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元嘉草草》作者:未晏斋 文案: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权臣谢晦,生二好女,然而南北朝乱世,人如蝼蚁,命如浮云。新帝登极,权臣倒台,姐妹花沉浮历遍,她们那如露着草的命运谁来做主?两朝帝王,各自雄心勃勃,又能给她们几分真心?? …×<◆>×…×<◆>×…×<◆>×…×<◆>×…×<◆>×… 说明: 本文慢热,前五章关涉历史和政治较多,偏好现实主义文风。喜欢以历史为骨骼,小言为肌肤的读者可以放心戳进来。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兰仪,谢兰修,刘义隆,拓跋焘 ┃ 配角:谢晦,刘义康,檀道济,袁齐妫,崔浩 ┃ 其它:南北朝,历史 ☆、楔子   那个人,衣衫随着狂风猎猎地鼓胀飘飞,如在身后旋出一面青灰色的大旗,苍白的脸色,威严的凤目,唇角挑起的一抹笑意似幻似真。他伸出手,青白得几乎看不到粉色的掌心向上,仿佛要来拉自己,拯自己于处身的这个水火泥犁,然而他指尖带着殷红的血,滴滴答答流将下来,似无尽头,终于在自己眼前污出一片血色……   谢兰修浑身被魇住一样无法动弹,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头顶上依然是整齐排列的椽子,一道道分明,带着蛀洞和水渍,陈旧得如自己才十五岁的心。屋外的风沙沙的,带着掖庭自有的灰尘与腐败气息,在屋宇间旋转。谢兰修动一动手指,感到指尖传来的一阵酸麻,继而如万千小蚁爬动叮咬,她觉得自己一头的冷汗,濡湿了鬓边黑漆漆的头发,粘腻得难受。   睡在同一铺上的莺儿过来抚了抚她的额角,轻声问:“又做噩梦了?又梦见了你阿父?”见谢兰修面带楚色,叹息道:“放宽心吧,他若能救你,不日就该来了;他若救不了你,你……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后步。”   谢兰修眼角渗出一滴泪,她努力地瞪圆眼睛,让建康春季暖微微的热气把它风干。   四肢终于可以动弹,她翻了一个身,正对着莺儿的脊背,莺儿的声音已经模糊了:“睡吧,阿修,天就快亮了。今儿还有做不完的活计……”然后就是她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   这般没心没肺可真好!谢兰修伸手把被子裹了裹,遮住脊背上一丝袭上来的凉意,小窗外一片黯淡的青灰色,她的眼睛在模糊的微光下泛起一片晶莹。她不敢说,梦中那个人,并不是疼爱自己的阿父,而是玉烛殿里年轻的赫赫君王——刘义隆。   鸡鸣声声里,谢兰修穿戴好粗褐的衣衫,挽好袖子,用布巾包好自己素来引以为豪的一头青丝,与掖庭其他有罪被罚的宫女一道鱼贯而出,跪在狭小的中庭听候训示。老宫女头发花白,语气却不见一丝年长人的温和,反而十分凌厉。那诘诘的语气在她耳边飘过——还如以往一样,不过是陈词滥调。   她望着天空,今日恐怕是要下雨罢?清晨的天空就如一张生宣,浓云泼洒下深浅不一的灰色,层层累累,而边界竟也如此分明,压得天色厚重,心胸发闷。   “你!就是你!”   她错愕抬头,一只干瘦得青筋暴露的手指正指着自己的鼻尖,尖锐得似乎刮在琉璃碗上的银匙般的声音响起:“别人都知道个勤谨,唯有你日日呆了一般!别以为自己还是陈郡谢氏的娘子,如今,你也不过一个低贱的奴婢!还不干活去!”   木杵沉重,石臼里是未曾脱壳的稻谷,每一下杵下去,浅金色的谷粒中间部分便凹下去一层,而杵头抬起,周遭的谷粒像奔跑似的填补进去,形成一道漂亮的漩涡。汗如雨下,濡湿了粗粝的褐衣,背上被汗渍浸得生疼。谢兰修忍着胳膊上难言的酸胀,机械地一杵一杵继续着,来日方长,而自己的一生,将伴随这木杵石臼,无边无垠,无喜无怒,直至终老。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真是一个自由浪漫又奢糜放纵的年代……泼墨汉水,走马鲜卑,那是一个盛产美男的年代,那时门第森严,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那时文辞如锦,多少豪杰佳人尽折腰……那时也是乱世,人命如草,枯荣难料,人只在命运中沉浮。   然而我知之不多,写得没有底气,敬请懂得这段历史的人多批评指正。   说起刘义隆这个名字,许多人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要提到"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一名句,则拜中学课本所赐,是中学生必备古诗词之一。元嘉,就是刘义隆的年号。至于与他同时、与他几乎同龄,却远在平城(今日的山西大同),则是另一位出现在稼轩先生词中的人物,小名“佛狸”,大名拓跋焘,北国英雄皇帝,年号更换好几个,就不列举了……   英雄碰上英雄,英雄遇上美人,嗯嗯,我的yy传奇开始了……    ☆、芙蓉千叶   “千叶芙蓉红,   照灼绿水边。   余花任郎采,   慎莫罢侬莲。”   重帷中透出清脆如鸟鸣般的歌声,春风阵阵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帷飘飘扬起,淡若游丝的沉香及零陵香气息便入鼻端,谢晦觉得心中忧思一松,含笑挥手拂开里面的一层帷幕,果不其然,兰仪和兰修两个丫头,大的跪坐于席上,对着高高的镜台侧着脸颊贴饰花钿,眉目清灵,微微撅着嘴,一派出神的样子;小的则一副无赖形态,歪着身子坐在案前,一支朱漆小笔握在手中,一端在咬在口里,漫漶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散放着尚未完成的绣作,两卷素帛揉得皱巴巴的,亦丢在席上。   虽称有大小,其实年方十三的谢兰仪和谢兰修是双胞姊妹,出生时辰略差一刻而已,面目也十分相像,若摆在一起细细辨认,才能略略分辨出姐姐兰仪眉眼清润,眸子也圆亮些;而妹妹兰修修眉凤目,倒似比姐姐冷冽。谢晦轻轻一咳,两姊妹抬起头来,纷纷笑道:“阿父回来了!”跪直身子裣衽为礼,然后娇笑着迎上来:“阿父此番又带什么好玩的来?”   谢晦笑道:“镇日价忙得天昏地暗,还要顾着你们两个小鬼!先拿字来我看,写得好才有赏,要还跟上次那般鬼画符似的,就该传根杖子治治你们了。”   兰仪和兰修自然知道父亲不过说笑,越发撒娇撒痴,扭股糖儿似的扭着谢晦的衣摆,闹得谢晦道:“罢!罢!左不过新来的南花,刚煎的香泽,还有几卷新书……”因看着地上,却是一卷《楚辞》,一卷《琴谱》,拾起抚平褶皱的地方,道声“糟蹋”,却也不忍苛责。   正是父女意融融的时候,外面苍头来传话:“郎主,陛下宫中设宴,请郎主前往。”   谢晦眸子便是一冷,兰仪、兰修是两个人精儿,见他神色,不由也收了笑语,谢晦转脸对女儿笑道:“你们放心,陛下敬我如父,何况……”咽了半句话,唇角略显一丝冷笑,又说:“只怕是太妃又要提兰仪的婚事了。”   兰仪飞红了一张脸,见妹妹兰修还是一副要开玩笑的神情,作势掐了她一把,奔到里间不肯露面。兰修问父亲道:“阿父,可还是说的彭城王?”谢晦打趣道:“小妮子也春心动了不成?”兰修脸一红,倒也没有显得特别不好意思,皱皱鼻子说:“我才不操心这些事!”   谢晦道:“自然是阿父操心。我朝开国虽不久,人才辈出,就是王谢世家,也不少俊才;刘家小儿,出身巷陌寒门,侥幸得登帝位,实则未必配得上我们陈郡谢氏的女郎。”语气中颇有些洋洋的声气。   *****************************************************   宫宴约在申时,然而众位近臣入宫良久,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尚不见皇帝刘义符的身影。谢晦凝视着脚下的方砖,默然沉吟,一旁与他素来交好的同僚——司空徐羡之悄悄凑过来道:“后面又出了事情。”   谢晦左右看看,轻声回应道:“我猜也是。陛下……”却讳莫如深,不再往下说,脸色不由沉了沉。循着烛光望去,不远处立的是大将军檀道济,这人跟自己年岁相仿,看上去却要老得多,平素不大言语,笑起来却很爽朗。   先帝刘裕马上打天下,从巷陌间的一名无赖儿郎,从着军功,一路扶摇直上,最终执掌兵权,废黜晋朝司马氏而自立为帝,国号为宋。谢晦与檀道济便是刘裕的左右手,不光兵临天下,都是极工谋划的人,且文字也各有胜擅,特为刘裕倚重。刘裕临终之前,谢晦与檀道济、徐羡之、傅亮同为顾命大臣,辅佐新皇帝刘义符。恰逢乱世,刘宋只是偏居江淮之南的一隅,北方雄踞着鲜卑魏朝,再北则是柔然、夏、北燕、北凉诸国,天下未靖,年轻的皇帝不能不倚重这几个朝臣。   等了许久,内里宦官来传旨意,说皇帝身体不适,请各位大臣自用酒饭。谢晦等人磕头谢恩,饭毕退出宫门,徐羡之才摸着肚皮道:“没吃饱!最厌这样的酒宴了,今日席面上,怕只有檀道济那个家伙吃饱了。看他目空一切,只顾吃饭的样子,我也看饱了。”   谢晦笑道:“上我家找补一顿?”   徐羡之也笑道:“正有此意!这几日下棋,还没有找到过瘾的对手,倒是想起了你家三娘子,趁还没有定亲,再让我和她对决两局!”   谢晦道:“你不过是瞧着小女愚笨,好多赢两局,扳回面子吧!”徐羡之笑道:“得得!谢公智慧,我们岂有不拜服的道理?先帝都夸你是玉人,我们白在后头给你垫背而已!”   谢晦不由大笑,虽已三十余岁,然而他面白如傅粉,眼睛明亮若晨星,姿容清俊,行止典雅,容貌似弱冠少年,只是眉眼间神色,毕竟战场朝堂,历尽起伏,已不是弱冠少年的纯净。两人策马在建康通衢大道上缓行,谢晦喜好魏晋名士风格,下了朝堂,便换上宽袍博带,骑在马上,缥青色丝衫在风中飘起若翻浪一般,果然其人如玉,连徐羡之都不由惊叹,这样美姿容的男儿,当年又是如何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   没有多久就到了谢府,早有苍头提前回府,吩咐置办酒饭。两人翻身下马,谢府管家谢零跪下回复道:“家宴已经备好,请两位郎君略用些。”谢晦微微颔首,含笑对徐羡之道:“薄酒麦饭,怠慢尊客了。”   徐羡之笑道:“中书令家中的麦饭,外间绝无仅有,倒是我沾光了。”   三世长者知饮食,谢府的酒饭哪怕只是便饭,也花费不赀,两人席地而坐,先饮的是新酒,酒上还有未曾滤尽的细小绿蚁泡沫,然而入口甘醇,徐羡之笑赞不已,少顷食器端了上来,果然是麦饭,然而粒粒匀尽,光泽如珠,入口不似一般麦饭粗糙,而是细润如酥。菜品亦不算多,亦没有猩唇驼峰之类珍馐,只是样样精致,极对火候。   徐羡之大快朵颐,之后摸着肚子道:“饱了,吃得舒服!宫中食材虽然贵重,却没有宣明(谢晦字)你这里的得味。陛下说起来讲究,然而到底年纪太轻,又为先帝盛宠太过,我想着天下情势,又想他的那些幼稚举动,心里惶惶然……”话到口边,毕竟有所警惕,徐羡之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瞥眼看着谢晦。   谢晦容色不动,唇角依然是微微上翘,似乎带着浅笑,目光下视,仿佛在看盘中菜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目中冷冽的光彩,片刻后他抬起头,对身边侍女道:“我也饱了,把食案收拾掉,烹一壶茶来。然后俱到门外伺候。”   等侍女出去,谢晦才抬起眼睛,道:“宗文(徐羡之字),你可知道今日后头什么事?”   徐羡之叹道:“小皇帝荒唐,皇后是旧朝的公主,目高于顶,两个人彼此看不惯。皇后嫌陛下荒嬉无能,陛下又嫌皇后絮叨多话。这几日想了个新玩法,与歌伎在天渊池里泛舟嬉戏。皇后前来相劝,两个人吵到不可开交——我想着这副模样,又是要失笑,又是心里着急:天下现在是这副模样,他做皇帝的连夫妇和睦的垂范都做不到,将来我们想收复故土,谁又肯给这样的陛下卖命?!”   谢晦摇摇头说:“陛下在先朝众皇子中倒是年龄居长,行事却不如下头几位端谨,庐陵王和宜都王都是跟着先帝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年纪都不足二十,然而待人接物,都老到得很,也从不闻家室里有什么不谐。”   徐羡之沉默一会儿道:“庐陵王未必有帝王相。”   谢晦瞥眼看看徐羡之,恰好徐羡之也在看他,徐羡之见谢晦半日不说话,自己接着说道:“庐陵王刘义真,于我有家仇,若是我们要扶植新皇帝,刘义真当杀。”谢晦见他说得那么直白,脸色一时有些青白,手中握着的茶盏被捏得牢牢,半日才听到谢晦道:“废黜皇帝,可不是玩的!”   徐羡之冷笑道:“主弱则臣强,当年先帝得到司马氏的禅位,不正是如此?如今史家笔下,难道会说他得位不正吗?”见谢晦唇角一动,没有说话,神色间颇有不然之意,又补充说:“当然,我也没有不臣之心,先帝命我们四人为顾命大臣,亦是为了我大宋国祚绵长,如今有这样一个荒嬉无道的皇帝在上,又有四围铁骑虎视眈眈地瞧着,若不遴选出堪当重任、杀伐果决的新皇帝,只怕我们也有负先帝嘱托罢!”   如若废帝,必杀之;如欲越过次序立三皇子刘义隆,必杀二皇子刘义真。谢晦暗道:先帝刘裕,终不愿自己子孙死于大臣之手。然而“主弱臣强”的话着实打动了他,谢晦虽在朝中也踞高位,只是除了禁中御林军数千人马外别无兵权,若能镇守一方,执掌兵符,说不定也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自己平素多被人夸仪容俊美、诗文高妙,可有几人知道自己饱读兵书,意欲在沙场开疆拓土、一统中原?   想着,脸上不由有得色,徐羡之知道说动有用,笑道:“兰修娘子睡了没?请来与我下一盘吧!” 作者有话要说:   ☆、荡生涟漪   谢兰修进门,棋枰已经摆好,徐羡之手执白玉雕琢的棋子正在含笑等待。谢兰修笑道:“徐叔父又来赐教!”   徐羡之看着眉目轻灵,品貌颇类谢晦的谢兰修,笑道:“小娘子越发出落得好了,谢家玉树,又生芝兰,只不知道这样绮年玉貌的娇娃,将来会花落谁家呀?”   谢兰修有些生气,扭着身体拉着谢晦的衣襟:“阿父!你听徐叔父说什么瞎话呀!”   谢晦宠溺地拍拍女儿的脑袋,对徐羡之道:“兰仪定给了彭城王,上次太后说新野侯年纪相仿,人也颇俊秀,想把兰修说给新野侯呢。”徐羡之插嘴道:“新野侯不过是幼嫩的娃娃而已,读书也不大读得进的,空有皮相!封地虽不算远,可素来是贫瘠之地,何苦来哉!不如许给刘义隆。”   谢晦怔了怔,见徐羡之眼神中若有深意,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心里另有所想,唇角一挑笑道:“宜都王已经有王妃了,听说先帝赐婚的王妃叫袁齐妫,家世又好,与宜都王又是情意甚笃的。我的女儿,赶着去做媵妾么?”徐羡之只差说:“哪里是媵妾!等我们把刘义隆扶上皇位,少说也是贵妃!甚或你执掌国家权杖后,命刘义隆废黜元妃,立谢兰修为皇后也不是没有先例!”因为话里有些干碍,在舌头上打了几个滚还没有说出来,却听到谢兰修生气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既然不是下棋,我要走了!”   徐羡之伸手虚拦,嘴里哄道:“小娘子说不两句玩笑就受不得了。叔父这张嘴只知道胡唚,真正该打。底下我要再说和下棋无关的事,你就用你绣花的针线把它缝起来。”   谢兰修“噗嗤”一笑,故作娇矜地席地跪坐,见徐羡之已执白,便拿起墨玉雕的黑子,也不细思,摆放在右上角的小目上,徐羡之眉棱一挑,白子静静落在左上角小目上。谢兰修闪闪眼睛望望徐羡之,手中棋子轻轻一敲棋枰,玉石发出琅琅的脆响,很快的,右下角又落了一枚黑子,恰好与右上角错向,既可联通围住右边,又可分开各自为战。   徐羡之毫不犹豫,把棋子清脆地拍在棋枰一角,这次却选在目外,挂角。   谢兰修有个恶习,但凡拿不定主意时,就爱把棋子搁在门牙上轻磕,编贝般的皓齿和隐隐流光的墨玉碰击出轻微的声响,徐羡之笑道:“才落四子,你就犹豫不决了?”   谢兰修却不理睬他,全神贯注看着棋盘,少顷才如释重负般占住左下角的小目。   谢晦在两人身旁轻轻摇着羽扇,微风徐来,只见枰中棋子越来越多,在灯光下渐成耀目之色。徐羡之反应奇快,往往不假思索便落子,但每子落下方位狠绝;而谢兰修年纪虽轻,反而显得谨慎,常常沉思良久才轻巧落子。素手执黑,纵使不看棋盘,也觉得观这场棋赏心悦目。许久,这盘棋才下完,清点计数,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徐羡之赢了三目。谢晦笑道:“兰修自不量力啊!”   谢兰修笑道:“原是徐叔父抬举我。”扭头看看更漏,笑道:“不早了,我该告退了。”敛衽行礼,退了出去。   徐羡之对谢晦叹道:“你这个女儿可惜是个女孩儿,颇有大气!”见谢晦虽然一脸笑容,却有“非也”的意思,不服气道:“我虽是寒门出身,自诩棋中识人还有三五分把握!兰修丫头心细如发,下手却不拘泥,拼杀到狠绝之处,浑不失冷静气度,步步为营,死死相逼。我几步好棋,寻常人早就推枰认输了,偏她还在死棋肚里走出仙着来!”边说边叹,目视棋盘连连点头。   谢晦笑道:“你走火入魔了!”   徐羡之却指着棋盘说:“你看这里: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兰修让了我这里一手,是为后面连起一气;此间舍弃一片黑子,却断我后路,而活了自己另一片黑子。”他抬头看着谢晦:“可惜年纪尚轻,还不知道左右连横,才让我有机可乘,断了这里一脉。宣明!先帝创业艰难,你我感同身受,那时为保国祚,你拦阻先帝孤军一掷,险些被杀,后来先帝才知你的忠义!如今我们做下的,或许是万古不容的大恶,然而,终归会有知晓我们本心的后人!”   谢晦眉头紧了紧,失神地望着跳跃的烛光,半晌道:“罢,罢。为我大宋,少不得造业了。”   ************************************************************   刘义符年轻而糊涂,简直给几个才智过人的顾命大臣玩弄在掌心里,谢晦轻飘飘一句:“庐陵王善用才子,不知有何意图?”惹得刘义符对二弟刘义真横生猜忌,没过几日,就下令剪除刘义真的羽翼,又怕弟弟聪明风流如曹子建,心存妒意,很快又把刘义真废黜王爵,降为庶人,放逐到新安郡安置。   除掉了刘义真,朝中军队皆在职衔为领军将军的谢晦手中,大臣的废立升降,亦在兼职中书令的谢晦手中,唯一可以牵制自己的,又是自己的知己好友徐羡之和傅亮,四位顾命大臣中镇守广陵郡的将军檀道济不大说话,也不提反对意见,问急了,便道:“你们都商议好了,我必然是照做的。”谢晦几乎达到了他在权位上的顶点,登高一呼,万人应和。   而废黜无道昏君刘义符,也是万事俱备了。   谢晦站在自家门前,仰头望着“将军府”的字样,心头免不了有些忐忑,此举一成,自己既是弑君的权臣,也是拥立新君的功臣。但若是此举不成……自己必遭诛戮不算,自己最心疼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另外百来号家人、门客,即将成为罪臣族人,唯死而已。那样一门屠尽的血淋淋的惨烈画面,自己三十三年宦海生涯中并不鲜见,但放在自家身上,却不能接受。   正想着,檀道济在身后,轻轻捅了他一拳,笑语晏晏:“怎么着?还在发愣?必是舍不得我吃了你家的佳肴了!”   谢晦转头笑道:“我疏忽了!今日倒有好杜康,你我共浮一大白!”把檀道济让进府中。   两人坐下后,突然飘飘渺渺传来琴声,音韵灵动而轻健,檀道济道:“府上竟有这样的好琴!”谢晦凝神听了一会儿,笑道:“不想将军竟是行家。弹琴的是小女。献丑了!”转头对家人道:“请二娘子带琴过来。”   檀道济连连摆手:“我一介武夫,哪懂琴韵,不过是附庸风雅,胡说两句罢了。”谢晦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我今日,就是通家之好!小女已经许嫁彭城王,今日叫她拜一拜叔父,来日,还需檀将军栽培!”   谢兰仪却没有妹妹谢兰修大方,在门口忸怩了半天,还是谢晦起身拉她进来:“檀将军就是为父的兄弟,你身为侄女,拜见叔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檀道济看看谢兰仪,只见她半张脸儿都绯红了,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睛,头压得低低,能瞧见头顶挽的灵云髻,漆黑的发质,梳成薄如蝉翼的云片,宛若孤云出岫,发上也不过几枝镶宝银钗,坠着几粒珍珠,衬得肤色如珠般光洁细润,此时,声音微微从口中逸出:“兰仪拜见檀叔父!”   檀道济忙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双手递过道:“愧领叔父的称号!这件玉佩,原是我随先帝征战时,先帝赏的,如今少不得做个见面礼,希望侄女儿不要嫌弃。”   此时,才见谢兰仪的目光怯怯地抬起,灵光一转,瞟向父亲,见谢晦微微颔首,才伸出双手低眉接过,口中道:“兰仪谢叔父赏赐!”檀道济笑道:“宣明兄,你的女儿倒和你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怕这世间,当得起玉人称呼的,除了你和谢混,也就是这清隽淡雅的女孩儿了。”   谢兰仪脸又“腾”地红了,抱着琴不知所措。谢晦见檀道济一脸笑意,却没有听琴的意思,挥了挥手,谢兰仪如逢大赦,躬身退出。   谢晦道:“明日的事——且不谈罢,檀兄一直在外建牙开府,今日若不弃,就在舍下将就一晚吧。”檀道济一丝犹豫也无,说声“好”。是夜,谢晦心中紧张,辗转难眠,而闻听耳边,檀道济呼吸匀净,时不时翻身呓语,睡得极香甜。   ************************************************************   等到皇帝被废的消息传遍建康城时,谢晦他们已经事成了。   谢兰仪、谢兰修是从哥哥谢世休那里得知了父亲谢晦废黜皇帝刘义符的事的。   “……陛下——不,营阳王殿下——还在台城珍珠河里和歌姬拉船取乐,之后就睡在御舟里。”   谢兰仪和谢兰修听故事一般听呆了,抓着哥哥的胳膊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到了早上,阿父和檀叔父一同领兵开了东掖门,徐叔父领着兵马殿后,里头早有我们的人接应。进了禁城台城又从云龙门进了内城,一路毫无抵抗——原来营阳王还在御舟里和那妖姬呼呼大睡哩!   “直到死了两个近卫,营阳王才醒过来,推开那妖姬要去拿佩刀,此时他还当自己是天子,咋咋呼呼的,进去的人根本不跟他客气,一刀削掉了营阳王两根手指,疼得他满地打滚。生生被拽到太极殿东阁,收了玉玺和绶带,张太后在后面下了懿旨,说营阳王无道,荒淫嬉乐,败坏国纲,就此废黜了。   “陛下”和“营阳王”都指的是刘义符,可怜他不过弱冠年纪,素来颇得先帝垂怜,早早地封了太子,其他众位皇子随着刘裕南征北战之时,只有刘义符安居在家,以“监国”的名义安享富贵。亦即因此,如今遭逢大变,他胸无应变之策,手无缚鸡之力,唯有俯首等死的份儿。而所谓的太后下旨云云,都不过是这般情势下的无可奈何而已。谢家子弟,在这样波诡云谲的政治场上走来,心中自然明白其中明势取道的道理。   “那阿父呢?”   “阿父自然是功臣。”谢世休洋洋得意,“你们瞧好儿吧!先回将军府,等迎来新陛下,就该有加恩了。”   谢兰修沉吟许久,才说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阿父上次和徐叔父商议,要立宜都王刘义隆为帝?”   谢世休说:“是呢!宜都王年方十八,年纪是不大,但自幼儿跟着先帝征战,帐中谋划曾让先帝拊掌称赞的!去国时我也见过,虽然清矍些,倒和他母亲胡婕妤一般肌肤胜雪,眉目疏阔,算得上俊逸儿郎。”   谢兰修问道:“如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将来定是一个好君王。不过……”她停了停,不知是想了想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过,阿父为什么不立先皇那些幼年的皇子呢?”   谢世休笑道:“别说,四位顾命大臣,两位想立年幼弟弟皇子,反倒是阿父不肯。阿父拳拳为国之心,天地可表啊!”谢兰修总觉得哪里不妥,但看哥哥姐姐都是高兴的神色,有些话也只好咽进肚子,打算和父亲谢晦单独在一起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功到雄奇   然而却好久没有再和父亲见面,谢晦太繁忙了,迎立宜都王刘义隆是一事;另外还有暗室之谋——杀废帝刘义符,以及废黜的庐陵王刘义真。因为怕落得臣下弑主的恶名,所以并不加罪,而是由徐羡之派杀手刺杀两人,连同刘义符和刘义真的一门老少男子,皆尽屠戮。   而前去迎接刘义隆的是傅亮,到了江陵,刘义隆已经摆下筵席笑脸相迎了:“尚书令此来,义隆不能远迎,还望尚书令海涵!”   虽然刘义隆客气,毕竟是新君,傅亮礼数不敢有丝毫怠慢,下跪行了大礼,山呼万岁,才说道:“营阳王原是臣等受先帝托孤,意欲辅佐成就大业,不想营阳王荒淫无道,上不能孝敬皇太后,下不能安抚黎明百姓,前不能继先皇伟业,后不能开大宋疆土。臣等晨昏思索,掩涕进谏,然而营阳王概莫能听。太后挥泪废黜营阳王,命迎陛下入京登极。”   刘义隆脸上笑意一毫未变,上前扶起傅亮:“孤何德何能!先帝挥师大江南北,创下如此基业,孤身体素弱,恐怕不能继承先帝的遗志。”   傅亮起身道:“陛下才学武略是人尽皆知的。何况此位空悬,多一日便增一事,还望陛下早日入承大统!”   刘义隆长长地太息一声:“大哥原是先帝爱子,极聪慧有力的人,谁想竟然如此不肖,叫先帝在天之灵何能安息?!”不知触动了他哪根情肠,双泪潸潸而下,面孔越发显得清矍得若有青白之色:“孤原本愿意据守荆州,为大哥保此重镇,希冀将来收复北方失地,以图统一大业,慰先帝在天之灵……却没想到,如今这样的重任压在孤的肩上,孤深恐辜负大家的厚意,也怕未能完成先帝遗志,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到地下与先帝相见?!”   傅亮不由也泣不成声,跪地连连叩首:“臣等愿为陛下效忠效死!求陛下不要再耽于手足之情,为国家计,火速启程,到建康登极!”   刘义隆这才不再做戏,拭了眼泪,推说急痛攻心,身体不适,回到王宫内里,那里,宜都王妃袁齐妫神色紧张,正在等他的到来。   “三郎!”袁齐妫十四岁就嫁给了刘义隆,此时也有三年了,后室里,常常还是以初嫁时的口吻称呼刘义隆,她素来是个深沉人,此时心慌,也实在是事情太大,难免乱了阵脚,“三郎真的要跟傅亮去继承帝位吗?”   “嗯。”刘义隆简单一字作答,不过看出了袁齐妫心中的担忧,轻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道,“我也想了很久,京中我的探马回复,确实是废了大哥。如今虽然未曾明发诏书,但从建康到广陵、到我们江陵这里,都知道拥我为天下之主。”   袁齐妫轻轻侧过头去,靠着刘义隆的肩膀:“三郎!我心里不踏实!这几个人,废立皇帝如同儿戏,若是诓骗你入京,对你不利,那可怎么好?你在荆州这里毕竟是刺史,好赖手中还执掌一支大军,荆州自古又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之地,终归也能保全自家。”   “若谢晦、檀道济他们真的是要诓骗我杀掉,凭他们的兵力和谋略,我就算留在荆州,也不过死守一时,并非长久之计。”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笑道,“阿齐,莫怕,生在帝王家,若一味怕死避世,岂不辜负了自己?说句不恭敬的话,当年先帝不过一介平民,寻常巷陌间走出,三十而立才开始建功立业,谁又能料想,当年一个孤儿,又能有后来的厚泽,当上一国之君?我也想过了,你先留在荆州,若我有什么不测,我的人总会护你周全,我们尚无子女,想必他们也不必对你赶尽杀绝。”   袁齐妫道:“三郎说笑了,我誓与三郎同生死,此时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必当陪伴,若有二心,只叫我刀上死、绳上亡!”   刘义隆赶紧掩住了袁齐妫的嘴,柔声道:“不许胡说!”   袁齐妫顿了顿,问道:“我听说——也不知有几分真——谢晦他们计谋要杀营阳王和庐陵王?”她抬起头,恰好看到丈夫眼中不加掩饰的神情:有几分意料之内的从容,有几分挂念手足的怨恨,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快意,过了好一会儿,才闻刘义隆的答话:“其实我在之前已经收到了大哥遣人送来的密信,向我求救,大哥不是笨人,只是一向过于倚仗谢晦他们四个顾命大臣,弄到如今状况,也算是咎由自取了。他信中提到阿父临终前和他密谈的一段,评的是这四人,道是:‘檀道济虽有才略,而无远志。徐羡之、傅亮当无异图。谢晦数从征伐,颇识机变,若有异心,必是此人。’”   他似在沉思,语速极慢,却字字钉实,如同从牙缝中咬出来:“阿父察人,有七八分准。徐羡之、傅亮未必无异图,谢晦却着实不好对付。他们今日可以弑君,就是意欲做个权臣。却看明日天下在谁手中!可还有这些个权臣养在我刘义隆手里!”   袁齐妫从来没有见过年轻的丈夫有如此神色、如此心机,错愕半晌,方道:“他们弄权多年,你也须仔细!……大哥发信求助,我们救也不救?”   刘义隆又是很久没有做声,袁齐妫几乎想换个话题说时,才听到他的回答:“他们不怕背弑主的罪责,不是强过我背屠兄的骂名?”袁齐妫亦感心寒,低头不语。   ************************************************************   刘义隆的御舟,三个月才从荆州来到建康。谢晦他们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虚位以待,等候新皇帝登基。   建康城西的新亭站满了迎候圣驾的大臣。新亭背山面水,前面是浩浩长江,不知谁眼睛尖,忽然喜悦呼唤道:“到了!到了!陛下的船到了!”众人极目远眺,长江滚滚不见尽头,偌大的楼船远看时不过黢黑的一点,直到近了,才让人叹服它的威仪。   等候的间隙里,徐羡之悄声道:“宜都王原兼着荆州刺史,这荆州可是要塞之地,也有重兵在握,如今位置空下来,可不能便宜了旁人。”谢晦道:“这我不谦虚,荆州刺史是我的。我之前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封公封侯,还是为了我大宋。但是荆州太重要了,不能让陛下的人去,我们都困在京里,以后就是困兽。”   徐羡之道:“嗯,你守荆州,再加都督荆湘等七州军事,把控长江上游。叫老檀守广陵,我和傅季友留在建康。不论哪里有异动,我们都做常山之蛇,总能够首尾呼应,不至于被一锅端了。”   这时,御舟已经停了下来,刘义隆在侍从的扶掖下缓步走下舷梯。徐羡之看了看傅亮,傅亮目光沉静,徐羡之趁刘义隆前往先帝陵墓祭拜去时,悄悄拉住他道:“季友(傅亮字),这几日你和陛下朝夕相处,以你识人的能耐,你觉得陛下像谁?”   傅亮左右瞥过,不见有人,才轻声道:“在晋景、文之上。”徐羡之不由目露喜色,晋景、文,即被司马晋追尊为景帝、文帝的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算是晋代难得的有肚才、有谋略、有雄心的能人,便道:“既然如此,陛下必然能明了我们的一片赤胆忠心!”   “未必!”傅亮口中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看似极淡,却让徐羡之一战。   过了新年,刘义隆改年号为元嘉。谢晦没有看走眼,这位年轻的皇帝,比他的哥哥刘义符和刘义真更显得稳重,处理朝政纹丝不乱,也颇能秉持先帝刘裕的遗志,对内勤俭,对外宽宏,改元初就大赦天下,连已经死去的刘义符和刘义真也都追赠了封号爵位,对谢晦、檀道济等大臣亦是十分客气,不说言听计从,也行的是父执礼。这日大朝后,独独召见谢晦,见面就笑吟吟地赐坐。   谢晦也不大客气,谢恩后就改跪为坐,双手扶在膝上,不知皇帝要讲什么。   刘义隆笑道:“爱卿上表,朕已经看到了,你是荆州刺史,自然要尽快上任,朕之所以留你,为的是一件私事。”   谢晦不知道是什么私事,稽首道:“臣于公于私,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只管吩咐就是。”   刘义隆笑道:“四弟义康,已经十六了,爱卿的长女,听说也已经十四,既然早拴了姻缘,不如趁爱卿还在京,为两人办了婚事,可好?”谢晦忙谢恩。刘义隆抬手虚扶,笑道:“爱卿的长子谢世休,文才出众。朕寻思着,他若跟你到荆州江陵的任上,虽然也能学到不少,但与在京任职又有所不同。毕竟他是谢家子弟,将来少不得为皇室效力,不如留在京中,朕凡事与他商讨,也好有个佐力的人。”   谢晦心里“咯噔”一响,不过又寻思皇帝不过十九岁,自己手中又掌重兵,广陵的檀道济又是好友,京里又有徐羡之和傅亮接应,纵然留下儿子在这里,也没有大要紧,甚至倒不失是一条好眼线,于是痛快应了:“这是陛下栽培!犬子世休愚钝,需陛下时时提点!”于是便商量刘义康婚仪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心悦君兮   谢晦回到家中,进门未及振衣,管家谢零赶上来道:“郎主万安!二郎君正在书房和三娘子下棋呢!”   谢晦赶到书房,急促的步子却缓了下来,撩开蜀锦的门帘,淡淡的沉香气息飘来,耳畔便闻玉石棋子敲击棋盘的脆响,不时是女儿谢兰修的银铃般的笑语:“二伯落子在这里,可不许悔!”然后就是哥哥谢曕的呵呵声:“小丫头此处又使了什么坏?我得好好瞧一瞧!”   谢晦轻声一咳,里面床子上两人都抬起头来,谢兰修直起身行礼,谢曕笑道:“你来得可不是时候,我们这里杀局正在要紧处呢!”谢晦呵呵笑着上前,床上的蔺草细席上,摆着一张紫檀棋案,棋盘上黑白交错,显见得已经快到完局见分晓的时候,棋盘上黑少白多,倒是白棋要赢了,因问道:“谁执白?”   谢兰修不带矜持,笑盈盈道:“自然是我!”谢晦皱皱眉道:“没规矩!”   谢曕笑道:“徐羡之算是国手,还赞我们家阿修,你不赞她,还怪她,哪有这样的阿父?”谢晦边笑边打量着谢兰修,她矜持地笑着,颊边梨涡忽隐忽现,手玩弄着垂在耳边的一缕青丝——两个女儿的头发都和他一样,黑亮而柔韧,纵使不加膏沐,谢兰修的灵云髻也梳得飘渺。谢晦收了心神,对谢兰修道:“你二伯找为父有事,你先退下吧。”   谢兰修告退,谢曕的笑也收得干干净净,看着谢晦似乎百般无聊地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谢曕道:“阿晦,哥哥有几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晦道:“二哥!你这么说,我要愧死了!二哥有指教,做弟弟的岂会不听?”   “强极则辱,盛极必衰。”谢曕叹了口气,“我们陈郡谢氏,自先朝便是高族豪门,谢安老爷子的淝水一战,至今仍叫人称道,然而老爷子急流勇退,摒弃一切官职爵位,终老广陵,人都谓他知机。阿晦,退步及时才是向前!而今,你的权倾朝野,宾客辐凑,但这不是门户福分,是祸端!你看当今陛下面颊清瘦,目隐寒光,是心机深沉、不念旧恩的人,你还不收敛,只怕……”   谢晦颊边一阵颤动,这话对于现在烈火烹油、鲜花堆锦的他而言实在是逆耳之言,勉强笑道:“二哥是顾惜我,才有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晦若一意孤行,岂不是对不起二哥的教诲!不过如今形势,我如若贸然退步,才叫人捏着把柄,到时候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唯今之计,只有先握权柄,等到了荆州之后,找到可以接替我的人,再徐徐以图退步吧。”   哥哥叹着气离开,谢晦心头又生茫然。他听见谢兰修脆生生的嗓音在和谢曕道别,一会儿便听见兰修重新进来。她性子比姐姐活泼,坐在父亲面前,歪着头笑道:“阿父还在看刚才那一局?”   谢晦抬头看看女儿,疼爱地伸手过去抚摸着她的脸颊:“你的棋力果然较以往大有长进。”   谢兰修笑着说:“阿父忙于国事,哪有时间想下棋的事儿!”谢晦说:“国事亦如弈棋,疏忽一步,满盘皆输啊。”   谢兰修不由收了脸上的笑容,似乎在思忖什么问题,而谢晦则凝重地注视着女儿,仿佛期待她的开口。谢兰修终于问道:“阿父,女儿一直有些担心:阿父看重当今陛下,他必有过人之处,但能人最易相轻,陛下对阿父,是不是真的那么亲善?”   谢晦含笑点点头说:“你问得好!比你哥哥聪慧多了。阿父也并不是看着权位就昏了头的莽夫,做这样的事也怕董狐史笔,虽然无愧于心,但不能说也全然无愧于人……”他看到谢兰修有些惊诧而担忧的神色,忙把笑容做得更自然而热烈些:“不过,朝中事情,不光看情分,还要看势力,如今陛下虽是国君,还没有到翅膀硬了自己能飞的时候。阿父是想,你姐姐马上要嫁入彭城王府,也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但新野侯实在不能与你般配——你莫臊——好在只是当年一说,并没有下定,可以不作数。阿父在想,若是陛下对你有好感,而阿父又能影响他的后宫,倒不妨让你牵一牵陛下的心思。”   谢兰修听着父亲的打算,心里一阵轰然,有些能为父亲分忧的豪迈意,也有些无法自主的自怜自艾,许久才期期艾艾问道:“可是陛下他……”   “陛下他有了皇后,嫡室的位置不大好动。”谢晦说道,“其他不妨徐徐图之。”   “我不是说这个……”谢兰修红了脸,不情愿地扭扭身子,可想问的话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不由对父亲生起闷气来。谢晦却很懂女儿的心思,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若直白告诉你,陛下才智勇气都是上佳,容貌气度更是难得,你心里定以为我在欺诳你。所以,你姐姐办喜事时,你不妨随着她进宫谢恩,亲自瞧一瞧。若瞧不上,阿父也绝不勉强你就是。”   ************************************************************   彭城王名叫刘义康,是先帝刘裕的妃子王修容之子。王修容与刘义隆死去的母亲胡婕妤生前交好,当年胡婕妤惹怒了刘裕被杀,年岁尚幼的刘义隆就是有赖于王修容抚育。因而,刘义隆对这个从小光屁股一起玩大的弟弟格外看重。   刘义康生得颇像乃父刘裕,浓眉俊目,方面阔口。贵家子弟成婚早,过了先帝二十七个月的丧期,宫内喜气洋洋为彭城王操办起婚事来。   合卺之后第二天,妹妹谢兰修到宫里陪伴姐姐,谢兰修来到内室,见姐姐已经换了一副装扮:头梳高髻,插着四枝金步摇,垂下金叶子和嫣红的珊瑚珠,额发不再覆面,洁白若满月的额角贴着一枚金箔花黄,两颊笑靥的地方也贴着两枚花黄。薄施朱粉,显得红的愈红而白的愈白。身上是朱红锦衫,金光熠目,外面罩着玄色厚缯氅衣,衣缘都用细小珍珠勾边,确实是王妃的富贵端庄。   谢兰修笑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谢兰仪正臊得没处去,好容易见到自己的妹妹,才嗔道:“你再说我,明儿个我就回禀太后,让新野侯也快些成婚!”谢兰修假意讨饶:“好姐姐,我知道自己错了!饶我一回吧!”然后加上一句:“我可穿不了王妃的衣裳,也只有姐姐当得起!”   谢兰仪作势在谢兰修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谢兰修笑着说:“王妃饶我!”   谢兰仪咬着牙道:“你再叫什么劳什子‘王妃’!我看还是掐得轻!”姐妹俩笑闹,一旁侍女端着铜镜和妆奁笑道:“王妃和三娘子到底是姐妹情深,不过王妃再不梳妆,只怕贻误了给陛下和皇后问安呢!”   谢兰仪收了笑,嘟起了嘴,给她梳妆的侍女是谢府陪嫁过去的丫头,执镜的叫雁云,梳头的叫鹄霞,从小儿陪着谢兰仪长大的,谢兰仪也没什么忌讳,一边看着镜中鹄霞给自己的发髻后面插戴花钿,一面对妹妹叹息:“彭城王婚后就要到封地就藩,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京都,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呢!”   谢兰修笑道:“只要我们彭城王怜惜王妃,心能安,即是吾乡(1)!”这句玩笑开出来,却没有意想中的谢兰仪又来笑闹,却见她眉梢眼角一抹淡愁,许久才轻叹一声:“我走后,你要替我孝敬阿父!”   姐妹俩喁喁谈些私话,突然锦帘一掀,走进一个人来,谢兰修抬头一看,来人也是身着赤衫,黑色外袍,浓眉大眼,身形微丰,想来就是彭城王刘义康了。   刘义康吃的一惊更甚于谢兰修:眼前人儿,头发挽成双鬟,上面缀着玉连环,衣裳是洁白织着暗花的素缣,隐隐还闪着浅蓝色的月华,外面罩着妃红闪金的云锦半臂,鹅黄色裙幅如湘江流水,拖泻在地。除却发式衣裳,面貌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几乎一般无二。刘义康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本来知道谢兰仪有一个双生的妹妹,不知怎么,突然撞见时就忘了个干净!   刘义康笑着做个揖:“想来是兰修妹妹!孤刚才唐突了。”   谢兰修也忙敛衽回礼,道:“是兰修失礼了,给彭城王殿下赔罪!”   刘义康笑道:“家里谈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没的生分了!你叫我四哥不就行了!再不然,我昨日和兰仪说的,我小名叫车子(2),你也唤我车子好了!”谢兰修“噗”的一笑,刘义康还以为自己的名字惹笑,陪笑道:“先帝叫得顺口,我觉着这小名虽傻了点,倒也朗朗上口,就这么叫了。”谢兰修连连摇头,未及说话,早被脸羞得赤红的谢兰仪抢过话头:“昨日哪个与你说话!也不害臊!”低下头不理。   谢兰修又是“噗嗤”一声笑,不过在姐夫面前,不好打趣姐姐,见谢兰仪又羞又气的目光似要把自己生吞了一般,好在侍女雁云打岔道:“王妃的发髻梳好了,殿下瞧着如何?如果好的,殿下和王妃也别叫陛下和皇后久等了!”   大家才想起来还有给皇帝皇后请安这茬儿,赶紧收拾起来,谢兰仪握了握妹妹的手道:“我有些紧张,你陪着我吧!宫里常有些士族家的女郎进来问安,你过去也不算唐突。”   谢兰修想起那时父亲的话,心里涌生起羞涩来,但又不乏好奇期待,扭扭捏捏点了点头,跟在谢兰仪的身后,到了帝后居住的玉烛殿。殿中陈设原是废帝刘义符置办的,自从改元后,刘义隆命令将其中奢靡的物事尽数收入库中,此时,殿中不过蒲草席地,四柱绘的泥金也还在,但原本镶嵌其上的金叶子和明珠已经全部摘除了。   皇帝刘义隆带着日常的通天冠,亦没有垂旒(3),身上是玄色绫子的氅衣,青色下裳却是葛布的,越发衬得皮肤雪白而眉眼漆黑。谢兰修行礼后偷偷瞄了一眼,心道皇帝的模样果然和阿父说的一样英俊,小心脏没来由地“怦”地一跳,又想起徐羡之下棋时打趣自己的话和谢晦的那层意思,心里竟然隐隐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头。   还在胡思乱想,皇后袁齐妫笑道:“自家妯娌,不必客套,都请坐吧。彭城王妃和谢家的三娘子是双胞姐妹么,长得如此相像?”   谢兰仪没来由的些许紧张,然而此时她是长姊,自然由她答话,因而咬了咬嘴唇道:“回禀娘娘,妾谢兰仪与妹妹谢兰修确实是双生的姐妹。”   袁齐妫听谢兰仪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一般,又见耳朵边子都红透了,知道她害臊,也不说破,只是笑道:“谢将军好福气!这样一对花朵儿似的的女儿!兰修许了人家不曾?”   谢兰仪松了一口气,回眸望望妹妹,谢兰修怔了怔,略有些忸怩,却抬起脸脆生生说:“妾不知,不敢瞎回话。”   袁齐妫笑道:“倒是妹妹还大方些!”回头望向丈夫刘义隆,却见刘义隆眼睛直直地、恣肆地望着谢兰修,唇角一抹笑意正是自己平素熟悉的模样,心里不由一震,再转眼看谢兰修确实美貌,更兼着身上一股书卷灵气,别有打动男人心魄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1)盗用了苏轼的版权,虽然知道写来太穿越,可惜文化修为有限,想不到更好的,稍微改了改文字。   (2)宋武帝刘裕原本是个市井无赖混混儿,大约太过向往有房有车的生活,所以给他的儿子们都取了和车有关的小名儿。老大刘义符叫“车兵”,老二刘义真叫“车士”,老三刘义隆叫“车儿”,老四刘义康叫“车子”,有人开玩笑说幸好刘裕不是现代人,不然他儿子该叫“宝马”“奔驰”“凯迪拉克”……囧哩个囧   (3)就是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皇帝面前垂下的一串串珠子。    ☆、彀屏寄托   袁齐妫觉得心尖上一阵酸,不过这样的场合自然不宜显露,继续笑着说:“第一次见面,没准备多好的东西,你们多担待着。”轻轻一抬手,后面的宦官用银盘托上来,赐给刘义康是一柄镶玉的长剑,两对黄金带钩;谢兰仪是一副赤金翟簪,一副琥珀花钿,四匹蜀锦衣料;谢兰修也得了一份:宝石跳脱(1)和两匹细绢。   三个人赶忙跪直身子向皇帝和皇后谢恩。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刘义隆道:“太寒碜了!不过先帝勤俭,不许内库奢过国帑,朕和皇后也只能聊表寸心了。不知——兰——修——”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谢兰修的名字,似乎在回忆她的名字,但用语之重,细心如袁齐妫就知道别有深意,“兰修娘子平素喜欢什么?衣饰毕竟俗气了,不能般配你这样清雅的人儿。”   谢兰修脸倏地一红,不敢正视刘义隆,目光斜瞟了瞟就低头道:“陛下厚泽,妾身惶恐至极!”   倒是刘义康笑道:“陛下,臣弟倒听说,谢家三娘子是有名的才女,好诗、好棋、好读史。”   刘义隆眉梢一挑,笑容里带着三分孩子气:“真的?那倒——”突地犹豫了没有接下去,反是袁齐妫笑着接口:“倒和陛下喜欢的一样!内库里还藏着一副玉石围棋,赶明儿赏给兰修娘子,岂不登对?”   刘义隆瞟一眼皇后,略有些尴尬的神色。皇后却不知情一般,亲自上前拿起银盘中的宝石跳脱,又拉着谢兰修的手,把宝石跳脱小心地戴了上去,看着那雪白的腕子,由衷赞道:“兰修娘子的手,真正宛如葇荑!又白、又细、又长、又软……我虽是个女子,也不由怜惜呢!啧啧,正配这绿宝石的颜色!”   谢兰修看着手腕上赤金镶绿色宝石的跳脱,果然与自己莹白的肤色衬得极好,抬头瞥见皇帝与皇后的神色,似乎都在殷殷地笑着,只是笑容里略有些隐微的不同。   谢兰仪姐妹退出玉烛殿,刘义隆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袁齐妫挥退侍奉的宫女和宦官,凝视着丈夫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刘义隆才惊觉:“怎么了?这么着看我?”   袁齐妫笑道:“陛下的心事,让妾来猜一猜?”   刘义隆不由“呵呵”道:“你自然最知道我的心事的。”   袁齐妫点点头说:“谢家小妮子家世渊源,乃高门鼎族,又是聪慧相,长得可人,想必也能与陛下同气相求,成为知音。若能为陛下求得为后宫嫔御,自然能为皇室添得才貌俱佳的麟儿。只是……”   刘义隆先还含笑听着,忽闻皇后语气转折,不由有些诧异,问:“‘只是’什么?莫非你怕我有了别宠,会怠慢了你不成?”   “妾可不是悍妒的皇后!原来的宜都王府里也不是没有媵妾,妾对她们好不好,陛下不是不明白的。”袁齐妫正色道,“只是权臣之女,再加圣眷,封列高位,将来再生下男孩儿,外戚得掌权势。陛下心中所思的天下,会是何等的样子?”刘义隆悚然惊觉,不免有些失神。袁皇后见他怔怔的样子,知道说动了他,便也不再多言,起身把刚刚煎好的茶汤奉上。刘义隆品着清苦的茶,心中渐渐清明:谢晦势焰熏天,自己若想有所作为,便不能轻易把自己绕在谢晦的权势圈里;佳人虽好,但还未到纳娶的时候。   但,却可以试一试谢晦!   过了几日,谢晦又上表请求到荆州下的江陵赴任,刘义隆知道久拖着不放谢晦走也不是办法,反而会让谢晦心存怀疑,便大大方方准奏了,临行前召见,有意无意提及:“新野侯病重,听说原来曾与爱卿的幼女议亲,不过尚未下定,是么?”   谢晦其实也听说了,点点头说:“正是。陛下关心入微,臣不胜惶恐!原来只是一提,并没有定议。”   “啊。”刘义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停了半天才道,“婚姻大事,还是谨慎些的好。”   谢晦岂不是人精!听刘义隆言说,又见他神色,更有宫中与他交好的宦官对他说过那日谢兰修觐见时情景,早就明白了三分。新野侯身体差,又是个没说法的微末侯爵,把自己灵慧又秀美的女儿嫁过去确实觉得委屈。但此时,刘义隆除了皇后之外,也有了三夫人:即贵妃、贵嫔、贵人,女儿谢兰修如若入宫,屈居为九嫔行列甚或只是个美人(2),见人就要伏低做小,他也不大愿意。便想试探皇帝的意思,若能给个高位,倒也未尝不可;否则,还不如等自己权势更旺时,拿捏个证据扳倒皇后或三夫人,捧谢兰修成为后宫最为盛贵之人,才能心满意足。所以,虽然有心与刘义隆结成翁婿,但古人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谢晦深谙此刻欲擒故纵的门道,因而按捺着心里的那丝窃喜,假作不知道。   因而,谢晦笑道:“陛下垂爱,臣感激涕零!如今先皇丧期已过,陛下后宫只有原来从宜都王府侍从陛下入京的几名后妃,臣愚见,皇家开枝散叶最为要紧,如今天下升平,若陛下爱重宫中妃嫔,倒也不妨先定后宫位次,然后可从士族的小娘子中择取贤良聪慧的美丽女子,充实后宫,为陛下广延皇嗣。”他的眼睛瞟了瞟刘义隆,看他作态。   刘义隆心里暗暗骂着谢晦这只老狐狸,脸上还是从容的笑,点头道:“爱卿顾虑的是。兰修娘子……”他又故作沉吟,看着谢晦摆着一脸微笑,却有些期待的神色。既然是斗心思,自然要比谁稳得住,刘义隆许久方道:“上次朕答应赏赐一副玉石围棋给她的,正好已经命宦官拿来了,也不要繁冗地记档什么的,爱卿带回去就是。听说徐宗文(徐羡之)下棋独步天下,只有兰修娘子堪与匹敌,朕是个臭棋篓子,不过也心向往之,什么时候能与爱卿之女下上一盘棋。”   他停了停道:“爱卿到荆州镇守,也是很辛苦的。兰修娘子在建康给她姐姐做个伴儿,岂不强过随着爱卿千里奔波?放心!皇后和彭城王妃自会照顾她。”   这隐晦的话意,亦是欲擒故纵的高手。谢晦忙稽首谢恩。回到家中,箱笼已经收拾了大半,谢晦叫过谢零:“你不必陪我去了,你帮我照顾大郎君与三娘子。”又切切吩咐道:“如今多事之秋,我算是脱身了。京里徐宗文和傅季友,都是我的挚友,亦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太极殿和玉烛殿的宦官也多与我交好,年节勿忘善备礼品,宫中的事还要靠他们做耳目。”这才略略放心。   父亲走后,谢兰修在家的日子自由自在,她不像姐姐在女红上出色,却颇好读书,家中诗文、史籍读罢,又翻出父亲留下的兵法手稿看得不亦乐乎,幼弟谢世攸不过才四岁,谢兰修闲极无聊时,就读兵书给谢世攸听,一日被长兄谢世休看见,好好地嘲笑了一番。谢兰修也不以为意,道:“我自然不上阵杀敌——那里哪有我的位置!不过,兵法和棋法本是相通的,看阿父的手书,我倒觉得自己下棋上颇有进益,那日徐叔父来家,下了五盘棋,我竟赢了两盘!”   谢世休笑道:“徐叔父让你罢!若叫你五盘输得精光,只怕你要泣涕零如雨了!”   谢兰修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扭身道:“你懂什么!”   谢世休笑道:“会输才是本事!上回徐叔父被召进宫里陪陛下下棋,五盘不是都输光了!结果反而惹得陛下大怒,说徐叔父欺君,发作了一番又和颜悦色抚慰。徐叔父下朝后摇头道:‘皇上毕竟还没有及冠,有些小孩子脾性。’”   谢兰修听到“陛下”二字,心里像春草似的,有些痒痒的,谢世休见她突然不声不响,低头似在思忖什么,打趣道:“怎么?你也想进宫陪陛下下棋?那可不好!你赢得多了,陛下万一要掀棋案;陛下赢得多了,你万一要哭鼻子。总归是闹得大家没趣。”谢兰修平素被哥哥打趣惯了,起身朝他一推:“胡说什么!”   谢世休就势一退,故意失惊打怪地喊起来:“哟哟!谁家小娘子打起人来气力那么大!在家不从兄,将来出嫁定也不从夫君,还是让她剃了头做比丘尼罢!”   谢兰修又气又笑,追着哥哥捶打一番,连话还说不顺溜的谢世攸也喜得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谢零听得异响,过来一看,摇头叹道:“郎君和娘子又不是垂髫的娃娃……”摇着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即手钏,也就是今天的手镯。   (2)刘宋后宫制度:   皇后   三夫人:贵妃、贵嫔、贵人。贵妃位比相国,贵嫔比丞相,贵人比三司(司马、司徒、司空)   九嫔:淑妃、淑媛、淑仪、昭仪、昭容、昭华、婕妤、容华、充华。位视九卿   美人、中才人、充衣。爵视千石以下    ☆、流芳忽起   父亲独自到江陵任刺史,谢兰修初始颇觉得自在,可时间一长,未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读读书,打打棋谱,再不然陪陪幼弟,听他奶声奶气问:“阿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兰修捧着他的小脸,学着那奶声奶气的腔调:“阿攸莫急!阿父回来,给你带荆州的饴糖。阿父还要带你去荆州,看看连天的江水和江上的帆船。”   她这样说着,心里不由也对阿父所在的荆州充满了期待和向往,但是那又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方。而现在,她可以企及的,却是建康正中那座巍巍宫殿,她知道,里面那位面白如玉,有着温暖的凤目的男子,或许有一天会成为她的良人,虽不敢奢望与他一夫一妻地执手偕老,但至少他们可以琴瑟共御,成为知己。   “阿姊!阿姊!”谢世攸摇着她的手,仰着小脸说,“你也在想阿父么?”   谢兰修脸一红,掩饰地掠掠头发颔首道:“嗯。阿父会回来的。阿父将来还要带你读书、骑马、学习兵策……”她捏捏小世攸充满向往的红扑扑脸蛋儿,努力把心中萌发得痒痒的东西压制了下去。   这日,谢兰修又随姐姐谢兰仪进宫请安。这日玉烛殿门前的宦官们却不似平时笑容满面、伶牙俐齿地逢迎,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把姐妹二人引到雕龙的丹墀边,才轻声道:“陛下在殿里接见大臣,请王妃和三娘子稍等一息。”   其实这也是常事,但宦官们的样子着实有些令人奇怪。忽然,谢兰仪轻声对谢兰修道:“这不是将军檀道济么?”   谢兰修抬头望去,远远见殿中退出一人,没有着军服,头上戴着笼冠,亦没有插戴貂饰,身着朱色朝袍,佩着紫荷(1)与玉柄的木剑(2)。那人其貌不扬,略肿胀的眼泡,嘴角似乎总是下撇着,看上去有些散漫。谢兰修轻声问姐姐:“这就是阿父格外佩服的檀将军?”   “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谢兰修道,“檀将军手书的兵法计谋书阿父还藏着几卷呢。阿父去江陵前曾说,檀将军是国之长城,天下栋梁,希冀着有一天能把两人用兵的谋略合着一本兵书,让后世的将军们学习着,保我大宋开疆拓土,长胜不败呢!”   谢兰仪打趣她说:“你见天儿爱读兵书,赶明儿倒是你来执笔写一部《谢氏兵法》或《檀氏兵法》,指不定我们谢家又有‘咏絮之才女’(3)了!”正说着,檀道济已经走到视线可及的地方,谢兰仪微微一躬身:“檀叔父安好!”   檀道济原本是眉头紧锁,听到谢兰仪的声音竟似一惊,俄而转了笑脸:“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家的侄女儿……”突然发现自己哪儿说错了,改口道:“瞧我糊涂的!原来是彭城王妃!”稽首一礼,目光移向一边,又是一愣。   谢兰仪两颊微微晕红,躬身回了一礼,笑道:“叔父说笑了!那日兰仪拜见了叔父,还获见赐,檀叔父就是父执辈的人。何况檀叔父是国家柱石,兰仪区区女子,蒲柳之姿,有幸名忝王妃,在叔父面前,岂敢当得大礼?”瞥瞥兰修道:“这是兰仪的双生妹妹谢兰修。”   谢兰修也忙敛衽行礼。檀道济爽朗笑道:“果然是一对玉人,难得如此知书达理,又会说话,宣明公真是好福气!我的儿女,没有及得上的!”匆匆寒暄数句,谢兰仪隐隐觉得檀道济似有逃避她们的意思,但没来由的,也不便乱猜,通报过后,进殿向刘义隆请安。   刘义隆刚处理完政事,很疲劳的模样,见到两姐妹不由振了振精神,目视谢兰仪笑道:“王妃辛苦!我四弟平素被先皇和王修容惯坏了,大约还有些小孩子脾性,你多多包涵他吧。”   谢兰仪轻声细语道:“陛下这话,臣妾着实惶恐。彭城王性子和顺,对陛下亦是忠心耿耿,臣妾只愿自己能勤修妇德,为彭城王打理内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勉力报效我大宋,为陛下多多分忧。”   刘义隆满意地点点头:“王妃到底是簪缨世家的女郎,四弟真是好福气!”他的目光似若无意地瞥过一旁的谢兰修,她面貌与谢兰仪相像,但是看起来却大有不同,只见她眸子中波光流转,少顷便是悄然向上一扫,如晨星般的光芒熠耀生辉,双目一碰,那眸子如被看中小心思一般遽然下瞥,颊边却浮起浅笑来,带着那对笑涡亦是小小地陷下去,颊边一对翠钿,配着她鬓发里藏着的精致的碧玉耳珰,相映成趣地忽隐忽现。   刘义隆心里放松,蓦地浮起一阵融融暖意,浑然不觉谢兰仪把一切看在眼睛里,她既有些尴尬,也有些好笑。   拜见完刘义隆,又到后头拜见皇后袁齐妫,袁皇后一脸和气,留她们吃了宫里的点心,寒暄了些闲话,才命人把她们送回彭城王的府邸。   姐妹俩肩贴肩坐在马车里,车帘结结实实地垂着,隐隐可以听见御夫喝道的声音,谢兰仪吃吃地笑着,轻轻揉了揉妹妹的腿:“你有没有觉出什么来?”   “觉出什么?”   “装傻!”谢兰仪笑道,“陛下对你,用心不薄。”   “胡说什么呀!”谢兰修扭身轻轻捶了姐姐一下。谢兰仪笑道:“咦?捶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和谁眼对眼偷偷瞧着,偷偷笑着!”   “哼!”谢兰修仰起脸,故作矜持,“我还是在室的女儿家,王妃打趣我这些帷薄私话,我也听不懂!”   谢兰仪笑骂道:“你又作死!几天没拧你,皮肉痒痒?”两人瞬时在车里笑闹成一团,直到听见外头御夫赶马的声音有些急躁了,才掠掠头发平静下来,谢兰仪悄声问:“说正经的,你对陛下感觉怎么样?”   “有什么怎么样?他是一国之君,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兰仪道:“我听说,新野候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虽然他母亲顾美人和王修容叨咕了几次,想让你早些嫁过去,但是阿父一直不肯,新野侯乃是微末侯爵,也不敢多说什么。上回听车子的意思,你这样的人才,与其嫁入新野侯家,不如进宫。陛下身边,除却皇后是陈郡士族、光禄大夫袁湛之女,算是世家女——但也她不过婢妾庶出,早年都不得父母爱宠,好几岁才回到袁府;其他更不值一提。我们王谢旧家,从前朝起就是鼎门大族,如果你肯进宫,委屈个两年,少不得三夫人的位置。你觉得可好?”   谢兰修红了脸半晌不做声,谢兰仪倒是实心为妹妹打算,怕她尴尬,也不催促,默默地等了半天,终于听到谢兰修道:“阿姊,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对我并无恶感?”   谢兰仪听她声音有些沉郁,不知怎么心里一沉,沉吟了片刻方道:“这是自然。你怎么问这话?”   谢兰修说:“我对他——也是一样的。可是阿姊,阿父原本也有这个意思。阿父在朝中,也算是顶梁柱,陛下对阿父的尊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果……如果彼此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为什么……为什么……”她到底还是个未嫁的女儿家,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谢兰仪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大家都觉得合适,不论是以刘义隆的帝王之尊,还是以谢晦在朝的权位势力,办成这桩亲事都不是难事,为何阿父匆匆赴荆州,却丝毫不管此事了呢?为何刘义隆明明有情,却也丝毫不肯提及呢?   “许是阿父和陛下都别有计较。”谢兰仪分析道,“大约都是觉得你委屈了,所以要等等时机成熟再谈,也封个尊贵些的位号。”   谢兰修微微蹙着眉头,第一次感觉一抹轻愁漾上心头,可这种源自相思的忧绪无以言表,无人可说,只好默默地埋在心底。她别过头,轻轻嘟着嘴,透过车窗上薄薄的绡纱看着熙熙攘攘的建康城,通衢大道凉风习习,她们的马车“嘚嘚”地前行,把道边杨柳,风中柳絮,尽数抛别身后。   谢兰仪默默握着妹妹的手,望着前方御夫的背影。烟花时节,香风徐来,令人倍感惬意,而此刻,她却突然听到妹妹又突兀的一问:“阿姊,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玉烛殿有些异样?”   “哪里异样?”   谢兰修似是在沉思,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檀道济不是广陵刺史么?守土一方,若无大事,为何匆匆入朝?如今天下初定,既无兵戈,又无要务,他为何眉头紧锁?我们俩于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女子,他为何有些怕见我们的模样?”   “许是……”谢兰仪给妹妹问得心头也有些莫名的发慌,强笑道,“你别把事情往坏处想。也许不过是因为阿父离开建康,陛下身边急需谋划之人,檀道济也是先帝托孤的顾命重臣,陛下有话想问一问他。广陵离建康路途不远,乘舟不过两日辰光,檀道济入朝一次,也不困难么!”   “但愿是我多想了。”谢兰修道。 作者有话要说:  (1)在朝服肩部缀着的紫色夹囊。   (2)是朝服的一种装饰,上朝时用木剑。   (3)按指谢道韫,谢安的侄女,也是谢晦的祖姑。    ☆、烛花摇影   这诡异在十日之后揭开了一角。   谢兰修在彭城王府上向姐姐请教针线,老管家谢零突然赶到门上,言称要与三娘子禀报家中一件要事。谢兰修奇怪地对谢兰仪道:“阿姊,谢零这是做什么?家中的事,无论大小,阿父都是交给他的,就算他拿不定主意,难道不去先和大兄商量?从来没说过有事要找我一个女孩儿家的!”谢兰仪道:“既然找你这么急,许是有什么要事,你出去一下,惠而不费的事,何苦让老人家等着!”   谢兰修到了二门,王府的一个护卫也把谢零带到了了二门上,谢零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在听,才压低声音道:“三娘子,只怕谢家要出事!”   谢兰修道:“好好儿的,出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跟大郎君说?”   谢零皱着眉叹口气:“我倒是找了大郎君,大郎君在酒肆和一帮朋友饮得酩酊大醉,我说不上几句,他就不耐烦地嫌我多虑!三娘子,风起于青萍之末,你倒听一听,这是大事不是?”   毕竟事关家族,谢兰修凝神听谢零说了自己的忧虑,回到姐姐的闺房,恰好刘义康不在,谢兰修遣走侍女,对谢兰仪道:“刚刚谢零说,陛下把玉烛殿的宦官换了大半,禁军卫和宫门卫士也有更替。徐叔父上表举荐的几个人,只留了一个,其余都打发了。阿姊你说,陛下他对谢家有二心了么?”   谢兰仪笑道:“陛下宫中的人原都是营阳王在帝位时留下的老人儿,陛下用不惯也是有的;至于朝堂上,升迁黜落本就是常事,徐叔父虽然是尚书令,毕竟还要听从于陛下,上个把本子被驳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阿父人在荆州,手握重权,且不说对内,就是对外,北边鲜卑人虎视眈眈,陛下不用阿父的谋略还能用谁?”说话间,她突然想到了那日在皇宫见到的檀道济,原来说得轻松,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咯噔”一响。谢兰仪忙安慰自己不过是臆想罢了。   然而,刘义隆年岁不大,行事却比想象的老辣。谢零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不过数月时间,宫中与谢晦交好的宦官或被寻了罪名责打发遣,或借口年老笨拙被打发到行宫园子里,总之是尽数被逐;而无论是宫内服侍的人员,还是宫门守卫的护卫,还是大内禁军的统领,甚或朝中执掌吏事、宿卫及军机驿递的官员,有的职卑官微,也在裁削替换之列。   谢兰修听哥哥说起这些政务,心里不免疑惑,这日趁谢世休在家休沐,她从里间捧出一卷素帛来,小心地展开。谢世休一看,竟然是一幅堪舆图。正在惊奇,想问问妹妹怎么会此时拿出这东西来?还没开口,先听见谢兰修急匆匆的声音:“大兄,你看这图,我们阿父现在这里——”手指着已在宋北境的荆州,荆州再往东北就是洛阳和虎牢,这两处地方现在牢牢掌控在北地魏国拓跋氏的手中。所仰赖的唯荆州占据天堑,又是通衢之地,易守难攻——但,史上荆州沦陷,而南方失守,也不是鲜见的事。   兰修的眼睛瞟向谢世休,谢世休张口结舌道:“不会的……那不是自毁长城么?……”可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谢兰修笼烟般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里也若有雾光,她伸手慢慢卷着堪舆图,细细抚平雪白丝帛上每一处褶皱,最后用朱红色的丝线系紧,谢世休半日才听到她淡到极处、却让人心颤的声音:“阿父生平喜好算计,然而一心为国,却没有做过谋叛的事情……”   谢世休劝道:“你想得偏了。阿父手中执掌重兵,就算陛下不念阿父拥戴之功,不重阿父的才华,也至少投鼠忌器,不会在北边还虎视眈眈的时候先打内仗,这未免太蠢了。”   **********************************************************   元嘉二年转眼就到,过了元宵,刘义隆上朝,似乎不经意地对大臣们说道:“早在景平年中,北魏挥师向南,侵我河南,失地百姓生活拮据,几乎弄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拓跋氏乃鲜卑外族,与我中华之心相异。诸位安可使我子民,在拓跋氏铁蹄下惨遭蹂躏?!北魏伪帝拓跋焘,虽然即位比朕略早,年龄上比朕还小一岁,不足为虑。朕听探报,拓跋氏北有柔然,西有后秦,东有北燕,此时三部夹击,他正是背腹受敌,于我大宋岂不是天赐良机?朕虽暂时不望一统中原,但洛阳、虎牢、青州、兖州,都是大宋的故土,不妨趁此机会,出兵征讨。”   他的话音刚落,徐羡之就扬声了:“陛下!拓跋小儿自然不足为虑,但百姓刚遭战乱,尚未恢复生息,若再发兵役,只怕怨声载道,反而伤陛下圣德!”   刘义隆眼睛里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唇角上挑,似笑不笑道:“前次战乱,从兖州而来,所以这次不能劳动兖州,我们干脆从荆州发兵,直接向东北取河南四镇。尚书令修书给谢将军,说明这一情况。不过军机如火,不妨同时征召兵役,准备粮秣,”   徐羡之觉得哪里不对,然而皇帝说话如此温煦,丝毫不以刚才自己的直言触犯为忤,便不再辩驳,举着笏板道:“陛下圣明!臣遵旨!”   刘义隆赞了他两句,紧接着仿佛是在对身边人说话:“谢将军守住荆州要塞,只怕难以分神,而檀将军镇守广陵,离建康近些,朕若要问计,身边有个人也便当些。火速传檀将军到建康面君。”   退朝之后,徐羡之果然被出征的大事缠住了,一头是兵役要清点,一头是粮草要齐备,欲待分身给谢晦写封私信,却不断有人来问询打扰,天天从卯时忙到落灯,累到极点。刚刚把发兵的事情安排了七八成,刘义隆就下旨决定向北方御驾亲征。这样的仓促,徐羡之自然出言阻拦,没想到朝堂之上,第一次见刘义隆如此狠绝无情的神色:“怎么,朝廷兵马用度,朕还非得听从你们顾命大臣的主张?”   徐羡之强辩道:“陛下!臣并不敢以顾命身份拦阻陛下,只是事起仓促,容臣下细细商议才是!”   “唔!商议好!顾命四臣一次商议,便废黜了朕的大兄的帝位。这次朕不遂了你们的愿,你们又准备迎立哪位皇子上位?还是学着古人,让朕禅位呢?”   “陛下!”徐羡之猛听之下,如遭雷击,顾不得大臣的体统,“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太极殿空阔的殿宇回荡着额头和地板碰击的沉闷的声响,“臣……臣万死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当年营阳王……营阳王无道,臣也是无奈之举!……陛下!陛下的话折死臣了!”   刘义隆修长的凤目乜过立在一边的傅亮,傅亮紧紧抿着嘴,似乎鼻翼两侧的纹路都深深地陷了下去,手捧着笏板,似乎毫无喜怒表情。刘义隆又看着御座阶石下匍匐的徐羡之,双手似无意地握着御座两边的扶手,先帝勤俭,御座也不过是乌木雕琢再贴饰金花,握在手心里感觉温润如玉。他想:这般的好位置,人人都想坐上来!就是站在阶石下的这些朝臣,个个摆着忠心的脸谱,谁又知道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他清了清喉咙,道:“御驾亲征的事就定了吧。”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又清了清喉咙:“尚书令,请你查一查,营阳王刘义符,及家眷二百七十七口;庶人刘义真,及家眷二百一十三口,是怎么遭灭门惨祸的?他们是朕的亲兄长,朕断不能让凶手逍遥法网之外!”   徐羡之觉得心头发冷,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喉头似乎喑哑了,连“遵旨”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徐羡之才从“嗡嗡”的耳鸣中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努力抬起头一看,朝臣早已散去,座上的皇帝也不见踪影,眼前的是皇帝新选在身边的近侍,充满关切地抚着他的肩头:“尚书令大人可还安好?”徐羡之不愿在这些卑微下人面前失了面子,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然而双腿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似乎踩在棉花堆里。   那近侍十分贴心地扶掖住徐羡之:“尚书令大人,身体不适还是及时退步啊。”徐羡之心里“咯噔”一响,转眸望着这名近侍:他一脸惯常的谄笑,腰微微地哈着,话语极其温暖,然而听在徐羡之耳中却是极其的寒冽:“大人腿脚强健时不及时退一步,如今全身而退何其难也!”他假惺惺一声长叹,眸子从垂着的眼角梢瞥了上来:“不过大人乃是自有体尊的人,若是以谋叛弃市,不是为祖上和家人蒙羞么?干净的路子多得是,全了大人的脸面,也是全了陛下的脸面!”   徐羡之突觉悲涌,眼中感觉潮湿,嘴角却不知怎的笑了出来:“中使(1)说得是!徐羡之自有计较。请中使代我禀奏陛下:‘徐羡之有对不起陛下的地方,有对不起先帝的地方,却没有对不起我大宋的地方。’”他愣了愣,仰着头,张着嘴似乎在想什么,眼睛却十分空洞,许久才缓缓说:“陛下有晋文、景之才。臣等没有走眼。愿陛下励精图治,与民休息,徐图伟业。愿大宋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徐羡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耳畔永远是“嗡嗡”的嘈杂声,心里似乎反倒清爽起来。回到内院,夫人一脸惊惧,徐羡之笑道:“妇人家胆小什么!把我的棋盘拿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夫人今日听了前头传来的杂七杂八各种话,正是没脚蟹一般不知怎么才好,见丈夫安定自若的样子,暗暗舒了一口气。   徐羡之的围棋却是檀木质地的,黑子上着漆,磨得光亮,白子是白檀的本色,只涂了清漆,略带木黄。檀木虽在木中属于沉重一类的,但毕竟和玉石还是不一样,落在棋盘上声音稳笃,然而手颤之时,似感棋子有些飘移。   “郞……郎主……”门外是自己的心腹的声音。徐羡之皱了皱眉,朗声道:“怎么?就在外头说吧。”   门外似乎犹疑了好一阵,才是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以杀害营阳王的罪名下令处斩傅季友大人……”   徐羡之捏着黑子的手一滞,转而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手落在天元上,黑子便阗寂无声地摆在那里,徐羡之长叹一声……   等夫人发现不对劲时,徐羡之已经断气多时了,家人慌乱地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安置,尚书令府中哭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1)用唐制,对宦官(太监)的敬称。 ☆、风起青萍 作者有话要说:     “娘子!”谢零气喘吁吁奔进来,话都说不囫囵,“三娘子……快!快……带小郎君走!”   谢兰修脸色煞白:“怎么了?去哪里?”   谢零狠狠喘了几口气:“陛下彻查营阳王废立和暴卒的事,傅亮、徐羡之都……都死了……下头……下头就该是我们这里了!”   “姐姐!”谢世攸年纪虽小,却懂看脸色,老管家一脸惊惧的泪痕,姐姐白得如竹纸一般的脸,都让这小小的人儿明白:家中出大事儿了!   “甭管去哪儿,比在这里待毙强!要么……”谢零左右向空望望,“要么带小郎君往北边走,去郎主那儿。郎主那儿有荆州的三万精兵,又有与先帝运筹帷幄、打赢无数恶仗的经验,他那儿总是一块栖身的地方。”   正说着,四围似乎听到兵马喧嚣的声音。谢零道:“走后门!”谢兰修已经几乎绝望,然而看着年仅五岁的谢世攸,害怕得发抖,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可怜模样,谢兰修不得不咬紧牙关,半拖半抱着弟弟,跌跌撞撞直往后门而去。   后角门平素洒扫的人早已呆在那里,谢兰修到了门前,角门外却传来“砰砰”的敲门的声音,谢零凑到门缝上一看,恰巧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制大刀,刀锋刮在门板上,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尖锐声音。接着,外面的人边撞门便叫道:“快开门!若是等老子把门砸开,非让老子的刀见见血不可!”   这情形是谢兰修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可怕的一幕,她紧紧抱着弟弟,只感觉两颊不断有湿湿的泪水流下来——而她,竟不知自己居然在哭。欲待对弟弟说些什么,才发现嘴唇颤抖得厉害,半天一个字都咬不准,许久才听见弟弟谢世攸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的声音:“阿姊不哭,阿姊不哭……阿攸护阿姊周全!”   谢兰修只觉得嘴唇边都被泪珠坠得难受,一滴泪水流进嘴里,咸涩得根本无法润泽她干燥的口腔。终于,谢兰修听见自己的声音:“谢零,开门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犯不着你们为我俩担着危险……”   早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拉开门闩:“军爷!我们只是谢家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刀从那人腰后伸出,雪白的钢刃上包裹着鲜血,少顷才缓缓滴下,又过了一会儿方始看见如注的鲜血从刀刃与人体交接处喷涌而出。   “奶奶的!”杀人的一身军服,一脸凶恶神色,“叫老子敲了这么久的门!”骂完,尤不解气,在那仍在呻唤的身体上又补上两刀,见那具肉体痛苦宛转在地,好一歇不动了,才满意地在尸体的衣物上揩抹自己刀上的血迹。   喷溅而出的鲜血让素来娇养在闺阁中的谢兰修只觉一阵眩晕,牢牢把谢世攸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怕这可怖的一幕吓着他——然而,谁又知道,下一幕可怖的景象,是不是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谢兰修觉得脊背蹿上来一阵彻骨的寒意,然而倒是明知必死无疑了,反而有了勇气。谢兰修睁开双眼,定定地瞧着杀人的兵弁:“不要为难其他人,你们要找的是我——我是谢宣明的女儿!”   这声音竟比她自己想象的要镇定得多,谢兰修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带来了力量,看着眼前喷血的尸体似乎也没有先时害怕了。反而是杀人的兵弁,愣了愣,盯着这个勇气卓绝的十四岁女孩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滚圆,怯意却被压制在牙关之下。那兵弁缓缓放下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身后大喊:“在这里!谢家的人在这里!”   ********************************************************************   刘义隆端坐在太极殿中,不时听到飞马报来的消息:“徐羡之自尽身亡”“谢世休逃亡被擒”“谢家幼子谢世攸和次女谢兰修被擒”“谢嚼被擒”……于他,都是好消息,刘义隆脸上露出一点淡笑,虽然淡得微乎其微,却是发自肺腑的笑意。   殿上与他一起听消息的是王昙首、到彦之和刚刚快马来到建康的檀道济。此时,除却檀道济,几位大臣都是满脸浮上笑容来,王昙首道:“恭贺陛下!”   刘义隆淡淡道:“现在还未到恭贺的时候。”转头看着檀道济,脸色肃穆:“檀卿!眼下最可担忧的便是谢晦在荆州的三万精悍兵将了。谢晦从先帝征伐,朕那时年纪尚幼,只知谢晦谋略机变绝佳,是不世出的奇才,如今又重兵在手,朕此次以北伐的名义突袭荆州,不知有几分胜算?”   檀道济眉峰微蹙,半日不曾答话,刘义隆倒也耐心,静静在大殿上等着,终于等见檀道济抬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先是请罪:“臣檀道济,原也随着谢晦、徐羡之谋划废立营阳王的事,蒙陛下不弃,恕了檀道济的罪过,如今伏涕感念圣恩!”   刘义隆连忙安慰:“当年形势所逼,怎好怪卿?何况谢晦、徐羡之弄权,卿并未参与;谢晦、徐羡之谋杀营阳王,卿亦未参与。檀卿是国之柱石,朕倚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檀道济与谢晦原本倒是惺惺相惜的同僚好友,虽有不同政见,但私底下常抵足而眠,饮酒下棋,抚琴作诗,常有知己间相得的乐趣所在。如今亦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反戈相向。——不过,为国家计,檀道济也觉得谢晦弄权太过:不光在刘义隆身边安插自己的亲信,而且独揽天下重兵重镇,谢家儿郎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把持国家命脉……如此张狂,怎能不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呢?檀道济因回奏道:“臣昔日与谢晦同从先帝北征,谢晦长于用计,入关时献上用兵十策,其中倒有九策应变得当,因而他多得先帝器重。臣以为,若论才略明练,谢晦确实少有匹敌。”   他抬头望望刘义隆脸色凝重,又道:“但请陛下放心。谢晦素来在先帝幕府,纸上谈兵,从来未尝孤军决胜。战场上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带兵之人,除却谋划之力,还要有养兵之恩,才能上下同欲,克敌制胜。如今他自请把守方镇,而荆州的人原是陛下旧部,他们的心是归陛下还是归谢晦?一想可知!再者,谢晦尝与臣共同把用兵之计记录成册,只不过尚未成书,因而,臣洞悉谢晦的智谋,而晦只知道臣的勇力,他便算不得知己知彼。陛下欲讨伐谢晦,臣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将他击败。”   刘义隆舒了一口气,笑道:“檀卿!朕要的就是你这句承诺!”   檀道济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般又说:“谢晦儿女都在京中,兄弟也在建康任职,他素来是重情的人,陛下若想乱他阵脚,不妨……”下面要说的是伤阴骘的话,檀道济实在有些出不了口,尤其想到谢晦两个玉人一般的女儿,自己都觉得自己作孽。   而刘义隆心里却明白得很,他修长的丹凤眼似乎凝视着殿外,目光漫漶无端,白皙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御座的乌木扶手,终于开口道:“彭城王妃是出嫁之女,向例不算在谢家人中。其余的,谢晦之兄谢绚、谢曕已经过世,谢晦之弟谢嚼,谢晦之子谢世休、谢世攸,谢晦之女谢兰修……”   说到这个名字,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那日她随姐姐彭城王妃前来玉烛殿中请安,清音如玉石相击,容貌似入画天女,虽然一直低眉顺眼不大直视自己,但少女灵犀一动的偶尔一瞥,眸子似电石火花般与自己目光一碰;背顾缃裙时似若有情的宛转仪态;还有应答时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兴致爱好……刘义隆觉得心里似乎抽地一痛,清了清喉咙改口说:“女儿家就算了吧,没入掖庭为奴婢。其余男子,全部斩首弃市。把人头和檄文飞递谢晦。”   檀道济平日不哼不哈,其实是识人很准的将才。他对谢晦的评价一语中的,直接击准了他的要害。谢晦在京并不是没有安插亲信,朝局中不大对劲的地方他也听说过。但谢晦过于自负,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眼里,总以为自己扶持起来的新皇帝不过弱冠年龄,而自己是颇有经验的顾命大臣,按以往的常理,这位新皇帝哪敢和自己翻天?所以未免有些轻敌,不相信刘义隆真的胆敢对自己下手。   那时信息闭塞,谢晦但从传书中知道刘义隆要亲征北魏,便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奏折劝谏。没想到这封折子刚刚交付驿递,他的人便从朝中传来徐羡之和傅亮身死的消息。   谢晦大惊失色,片纸之中难以全面了解朝局,他赶紧调集荆州的部下,却又怕动作太大,真坐实了自己的“谋逆”,也不敢妄动兵符,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他的对手——曾陪着父亲南征北战、夺取天下的刘义隆不是刘义符那样的纨绔子弟,他曾在荆州带兵,深知军机如火的道理,御驾亲征,丝毫没有贪图舒适,几乎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向荆州急行军。没出几天,刘义隆亲率的大军便已神出鬼没地把荆州作团团包围之势。    ☆、覆巢之下   这时,谢晦才确认刘义隆北伐是假,诛灭自己是真,来者不善,当时心就拎了起来。好在自己这里兵强马壮,谢晦立刻开始行兵布阵,让自己的弟弟谢遯领一万兵留守江陵,而自己率两万水师,从长江上面向王师浩浩荡荡开去。两万人的水师,让江口群帆林立,水路壅塞,气势颇为唬人。   有了这样一支堪与朝廷对抗的大军,谢晦自觉有了七分把握,于是他亲笔上表,先是盛赞徐羡之和傅亮的忠贞,为他们无端被杀而表示悲愤;又指王昙首为佞臣,把徐羡之、傅亮之死归罪于他们俩,为皇帝留下退步的台阶;最后要求刘义隆“清君侧”,给徐羡之、傅亮身后哀荣,善待自己的兄弟子女;且及时退兵。   上表尚未发出,刘义隆的檄文已经传到,随檄文而来的还有两只一尺见方的匣子,谢晦打开匣子,里面赫然两个人头,一个是谢世休,一个是年方五岁的谢世攸。   谢晦眼前一黑,喉头咸腥,踉跄地退了几步,腰抵到了高案边才顿住脚步。营帐里尚有几名心腹,谢晦怕自己太过失态让军心不稳,强自咽下口中的血水,却也等了半天,“怦怦”乱撞的心脏才渐趋平稳。谢晦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环顾四围道:“陛下做事太绝!他不顾我的耿耿忠心,不顾一切杀我的儿子!这是必欲逼我为乱臣贼子!”说着,双泪已经潸潸而下,语气也哽塞得难以为继:“诸君与晦同朝为官,日日在一起,可曾见我有何时不以国家为重,而贪谋权位的?如今遭遇这样的惨祸,竟不知苍天的眼睛睁在哪里?!谢晦若不战,亦无从分辩,只有伸颈待戮而已。若要一战——”   他顿了顿,众人可见他冠玉般的面庞因急怒而发青,双唇因悲恸而煞白,声音也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语调,然而,陈郡谢氏百年门阀的骄傲,依然让他的脸微微扬起,眸中光泽锐如闪电,他鬓边一绺散开的乌发随着江畔微风飘动。谢晦伸手掠开那绺头发,昂然道:“——陛下受小人蒙蔽,我做臣子的不得不以请战来清君侧,以兵谏来表衷肠。诸君如不愿与晦一道罹此战祸,今日也可自便……”说罢,从容对着下首的荆州部属,插烛似的倒身下拜。   谢晦自己带来的心腹自然是跟着欷歔不已,抢上来扶掖。但原本荆州的旧部都是刘义隆的人,只是嘿然相望而已。谢晦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他心里生恨,然而此时战事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际,刘义隆的旧人把持着荆州的军心,谢晦也不敢随意杀除异己,只怪自己之前太过轻敌,既没有收买这些人心,也没有当心刘义隆的凉薄。此刻,他只有祷祝上苍,让自己此战得利,或许还有和刘义隆对话谈判的机会。   不几日,刘义隆大军那里就接到了谢晦的上表。   刘义隆对随侍而来的檀道济和王昙首笑道:“谢晦果然文采斐然,垂死挣扎,还写得出这样的光华文字。朕读给你们听——”   他似在读诗赋一般朗声念起来:“‘臣等若志欲专权,不顾国典,便当辅翼幼主,孤背天日,岂得沿流数十,虚馆三月,奉迎銮驾,以遵下武?故庐陵王于营阳之世,屡被猜嫌,积怨犯上,自贻非命。不有所废,将何以兴?耿弇不以贼遗君父,臣亦何负于宋室邪?’……”他以说笑的口吻读这篇其言谆谆的上表,而神色间却有些轻蔑的意思。   王昙首和檀道济两两相望,都只是抿嘴翘着唇角不言声,而各人心中各有想法。谢晦问罪于刘义隆身边的人,却只字不提自己,檀道济不免有些浅浅的愧意,只是箭在弦上,早已不得不发,自己既然已经站在了刘义隆一边,少不得与王昙首为伍。   刘义隆从榻上起身,到烛火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而深邃,修长的眼线上窄窄一道双眼皮的褶子,此时随着他眼睛的微微眯起而变宽了许多。橙黄色的烛光印在眸子里,一跳一跳的,让他的眼神显得诡谲和捉摸不定。倒是他素来如细瓷一般白色隐青的肌肤,被橙黄色的光照着,似乎有了一点不寻常的暖意。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从很远处传来:“……谢晦等人拥立朕为天下之主,没有拥立朕年幼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为了专权;朕的小弟当时就在建康,他却让皇帝之位虚置三个月,等朕从荆州乘舟而来,确实算不得二心;他算计庐陵王和营阳王,令二人自相残杀,而后又坐观虎斗,确实为朕扫清了前路;他废黜大哥,迎立朕躬,不能不说实有拥立之功。他一心为我宋室着想,兢兢于国事,确实称得上忠心的能臣。”   “然而……”刘义隆语速极慢,到转折时更似还未想好而停顿了半晌,几位他信赖的重臣看着他把手中那份谢晦的上表卷成一卷,放在烛火上,火苗倏忽一跳,腾地跃起老高,少顷,便见黑色的灰烬从刘义隆手中的纸卷上冉冉上升、上升,宛如翩翩的黑蝶,在空阔的御帐内自由飘飞,直到手中纸卷接近燃尽了,刘义隆才丢手到火盆中,淡淡、而狠绝的声音又响起,“然而朕身边容不得能废立君主的权臣!”   “陛下!”王昙首和檀道济倒身下拜,“臣愿为陛下肃清谢贼!”   果然不出檀道济所料,谢晦不过是赵括马谡,兵策是上佳,然而实战却不行。开初打了一个小胜仗,谢晦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不过是檀道济使诈而已,当谢晦发现到彦之和檀道济的军队绕过江口,从背后偷袭,而且已经近在咫尺时,不光军心涣散,他自己也面无人色、不知所措了。而荆州的军队,恼恨内战,又怀念故主,后面的仗都打得有气无力,几员将领也和谢晦有了二心。   刚过元嘉三年的二月,晚上东风大起,谢晦一夜未能安枕,黎明时东方刚露鱼肚白,他披衣起身视察军情,便见东方江岸,旌旗蔽天、风帆汇集,长长的战舰首尾相连,成为一片压顶的阵势,且都挂着檀道济的军旗。谢晦面如土色,却也不敢伸张。到弟弟谢遯的营帐中,轻轻摇醒他,谢遯尚且睡眼朦胧。谢晦忍着泪道:“我们怕是要输了。此时四面楚歌,我们却不要落得霸王自刎的下场罢。”谢遯便知道哥哥要和他一起逃走,想到自己的家人,更悲陈郡谢家的煌煌基业从晋至今已逾百年,而今败走,只怕陈郡谢氏一门荡尽,只落得给后人评说而已矣,谢遯眼中不由泪下。   刘义隆终于听到捷报:谢晦等人在江口不战而逃,而后被全部反戈的荆州将领擒拿。刘义隆脸上显出少有的爽朗的笑容,下旨带着俘虏,班师回建康。   ********************************************************************   在建康监国的是彭城王刘义康,飞马驿递来谢晦被俘的消息,他一则为哥哥高兴,二则却不知回家如何向妻子谢兰仪告知这件事。眼见着谢兰仪忧心如煎,原本白皙如珍珠的脸颊,消瘦而黯黄,连梳妆都不再有兴致,刘义康心里也异常难受。   当传报圣驾已经到了建康的郊外,刘义康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下朝之后赶回府中,进大门就闻听悲切的琴声,踟蹰再三到了后室,果然是谢兰仪在抚琴,脸上未贴花钿,倒是几道涕痕宛然,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鹄霞和雁云两名侍女在一旁,也是脸色凝重,见刘义康来了,都行礼退下。   “兰仪……”   琴声“铮”地断了,谢兰仪抬起头,抱面的两鬓略有些松散,义髻也坠落了半边,一支鎏金步摇斜挂在耳边,似乎她的头再倾侧一些就要滑落下来。刘义康不由心中疼痛,上前跪坐在谢兰仪面前,捧起她的脸颊道:“兰仪,你这样子,我看着心里苦……”   谢兰仪轻轻摆头,让脸脱开刘义康的双手,又是两道泪滚落下来:“妾是叛臣之女,殿下不必挂怀。”   “兰仪!你这是什么话!你我是夫妻!”刘义康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诚挚地说道,“谁都干碍不到我们!我刘义康既然与你结缡,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生绝无二心,更不会抛弃你,你信不信我?”   谢兰仪紧紧抿着嘴,抑制着双唇的颤抖,可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点了点头,那支步摇因之滑落下来,从她的肩头直掉落到脚边。刘义康小心捡起步摇,轻轻插在谢兰仪的髻上,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鬓发,声音沉沉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这个开头,谢兰仪就猜到了内容,忽然之间泪水扑满面颊:“我阿父他……”   “你不急,我才说!”   谢兰仪急急摇头:“你只告诉我,我阿父是战死,还是被生擒回来问罪?”   “是……生擒回来问罪。”   谢兰仪唇颊颤抖,似乎要开口又很难措辞一般,只是美目中双泪滚滚而下。刘义康自知没有能力为谢晦求情,很怕妻子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为难,却听谢兰仪终于稳了心神说道:“陛下天性凉薄,既然全不顾念我阿父扶他登极的功劳,自然也不会留阿父的性命。可惜我阿父忠心无二,才略无俦,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她掩着面啜泣,哭声哀恸得令人不忍闻。刘义康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怎么劝慰爱妻才好,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谢兰仪抬起脸,伸手止住了刘义康的举动,凄凄笑道:“郎君,不要这样……我心里懂,你对我的心。”   “要么,我去向陛下求个情吧?”   谢兰仪摇头苦笑:“如今已经晚了。陛下不会放过阿父的。阿修其实早有隐忧,可惜我那时自负,没有听她的,生生错过了时机!我只求,阿父问斩当天,我能见上一面。”她见刘义康面有难色,又许诺道:“你放心,为了你,我不会有悖逆之言。阿父对我们姊妹若掌上之珍,我如今未被牵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若还不能为阿父送终,枉费阿父疼爱我一场。”   刘义康道:“我倒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刑场血腥,你怎么承受得了?”   谢兰仪苦涩一笑:“如今我还怕什么?”刘义康见妻子执拗,也不敢再劝。谢兰仪倒又说:“听说我妹妹没有被杀,只怕在宫里为奴做婢的日子是生不如死。她自幼儿美丽灵慧,得到的是万千宠爱,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苦楚,只因还未出嫁,被牵连进来。别的我不奢求,若你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求他找个妥实人家把兰修嫁了,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人良善、肯上进就行。不要误她终身。”   刘义康也觉得妻妹实在惨不可言,闻言深深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功遂遗恨   谢晦自知被刘义隆拿住断无生理,不过听到自己将于建康城中被显戮而不是赐死,还是不由悲愤得双泪直下。弟弟谢遯才二十出头,长兄之子谢世基还未到弱冠,闻知自己都将被一同处死弃市,虽有不甘,都没有忘情嚎哭,也没有上表求饶,反而是振衣梳发,为阶下囚也不失谢家的士族风范。   谢晦注重仪容,临刑前,喝了一碗薄酒,也静静地拣了爱吃的小菜过了一碗麦饭,擦过脸后,请求狱卒拿了一把梳子,先为弟弟谢遯和侄子谢世基通了头发,然后才把自己那头乌漆一般的长发梳顺挽好,带上巾帻。大约因为心如架炭,很多天没有好睡,梳子上遗落了不少黑发,谢晦小心地把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摘下理顺,突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一根大半已经白了,诧然道:“我不过三十七岁,竟生华发了么?”然后驰然一笑,理顺身上浅碧色丝绸的宽袖长衫,连穿在里面雪白的葛布中单也一并抚平,伸出手对狱卒道:“上镣铐吧。”   从建康的狱中到行刑的西市,一路行人如堵,也有少数骂谢晦“逆贼”的,而大多人反而持同情态度,觉得谢晦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是朝中难得的才华横溢、谋略出众的栋梁,而今天下未平,而良将却仓皇被斩,大宋岂不是自折羽翼?   到了刑场,监刑的恰好是檀道济和王昙首,王昙首素来与谢晦不睦,此时虽然不会刻意落井下石,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但也不会出言抚慰,只管自己高坐在上,眼睛望着苍狗般变幻的云彩。倒是檀道济,沙场上对谢晦不留一丝情面,此时心中却百感交集,见谢晦和弟弟、侄子一同跪在鬼头刀下,散开的漆黑长发随着建康春季甜润醉人的暖风飘飞,神色间不见当年废帝时的焦虑张皇,亦不见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的孤高笑容,只余难得的冲淡之色,心下痛楚,上前稽首道:“宣明!愚兄今日来送你。”   谢晦并不曾流露半点怨恨,淡淡道:“檀将军客气了。可惜谢晦今日就缚,竟不能回礼,还望将军海涵!”   檀道济不知说什么才好,俯身深深一拜。谢晦终是轻叹一声,低声道:“各为其主,你不用这样,我心里懂。狡兔死,走狗烹。谢晦没有逃过这个轮回。”深深望了檀道济一眼:“日后大宋保家护国、开边复地,还要倚仗将军才华。望将军善自珍重,勿忘韬晦,勿蹈谢晦的覆辙。”   檀道济眼眶欲湿,深深地答了一声“是”。谢晦复又叹息:“谢晦在京时,曾想把将军和我自己的一些兵法谋略结集成书,以传后世,恰好得了三十六章计法(1),可惜如今是做不成了。谢家应该已经被抄,不知手稿还在不在,将军如果有机会,不妨看视一下。莫让你我的才智,随我的伏法而消逝,遗恨千古。”   檀道济道:“不光你的手稿,还有你的家人,檀道济若有能力,一定尽力保全。”   谢晦想起两个儿子的人头,看着身边陪绑的谢氏子弟,自知自己早已家破人亡,陈郡谢氏只怕被连根拔起,灭族亡家,不由悲酸苦笑——成王败寇,这世上道理原本就这么简单,只恨谢氏百年基业,谢安谢玄等谢家先辈当年创下的永垂不朽的赫赫战功,终于败坏在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中。悲到绝望,反而看开了,只是脑海中突然思及小女儿谢兰修,似乎未得她的死讯,心跳猛地加快了些,正想嘱咐些什么,上面传来王昙首懒洋洋的声音:“檀将军,时辰不早了,该祭刀了。”檀道济知道不宜耽误,深深看了谢晦一眼。   谢晦的侄子谢世基看着凛凛的刀锋,深感人世无常,扭头对谢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国法下死,甚是遗憾。临终尚有诗代言,不知三叔可愿意提点?”见谢晦浅浅点头,谢世基吟唱道:“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谢晦知道他自伤,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不由泪下,他素有捷才,见侄子已经哽咽不成声,便续着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诗歌吟唱之声悲切,穿魂断魄,令闻者肠断。   檀道济不由掩面,却闻女子凄楚的声音:“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你却为何狼藉于建康西市?”檀道济愕然抬头,果然来人是彭城王妃谢兰仪,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几乎及踝,却全然披散着,微风拂过,丝丝勾连,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网缠绕。她光着双足,踏上刑场悄然无声,而细心的人会发现,道路上尖细的石子儿已经将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着血迹,从路上绵延而来。   谢晦见到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刚才的淡然之貌瞬间瓦解,颤抖着说:“兰仪!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阿父。”兰仪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听见她额头碰地“砰砰”作响,抬起脸时,见她莹白的额角一片青紫,配着一块斑然血迹。谢晦心如刀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儿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后被镣铐锁着,用力过猛不由身子一侧,几乎摔倒。谢兰仪膝行两步,抢上扶住父亲,终于忍不住埋首在谢晦的肩头号啕大哭,哭声中夹着极低微的声音:“阿父!女儿知道你冤抑!”   刑场旁几乎所有人,见这样美丽绝伦的素衣女子哭得几乎晕厥,都不由动容,有的还落下泪来。唯有监刑的王昙首,皱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阳,半侧着身子扭头问檀道济:“这时辰也该到了吧?”   ********************************************************************   “伟哉横海鳞,   壮矣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   翻为蝼蚁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   斯路信难陟。”   谢晦和谢世基的临终联诗,很快传到了建康城中的宫禁。连皇帝刘义隆都啧啧赞叹谢家儿郎的才华,因而这支临终绝响未被禁绝,在宫女中传唱。   身在掖庭深处操持贱役的谢兰修很快就听到这首父亲临终吟诵的绝命诗。   早在元嘉二年,刘义隆正式与谢晦撕破了脸,他颇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旦决定讨伐谢晦,便不肯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杀掉傅亮和徐羡之之后,立即捕拿谢家在建康和广陵的所有族人,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一点都没有手软——也就是说,他与谢晦之战,必是你死我活。朝臣见这个新皇帝手腕老辣而行事缜密,又毫无畏惧怯懦之心,都十分叹服,反而一致站在皇帝这边,俯首帖耳地听命于君。   而谢兰修自谢府被抄后,亲见弟弟谢世攸被杀于眼前,那小小的人儿肚腹被搠出那么可怖的窟窿,口里吐着血沫,流着泪对自己说:“阿姊,我疼……”而后一刀断喉,生生被斩于自己的眼前。谢兰修当时就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她以为自己亦身处地狱,周身火烫如炭炙,口中干渴似煎熬,牢狱中荧荧烛火的微光,从牢房柱子外透进来,余外隐隐听见拖得长长的哭泣声、歌唱声……谢兰修恍惚如在梦魇,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昏了过去。   这次醒来,烧已经退了,周身污秽不堪,四周是低矮的屋子,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不言声地进来,送上一套衣物和一盆温水。谢兰修问道:“我在哪里?”   那女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说:“在建康宫的掖庭,这是有罪宫人住的地方。”   谢兰修忍着眼泪,冷冷道:“请你禀报陛下,请他赐死我。”   那女子似乎觉得好笑,利索地把小屋拾掇了一下,才说:“你以为我是谁?要能见到陛下,我还求他放我出去嫁人呢!”   谢兰修呆在那里半晌,那女子根本不多搭理她,收拾完后自顾自出去了。谢兰修心道:在这里死了,就如同菅草一般无人问津,我是一了百了了,而阿父的冤枉、姐姐的痛苦,又有谁来慰藉?求死不难,求生却不易。想到阿父谢晦或许有获胜的一天,自己或许有被救的一天,谢兰修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没有多犹豫,换上了小袖短裙的粗麻褐衣,用水洗净了自己满是尘垢的手和脸,手指扒了几下长长的乌发,折了一支细柴棍把头发草草地挽了起来。   此后,她就和这里宫人一样,每日用布巾包上头发,兜上围腰,挽起袖口,舂米浣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累到每日倒头就睡,不多一言,也不想自己和家人的往昔。她只盼着,有一天阿父从掖庭深处那座低矮的门中走过来,峨冠博带,如往常一般俊逸洒脱。他会伸出双手,疼惜地看着自己,如以往一样说:“阿修,怎么瘦了?快和阿父回去,阿父有好东西带给你……”   直到知道了父亲的死讯。   天似乎塌了下来。   原本也知道父亲被目为叛臣,只要被擒,就难以善终了,但心中总怀着一些希冀:若是父亲果然如众人所说的那样韬略横绝当世,若是父亲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与朝中重臣都是手足般亲近,若是父亲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天纵的英明神武……   只是,希冀终归是希冀,而且终将化为乌有。 作者有话要说:  (1)传说《三十六计》是檀道济所着,应此传说,并私心为谢晦加上一笔。 ☆、鸿影翩来   谢兰修在背人的地方,咬着手绢痛哭了一场,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心,在这样的痛楚下竟然被磨钝了,原以为自己会绝望弃世,没想到痛楚过后,谢兰修如往日一样,继续舂米浣衣,脸上一无神采。   “谢兰修——”   舂米的谢兰修一脸珠汗,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吃了一惊,这里的女奴,素来以“哎——”互称,竟然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挽着单髻,上身着浅绿色春绸襦衫,系着朱色丝裙,执着纨扇掩着鼻子,看不清是谁,见谢兰修呆呆地没反应过来,似乎有点生气,但并未发作,只是又叫道:“你不就是谢兰修吗?”   谢兰修这才放下手中木杵,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俯身下拜道:“妾——谢兰修。”   “奴婢!”那女子纠正她。谢兰修心中不忿,唇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肯这样自污,好在那女子也不计较她,道:“你福气来了,进去换身干净的,跟我走。”   “去哪里?见谁?”   “问这么多做什么?横竖是要跟我走的!”   谢兰修不愿多语,进屋打了点水擦了擦,箱子里都是褐衣,拿了身干净的短衫,也未换裙子,跟着这名女子出了掖庭深处的门庭。   出去才发现,此时已经是初夏了,原本以为只是劳作辛苦,才日日大汗淋漓,现在晒着初夏的暖阳,一会儿身上又是汗湿了,小径曲折绵延,两边遍植花木,紫薇开得刚好,还有新栽培的茉莉,散发着阵阵甜香。小径上也遇到些人,互相间并不寒暄,只是含笑颔首或敛衽行礼而已,直到眼前房屋渐渐恢弘,房梁上铺设的都是胡桃油涂的细密青瓦,椽端饰以金银瑞兽,谢兰修的牙齿开始不听话地上下格击起来。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紧张起来,轻声对谢兰修道:“你不用害怕,但见陛下,当有敬畏之心。陛下特特召见你,必是有要紧事。”她又打量了一眼谢兰修,笑道:“奴叫明珰,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身怀六甲,不便处理后宫事务,陛下有些话都是直接吩咐奴的。奴看你粗服乱头,却是国色,想来今日见陛下,是福不是祸。只是祸福相倚,你也须仔细。”   谢兰修心中澎湃,一时恨,一时怨,一时怒,一时悲,行尸走肉一般被带进了殿中。   孰料刘义隆却不在宫室中,殿里服侍的小黄门弓着身子对明珰笑道:“陛下在后面。”明珰不由含蓄一笑,轻声对谢兰修道:“瞧,可不是今日陛下心情甚好么!”   宫室后面是一座小园,人工堆砌的小山,一泓曲水,水中大大小小植着一些荷钱,倒是水岸边俱是密密的兰草,开着黄绿色的小花,看起来并不起眼,香味比其他南花都要好闻。谢兰修念起家中原来也养着不少兰花,自己与姐姐日日都要到园子里看视,有时水浇多了,还要被阿父呵斥,道是兰花虽喜阴好水,却不喜人工太过。此时物是人非,点点花香非但没有醉人,反而徒惹她的伤感。   明珰见谢兰修泫然欲泪,不由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警告说:“这是怎么了?!你仔细,陛下就在这儿呢!”   正说着,身后春风拂过一般传来男子的声音:“你莫要吓她了。”   明珰赶紧跪倒在地:“奴婢罪过!”   谢兰修只觉得双手冰凉,心道:是他!是他!执拗着不肯转身,也不肯行礼。   其实谢兰修进园子时,刘义隆就看见她了。这座园子风凉得宜,最适合避暑,连谢兰修的葛布裙裾都被风吹得微微飘飞,颇有吴带当风的意蕴。她瘦了很多,衣裳被风吹裹在她的身上,束素般的纤腰不盈一握,倒是面颊,虽然清减,但因晒不到太阳,又日日汗水蒸腾的缘故,反而白皙了,连麻灰色的葛衣都能衬得她皮肤如上好的珍珠一般光润。只是——这么白,连上次玉烛殿中惹他多看了几眼的两腮的娇红都退却了。   刘义隆心中微痛,见谢兰修不肯转身,索性自己转到她的面前,柔声道:“这阵子,生受你了!”   明珰欲说什么,刘义隆挥了挥手道:“你去把朕的棋取来,另外带上次收着的蒙顶茶来烹茗。”明珰觑了觑刘义隆和谢兰修,躬身退了下去。   刘义隆见谢兰修神色冷淡,轻轻叹了一声,道:“听说你的棋艺极精,可愿意与我下一局?”谢兰修半晌不答话,直等明珰带着一名小宦官前来,在亭子中的胡床上把棋案和棋盘都铺陈好了,才一言不发脱下木屐,盘膝坐在胡床上,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义隆。   刘义隆心里一松,把黑子递过去,谢兰修拈起一颗——这正是当年刘义隆赏赐给自己的玉石棋子,谢兰修心里冷笑,见对面刘义隆也已经坐好,期待着看着自己,于是一言不发在左上目落了一子。   明珰自取了铜制的小釜和红泥小炉,茶饼是已经碾好的,小心地包在一边,小釜下生了火,兑入窖藏的雪水,明珰边吹着炉中的火,边仔细查看着水中升起的气泡,终于气泡到得蟹眼大小,谢兰修听到水发出的轻微嘶声,一颗黑子便由于恍惚,落在错误的地方。刘义隆抬头望着她,她垂着眼皮,只看见乌黑如扇子般的睫毛轻轻地抖动,盖着眼睛里的神采,忽而睫毛抬起看了自己一眼,目光冷得毫无温度,刘义隆心中一馁,摄定心神,仔细看着棋局。   明珰已经在水中加入了少量的盐,并小心撇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等水翻滚如涌泉连珠时,从釜中舀出一些水,此时才用竹筴投入茶末,并轻轻搅动着,喷鼻的茶香顿时漫溢了出来,和园中幽幽的兰香混杂,别有一番清气。烧到三沸时,加进刚才舀出水,沸腾暂息,茶香由方才的刚烈变得柔淡,明珰把茶倒进茶碗,小心置于两人手侧,轻声道:“陛下,茶煎好了。”   刘义隆停了手中棋子,笑道:“‘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品茗还需趁热。”   谢兰修一言不发,轻轻捧起茶杯。谢晦也好饮茶,家中好茶往往不逊于宫中,但品到刘义隆的茶,谢兰修还是被这久违的香气触动心弦,一时不慎,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一片麻木,谢兰修手一抖,旋即听到刘义隆紧张的声音:“怎么了?”   谢兰修稳稳地捧住了茶碗,这点烫、这点痛,如今算什么?她腾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在棋盘中落了一颗黑子。刘义隆瞠目看着这盘棋,黑子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而且贯连成气,白子可怜地散落其间,毫无生机,他终于把手中的白子丢回棋盘,自嘲地笑道:“果然徐羡之以前都欺君……朕输了。”   刘义隆仔细瞧着谢兰修脸上的神情,几番要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低头轻轻呷着茶水,等明珰来添茶时,刘义隆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朕自己来。”眼角余光瞥见园子里没有其他人了,才说:“你下棋一点情面都没有留给朕,实实打压得紧,朕哪里是你的对手!”停了停见谢兰修目视着棋案下,眼神却不知聚焦在哪里,终是又轻叹一声道:“你恨朕,不过朕不怪你。”   谢兰修这才抬起眸子,语气直硬:“妾不敢。”   刘义隆的袖子拂过棋盘,似乎要来握她的手,然而手终究只是拂过棋盘而已,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棋盘,发出清脆悦耳的“笃笃”声:“朝堂便如棋局,不是黑胜,便是白赢。朕听说你好读史书,不知这道理是也不是?”   “是。”   刘义隆听着她冷冰冰的声音,自己却带着与她初见时的温暖笑意,修长洁白的手指指着棋盘,淡淡说道:“刚刚你全力围堵击杀我这一片的白子,只因这片白子已经成了气候,虽然暂时侵占不到你的地盘,但若慢慢延伸出去,总是威胁,对不对?”   他话中有话,谢兰修自然明白,她冷笑道:“弈棋如朝局,话是不假。陛下想说,我阿父便是这白子,威胁太大,必须着力剿灭才能放心。可是世人都晓得,我阿父若与陛下并不同气,当年何不另立年幼的君王?把持朝政岂不更加得心应手?——陛下以为我阿父是白子,其实白子更有外人执!倒是陛下自失屏障,将来逾界的敌人,却没有忠心耿耿的黑子来守卫了!”   刘义隆见她打开话匣子一般把积蓄已久的怨气一股脑撒了出来,好久没有说话,临了方道:“兰修,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从前朝至今,出了多少乱国的权臣?朕杀宣明公,或许是杀错了,不过,没有此举,我心里不能安定,无法全力攘外。这世上做皇帝的,也有说不出的苦处!我心里于你有愧,不敢指望你原谅我,只是期待你慢慢能理解我三四分,不要再这样自苦。看着你日渐消瘦,我心里……”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真挚地直视谢兰修的双眸,诚恳道:“我心里也为你痛!”   谢兰修只觉得眼眶一阵湿上来,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坠得沉沉的泪水滑落下来,颤抖着声音道:“陛下……不必如此……”   刘义隆伸过手去,握住谢兰修的手,他感到这只白腻而冰凉的手挣扎抗拒了一下,便越发紧紧地箍住,直直地按到自己的左胸膛上:“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怎么自制!”   谢兰修终于潸潸泪下,竭力挣脱开来,别过头道:“陛下自重!妾罪余之人,不敢与陛下有牵扯!求陛下赐我一死,或让我重回掖庭。我愿意为我阿父赎罪!”   刘义隆却是淡笑:“掖庭太过辛苦,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座宫里,这是朕命人新造的——为你。起名为‘滋畹’。” 作者有话要说:   ☆、寸心不知   带谢兰修进滋畹苑内寝休息的仍是明珰,此时含笑低声问道:“不知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   谢兰修看见明珰身前放着一张小案,上面摆着两套新制的衣裳:一身碧罗,一身蜀锦,倒也不很华丽。谢兰修冷冷道:“这衣裳拿回去。”   “这是陛下……”   “拿回去!”谢兰修一下子打断,她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怒气,明珰撇了撇嘴,轻声道:“是。”起身把小案连同上面的衣服一起捧走了。   过了一会儿,明珰又走了进来,手中还是捧着那张小案,谢兰修不由有些恼恨刘义隆,却听明珰道:“陛下说刚才疏忽了,请娘子不要生气,这是重新选的,比娘子身上的衣裳要舒适些。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还希望娘子海涵。”   谢兰修抬眼一看,案上俱是白色,仔细瞧才看出来,丝绸的是抱腰(1)和膝裤(2),白葛布的是外衫和长裙,腰间带子是米色麻布,还有银簪。谢兰修想着父亲去世,今日自己才有机会戴孝,心里隐隐对刘义隆少了几分恨意。   明珰回到玉烛殿,刘义隆正斜倚在榻上读书,见她来复命,把书放到一旁,问道:“怎么样?”   明珰道:“回禀陛下,兰修娘子这次肯穿了,还流了不少眼泪。”刘义隆点点头不说话,似乎在等明珰再说些什么。明珰犹疑了一下,终于说:“奴婢瞧谢娘子,心中……恨意甚重……”   刘义隆却面露笑容:“爱之深,恨之切。朕杀她父亲,她若没事人一般,朕倒不敢动心了。这样也好,情绪露在外面,总容易慢慢消弭,朕只管用真心煨着,就是冰做的人儿,也有被春风吹化的那一天。从刚到建康那年见她到今天,朕已经等了三年,可以再等的。”明珰日日服侍在刘义隆身边,见他的笑容和听到谢晦被擒消息时的笑容一样,是征服者的自信,心里自也欢喜起来。   “启禀陛下,皇后求见。”门外传来玉烛殿侍奉太监的声音。   刘义隆原来还是惬意地侧躺着,听这话忙坐直身子,明珰急忙上来为他整理衣服,刘义隆道:“请皇后进来吧。”   进来的皇后袁齐妫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肚子里的是刘义隆的第二个孩子,但因第一个是个公主,所以如果生下一个男孩,这就是刘义隆的嫡长子了,刘义隆格外珍视这个尚未出娘胎的孩子,见袁齐妫过来,行动似有不便的样子,赶紧道:“你不用行礼了,快坐下。”   袁齐妫含笑坐到刘义隆身边,突然眉稍稍一皱,是有些难受又有些喜悦的样子,刘义隆笑道:“他又动了?”竟不顾体尊,把脸颊贴到皇后的圆圆的肚子上聆听。袁齐妫脸颊有些飞红,嗔道:“陛下这个样子,别给人家看了去!”   刘义隆笑道:“这样子怎么了?朕与太子父子连心,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指不定还是个公主呢。”   “那也好的。”刘义隆少有的嬉笑着,恢复了二十一岁年轻人的神色,轻轻抚弄着皇后的肚腹,笑道,“你是个乖孩子,不会惹得你母后难受,是不是?你若是个公主,朕把最好的封地给你;你若是个皇子,朕的天下将来就是你的。”   “陛下。”袁齐妫正了颜色道,“现在哪知道肚子里的这个贤愚寿算?”刘义隆道:“我们的孩子,总是好的!”   “且不谈这个孩子。妾今日来,是想问问陛下,可曾听到宫禁里传唱的一首歌?”   “什么歌?”   袁齐妫肃容,静了静心思,低声吟唱道:   “夕永不得眠,素月见东山。   清晖落皓霜,暗香浮清兰。   素昔曾盈抱,今朝忽枯残。   浮云思故事,葛衣掩涕寒。   山河未有异,斯人何以返?   使我长憔悴,寸心从此殚。”   刘义隆的笑容渐渐凝在脸上,唇角抖动几下才扯出一点弧线:“这歌,是她做的么?”然后自己回答道:“不然还有谁?”   袁齐妫没有就这谈下去,转而又道:“今日四弟到宫里来问安,又没有带王妃来。我随口问他王妃谢氏是否安好。四弟神色便有些慌乱,磕磕巴巴说,王妃又‘病’了,实在起不得身,入不得宫,叫你我海涵。我寻思着,谢兰仪这‘病’也有了好久——自打她父亲与陛下正式开战就‘病倒’了。”她目视刘义隆的神色,果然见他面色变幻不停。   估计刘义隆心里的猜忌到了顶点,袁齐妫才道:“妾闻陛下已经将谢晦次女收入后宫?”   “是的。”刘义隆眼睛下瞥,没有看皇后的神色。袁齐妫淡淡道:“天下女子,美丽的有之、聪慧的有之、通文墨的有之、解语的有之……陛下不妨到民间选一些瞧着喜欢的充实后宫,也好为陛下开枝散叶,多添些佳儿佳女。”   刘义隆带着些任性的腔调道:“朕就喜欢她。”   袁齐妫的声音还是娓娓道来:“妾如今不能服侍陛下,心中有愧,然而决不至于和一名女子争风吃醋。然而谢晦之女……”   刘义隆有些粗暴地打断袁齐妫的话:“朕明白你的意思。当年谢晦未平,怕此女获宠,会牵连朕的心思,让权臣成尾大不掉之势,朕听了你的,没有纳娶;而今谢晦已死,谢家族诛,陈郡谢氏从此不可能再成气候!这样一个女儿家,能再掀什么风浪?朕也不是三岁儿童,她也不是刺客,能刺杀了朕不成?朕自问亦不是昏君,能眼睁睁瞧着她妖惑后宫不成?”他的声音渐渐放低,似有求着袁齐妫的意思:“朕自问既不好酒,又不好女色,又不好享乐,只是情之所动,想纳一个喜欢的嫔妃——你若怕她势力太盛,我答应你只封到美人为止,决不让她逾矩;她若生子女,一律分封到边远藩国,可好?”   袁齐妫眼中渐有泪意,唇角还是笑着的:“陛下圣明!陛下于她有情,她呢?是感激陛下杀她阿父、族诛谢氏?还是感激陛下把她囚于宫禁、绝不拔擢?陛下!谢氏长女受恩深重,丝毫未曾牵连,尚且心里有恨,不肯再见君王,何况受了无数苦痛的谢兰修?!圣人忘情,您是一国之圣君,情字若不能忘怀,可怎么好呢?”   刘义隆有些回不上话,亦不敢直视袁齐妫泪蒙蒙的双眼,只好听她带着一丝哭腔的倾诉:“……妾也是笃信佛法的人,庖厨尚且不近,何况朝堂宫苑,动辄沾染血腥的地方?然而为陛下计,妾不敢不做一个狠心之人。陛下顾惜谢兰修,岂不知求死不得是最大的痛楚,谢兰修未必感念陛下厚恩。若是如西施郑旦一般祸害朝廷,将来陛下可还有后悔药吃?妾今日说这些伤阴骘的话,只望陛下能够详察二三。”不顾肚腹圆大,俯身拜了下去。   刘义隆忙扶起袁齐妫,半晌后才道:“好,朕不纳她。但……她不过一介孤女,请皇后留她性命。”   *******************************************************************   滋畹苑不过住了三天,皇后袁齐妫发下懿旨,将谢兰修遣回掖庭。谢兰修松了一口气,摘下头上银钗,淡笑着问来人:“皇后赐下的白绫呢?”来人是个小宦官,木木地摇摇头。“毒酒?”还是木木地摇头。   谢兰修眯了眯眼睛,难道皇后心狠,还打算虐待不成?然而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被皇后做成人彘,自己也只好承受。   人彘倒没有,依然是回掖庭做苦役,一天一天只是捱日子,丧父之痛虽然如同刻在心头,但毕竟伤痕也渐渐淡了。有时,谢兰修摩挲着自己手心中越来越粗糙的茧子,竟还笑得出来:谁会想到,当年娇溺于闺阁中的大臣之女,如今不死不活在这里熬着时光,不知何时头白、何时离世?闲来怕自己瞎想,谢兰修或在地上用树枝划线回忆棋谱,或抱膝吟唱诗歌,反正一直也没有人管,虽然衣食艰难,但日子竟觉得松乏起来。   这日,管理掖庭的老宫女笑吟吟进来,大声道:“今日不必舂米了!午餐还有肉吃!”数月不见荤腥的奴婢们不由欢欣鼓舞,一人问道:“今日怎么有肉吃?”老宫女笑道:“皇后生了皇长子!”   众人于皇长子的印象不过是添了一顿肉吃而已,欢愉之外,别无挂念。然而很快,就连这样孤僻的掖庭,也渐渐传开消息,与谢兰修交好的一名女奴莺儿在谢兰修耳边低声说:“咱们袁皇后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怎么?”谢兰修也有些好奇,袁皇后饶自己性命,让她对这位皇后虽然并无好感,也没有恶念。   莺儿小声道:“皇后生下皇子,起初还很高兴,一觉睡起来,叫从奶妈怀里抱出来看看。看着看着,就说小皇子长相异常,以后必定破国亡家,不能把他养大。命人回了陛下,就要杀亲儿子。所幸身边的人拦着,陛下得知后,屐齿都走折了,狼狈地赶到皇后殿里,才没让皇后杀了皇子。”她顿了顿,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说,天下有这样的母亲吗?”   谢兰修怔了怔,她和姐姐的母亲,生下她们姐妹俩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的继室抚养了她们姐妹俩。继室夫人待她们不坏,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也没有多亲热。谢兰修只记得父亲对她们姐妹极好,那般捧着怕掉含着怕化的无边宠溺,如今只能是想想罢了。   “对了!”莺儿又道,“说来也许这个皇子真有不详之处,说是陛下明明簪紧了通天冠,也没有风,到皇长子身边看视时,簪子竟然折断了,冠竟然掉落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些奇处?咱们这位皇长子是不是……”突然,她见到老宫女的眼睛狠狠地瞟过来,莺儿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1)类似于肚兜吧。   (2)膝裤:类似于护膝一样的半截裤子 ☆、名为彼岸   谢兰修却没料到,刚刚满月的皇后袁齐妫,竟然会召见自己。   匆匆梳洗,换好干净的衣衫,从掖庭到玉烛殿花了一个时辰,谢兰修踏进皇后居住的寝宫,里面燃着淡淡的沉香,还飘着一股好闻的奶香。谢兰修莫名其妙,未免有些忐忑,在寝宫门口跪下行了大礼。   抬起头,面前是一座蜀锦屏风,现在虽已入秋,其实还不很凉,谢兰修呆呆望着蜀锦上织得非常端丽的天王化生纹样,织锦的天王肃穆得几乎严厉,众生环绕旁边,似有苦、似有乐,渺渺如闻尘世音,谢兰修那颗钝痛的心脏突然有些酸涩,突然听到袁齐妫有些疲惫的声音:“让谢家三娘子进来吧。”   一名宫女过来扶起谢兰修,谢兰修双足如灌铅一般沉重,到屏风里面又跪了下来,方始看见刚生产不久的袁皇后。   袁皇后比原先丰润了许多,皮肤似也撑开变白了,只是眼睛下面有些乌青,神色也显得憔悴。她长叹一口气道:“今日为太子做满月,你姐姐终于来宫里请安,我见到她,就想起了你。你们姐妹如今云泥之别,也怪道你姐姐心疼你!”袁齐妫似乎看着外头,但那蜀锦的屏风挡着门外的一切视线。袁齐妫停了好一歇才又说话:“彭城王妃求我,给你找一份人家,不要终老宫苑。我也怜惜你是名门之后,从小儿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   她定定地瞧着谢兰修,谢兰修觉得身上的肌肉都绷着,不知道皇后是什么意思。   “你来。”袁齐妫似乎有些无力,轻轻招了招手。   谢兰修别无所惧,起身到皇后塌前,袁齐妫仔细打量着谢兰修,谢兰修别着头,恰好看见一边跪坐的奶母怀中抱着的刚刚满月的小婴儿——那个甫一出生就惹了众多事端的皇长子——看上去额头饱满,脸蛋圆润,眼线长而眉毛已经看得出粗粗的轮廓,除了印堂处一块黯然的青斑以外,哪里都很正常,甚至长得很惹疼的样子。正想着,觉得自己手上一冰,谢兰修急忙回过头,却见袁齐妫把一只金镶绿宝石的跳脱戴在自己的右手腕上,谢兰修觉得血都涌到头顶:这只跳脱,不正是谢家鼎盛时,皇后亲赐的么?自谢家抄没,自己也不知东西都去了哪里。今日方晓得,原来这就是轮回。   “还是你配这只跳脱!”袁齐妫有些肿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谢兰修雪白的、但是消瘦得青筋略显的手,绿色的宝石果然与她凸露的青筋是绝配。   谢兰修没有表情地谢恩:“皇后娘娘厚赠,谢兰修愧不敢当!”   “拿着吧。”袁齐妫语气柔柔的,与那日在玉烛殿上接受自己与姐姐请安时一模一样,然而说出的话却让谢兰修如雷轰顶。   “如今国家战乱平息不过数年,地方上百姓艰苦,田地荒芜,国力也没有汉时强盛,而周遭都是虎视眈眈的众国。”袁齐妫道,“陛下年纪虽轻,仍希望在国事上有所作为,然而,国不富,就是打仗也没有底气。”   谢兰修颇读了父亲的一些兵书策论,对这些事情倒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懵懂,但是皇后巴巴儿地说这个,她却不好接口。袁齐妫定定地盯视着谢兰修,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昨日王昙首和檀道济与陛下商榷,都劝陛下以和为重,先与北魏交好,换取数年和平,与民休养生息,而后轻徭薄役,劝课农桑,积累我大宋的国力。到时再与拓跋氏一战,才有收复故土的希望。我们遣去北魏的使节已经回来,昨日,魏使也到了建康。陛下厚赐魏君丝绸和金银器物,还准备从后宫中挑选年轻聪慧而貌美的女子,送到魏国。如能得到魏国拓跋君王的宠爱,也能为我大宋多换几年生息的时光。”   她目视谢兰修不语,谢兰修脑袋里嗡嗡的。袁齐妫没有说完时,谢兰修已经明白了她算计自己的意思,却想不到她会把自己送到敌国为女奴。就算自己能得到魏国君主的宠幸,又与西施、郑旦这类妖惑敌君的女子有何不同?万世之后,将如何评价她谢兰修——这谢氏高门士族家的女儿,靠着女色去施美人计!   谢兰修想拒绝,“不”字还没有出口,袁齐妫已经觉察了,轻声道:“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思的,只是告诉你罢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想后世,你是大宋的功臣,今日就是遭一些委屈,又算什么呢?”   谢兰修别过脸,然而,也不过是转过了头,袁齐妫道:“我乏了。带谢娘子去梳洗,明日见过魏使,拜别陛下,我当另有厚赐。”谢兰修冷冷笑道:“那贱妾还该多谢皇后娘娘!”   袁齐妫不知是不是真的疲倦,闭着眼睛,眼睑下方也是一片青色,她轻轻地点点头,等宫女把谢兰修送出自己的宫室,才是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   穿过层层垂着的杏黄色帷帐,宫室虽亮着烛光,还是渐渐显得朦胧。谢兰修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见面前是一座紫色绫子的屏风,圈圈光晕透过丝纹,晕出些许温暖的颜色,淡淡的麝香味似从屏风间游走出来,谢兰修觉得背上汗出,随意挽起的长发腻在颈项间,让她极想伸手撩一撩,身后一名小宫女道:“到了。娘子是自己沐浴,还是奴婢来帮忙?”   谢兰修才联想到紫绫屏风后是让她洗浴的地方,怪不得空气中淡淡的雾气混杂着麝香,让人仿佛被裹缠着,心里都起腻。谢兰修道:“我自己会沐浴。”小宫女甜甜笑道:“东西里面都有,娘子自便。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就在后面伺候着。”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谢兰修在殿外已经脱了鞋子,此时轻轻绕到屏风后面,只觉得脚下绵软,低头一看,不是地板,不是蔺草席,竟是暗红色的毡子,心里愈发觉得压抑起来。屏风后一只大浴盆,旁边是小盆,案上放着膏泽、澡豆、蔷薇水一应物事。   谢兰修先濯洗了一头黑亮的长发,三膏三沐,乱如蓬草的长发才恢复了原有的黑亮光泽,湿湿的垂在身后,如一匹上好的缁绫。谢兰修伸手把长发挽在头顶,湿发甚重,压得她脖颈都有些吃力,她怔了怔,解开衣带,褪下裙裳,一只素足轻轻试了试水温——不凉不烫恰好,这才下水浴身。   当整个身体都浸在水中,闻着鼻端清浅的蔷薇香气,谢兰修突觉疲惫的身心放松了下来。原本对刘义隆颇有怨念:既然说喜欢自己,为何又狠心把自己送入北方的魏国?如今倒是淡了,毕竟是杀父仇人,自己与其被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得难以透气,不如今日一团乱麻一刀劈断,情也好,爱也好,从此与自己再不相干,三年前玉烛殿中彼此的惊鸿一瞥,就只算是无知时的一点昏念罢了!   这样自我譬解,谢兰修心事放下,倒觉身体被水泡得极其适意,低头看着自己,露在水面上的胸口已经微红,渐渐过渡到颈部的洁白如玉,连她自己都暗起绮念——这样的好身体!虽然瘦,也没到骨节嶙峋的地步,自己一向忙于劳作,都没有注意身体的曲线已经玲珑起来。手心脚心有些粗糙的茧子,但不妨碍白得耀眼。   谢兰修出浴,身边屏风上挂着皇后赏赐的新衣,退红襦衫,鸦青半臂,碧罗长裙,腰间泥金绘制的缁带,并不见一丝华贵,是寻常宫中服侍女子的衣衫,但也就她能穿出万分娇艳来。衣裳上熏的是冰麝的合香,淡淡的煞是好闻,外面服侍的小宫女听见谢兰修环佩的动静,赶进来笑道:“娘子真是美得跟画中人一样!奴婢伺候娘子梳妆。”   铜镜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谢兰修也无心细看自己梳成的发型,但觉小宫女在自己半干的长发上抹着香泽,频频嗅着香泽里兰花的芬芳,终于问道:“是用兰草煎的香泽吗?”   小宫女甜甜笑道:“娘子毕竟是大家出来的,一闻就知道!”等梳完了头,小宫女小心擦去铜镜上的水汽,笑道:“铅粉、胭脂和螺黛倒是都有,不过奴手笨,不敢为娘子敷设面妆。”谢兰修一笑,自己取过粉盒,要了蔷薇水调开一些铅粉,然而试到手上,觉得铅粉虽白腻,隐隐有些不讨喜的青色,皱了皱眉道:“不傅粉了吧?”   小宫女依然一脸甜笑:“使得!娘子天生丽质,不傅粉也白得很呢!”   谢兰修淡淡一笑,用水研了黛青画了远山一般的眉宇,另取了胭脂,点了一些在唇上,见自己脸上没什么血色,又轻轻拍了拍腮。镜中人瞬间娇艳起来。小宫女拿出一盒花钿,谢兰修比了比衣服,挑了几片翠色的,呵了口气融开背胶,小心把翠钿点在额角和腮靥处,她对镜中人清浅一笑,镜中人腮边一明一灭,梨涡旁更生春色。   谢兰修收了笑,问道:“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异世相望   谢兰修去的是太极殿——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此时正在接待北魏的来使。刘义隆一脸官样的笑容,魏使面前铺陈着丝绸、瓷器和铁制的几件兵器,跪直身体表示谢恩。皇后袁齐妫在云母屏风后面轻轻一咳,刘义隆笑道:“还有几位江左女子,各有技艺,聊奉你们皇帝左右,为奴为婢,也是她们的造化。”   魏使眉梢不易觉察地轻轻一挑,旋即笑道:“陛下厚赐,确是有心交和,下臣在此谢过!”   刘义隆轻轻一抬手,一个宦官把指尖在掌心一拍,一排身着退红衫、鸦青半臂和碧罗裙的女子鱼贯而出,环佩铃铛“玎玲”作响,到了殿中,都是敛衽下拜:“陛下万福金安!”   刘义隆的目光扫过这一排女子,目光停在最后一个身上,笑容顿时凝结住了,心中如有雷轰,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身后那座高大的嵌着云母的屏风,只能看到螺钿的灰白颜色,闪耀着五色霞光,耀目之极,让他头里沉重得有些昏黑。身旁近侍的王昙首发现了刘义隆神色不对,双手在袖中隐着,抖动得厉害,上前轻声提醒:“陛下!”   刘义隆听得出他两个字中的警示意味,干涩的口腔中好容易咽下一口吐沫,强笑道:“魏使瞧着如何?”   魏使恣肆地看着这一排女子,果然个个绝色,他的目光也停留在最后一名女子的脸上,虽然她头低得太过,以至于步摇上长长的玛瑙垂珠掩住了眉眼,然而那种美还是张扬出色,不是身边其他女子的俗艳,反而带着说不出的谪仙气息。魏使喉头一紧,收回目光笑道:“下臣谢陛下!”   魏使到偏殿就餐,刘义隆却无心饮食,略用了几口酒饭,就借口身体不适,到了玉烛殿。玉烛殿里笑吟吟迎接陛下的小宫女,见刘义隆黑着脸,一副要打人的神情,都不敢像平常那样笑语几句,一个个概不言声,俟刘义隆过去了,才偷偷吐一吐舌头。   皇后袁齐妫正在殿中逗弄刚会翻身的小太子刘劭,见刘义隆前来,笑道:“妾自忖当日是有些莽撞,凡是人皆可教化,太子年纪尚幼,妾定当仔细教导,让他知道孝父忠君,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个好皇帝。”   刘义隆冷笑道:“你确是莽撞!谢兰修是大臣之女,她的父亲叛国,她毕竟还是陈郡士族的娘子、彭城王妃的妹妹,和那些寒门及倡户的女子一起,送与敌国做奴婢,不是惹人讪笑吗?”   袁齐妫虽然知道今日定然有这么一出,然而刘义隆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倒也让她一愣,心里不由有些酸楚,定了定神道:“陛下,请听妾一言。”   刘义隆粗暴地打断:“不管你是一言还是多言,朕请你现在立刻想法子把谢兰修弄出来!随便换个谁充数!”   “今日魏使的神色,妾在屏风后尚且看得清楚,陛下就没有觉察?”袁齐妫不为所动,咄咄逼人,“汉元帝怜惜王昭君,然而以大汉至尊,尚且不能出尔反尔,陛下此举传出去,不是与魏国和解,倒是要向它挑衅了?”   刘义隆不由暴怒:“于是你就利用着朕对你的信任,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吗?!”   小太子刘劭绝少听到这样的怒吼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袁齐妫不由泪下,示意奶娘把太子抱走,她自己跪坐的身体却丝毫未变,坚定地说:“木已成舟。妾愿意将来神灵恶报,报在妾身的身上!”   刘义隆拿她没办法,他别着头,好半天又冒出一问:“其他人也就罢了,出身微寒,任事不知;谢兰修是大臣的女儿,你不怕她到了敌国,会做出于我们不利的事?”   袁齐妫沉吟片刻,努力挤出微笑,道:“谢晦虽然有些才智,但是谢兰修终究只是女儿家,就是古来西施、王嫱、貂蝉,亦不过是美色事人,坏君王志向,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能耐。更何况,陈郡谢氏世世辈辈均是我汉室望族,家风醇厚,何见得谢兰修没有谋国之忠?”   刘义隆无法驳斥她,讲不得利害,讲不出道理,不由颓然跌坐在地上,努力平复着情绪然而许久未能平复,终于只能论情怀:“朕自登极,心中念念只此一女,等了三年多,等谢晦兵败诛戮,等谢兰修创伤平复,等当年惊鸿一瞥终不成空……”他说着,已经潸然泪下,“可是……阿齐,你说你不妒,你真的不妒吗?你心胸中能容天下事,就容不下谢兰修吗?”   袁齐妫跪直身子,重重在地上顿首:“陛下命妾不杀谢兰修,妾做到了。陛下爱重谢兰修,妾为妻的,原本应当为陛下着想。然而此女妖惑,必伤君王,与其伤陛下,不如伤魏君。妾心事敢对天表,却不足以征信于陛下。妾愿自废皇后之位,充掖庭为奴,以消陛下怒气。”   刘义隆颊上挂着泪冷笑道:“你是拿准了朕舍不得你……”亦无力再说其他,道:“今日朕寝于滋畹宫,无事不得打扰。”   几日后,袁齐妫遣人打听,果然接连几天,刘义隆都没有招幸后宫嫔妃美人,只在滋畹宫独宿,亦不大理朝政。最令人心惊的,是为刘义隆整理寝具的宫人,回报刘义隆枕上被角,日日泪痕濡湿,前所未见。那位宫人偷眼瞥瞥袁齐妫,袁皇后坚毅的神色中隐着一丝落寞,抚弄着自己的袖子半日,才抬头说:“知道了。你不要外传此话,别给陛下落笑柄。”   她抱过奶娘手中的小太子刘劭,儿子圆嘟嘟的小脸,蹙着小眉头一点笑容都没有,一双眼睛透着光亮,却显得很空。袁齐妫没来由地心一颤,手一抖,一旁的奶娘惊得伸手来接,不过小太子并没有被他母亲摔到。袁齐妫把儿子温暖的小身子贴在自己胸口,做母亲的天性涌上来,袁齐妫眼中的泪水也终于涌上来,她喃喃地在儿子的耳边轻语:“你阿父心里有了美人,却再没有阿母了……”   **************************************************************   谢兰修与其他十五名被赠北魏的女子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由建康出发,一路北上,前往魏国的都城平城。去国离家,前途渺茫,所有的女孩子都不由涕泪涟涟。只是,其他人尚有家人朋友相送,唯有谢兰修此去,是瞒着彭城王妃的,因而,她只是孤身一人,迎风泪干,越发寂寥孤苦。   “好了,此去亦是享福的,何苦哭哭啼啼,惹人不快?”一名供奉冷着脸道,身边则是北魏的士兵,没有披甲,只着裤褶戎服,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观望,其中一名笑嘻嘻道:“这里头颇有姣好的,不知可有铸得金人(1)的命运?”   另一名横了他一眼并不做声,只是揭开辎车上围的毡子,众女子知道离别在即,不免哭得更加凶了。谢兰修远望建康台城,青砖斑驳,不见故居,秋草茸茸,已有些枯萎意,望之伤心,不如不看。谢兰修拎起裙角,攀着车辕,登上了辎车。其他女子自知不能免,哭哭啼啼跟着上了车。   一声鞭响,车子震动起来,谢兰修在箱笼中颠簸着,怔忡间觉得两颊湿了,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果然手背上泪痕晶莹,锱车上有小小的翻窗,不过她此时无力亦无心去开窗回望故土,只从窗户底部的缝隙中,看到地上黄土尘埃漫漫飞扬,几丛秋草被车辙碾压委地,不知车马过后,可还挣扎得起?脑海中次第闪过往日在父亲和哥哥带领下,与姐姐一起,在新亭、在台城、在长干里、在钟山、在燕雀湖、在朱雀门……游乐终日,而今,也不过空剩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惶惶追忆,从午后直至晚间,车马忽然停了下来,谢兰修略开了一点窗,他们的车马正停在一条蜿蜒小河边,有供奉正在挨个儿敲着锱车的窗户:“路上不比家中,下来吃饭吧!”   原来这里正当路边的一个小驿站,因离前次战乱不久,驿站虽设有规模,里头还是较为破败。他们的晚饭只是热胡饼,夹着咸菹芥菜及肉干,南方人都吃不太惯,饶是谢兰修在宫掖为苦役时从没计较过饮食,此刻强咽胡饼,虽然芝麻的香味挺惹人食欲,但干干的实在不太趁口。就着驿站供给的粗茶,终于哄得肚子不叫唤了,供奉们为这些女子安置了客房,又拴好了马匹。   此时正当黄昏,南方秋天天暗得早,余晖不过一瞬,便已经是漫天的星子缀在深蓝的天幕上,晚凉如水,谢兰修披上斗篷,坐在马厩前的石阶上,呆呆地抬头看着星空,可惜并不识星象,只觉得全身如同浸在凉水中一般,渐次从腿脚到百骸,都寒冷了起来。驿站中悉悉索索,大约众女子都没有睡着,不知何时,有人轻轻地哼鸣着《胡笳十八拍》,渐渐惹得睡不着的人儿都随着悲凉的乐声哼唱起来,谢兰修早年读过蔡文姬的诗作,此时应景,自伤身世,更觉胸臆间堵得难受,也跟着唱起来:   “……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陈,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不知不觉,已是泪湿衣衫,闻听屋中,呜咽之声不绝,终于一个供奉出来指着谢兰修骂道:“你这是作死不成?!什么胡虏!什么荒州!什么节义!什么忍辱!……你仔细!这样大逆不道的曲子,不要断送掉你的小命!” 作者有话要说:  (1)北魏封皇后,必须要手铸金人才能被认可。因而,铸金人也是封后的代称。    ☆、万物刍狗   谢兰修却没有忌惮,横目道:“蔡文姬在匈奴帐中唱《胡笳十八拍》都没遭匈奴人的忌讳,倒是你这里,怕我们唱点诗歌么?”   那供奉吃了一噎,又不敢拿她怎么样,抖着手指道:“你别欺我不懂!你自然是胆大妄为不怕死的东西,拿汉室的歌来咏今朝的事,将来罹祸,怕也不久远了。”旁边女子们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则声。   “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死,不过是葬身荒野,为鸟虫所食。到平城,不到平城,人生亦不过终有一死,纵然说是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实则结局有多少不同?”谢兰修紧了紧斗篷,听见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心里冷笑,站起身来对那供奉说道,“你若惧怕,不如这里就杀掉我,我好歹还埋骨故土,来世睁开眼睛,尚且看得到这煌煌世界。”   供奉知道谢兰修的身世,也辩不过她,只冷冷笑道:“你是逆臣的女儿,说出来的自然是悖逆的话头,我却不与你计较。你倒是要埋骨故土,只怕好好的宋国土地,不屑于掩埋乱臣贼子呢!”   谢兰修顿时气得毛发倒竖,然而双泪直流怎么也说不出驳斥的话来。倒是一旁一个正在给马匹喂食夜草的、兵弁打扮的男子说道:“何苦来!如今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谁与谁又有不同?”   谢兰修不曾料到魏兵中也有懂《道德经》的,然而此时一腔怒火却要有个宣泄的地方,冲着那小兵道:“我自然与你不同!我父亲蒙冤,我的家世却是清白的。如今我虽身为奴隶,心尚且自由。你读过两句书,只知道和稀泥,并不论是非曲直,岂不是不通道理么?”   那小兵笑了,夜色中,只见他脸上绽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声音也朗脆好听,带着些回音般的清越调子:“如今我也蒙冤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身在藩篱,心自由不自由却在自己。”他走近几步,似乎要打量谢兰修,谢兰修不由倒退了半步,又怕自己露了怯,狠狠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的年龄,星光下看不清肤色——应该不甚白皙,眼眸又圆又大而且明亮,深深的双眼睑,深褐色的乌珠似乎有星光映射在里面,坚毅如刀琢的颌角,略削的下巴,未曾留须,脸颊上青色的胡茬遍布到耳畔。英俊是英俊,谢兰修却撇了撇嘴。她的父亲谢晦,是朝中出了名的“傅粉何郎”,长眉入鬓,清须三绺,说不尽风流倜傥的美貌儿郎;而曾经芳心暗许的刘义隆,其实长得颇有些类于谢晦:白得发青的皮肤,两颧淡淡的晕红,清隽瘦长的脸颊,凤目中柔光如流,眉宇间清气四逸,髭须也不大浓,上唇刚留了一些,越发衬得唇弯笑软,恰是谦谦君子,玉石温润。   心里胡思乱想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小兵发了话:“天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   谢兰修带着些薄嗔,紧了紧斗篷,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雄鸡方唱,谢兰修便从乱梦中悠悠醒转,屋子里是在地上随意铺设蔺草席做成的通铺,屋中七八人一夜睡眠皆俱不佳,同室的几名女子便有些抱怨之意:“挤是挤死了!”“一夜听得外面马嘶声,吵人!”“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臭的铺!”……   谢兰修起身理妆,也不大高兴梳洗,身上穿的退红襦衫昨日在车上辗转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不得已开箱子寻了一身浅青绿色的长衫,系着紫色绢裙,终嫌不便,不得已提着裙角,去河边浣洗刚换下的衣服。   早晨的河水还很冷,虽然秋水不至于寒冽得刺骨,但手刚一放进水中,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上游便传来轻轻的一声笑。谢兰修抬头望去,晨光中见一个散穿着青灰色袷衫,系着玄色裤褶的高大年轻人牵着缰绳正在河边饮马,定睛一看,不就是昨晚的那个小兵么?   谢兰修有些不想理他,别过头去,那人却厚着脸皮自己来了,到了谢兰修身边,爱抚地拍拍马颊,马顺驯地偎在他身边,口中嚼着嫩草。那人问道:“你起这么早洗衣衫?”谢兰修欲待不回话,终又觉得不大礼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那人蹲在谢兰修身边,撩起水擦了擦脸,谢兰修眼角余光看他,果然是熟麦色的肌肤,额角鼻头还有些粗糙,倒是两颊光润——毕竟是年轻人。   谢兰修挪了挪身子,略略背过,那小兵大方主动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袁涛。你呢?”   谢兰修扁了扁嘴道:“奴谢氏。”   “陈郡谢氏可是望族!你是哪一邑、哪一支?”   谢兰修又扁了扁嘴:“你们北人知道什么!”   叫“袁涛”的那人自顾自笑道:“我知道当年对付前秦苻坚的不就是陈郡的谢安老爷子?还有才女谢道韫也是陈郡谢氏。还有谢玄,还有他的孙子谢灵运,还有谢朗,还有他的孙子谢晦——”他话音刚落,谢兰修就满脸怒气站了起来,手中的衣衫湿淋淋的,水直接滴在她脚面上,她也浑然未觉。   袁涛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住了口呆在那里。   谢兰修提高声音道:“今世之人,你就不能称表字么?”   袁涛小心翼翼道:“是,谢宣明公。”   谢兰修听到父亲名字,顿觉心里委屈蓬发出来,伸手按住下眼睑,不让热泪流下来。袁涛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朝着河水发呆,少顷瞥目急遽地看了谢兰修一眼,谢兰修正在拭泪,眼角余光还是发觉了他眸子中不可言说的警惕之意,谢兰修心中有些气馁,抱着盛装衣物的柳条篮,道声“得罪!”匆匆到河水的另一边去了。   **************************************************************   马车又行了十几日,那叫袁涛的小兵大约是专门派来跟随十数名进奉的女子的,一路上骑着他心爱的高头大马,一副懒散的神情四处张望。谢兰修有时打开辎车的小窗,见他轻轻摇着手中的马鞭,随着马的颠动而晃动着,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呆望着天际,似乎在想什么。   这日又到了长亭,一行人下来就餐,谢兰修问供奉:“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供奉说:“快到江州了。”   谢兰修一怔,过了一会儿试探地又问:“那下面是走郢州,再转雍州和荆州么?”   供奉一愣,点点头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谢兰修见那供奉一脸懵懂的样子,不大愿意答话,过了会儿才说:“这一路绕远了。”   供奉苦笑道:“可不是!我先想着,要一路好走,莫过于从广陵再经彭城,然后折向西北的平城。不光费时少些,而且广陵胜境,也真想去瞧瞧。不过,说是上头这么命令下来的,我们也没有法子。”   “这个命令,可没按好心!”谢兰修道,瞥眼看见袁涛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知道他在听他们说话,故意乜着眼道,“说起来要求和,却把我们大宋的要塞之地都打探了一番,算什么?”   供奉脸色一白,急急道:“噤声!这话是可以乱说的?!”   袁涛挑了挑眉梢道:“不料你这个不出门的小娘子,还懂山河堪舆?”   谢兰修冷冷道:“只准你懂么?”   袁涛把嘴里剔牙的一根草茎吐掉,径直来到谢兰修身边,供奉见他手握着刀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惊惶,强笑着说:“小郎!小娘家说话,没有禁忌的!”袁涛却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你当我是老虎么?”偏着头上下仔细打量着谢兰修,俄而露出赞许的神色:“南边果然是毓秀之地,这样一个养在闺阁的女儿家,竟有这样的见识!你还有什么能耐?”   谢兰修厌恶他这种似乎想把自己看穿的犀利眼神,别过脸道:“你们不过把我们当玩器罢了!”   袁涛在长亭边一块沙地上,抽出腰刀,在地上曲里拐弯画了几道线,谢兰修皱着眉头一看,虽不大清楚,也看得出是江淮两道水域,又有几道线隔开江南和中原。临了袁涛用刀尖点一点沙土,自语道:“这是建康,这是平城,这是荆州……”抬头目视谢兰修不语。   谢兰修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觉得他直直的眼神令自己有点紧张,低了头不说话。袁涛突然用军靴在地上一阵乱蹭,把刚刚画上的几道线条尽数蹭得一片糊涂,眼神也不似刚才犀利,显得散淡模糊了许多,露了牙齿笑道:“我们陛下一定喜欢你。”   “呸!”谢兰修脸一红,别转头啐了一口,想想还是不服气,又扭过头对袁涛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谁稀罕你们陛下!”   袁涛笑道:“宣明公生前一定把你宠坏了。”谢兰修瞠然回首望他,袁涛忙解释:“宣明公是乱世英雄,不世出的奇才,谁人不知!你么……”他含蓄地一笑,“我也猜的。”   谢兰修扁了扁嘴,终究没有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与君折柳   这番邂逅,让她和袁涛的距离似乎小了许多,二十里为亭,四十里为驿,行道辛苦,好在有这番默契地相伴,竟似远年知音一般。谢兰修常在辎车的窗户里望着前方骑马的他,背影修长而健硕,与刘义隆的颀长羸弱不大相似。袁涛有时热情如烈火,有时沉静似夜海,所到之处,必定望空念念有词,几回经过丰收的农田,还会怔怔地抚过金黄的稻麦,甚或捻着肥沃的泥土发着呆。只有遇到长亭小驿,停下来打尖休息的时候,袁涛才一脸孩童般真切的微笑,过来与供奉或谢兰修聊一聊天。   有一回谢兰修晚饭后无聊,用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张棋盘,实心圈圈算黑子,空心圈圈算白子,自己与自己摆起棋谱来,袁涛见状大为技痒,先是与谢兰修摆弄泥上的棋局,后来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石头围棋,素帛棋盘,缠住谢兰仪下起棋来。   袁涛棋力并不算弱,只是谢兰修曾堪与宋朝国手徐羡之匹敌,袁涛基本每次都是体无完肤地败下阵来。每逢这时,袁涛不似平常的风趣大度,反而皱着眉头小孩子似的叫着“再来!”非输到月上树梢,谢兰修哈欠连天不肯奉陪为止。   大约一行皆是跟着袁涛的步履,他偶有停在驿站一天,只为与谢兰修杀上两局,其他人也乐得在劳顿的旅途中,让自己暂时歇上一歇,洗晒衣物或濯发浣足,少有的享受一回舒坦。休憩的驿站边植了不少垂柳,甫入黄昏,虽有些凉意,一钩新月挂在柳梢头,颇觉清朗。谢兰修在棋盘中落下一枚黑石琢刻的棋子,袁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枚黑子下得实在刁钻,欲待不理,下面只消落上几个黑子,就把黑方的好局势连成一气;若是理会了,自家好容易贯穿起来的一片棋,马上活眼堵死,兵溃一方。   谢兰修好整以暇地看着棋局,抬眼看看袁涛,不自觉地又把黑子放到牙齿边轻轻叩击起来。   袁涛听着这琅琅的清音,抬头望望谢兰修。谢兰修狡黠一笑,道:“我们来赌一赌好不好?”   袁涛道:“我败局已定,再赌,你不是稳占便宜么?”又有些好奇:“赌什么呢?要是我赌得起,就与你赌。”   “自然不让你为难。”谢兰修起身到袁涛身边,背着手,声音故作俏皮,其实有些颤颤的,“你这边不是败局已定么?我和你换子,我来执白。若是我赢了,你满足我一个要求。”   袁涛很快闪身到了黑方的位置上,含笑道:“什么要求,只要我能……”   “你能!”谢兰修点点头说,“一路上艰难,总免不了有人生病,也许会有死亡的。你若在黑方上输了,就让我……让我当个‘死人’吧。”   袁涛摸向黑子的手一顿,抬眼望向谢兰修,谢兰修给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憷。袁涛似是沉思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扯起左边唇角露了一个不太真切的笑容:“你有这样的念头,就不怕我当真让你做死人?”   “死在故土,我也无怨。”   “何苦……”袁涛定定地望着黑方的局势,俄而一笑,“那要是你没能赢呢?”   谢兰修并没有想好自己会输什么,愣了一会儿道:“那任你提条件。”   袁涛另一边唇角也弯了上来,是一个调皮的笑容:“那你就与我做老婆。”   谢兰修气得捶了他一记,见袁涛一脸孩子似的纯真笑容,挑了挑眉,食指和中指间捏了一枚黑子,正在等待自己落子,谢兰修拈起一枚白子,虽然心中早想明了了,还是仔细又看了看棋局,才在刚才自己落下那枚极有杀伤力的黑子一边轻轻布下。   袁涛拈着黑棋,皱着眉看了半天,没有看出门道来,抬眼瞥瞥谢兰修笃定的神色,按照自己思路为黑子开路。然而不过几子,黑子就开始感觉吃力了,白子灵活地游曳在一片黑棋里,渐渐开出一方天地来,黑子不时被围住吞并,不过一会儿,袁涛不得不缴械投降,把手里的一把黑子丢在棋盒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昂着头似在打量谢兰修,又似在望空想着什么。   谢兰修自忖今日生死在此一搏,站起身后来到袁涛身边,悠悠行了一个礼:“望使君成全!”   袁涛道:“我不是什么‘使君’。”起身后四顾一下,到自己悬挂衣物的架子上取了自己的佩刀。   谢兰修在家时,听说过夷狄之人翻覆无情、杀人如麻的传说,见此刻袁涛脸色冷峻,手握着刀把直直向自己而来,不由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袁涛在离她不过二尺的距离“刷”地抽出了刀,刀刃是铁制的,黑沉沉的,只有刃口上磨得光亮,闪着青色的寒光,谢兰修闭了眼睛,等那寒刃割向自己的咽喉,却听见袁涛的笑声:“闭着眼睛做什么。”另有细微的“沙沙”声,谢兰修睁开眼睛,袁涛收了刀,手执一枝垂柳,断口齐刷刷是被利刃斩断的,柳叶已经有些发黄发蔫,只有枝头部分尚有些柔柔的绿意——这枝垂柳正递向自己来。   谢兰修如做梦一般接过柳枝。袁涛压低声音问:“你会骑马吗?”   谢兰修摇摇头,袁涛无奈地说:“你准备靠两条腿走回建康么?”谢兰修坚定地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袁涛四下看看,从腰间解下一块金色的腰牌:“如果遇到急难,这也能换些铁钱。”谢兰修不觉眼眶红了,点点头接过腰牌说道:“谢谢你。”   袁涛露出一个微笑,轻轻摇了摇头,向驿站门外走去。谢兰修忙跟在他身后。门口有几名值夜的兵丁和供奉,见袁涛后都目露尊敬之色,袁涛道:“谢家小娘子今日帮我洗衣服时丢了一件腰挂,我们这会儿出去寻寻。”几人面露惊异的神色,却没一个多问,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上了官路,袁涛手掩着额头看看远方,终于说:“前路漫漫,还请谢娘子善自珍重!”   **********************************************************   彭城王刘义康回到王府,王妃谢兰仪披头散发,神色峻然望着他。刘义康不觉有些局促,不敢正视谢兰仪,唤侍女为自己宽解了朝服,换上纻丝的家常衣服。谢兰仪冷冷地等他换好衣服,才轻声道:“你准备瞒我一辈子么?”   刘义康赔了笑道:“不是你说要为兰修找个人家的吗?”   “砰”的一声,檀木食案砸在地上,上面一件青瓷滴溜溜滚落下来,在地板上撞得粉碎。   刘义康闭了下眼,才怯生生抬头看妻子:怒目圆睁倒不算可怖,可怖的是两眼齐齐地流下两行泪,衬得那白净的美丽姿容楚楚然令人生怜。人人都知道刘义康惧内,却不知他其实是因爱生惧,惧的是谢兰仪不快乐。此时,小侍女战战兢兢蹲在地上收拾干净碎瓷,退着步紧躲了下去。刘义康走近谢兰仪,带着些讨好地说:“其实嫁给魏国君主,不是强过嫁个寒门士子?”   谢兰仪一把甩开刘义康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笑道:“我倒不明白,是送到敌国做奴婢,还是魏主拓跋焘明媒正娶我妹妹做皇后?”   “皇后么……是不大可能的……”   “不做皇后就不算正嫁!那不就是做奴婢媵妾?!”   刘义康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解释这些胡搅蛮缠的问题,伸出手想抚一抚谢兰仪的肩膀,又怕再次被甩开,只好偷偷顺了顺谢兰仪黑漆似的的长发,辩白道:“袁皇后下的严旨,别说我知道了也没法子,连陛下知道了不愿意,他都没有办法呢!”又抚慰说:“也许没那么坏,兰修妹妹那么美,又那么聪明,嫁入魏主的宫殿,岂不是强过在掖庭受罪?”   谢兰仪抹着泪道:“这里好赖是故国故土,她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平城,将来生死哀荣,我这里都不得而知。我们姐妹一场,我在这里享福,妹妹却在异国受罪,你叫我这心里如何受得了?!”   刘义康见谢兰仪的情绪不那么激动了,忙跪坐在她身边说:“你甭担心。现在两国交好,我们这里自然要派人去北魏探看,一有消息,我立即告诉你好不好?”   “今日两国是交好,但陛下怀着怎样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么?左不过暂时稳着魏国,将来总是想要收复故土的。那么,如果有一天两国交恶了,我们家兰修不就成了敌国的质子?她还有好日子过么?你说,袁皇后这不是生生要弄死我们家兰修么?与其这样,她不如在宫掖给我妹子一个痛快呢!”谢兰仪说着,又掩涕痛哭起来。   刘义康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才能抚慰妻子。正纠结着,门外王府长史来报,说宫中有赐。 作者有话要说:   ☆、民卒流亡   刘义康赶紧换上公服,出门候旨。好一会儿才回来,神色怔忡。谢兰仪不知何事,见丈夫这副样子,也不由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刘义康回过神道:“本来过了元旦,明年我就要到彭城就藩。宫中说陛下身体不适,命我仍然在京佐理朝廷事务,加赐了中书令的职衔,又赐了马匹、刀剑和绫帛,还有……”他怯怯地望了谢兰仪一眼,没有说得下去。   还有是从宫中赐出的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虽不是王谢世家的娘子,但也是新近获宠的寒门士子家的女儿。皇后早就安排为刘义隆选妃,然而刘义隆匆匆瞥了瞥皇后精挑细选的女郎们,便皱着眉头说了一堆嫌弃的理由,未曾肯留一名女子,因而皇后选中的几个只能分到诸王府,给刘义隆的兄弟们做侍妾。虽然是妾,但因是皇帝皇后赐下,地位非同一般王府自己纳的媵妾们,进门就封美人,相当于仅次于正妻了。   谢兰仪虽然气结,但是“妒忌”是七出里的罪责,何况自己与彭城王做亲以来,尚未生育子女,彭城王纳几个妾是稀松平常不过的,所以不得不强作笑容,受了四名女子的拜见。好在刘义康偷偷和她咬了耳朵,承诺绝不宠妾灭妻,果然四名女子娶回来后,刘义康一个月才各去她们房中一次,大部分时间还是陪伴着谢兰仪。   ******************************************************   却说谢兰修离开江州的驿站,趁着夜色飞快地一路向南奔跑。她本是闺阁里弱质的女子,除了有时和父亲登临钟山、覆舟山之外,从来没有跑过那么远的距离。等到天边露出曙色,谢兰修回望来时的路径,发现所住的驿站还能远远地看到淡青紫色的轮廓,而她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双腿酸软如灌铅一般,再也奔跑不动了。   谢兰修拖着疲累的两条腿,一点点地挪动着,天色也一点点亮起来,远处庄户的雄鸡高声鸣唱起来,旋即乡里鸡犬相闻,有了点热闹的感觉。谢兰修觉得腹中饥饿得咕咕作响,头里面也昏眩起来,扶着道旁的小树,好容易才挪到了一间茅屋旁。   茅屋门户开着,里面早起劳作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妇女,两鬓早生华发,脸上皱纹间布满烟火尘垢。谢兰修生平第一次讨要吃喝的东西,踌躇了半天才勉强开口:“大婶,可能赐一口水喝?”   那妇女抬头看看谢兰修,虽然此时她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衣裳皆是丝帛所制,显见的是富贵人家的女子。那妇女赶紧起身,端了一瓢清水递过来。谢兰修顾不得言谢,捧过“咕咚”几口就喝完了。口不渴了,然而肚子还饿,谢兰修更不好意思开口,那妇人倒似看明白了一般,带着楚地的口音道:“麦屑粥也有多余的,你要不要吃?”   谢兰修感激不尽,说:“今日一饭,若有机会一定补报!”   妇人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懂她这文绉绉的词儿,摇了摇头,又端来一碗麦屑粥,粥极寡淡,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不过毕竟是食物,谢兰修“呼噜呼噜”吃得心满意足。饭毕,人有了精神,谢兰修整了整撕破的裙摆,深深行了一礼,那妇人也不知回礼,道:“那里有胡床(1),你坐下来歇一歇。”   谢兰修在家时虽不算十分守礼,然而垂腿箕坐还是很不习惯。此刻少不得入乡随俗,整好裙摆坐在胡床上。那妇人却劳作不息,谢兰修很不好意思,道:“我来帮忙吧!其他虽不擅长,舂米织布我还是会的。”妇人也没有多客气,指了指房内的织机道:“劳烦你!正好这个月的葛布还没有织完。”   谢兰修四下观察了一下房屋,里面似乎只有妇人居住,窄窄的堂屋内堆着一些杂物,中间珍重地摆着一台织机。谢兰修在家也学过织素裁衣,丝绸和葛麻的织法本质上差不多,但是细微处有些不同。谢兰修仔细试了试,才调准了松紧,“噼啪噼啪”踩着底盘的踏板,飞梭如电般织起来。妇人过了一歇来看,由衷赞道:“你的手真巧!”   谢兰修矜持地笑一笑,问妇人道:“大婶,家里就你一个人?”   妇人叹口气说:“从上个朝代起,战乱就几乎没有停息过。我家原也有男子,我丈夫、我大儿、二儿和三儿,全被抓去服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回不回得来了。”她说这话时语气麻木,全无痛楚一般。谢兰修心里一酸,世事艰难,岂是他们豪门望族才知道生离死别呢?不过是小老百姓苦日子已经过到麻木,竟然不以为苦而已。怪道古人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耳。”刘义隆与北魏和解交好,既是不得已之举,也是养民生息,是对普通老百姓的善政。   想到他,谢兰修心里又是百味杂陈,既恨他,但又隐隐觉得他的解释不无道理,只是刚刚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对不起阿父以往的疼宠,于是硬把这样的念头压制了下去。回头见那妇人张着口呆立着望着墙头的葵草,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妇人,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谢兰修心一紧,起身伏到门缝边一看,两匹高头大马上骑着两个穿着北朝服饰的兵弁,举目四顾,终于将目光锁在她所在这间茅屋。   妇人见谢兰修的脸煞白,低声问道:“是来找你的?”谢兰修点点头,妇人也说不出话来,见谢兰修四下找逃走的路,摇摇头道:“出了这里,又是十里的荒地。”她似乎也不害怕,到屋里继续织起布来。   此刻,“砰砰”的敲门声急急传来,谢兰修情知不能幸免,想着还是不要连累人家,虽然腿脚有些颤抖,还是毅然拉开了门,直视着两员北魏兵弁。两个小兵抽出腰间的佩刀,一脸峻色逼过来,谢兰修看着白刃,颤着声音道:“我若是当死,也请你们不要伤及无辜。”   其中一人狠狠扯过谢兰修的袖子:“敢从老子眼皮子下逃走,你确实是活腻了。不过,就算要杀你,也要给其他人留个警示!走!”   谢兰修怕他们对救护自己的妇人不利,也不挣扎,任凭兵弁拖拽着,像丢麻袋一般丢在马背,刚刚吃饱的胃硌在马鞍侧边,几乎要把才吃下去的麦屑粥尽数吐了出来。她挣扎了一下,一记马鞭便抽在背上,火辣辣一道锐痛。谢兰修在掖庭时罪受过不少,但生平还是第一次挨鞭子,又羞又辱,又气又恨,眼泪忍不住地挂了下来,于是紧接着又是一道痛楚烙在腿上,比前一鞭疼得更甚,谢兰修咬着嘴唇,辗转着身子伸手护痛,“叮琅”一声,什么东西划出一道闪闪的弧线,坠落到地上,谢兰修泪眼模糊,只觉得地面一道金色滑过,便湮于尘土中去。   倒是另一名小兵,脾气没那么急躁,俯身捡起那坨金色的东西,“咦”了一声,交给伙伴去看。谢兰修在那片刻,看清了原来是袁涛送给自己的金色腰牌,心中“轰然”如雷鸣般一响——若是这腰牌落到北魏兵卒手中,岂不是坐实了袁涛是纵放自己的罪首!谢兰修乞求道:“我跟你们走,不要拖累无辜的人!”   那两名兵弁神色却有些异常,什么都没有说,飞身上马,随后掉转马头,又向来时的驿路奔去。   谢兰修一路给颠得几乎昏厥,好在马匹上这漫长的来路竟然短短时间就到了,当她下垂的目光见到几乎委地的垂柳时,谢兰修心中一阵愤懑伤怀,被放到地上,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颠得太过,她跪倒在路边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把肚子里那点麦屑粥尽数倒出。   只是接着,她也没有被杀,甚至除了先挨的两鞭外,一点责打处罚都没有。几名供奉服侍她洗了脸漱了口,又给她衣服叫她换上,一句都没有多说,辎车又上路了。   谢兰修忍着泣声,偷偷伸手抚了抚腿上的一道痛,摸得出伤处已经坟起长长的一路,绸裤上洇了一小块僵硬的痕迹,只怕是鞭梢抽过的地方流了些血。谢兰修不由自伤,突地想起这次回来没有看见袁涛,心里突然紧张害怕起来:难道因为纵放自己,袁涛已经被处死?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懊悔,等辎车在长亭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谢兰修央告平时处得较好的一名供奉帮着打听,那供奉却道:“袁涛自认放了你,被快马送到前站去了。现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   谢兰修暗暗垂泪,只好暗自许下等到了平城,有机会要找间寺庙为袁涛奉几支香烛,念几遍往生咒的愿望。 作者有话要说:  (1)此床非彼床,就是胡地传来的凳子,像今日的小马扎。那个时候,淑女绅士都是跪坐为守礼的正统,但北方的一些坐具慢慢传了过来,老百姓已经开始垂腿而坐了。 ☆、生如转蓬   漫漫路途过了荆州,又渡船过了江淮,一应风景突然疏阔起来,空气变得干燥,气温也下降了不少,道路两旁连树木都显得绿得带着苍色,树干坚毅直立,却不似江左的柔媚清逸。而官道两边,虽然也种植着不少菽麦之类的粮食,荒田却也不少,高高地长着蓬草,谢兰修在辎车窗中看见蓬勃异常的飞蓬草,心中涌起的都是“生如转蓬”一类词语,暗自悲切。   在山间又蜿蜒数日,算来一路走了三个月之久,才到了平城,平城的繁华与建康不同,城墙高大,上面没有湿腻的苔藓,缝隙处生的都是细细而柔韧的草。进城之后,马匹和骆驼都比建康多,而市场却不似建康规划得齐整,一片热闹的市声。人们的穿着也不是想象中的披发左衽,大部分还是右衽的衫袍,松松的合裆裤褶,头发也束着戴冠,唯有脚下多着皮靴,与南方的屐履不一样。   很快,一行车马到了平城中心的宫城,宫城亦是建筑宏大,但进去之后也不觉得繁华,除却檐头梁柱有些雕饰和贴金之外,其他都觉得粗疏,谢兰修她们这群女子走的是宫城后方的宫门,一路毫无阻碍到了一处居所,形制简单,地上矮榻上铺设着灰色的厚毡,几架木板制的曲尺屏风绘着红色漆画,屋中间设一座偌大的熏笼,此时正是傍晚,熏笼里已经燃上了炭火,房间里比外头温暖多了。   谢兰修她们十六名女子,惶惑无措地坐了下来,少顷有宫监送来了饮食,有汤饼和乳饼,也有炙肉和胡炮肉,饮品只有酪浆。众人食无滋味地吃了一些,心中都有些慨叹,然而没有人敢则声。谢兰修怀念着建康城中滋味上佳的鲈鱼脍和莼菜羹,逼着自己咽下了带着浓郁膻味的炙羊肉。   没想到的是在宫城中一住就是小半年,过了难熬的寒冬,平城终于迎来了第一缕春_色,谢兰修在住的小院中看到烂漫开放的金色连翘花,暗自计算,此时在宋是元嘉四年,而在魏,年号是始光四年 ,她们这里闭塞,不过也从宫人口中得知,魏国皇帝拓跋焘,比刘义隆还小上一岁,是先帝拓跋嗣的长子,十六岁便继承大统,而且继承了乃父拓跋嗣的刚烈风格,后宫除了几名因被临幸而赐了椒房、中式等低等称号的女子外,尚未纳娶皇后。半年前与宋议和后,便御驾亲征,匆匆挥师夏国都城统万城。   十六名宋国送来的女子,闲来无事,未免也要猜测这位日后主人的性格和爱好,断断续续打听到:拓跋焘为人率直,然而战场厮杀从不讲情面,即位初便族诛了持反对意见的鲜卑贵族。这次征伐夏国,亦是听了一位汉族的谋臣的意见,因而力排众议,只率了三万轻骑,突袭统万,但战局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没想到,不过数日后,宫城里就欢庆起来,原来是皇帝拓跋焘功成归来,人们纷纷议论的话题变成了拓跋焘的英明神武:据传他的三万轻骑只用短短数日就奇袭统万城下,皇帝、将领和士卒们在戈壁中饮水不足,进食不足,疲乏到了极处,上马后却异常骁勇,先用小股骑兵诱出敌军,然后设伏夹击,三万人杀死夏国六万精兵强将。拓跋焘身先士卒,亲自斩获敌将十数人,中途马匹中刀倒地,拓跋焘坠马之后立刻夺过一匹敌人的骏马,翻身上马后又斩了十来具首级。后来又被流矢射中胳膊,拓跋焘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把拔出箭簇,撕下衣襟扎住臂膀上端止了血,率骑兵直接袭击统万城门,打到夏国君主赫连昌连夜出逃,派丞相亲出宫门递送降表和贡品。   众女都听得呆住了,许久才有一人道:“这北魏的君主真正是英雄!”   谢兰修横了她一眼,但也找不出驳斥的话来,论勇论谋,拓跋焘都当得起“英雄”的称号,可他毕竟是敌国君王,自己是宋国子民,如此面带憧憬神色地夸赞,难道是芳心暗许了不成?   说话的人有向往之心,旁边却有人代谢兰修嗤之以鼻:“你少发花痴了!我们不过是女奴的身份,将来就是想自荐枕席也不知合不合格呢?何况我听说,夏国皇帝赫连昌,把自己三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当做投降的进贡,献给了魏君,人家是公主的身份,又是天仙般的容貌,魏君有了这三个仙女般的人儿,哪只眼睛瞧得上你呢!”   被驳斥的那位还有些不服气:“我虽是寒门出身,那夏国的公主也不过是俘虏,论起高贵,又有多少不同?我倒没安心想什么荣华富贵,只怕我们这里有人,心心念念就要登上这里皇帝的床榻呢!”眼睛便瞟上谢兰修,谢兰修哪里耐烦与这些女子勾心斗角,提着裙裾,转身进了内室。   ******************************************************************   宫城里很快传来好消息:皇帝拓跋焘要册立皇后了!拓跋焘已过冠年,后宫虽然不虚,但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缺着,倒也不是没有看得上的女子,主要是鲜卑族风俗重祭祀和占卜,皇后册立,必先手铸金人。后宫多年,一直没有铸金人成功的妃嫔,而且也没有妃嫔生下皇子,朝臣们以为这便是天意,也不催立皇后。   “新皇后就是夏国的长公主!”与谢兰修关系比较好的一名女子名唤吴绫,悄声对谢兰修道,“手铸金人,一个时辰就成功了,说是魏主陛下满脸是笑,亲自将象征皇后之位的印玺系在皇后的衣带上。马上就要举行盛大的婚仪,我们这里不知加恩不加恩呢!”   谢兰修尚未及答话,门口进来几个宫监,挥了挥手中的马尾麈,看着里面十六名女子,清清嗓子道:“有旨!”   谢兰修见左右的人都跪了下来,虽然不情愿,也不得不跪下听旨。那宫监道:“陛下恩旨,宋室馈赉十六名女子,分赐征讨西夏有功的朝臣为婢。”   下面人听得五雷轰顶,少顷便有轻微的啜泣声,谢兰修心道:既然到了这里,无异于出生入死,与大臣家作婢女,这大概也不算最坏的结局。低头不言。那宫监又问道:“谁叫谢兰修?”   谢兰修吃了一惊,抬头道:“奴是谢兰修。”   那宫监着意打量了谢兰修两眼,脸上浮上一丝笑意:“谢兰修没入宫掖,另有封赐。”谢兰修只觉呼吸急促,半晌伏低身子道:“奴谢兰修谢陛下隆恩!”她耳朵里“嗡嗡”的,举头四望,模模糊糊却看不清楚,只觉得四体都被抽空了一般麻胀,走了两步便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所居住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房间,地方变大了,装饰也较原来精致,谢兰修手拂过帷帐,都是细腻的南丝,帐脚还绣着茱萸纹,床头的枕屏,是素帛上绘着青绿山水,山势挺峻,河流湍急,正是北国的风光。谢兰修支起身子,发现自己的衣物也换过了,只有长至腿弯的乌黑长发,还是乱蓬蓬逶迤在肩头,流泻到身畔。   “娘子醒了?”   谢兰修抬头一看,一名头梳双环髻,身着鹅黄小袖袄、葱绿撒花裤褶的女子带着一脸甜笑揭开帷帐,用金钩钩好,笑融融道:“太医说只怕娘子有一阵没有好好就餐了,不过没有大碍的。”扶着谢兰修起身,为她加了一件薄羊皮的外袄。谢兰修闻着羊皮上淡淡的膻味,虽熏了浓香也盖不住,心里不由一阵作恶。那侍女道:“奴婢名叫阿萝。奴婢服侍娘子梳头吧。”   谢兰修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侍女将镜台放在榻上,调好位置,谢兰修的清水脸正映在其中。侍女用角梳轻轻为谢兰修通着头发,笑盈盈道:“这是陛下的后宫,这座宫苑建成的时间还不长,崔司徒写诗赞它‘飞阁凌轻云,金铎彻灵光’,陛下说,暂时就叫飞灵宫。”   谢兰修冷笑道:“鸟欲振翅而不得,灵光欲四散而归渺,飞从何来?灵从何来?”   阿萝愣了愣,似乎未曾听懂,谢兰修也觉得自己不免有迁怒的意思,好在阿萝的脸色还是懵懂小女孩般毫无变化,只是非常轻柔地帮着谢兰修通头发,谢兰修无声一叹,见镜中自己的长发渐渐柔滑通顺,发油上兰泽的香味也甚是宜人,阿萝的手极巧,三下两下盘弄,一头乌鸦鸦的长发便挽成高髻。   阿萝轻轻拨弄了一下谢兰修额前的刘海,问道:“额发要抿起来么?”试着把额发拢到两边让谢兰修看。谢兰修看到自己莹白圆润的额头露了出来,心里不知怎么一悸,道:“我还是未嫁的女子,还是留着额发吧。”   阿萝笑道:“陛下指名要留下谢娘子,娘子的大喜只怕也快了。今日就有宦官来传旨,今日午后,陛下要召见娘子呢!”她笑了笑,道:“不过娘子貌美,留不留额发都美。”用小木梳轻轻帮她的额发梳理整齐,挑了两支发簪,小心地插戴到发髻里,谢兰修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面前锃亮的铜镜,渐渐变得模糊。阿萝小心地问:“娘子?”   谢兰修用手绢拭去眼泪,道:“没什么。”   阿萝道:“我们陛下人极豪爽的……”   谢兰修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只是自伤罢了。”   修饰完毕,阿萝道:“娘子用点饭菜,午后要到陛下的华显宫觐见。”谢兰修顿觉食无滋味,勉强用了些炙肉和酥酪,欲用点蔬菜,可惜只有韭齑。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年代基本准确,但到之后,为行文方便,也为凑合男女主的年龄,会对时间有一些活用,不必拘泥史实。 ☆、若如初见   无论宋、魏,两位君主都不尚浮华,宫殿一例宏大却简朴,亦无先朝恢弘的装点。若说两座皇宫有何不同,大概宋宫更有广陵和秣陵的清秀和雅致,而魏宫则多了些胡人的风格,疏阔敞亮,不时有供佛的檀香味从带着羊皮味道的宫苑中流溢出来。谢兰修一路跟着阿萝,低着头也不大敢四处乱张望,随着空阔的大道,来到一座宫殿中。阿萝轻声道:“这就是华显宫了。”   通报进去,皇帝拓跋焘很快就召见了。   谢兰修低着头进到里面,眼睛略一抬看到一人坐在正中的矮塌上,一身暗紫色服饰,也没敢细看,俯身下拜,口里道:“奴谢兰修参见陛下。”   上头那人语气直硬,道:“抬头。”   谢兰修顿时觉得侮辱,凝了凝神道:“陛下神武,奴不敢抬头。”心一横,等着下面不知怎样可怕的发落。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转而紫色的袍角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谢兰修身子不由更低,心跳得“怦怦”地震得耳膜都响,眼睛只敢盯着那紫色的袍角——袍子是厚缯的,里面大约也是皮子,微微露出卷卷的如细珠一般的灰色绒毛,味道倒不算膻,反而有点零陵香的淡淡气息飘浮过来。   那人清了清喉咙,又道:“抬头。”这次声音略柔和些,然而谢兰修仍感到面前的紫色厚缯上交织的暗花变模糊了,少顷一滴泪水发出轻微的“吧嗒”声,恰巧滴落在紫色厚缯袍子的旁边。她头顶上传来拓跋焘的声音:“唉,我最见不得你哭!怕什么,我是故人。”   谢兰修这才觉得声音有些耳熟,犹疑着抬起头,泪光模糊,门外照来的光线又太强,看不清楚,只隐隐见一张熟麦色的脸,下颌坚毅如有刀削而成,眉眼浓重,却带着弯弯的笑意——   “袁涛?……”   谢兰修慌乱中顾不得找手绢,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眼睛中剩余的泪水被纻丝的袖子吸干,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一路上和自己下棋聊天的“袁涛”!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袁涛竟是魏国君主拓跋焘!   拓跋焘露出了往日下棋聊天时才有的笑容:“怎么,若有所失么?”   谢兰修觉得心里没有那么紧张了,但言语上不敢有丝毫疏忽,顿首道:“奴不识圣驾,唐突了陛下。”   “原就是为了你们认不出。”拓跋焘微微笑道,“我虚席以待,等候谢家娘子。”   谢兰修一看,矮塌上果然铺了两张锦褥坐垫,瞥瞥拓跋焘确实如以前一样,满脸诚挚的笑意,谢兰修谢过恩,起身坐到了矮塌上。   拓跋焘肆意地望着谢兰修,莹白如玉的脸,乌黑似漆的发,瘦了点,容色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但恰是这样楚楚的风姿,配着眸子里难以言说的清隽气,与自己后宫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谢兰修被他打量着,又不敢像以前对袁涛一般动辄呵斥,坐在锦褥上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谢兰修好半天才开口打破了沉默:“陛下的伤好些没?”   拓跋焘一愣,挑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伤?”   谢兰修道:“后宫都盛传陛下勇武,三万骑奇袭统万,大获全胜。只是陛下胳膊中了一箭,不知……”她的眼睛忍不住瞟了瞟拓跋焘的胳膊,刚刚没有太在意,现在看,果然他饮水都用的左手。拓跋焘爽朗一笑:“这点小伤,无足挂齿。”撩起袖子,让谢兰修看自己的伤口。   谢兰修不知是畏惧还是不好意思,对着拓跋焘那么随意地就挽起袖子,把那条肌肉坚实的胳膊立在自己的眼前,别转过头不愿去看,俄而才觉得自己太过无礼,转头先瞧拓跋焘的神色,他脸上只是微微的笑意,并没有责怪的意味。谢兰修这才转头看那条胳膊:两点疤痕如茶盅口大,褐色的痂已经快脱落了,是一条贯穿伤。   谢兰修心里一阵难受,问道:“箭这么厉害?射穿了么?”   拓跋焘似乎好笑的样子,自己抚了抚自己的伤口,笑道:“若论箭的威力,别说这肉长的胳膊,就是披了铁甲,也是射得穿的。不过还好,这一箭是冷箭,斜喇里飞过来,并不是冲着要射死我的,侥幸只是中到肌肉里,没有出很多血。”他看到谢兰修的脸上如有疑惑,自顾自又道:“不过,箭头上都是带倒钩的,如果直接拔_出_来,连肉都要扯掉一块,反而不易恢复,而且也妨碍着我当时作战,所以先把箭刺穿过去,再截掉两头拔_出_来,伤害才最小些。”   谢兰修听得头皮发麻,突兀问道:“那……那……疼么?”   “当时不觉得。”拓跋焘语速突然变慢了,看着谢兰修的眼神也深邃了许多,似乎要伸手握住谢兰修的手,但终只是带着“袁涛”那般懒散、闲适而有些娇纵的口气道,“这会子想起来,倒觉得有些隐微作痛呢!”   谢兰修无法想象,面前这个说话带着些男孩子意味的男子,竟然是一国雄健勇武的君王;亦无法想象,这个曾经为下棋与自己纠缠的男子,竟然二十岁就已经大破有“铁桶”之称的统万城,获得一方霸业。然而此时他在自己眼前,笑容晏晏,胸襟坦坦,全无傲视天下的雄主的霸气,只似那个在建康郊外,冒险放纵自己,折柳相送的小兵……   “那日……那日陛下放了奴,是不是欲擒故纵?”   拓跋焘笑了,想了想才说:“我输了的事情,绝不抵赖。不过说心里话,放了你真是舍不得得很。好在我的手下得力,还把你抓了回来。如今在我的宫殿里,你就不要妄想离开了。”   谢兰修嗔怪地瞪了拓跋焘一眼。拓跋焘颇喜欢她这样的不带掩饰的亲近感,不由开怀大笑:“谢娘子的棋艺,独步天下。谢娘子的智勇,也颇让我感佩。我如今已经有了皇后,又令封了左右昭仪。那么如今先封你做椒房,以后……”   “陛下!”谢兰修不由打断了拓跋焘的讲话,见他有些愕然,自己转圜道,“奴还把陛下当成奴的朋友‘袁涛’,若是说话有不注意的地方,还望陛下海涵。”见拓跋焘果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轻轻颔首,才接着说:“奴的父亲,元嘉三年被处斩,如今才过一年多,奴热孝在身,不忍便言娶嫁。若是陛下硬要奴以蒲柳之姿侍奉,奴虽不敢不从,心中未免会为不能为父亲戴孝而难受。”   拓跋焘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却,不过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语气有些冷淡:“在我的宫里,戴孝自然不能,不过我许你穿浅色的衣衫。你们南朝的规矩,在室女为父守孝,不过二十七月,明年此时,孝满除服的日子,你就没有推辞之言了吧?不过那时,我的后宫留不留高位给你,又当别论。”最后,他抚了抚面前的小案道:“在宋是元嘉四年,在我们大魏是始光四年。望谢娘子记得。”   ***************************************************************   谢兰仪怀娠两个多月,却莫名小产,尚未有子嗣的刘义康跌足懊悔也没有办法。到了内室,刘义康见谢兰仪头发散乱,衣饰不整,歪在榻边流泪,上前劝慰道:“你也别太难过,孩子总会有的。”见她又是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心里不由痛楚,伸手为她拭去泪痕,柔声道:“你也是!难道就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小月里万不能流泪,别害了眼睛!”   谢兰仪道:“妾身不详之人,只怕没有福泽为殿下生世子。你房中又不是没有姬妾,为宗嗣计,也当多……”刘义康一把掩住谢兰仪的嘴,薄嗔道:“什么话!我要那些庶子做什么!我只要我们的孩子!你好好调养身子就是,不许想那么多!”   谢兰仪委委屈屈点点头,觉得嫁给刘义康这几年,谢家横遭劫难,而他确实是不离不弃,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好。原本觉得他比刘义隆粗豪,少三分书卷气和王者气,私心还有些意不足,如今也觉嫁得这样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福气。据传刘义隆自与魏国和谈之后,对皇后袁齐妫冷淡了许多,生了半个月闷气不肯招幸任何宫人,又突然转性儿似的爱起美色来,这一年断断续续新纳的后宫女子不少,羊车过处便得临幸,却也不见专心宠爱于谁,更似一个浪荡公子般。好在从未因之耽误国事,且生了不少皇子公主来,朝臣们也没有多废话的。   刘义康见谢兰仪神色间松淡了些,心里也不由一宽,抚着她的鬓角说:“田庄上今年颇为丰收,佃客们足有余用,不知谁在林中找了块雷击的好桐木,我门下有人说是做琴的好材料,赶明儿你身子好了,我找个好工匠为你做一架好琴来。”果然见谢兰仪嘴角一抹笑意,刘义康心中更觉喜气,又絮絮道:“还有,今年我的食邑贡上了不少奇珍,我寻思着让你先挑,不久后是陛下的万寿,再拣选两件给他做寿礼。”   谢兰仪不知怎么心思一动,问道:“如今陛下还与皇后不谐么?”   刘义康愣了愣,陪着笑说:“这话私底下讲的,我们也不敢乱传。这一年民间选了不少女子进宫,我看陛下的脸色都没有以前好了——其实他以前就有个弱症,房事太频,是大伤身子骨的!”   谢兰仪点头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羊车过处   过了一个月,谢兰仪的身体养健旺了,刘义康与她商量皇帝万寿的贺礼。谢兰仪颇为经心,从庄子上贡来的珍奇中,拣选了一棵四尺余高的赤红珊瑚树,每个枝杈上都缀着指甲盖大的明珠;四十匹上好的锦缎,着绣娘们赶工又押金线绣了明晃晃的龙凤呈祥图案,是为“锦上添花”;驼峰、熊掌、鹿尾、猩唇几件珍馐均用雕漆食器装好,另送上品的春茶十篓。   刘义康点头道:“确实很拿得出手,不过既然是寿礼,为何不凑个双数?”   谢兰仪笑道:“好事自然要成双。”却要卖关子,不肯告知最后一样贺礼是什么。而刘义康后来才知道,谢兰仪命家仆和部曲四处打听,挑选了几十个貌美如花的寒门女子。刘义康又好气又好笑,对她说:“你这可就不是锦上添花的事了,皇兄后宫充盈,我怕我那姓袁的嫂子心里已经不快得很了,你这四五十个美人送进宫去,可不是淘虚了我阿兄的身子?我嫂子不气得牙痒痒才怪!”   谢兰仪道:“自然不会送那么多,只消好好选个把,其他送给你好不好?”   刘义康做了大揖,道:“娘子你饶了我!宫里送来的那几个,我已经对付得头大了,再淘澄下来一批给我,你是打算我虚乏成人干儿不成?”   谢兰仪“噗嗤”一笑,道:“既如此,我选剩下来的美人儿们,就送给你手下那些得力的人好不好?”刘义康这才舒了眉头,见左右无人,涎着脸挪到谢兰仪坐席边,正打算偷个香,谢兰仪伸手挡住了他的嘴唇,带着些薄嗔道:“急色鬼!我身子还没全好呢!找你的媵妾们去!——这会子,帮我挑人。”   刘义康终究找了个缝隙,在谢兰仪颊上美_美地亲了一口,才意犹未尽道:“太医不是说一个月就足够了么?怎么还要等?……挑到好的,我看上怎么办?”   谢兰仪斜着眼睛冲他一个媚丝丝的冷笑,见刘义康涎着脸又往起凑,躲开些身子击了两声掌,刘义康见屏风外头人影幢幢,懊恼地坐回自己的坐席上,轻咳一声,端了态度。   鱼贯而入的果然个个都有姿色,寒门小户的女孩子,怯生生的居多,进了门头不敢抬。刘义康端坐得累了,侧过身子斜倚着,手里捏着几枚杏子,边吃边看。   谢兰仪却是一直端坐着,仔细打量着每一个女子,还时不时叫伸出手瞧一瞧,转个身看一看,非要把相貌、身段、仪态每一个细节都看准了方作罢。好容易把五十个美人看完,谢兰仪转身问丈夫:“你觉得哪个算是翘楚?”   刘义康丢下手中杏核,凑到谢兰仪身边,见她面前一张素纸,一笔簪花小楷细细记录着每个女子的姓名、声音、相貌及第一面时能够估猜出的性格。刘义康翻了翻眼睛,似乎在想,半日道:“论说漂亮的,倒有好几个,各有风姿,但我觉得翘楚么——”他伸手在纸上指了一个名字:“她。”   谢兰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吴郡潘氏,小字阿兰”。   犹记得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疏疏的长眉,明亮的眸子,带着些羞涩的神情,双手绞着新上身的绸衫,可是,当谢兰仪问话的时候,她脆生生的声音,机变极快,还带着略有些讨好意味的甜美笑容。她不过是薄门小户家的女儿,家中穷到无奈,卖女儿为奴婢,图在富贵人家有口饭吃。   刘义康再次见到潘氏女子,是在王妃谢兰仪的寝居,那一张清水脸,薄薄地敷上铅粉,淡淡地拍着胭脂,疏疏的长眉被螺黛用心地画得如同渺渺的远山。谢兰仪亲手指点巧手的侍女鹄霞为她梳妆——亦是轻灵的灵云髻,插着薄薄银片打制的梅花流苏步摇,特意不用缀角,让银丝的流苏随着风微微地弹动,显得缥缈而灵动,看起来极有生趣。   谢兰仪用心地看看镜中人儿,又离远了看看镜外的人儿,唇角微微挑起笑意,转头才看见刘义康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不由笑道:“你看怎么样?”   刘义康瞧瞧妻子,再瞧瞧潘氏,笑道:“你别说,有六七分像你呢!”   谢兰仪目光一滞,刘义康以为自己唐突了她,正思量着用什么话来挽回,不想谢兰仪却浅浅一笑:“那可是更好呢!”   *********************************************************************   刘义隆万寿节庆,谢兰仪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入宫请安,一应消息皆由刘义康传递。刘义康略带遗憾地说:“今日三兄身子不大好,宴饮过半,就推说酒力不胜离了席面。我们送去的礼物,只怕今日也没有看到。”   谢兰仪不由有些失望,问道:“连那几个女郎的献舞也没有看?”   “嗯。”刘义康说,“不过袁皇后的懿旨,几个女子都纳入后宫,先赏了美人的称号,日后陛下临幸过了,她们生了皇子公主,再加恩赏。”   然而这实在是遥遥不可期的事情。刘义隆身子孱弱,一场小病,就让他缠绵病榻一个月余,病中国事,全交付给尚未就藩的刘义康主持,刘义康也尽忠职守,等刘义隆重新临朝,检视来往奏报,不由露了点笑容道:“四弟做事,颇能称心。”   回到后宫,皇后遣人问疾,刘义隆道:“朕已经大好了,请皇后放心。”来人犹疑着,终又陪着笑躬身道:“皇后说,今儿亲手做了陛下爱吃的几道菜,知道陛下病中没有胃口,都是捡的清淡的,请陛下午膳的时候到玉烛殿去。”   刘义隆偏着头听完,修长的凤目凝成一弯笑意,道:“皇后心意实佳,不过朕荒废朝政已久,今日要梳理梳理思路,还要见几个外臣,就不去玉烛殿了。你拿个食盒,把菜带过来吧。”   那边无奈应下了。刘义隆见他走了,眉心挤了挤,却有些落寞的神色,无聊之极,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一会儿,对自己身边的宦官罗安道:“朕的羊车呢?今日领朕去何处,不要叫皇后知道。”   羊车过处,便幸宫人,原是前代晋朝皇帝司马炎的首创。刘义隆也颇喜好这样,把自己临幸宫中妃嫔的事情交由一只没有智识的山羊,随便山羊把自己的小车拉到哪里,便停下来入宿,宫里嫔妃已经有百十个,倒也无怨无怒,日日各宫渺渺升起的梵香,大约就是在祷祝那只傻乎乎的山羊,突然沿着建康皇宫里某条曲折绵延的小路,来到自己身边。   刘义隆颇觉有趣,不过驾着羊车随意地临幸,最为皇后袁齐妫厌弃,所以刘义隆也一路避开前往玉烛殿的路径,顺着西边一条青石漫地的小路,往宫禁幽深处而去。小路两边的各宫,门口都插着山羊爱吃的鲜嫩竹枝和青翠嫩草。不过今日山羊是喂饱了出来的,正眼儿也不瞥这些绿色物事一眼,羊脖子上挂着几枚小小的银铃,声音当啷脆响,一路过去,一路不知惹得几人落寞、几人希冀。   在几乎已然靠近宫墙的小路上,有一座不大的别院,四边种植着深浅不一的粉色的蔷薇花,缠绕成一道花墙,散发着甜美沁人的香气,大约牵引花枝的藩篱太高,花又长得太茂盛,高高的屋檐斗角,都只看见斜挑出来的一角。刘义隆的那只山羊,忽然在地上轻嗅,随即脚步轻盈,银铃声声,径直进了这座别院。   坐在羊车上的刘义隆觉得有趣,四下里打量,听到一声清脆的娇呼:“阿寿,快拿新煎的香膏来,我的头发都干了多半了,再不梳,可就不亮了呢!”   山羊停下来在地上舔舐,刘义隆下了羊车,后面的随从宦官急忙跟上,正欲去通报,刘义隆摆了摆手,轻声道:“你们到一边去,朕自己去瞧瞧。”   院子前一座秋千,此时不在摇荡,只有一个女子,背对着刘义隆坐在秋千的椅子上,一身鹅黄丝衫,素缣的长裙,水红披帛随着暖春的微风轻轻荡着,那一头几乎着地的乌黑长发,带着油亮的墨绿色柔光,逶迤成一江春水一般流泻在身畔,一把染色象牙小梳,蘸着散发着若有若无兰香的膏泽,轻轻地梳理着长发,幽幽的气味从根根分明的长发间逸出,一时惹得刘义隆情醉心迷,不由几步上前,问道:“你叫什么?”   那边的女子惊愕回头,象牙小梳拿不稳掉落在地上,刘义隆正对着一双潭水般清澈的眼睛,眼梢微微上挑,翻卷的长睫毛带着些惊惧的颤抖,而唇角却几乎在瞬间挤出一抹讨好的微笑来。刘义隆心中不由怔忡,这样的好眉眼,这样的好长发,这样地像一个人——一个只堪追忆却再也无缘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佳人窈窕   “奴潘氏……”那女子抬起眼睛望了望刘义隆:通天冠上硕大的珍珠、腰带上羊脂白玉的带钩,以及他清隽白皙的脸、脸上不怒自威的神情——这不就是大宋的君王、建康城里最尊贵的男子——刘义隆么?“奴的名字叫‘纫佩’。”   “纫佩……”刘义隆轻轻嚼着这个名字,不大响亮,却有意思,他的眼角流出笑意,“是屈夫子‘纫秋兰以为佩’的‘纫佩’吗?”   潘纫佩带着些不解地望向刘义隆,俄而笑道:“奴没怎么读过书,陛下喜欢这名字,就是好的;陛下不喜欢,奴的小名原本叫阿兰。”   刘义隆呵呵一笑,爱抚地挑起潘纫佩的一缕长发,慢慢撒开手指,看那缕缕青丝从指缝间漏下,披散到水红色的披帛上,红的娇艳与黑的浓烈形成了美妙的对比,若隐若现的香气从发间散开,亦从衣领下的雪白脖颈中逸出。   “阿兰……”刘义隆的声音带着些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轻柔梦幻调子,他嗅着潘纫佩身上的芬芳气息,抚着她一头半干的长发,双手渐渐落到了她的身体上:那样好的曲线,增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凹下的腰肢,柔软的臀部,丝衣下面柔腻而滑不留手的肌肤……   潘纫佩的呼吸渐渐浊重起来,又十分的紧张,双手忍不住撑在了刘义隆的胸前,声音低不可闻:“陛下,奴……”   刘义隆用唇堵住了她的樱口,含吮半日才离开,并把那一双小手也一并握在自己掌中,笑道:“你看,朕的羊都会为你而徘徊不前了,更何况朕呢。”笑容中暧昧的意味,叫潘纫佩不由又是脸红。然而她明白,自己在后宫中的一生,将决定于面前这位美姿容、而权倾天下的男子。她长长的睫毛抬起,正对着刘义隆修长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在傍晚的霞光中,眸子仿佛也镀了一层暗金色,瞳仁却幽深得看不见底,自己的脸带着些变形倒映在他眼中,尚留一些小女孩的羞怯和对皇帝的惊畏。潘纫佩自觉拿捏得刚好,低了头红了脸一笑:“陛下说笑了……奴日日祷祝,愿能得陛下青眼,今日是诸神垂怜,也是陛下的恩赏……”   她突然一声惊叫,旋即紧张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刘义隆一把把她打横抱在怀中。潘纫佩觉得双脚不能着地,心“怦怦”地乱跳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揽上了刘义隆的脖子。   宫闱中层层帷幔俱是用的烟粉、水红、胭脂等娇嫩颜色,迷离曼妙而撩拨人的心神,一概熏香皆无,只在墙角案几摆着幽兰,香味淡而雅致,刘义隆把美人放于榻上,嫌一边的枕屏碍事,连着床上冰盈盈的瓷枕,泄水似的薄绢被子一起推到角落。那双怯生生的小手,带着些犹疑,轻轻攀在刘义隆身上,见他没有推拒,小心地去解开带钩,又小心地解开衣襟上的丝带。   葇荑时常不小心拂过刘义隆的皮肤,让他感觉滑腻无比而又痒酥酥的舒适。刘义隆忍不住轻轻一吟,浑身火热了一般,纵情扑倒在潘纫佩的身上。   *********************************************************************   皇后袁齐妫看着乳母手中的小太子刘劭,伸手抚弄了他一会儿,笑容便有些苦涩了,轻声问道:“陛下真的准备封美人潘氏为婕妤?”   罗安躬身甜腻地一笑:“回娘娘,陛下是这个意思。”   袁齐妫轻轻踱步到罗帷的后面,罗安只看到她的侧脸,平静得看不出喜悲,唯有嘴角微微地挂下来,眼神也有些怔忡,半晌,她的手挑开罗帷,罗安瞧见了皇后的整张脸,袁齐妫笑道:“皇上难得有个真心实意喜欢的女子,虽然还未能怀娠,升了分位似乎不大合适,不过……和皇上说,妾明白了,明日就用中宫印宝,封潘氏为婕妤。”   罗安喜滋滋退了下去,袁齐妫从奶娘手中抱过小太子刘劭,这孩子面貌俊美,肉嘟嘟的小脸蛋让人瞧着就想亲一亲,然而那双颇类似于刘义隆的修长眼睛,眸子始终显得冷漠,有时与这小娃娃四目相对时,袁齐妫甚至能感觉一阵寒意从后脊梁升起。   刘劭甫一出生,兴奋不已的刘义隆就从太极殿赶过来看望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可刚刚到皇后燕居的显阳殿门口,他簪得好好的通天冠无风而突然坠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显得狼狈不堪。时人都偷偷传言:皇长子刘劭是不祥之子!但刘义隆却对自己笑道:“阿齐,你别听人家胡说!冠子落下来就落下来呗,关咱们儿子什么事?朕的儿子,自然有齐天的洪福,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教导栽培他,让他继承我大宋的君位,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袁齐妫抱紧了孩子,眼泪潸潸落下,才会说话的刘劭在母亲怀里挣扎着,含混不清地说:“阿母……阿母……透不过气……阿母……”   袁齐妫忙松开双手,在孩子柔嫩的颊上亲了又亲,如今,也许她只剩下儿子了!   而新封的潘婕妤受尽恩宠,刘义隆几乎弃置了羊车,而日日宿在她的宫室,过了两日又嫌宫室偏远,换了滋畹宫,潘纫佩嘟着嘴道:“陛下,那些兰花自然是香得好闻,但是妾不喜欢那一湾水,夏季来临会招虫子!”   刘义隆好言宽慰道:“那夏季来的时候,朕把吴地出产的最好的笼烟纱与你做簇新的碧纱橱可好?”   潘纫佩娇痴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应了,倒是红了眼圈说:“妾年纪小的时候,就在吴郡帮阿母采桑养蚕,个中辛苦,今日想起来也觉得心酸。阿父阿母不过是农户人家,今日我倒飞升到皇宫做了婕妤,阿父阿母还是流落在农家……”   刘义隆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直接告诉朕不就行了!朕派人到吴郡把你父母接到建康来。”   潘纫佩转转眼珠又道:“他们不过是寒门白丁……”   刘义隆却不再说话,许久方道:“再赏一座宅子,十万钱,也算是建康城里的富户了。”潘纫佩察言观色是与生俱来的能耐,见刘义隆这么说,也不再纠缠,换了娇笑:“谢陛下!陛下厚恩,妾无以为报呢!”   “那就以你的芳姿来报……”刘义隆埋首在潘纫佩的襦衫领口,深深吸一口气,笑晏晏道,“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潘纫佩格格笑着,与刘义隆倒在文茵之上。   *********************************************************************   谢兰仪入宫的次数终于又恢复到谢晦被视为叛臣之前的频率,她似乎终于放开往事,一脸礼节性的微笑,仪态万方,陈郡谢氏一族的清隽美貌在日渐成熟的谢兰仪身上,显出别样的风情。   她在显阳殿拜见过皇后之后,关切问道:“娘娘脸色不大好,需请御医请脉诊视,不宜耽误!”   袁齐妫笑道:“年岁不同了,生了两个孩子,就像被掏空了似的,其实也没什么病症,只是有些精力不济罢了。”   “彭城王庄子上倒有出产的人参……”   “不必了!”袁齐妫一脸客气的微笑,“劳王妃操心,我自己个儿有数,虚不受补,还是食疗为上。”她瞧着下首跪坐着的谢兰仪,她那张脸白润得跟羊脂美玉一般,而表情波澜不惊,亦有温润的光辉在,心里竟不由一阵落寞。想起滋畹宫中那个人便是她送过来,心里未免有几分不适,淡淡笑道:“实在对不住王妃,我今日身子不大好,竟不能久坐陪你闲聊。要么,王妃还是去滋畹宫看看潘婕妤,她心心念念感激王妃举荐之恩呢!”   谢兰仪颔首笑道:“娘娘说笑了!妾哪敢居这样的功劳!倒是皇后宽宏仁爱,不愧是母仪天下的贤后!”   随着谢兰仪一道去滋畹宫的,有皇后那里的宫人,谢兰仪心里清明,也不多语,保持着一贯的淡笑,见到潘婕妤便是倒身下拜。   潘纫佩——亦就是谢兰仪选送入宫的潘阿兰——慌忙回了礼,又扶起谢兰仪,琅琅笑道:“王妃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谢兰仪笑道:“婕妤如今侍奉陛下,自然是我跪拜才是。”   潘纫佩笑道:“旁人说这话,我厚厚脸皮也就忍了,王妃是我的故主,我要是还在您面前托大,岂不是活生生让人打脸?”她眼风一扫,看见皇后宫里的人,她倒是颇为精悍,朗声道:“几位中使辛苦了!你们回禀皇后娘娘放一百个心,谢王妃在我这里,我是绝不敢怠慢的!”携着谢兰仪的手带到里间。皇后那里的人知道潘婕妤是新近最为受宠的嫔妃,也不敢不听话,讪讪地自行退下了。   谢兰仪和潘纫佩一同坐在蔺草席上,笑道:“陛下对婕妤好得很吧?”   潘纫佩脸微微一红:“对我……是好。不过我也没读过书,在陛下面前不大敢开口讲话。他每每见我,也不爱我讲话,也不想听我唱曲跳舞什么的,就是端详我的脸,能看好久,然后就——”   谢兰仪见她的脸越发红了起来,不由掩了口一笑,又正色轻声道:“婕妤就不想更进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纹枰对弈   “想是想……”潘纫佩叹口气道,“可惜我出身微寒,三夫人是不用想了,将来能列入九嫔的首位——淑妃,也就心满意足了。”   谢兰仪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婕妤何必轻看自己?皇后虽然说是袁氏旧族,其实我们也都知道她的出身亦不过的婢妾之女而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潘纫佩瞪圆了她那双清粼粼的美目,左右看看无人在旁,才轻声说:“可陛下敬重皇后,我哪有那个胆子越界?”   谢兰仪笑道:“也不用越界,只需固宠。皇后的手段,我很明白,但这后宫,毕竟还是陛下的地方!陛下强势,必然不肯后宫逾界,也自然不会助长皇后专权。”   “可我也怕,色衰而爱弛。”   谢兰仪点点头说:“婕妤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宫么?”她凝神看着潘纫佩眨巴着眼睛一脸懵懂,心里蓦地微生酸楚,好一会儿才说:“婕妤长得有些像我妹妹,我见了婕妤,便想起妹妹兰修,她被皇后送到北魏,如今消息闭塞,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这段往事,潘纫佩也知道,见谢兰仪有些泫然的神色,隐隐有些懂了,但她自知智慧不够,又不敢乱猜,咬着嘴唇等谢兰仪稳定了情绪,继续说道:“不光我想念妹妹,也有人心里有我妹妹的影子——婕妤若想不以仅美色事君,就不妨让自己更有谢兰修的影子。”   这话说出来其实颇有些残忍。可是穷门小户出来的潘纫佩不过伤怀了片刻便想通了——平日里生活都那般的艰难,什么情情爱爱都不过是吃饱了撑着的人想出来的闲事。潘纫佩只想保住自己及一家的富贵,自然虔心拜服于谢兰仪麾下,立刻问计道:“那么,王妃的妹妹最喜欢什么?我怎么学得像呢?”   这日刘义隆下朝后来到滋畹宫,潘纫佩早已在风凉的水边小亭里摆下玉石围棋,又遣宫女烹茗,娇俏笑着说:“陛下,可否教奴奴下棋?”   刘义隆愣了一下,很快就绽开笑脸:“阿兰居然想下棋?!”   潘纫佩笑道:“我虽然不会,可是可以学呀!”   刘义隆兴致勃勃坐在棋枰对面,拈起一枚墨玉黑子道:“你这么笨,学得会么?”见潘纫佩嘟着嘴似乎要发娇嗔,更加想逗她一逗:“喏,数一数,这棋枰有多少格子。”   潘纫佩挽了挽袖子,真个开始一五一十地数起格子来,刘义隆见茶已经烹好,便好整以暇地端起慢啜,见潘纫佩数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在嘟囔:“咦,怎么两遍数的数量对不上号?”刘义隆“噗嗤”一笑,伸手过去点了点美人的额头:“笨蛋!数个格子都能数成这样,还下什么棋啊?最后推枰都算不出个确数吧?”   潘纫佩伸手轻揩了一把额角的香汗,怯生生瞥了刘义隆一眼,见他一脸宠溺的微笑,不由放下心来,娇声笑道:“奴奴就是笨么!陛下那么聪慧,难道就不能把奴奴也调_教得聪明些?”   刘义隆觉得好笑,又觉得放松,看着潘纫佩晶亮亮的眸子,那样的巧笑倩兮,心里忍不住想起那个与她面貌类似的人——她们不同,可,聊胜于无。他捉过潘纫佩的小手在唇边吻了一下,这才在棋枰四角星位上摆放起棋子来,慢慢地、极耐心地教她什么是“气”,什么是“尖”,什么是“并”,什么是“挡”,什么是“飞”,什么是“挂”……听得潘纫佩云里雾里。   “讲完了。”刘义隆示意潘纫佩拈一颗白子,抬抬下巴说,“白子先行,你先来。”   潘纫佩咬着嘴唇,战战兢兢在星位边下了一子,刘义隆立刻一堵,潘纫佩看着棋盘,尚不知其间奥妙在哪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下了一颗白子,又被刘义隆一堵。就这样懵里懵懂地下着,刘义隆自然大获全胜,他摇摇头叹气道:“朽木不可雕也!跟你下棋,嬴得太轻巧。”潘纫佩把白子往棋盒里一丢,苦着脸道:“陛下瞧不起我!”   “没有……”见美人生气,刘义隆连忙上去哄,“你虽不擅长下棋,可人么,各擅胜场,你有你的长处,人家没有。”他说着说着,看着面前人妩媚如笼烟的眼神,心头恍惚似醉,不由闭着眼睛吻上去,双手顺着潘纫佩柔滑的曲线上下搓揉着,渐觉那个身体温热起来,耳畔声声轻吟让人心醉。   他决意忘掉另一个人,她不可企及,但眼前人可以!   *********************************************************************   飞灵宫的日日月月,过得那么漫长,每天听着更漏里的水滴滴逝去,刻壶中水浅至底。第二日醒来,阿萝又总是把更漏加满,依旧用那一脸的甜笑声声地与谢兰修说宫中那些个故事。谢兰修看着小姑娘丰润得似乎可以掐出水来的脸庞,心里竟有些嫉妒:这样的好年华,自己就这样在更漏滴水声中流逝了青春光阴了么?   午后小憩,总是睡不安稳。慵慵然起身,正午已过,日已西斜,北地的秋风总是来得那么早,早到尚不觉寒意,草木却已经发黄了。谢兰修闲极,吩咐阿萝拿红泥小炉来烹茶,自己仔细对着壶中“咝咝”乱叫的水,小心撇去水膜,投入茶叶——这里茶叶极少,也不大为鲜卑人喜欢,多不过饮酪之余,少少的用来解腻,谢兰修这里,都是拓跋焘所赐下的南来的好茶叶,不过再好的春茶,经过商贾从江左一路车马艰辛地运送过来,早失了新茶清冽的香气。纵是如此,谢兰修烹茶依然一丝不苟,不为那茶香,而是为茶盅里那些浅褐色水纹的倒影里,总存有的那些故国与故人的追思。   烹完茶,太阳仍高高地挂在飞灵宫的斗拱檐角上。“阿萝,把我的棋拿来。”   阿萝极为乖巧,捧过来的是一副玉石雕的围棋,没等谢兰修说话,首先笑道:“娘子,奴是个笨人,还是为娘子做那双绣花的鞋子来得妥当。”说罢,闪闪眼睛看着谢兰修。谢兰修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去吧。我逼了你学棋,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厢便一溜烟走了。   谢兰修一个人摆棋谱,棋谱几乎都在心里,与徐羡之下过的几盘——尤其是输掉的——她没事就拿出来琢磨,这一年时间终于琢磨出来:果然自己谨慎有余,眼光便窄了,观大局远不如徐羡之清晰,亦不善于连横。只是,徐羡之那么聪慧的人,棋盘上难得遇到敌手,朝堂上不是依然败在年纪不过弱冠的刘义隆手上?   那修长的凤目,人人都说冷冽凉薄得很,为何每次望向自己总是柔柔的暖意?谢兰修总是竭力地让自己不去想那张脸,然而那张脸时隔一年,反而在自己心里刻画得越来越清晰,那眸子里的暖意也时常在梦中包裹自己,在异国每个泪湿瓷枕的早晨,脸上是湿腻的不适,而那双眼睛却似乎还在追随着自己,直到终于在自己屡次眨眼清醒后才消失不见。   一颗棋子就这样握在手中,迟迟不得落下,直到听到身后一声轻咳,不是阿萝的声音,谢兰修才惊愕回头,入眼的是一身朱砂色的宽袖长袍,外面罩着皂色缘边的绛红外衫,与自己心心念念想着刘义隆大相径庭,这样一身衣裳,穿在拓跋焘身上,衬得他熟麦色的皮肤更深了一度,却在两颊显出健康的红光来。   “陛下……”谢兰修直起身参拜,却不防手中那颗洁白的棋子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又调皮地钻进棋案下面,眼见着滴溜溜地向屏风处滚去。   拓跋焘眼疾手快,弯腰捞住那颗白子,笑嘻嘻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坐在棋案前说:“谢娘子好雅兴!一个人打谱,不如两个人较量。朕虽然不是你的对手,许久没有和你下棋,倒有些技痒呢。”   谢兰修偷偷抬眼望着拓跋焘,见他一脸温煦的笑意,还略略带着一点撩拨的意味,慌忙低下头。拓跋焘道:“你是白子,还是我先手。”谢兰修不敢应答,见拓跋焘落子,便在另一角也落子。   一盘棋下了许久,袅袅的茶香伴着傍晚飞灵宫的清风,如此惬意,最后计数时,不出所料的,拓跋焘赢了两目半。但他却无半点高兴的神色,把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盒,终于定定地盯着谢兰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怿:“谢娘子这可是欺君!”   谢兰修看看他,倒也没有害怕的神色,低下头尽量恭顺地问道:“陛下此言,奴不敢辩驳。陛下觉得奴有罪,就请赐罚。”拓跋焘冷冷一笑,挥挥手示意一旁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阿萝退下,目视谢兰修许久没有说话。   谢兰修给他这样双目炯炯的逼视,反而比刚才紧张,背上冷汗涔涔而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奴去点灯。”   “不必。”   谢兰修不知他什么意思,又煎熬了一会儿,才听拓跋焘道:“宣明公在元嘉三年春季被杀,如今在南边已经是元嘉五年了,二十七月过去,你也算为父亲服过孝了。朕养你在深宫,可不是少个吃饭的闲人……”谢兰修心怦怦乱跳,明知此日必来,临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般的勇气面对,好半日又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起来。”她撑了撑地,让自己酸软的膝盖支撑着自己,突觉一片红云欺过来,压抑得很,继而拓跋焘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抬着她的脸望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悦其淑美   入目的是一双很有威严的眼睛,几乎两年不见,“袁涛”的稚色此刻是不余分毫,他的神色里更添一位雄主的霸气,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似乎要望到骨子里去。   谢兰修竭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慢慢去解拓跋焘外衫的系带,拓跋焘便也放开自己的手指,先是捋了捋谢兰修鬓边的一丝乱发,又用指背轻轻摩挲她脸颊的肌肤,眼神里的戾气慢慢散去,显出三分迷醉来。   “啵”的一声,黄金带钩被解开,原本束得紧紧的朱红袍子松松地垂着,从领口已经能看到里面纻丝的白色中单,谢兰修呼吸不由一滞,手也停了下来,偷偷抬眼瞟了一下,拓跋焘唇角上扬,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突然他伸手扯开谢兰修的碧色披帛丢到一边,襦衫的腰带结得太紧,他试了两试没有解开,干脆用力一撕,谢兰修听见裂帛的声音,心头一紧,浑身也是一紧。   那手没有哪怕略微的停顿,只听紧跟着又是一声,谢兰修被他的力气晃得趔趄,只觉得双眼朦胧,再不敢去看头顶上那人的目光,撇开脑袋,眼角余光却是自己洁白如玉的肩头已然袒露在外。那边是沉重的呼吸声,接着感到身子一轻。谢兰修不知怎的已被拓跋焘抱起,横放于榻上。   “陛下……”声音里带着哭音,带着哀求。   欺身而上的那人却道:“装什么?都说南来的女郎喜欢用心思,欲拒还迎的才更能勾动男人。我今日要试一试,娘子是不是也像传说中那般媚答答的……”   那样欺霜赛雪的肌肤!   拓跋焘只觉得后宫嫔妃,没有比得上的,一路沿着玲珑的曲线吻上去,只觉得那洁白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红痕点点,如自己从统万城里掠来的那只镶着珊瑚珠子的羊脂玉碗,润泽而又惊艳。一缕青丝蜿蜒在肩窝,黑得发亮,他嫌它碍着自己,伸手撩开,触手却有点湿,抬头一看,朦胧的黄昏的光下看不清楚,只觉她下颌处散着些水光,带着傍晚时分的暗金色反光。   仔细一看,是她在哭。拓跋焘不由恼了性子,撑起身体问道:“你哭什么?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么?”   谢兰修这才有间隙把自己的手伸上来,拭去了颊边的泪痕。她心里其实是说不上来的绝望,如果不想服侍敌国的君主,求死并不是难事,可就这么如草芥般没了,又哪里有陈郡谢氏百年家风磨练出来的处变不惊和坚毅勇敢?不过是一个抉择罢了,自己不是早就选好了么?   说是敌国,其实自本朝以来,鲜卑族并没有再行进犯,先朝司马氏当政,到了后来就国力衰弱,北边的民族成了气候,没有不来攻城略地的。而自打先帝刘裕立朝称帝,打了几个还算漂亮的仗,虽说不能收复失地,但也能够保着百姓平安。拓跋氏也算知趣,自刘义隆登极,多是派着使者前来和谈,不用兵戎相见,只消自己这样的女子和一干财帛,便能保得国家和百姓的平安。谢兰修忍住泣声,轻轻说道:“陛下见恕,奴……有些害怕……”   那边果然温存了一些,笑眯眯的声音:“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   “奴是陈郡谢氏,也算高门鼎族……”   拓跋焘想明白了,原来不过因着刚才的话侮辱了她,身下的美人儿颇有铮铮傲骨,自己原来就知道的,那句话出口,本来为着打消打消她的傲气,却不想弄成这样煞风景的图景来。拓跋焘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笑着爱抚着谢兰修的鬓发,道歉说:“我说话太莽撞。娘子不要怪罪。我想你已然想了两年,心急了,也就不假思量了。”   谢兰修也觉得心中掠过一缕温存:既然自己本就是送到他国荐枕席的女奴,这两年时光都没有死,此时又装什么烈女?阿父惨死,自己心里还怀着仇怨,岂为着一时愚蠢的意气而断送了一切?何况……   她抬首凝神望着面前的人儿,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容颜,模模糊糊一团影子,黑的是眉眼、红的是嘴唇,洁白的是牙齿,亮汪汪的是他眸子里的反光……他不是自己心里美姿容的男子的样子,可他也是一国年轻有为的君王。“陛下……”谢兰修闭上眼睛,侧过脸,让眼角一滴泪偷偷落入头发里不被拓跋焘看见,拓跋焘只能见她逐渐绯红的脸颊,感到她的双手那么生涩然而坚定地缠在他的颈脖上,口里逸出一声:“陛下……”   拓跋焘在她耳边说:“叫我的名字——佛狸……”   ***************************************************************   “佛狸”是拓跋焘的小名,其时,再大的人物,小名也都起得俚俗。谢兰修初承恩露,却犟着不肯叫他这个名字。好在拓跋焘也没有计较,美人娇躯,已经够他流连。敦伦完毕,他便倒在榻上呼呼睡去。   谢兰修却一直没有睡着,第一次,不适的感觉远胜于高唐云雨的快意,听着拓跋焘的呼吸声平稳而舒缓,已经熟睡了好久,她还是觉得身上酸胀难受,连着双腿都有些软绵绵的,又是湿腻,恨不得唤阿萝端大盆来用热水洗一洗才好。   然而她只略动了动身子,一条麦色而健壮有力的胳膊便缠了上来,压着自己的肚腹。就着洒进来的月光,谢兰修瞧着自己洁白的皮肤,一阵难言的委屈涌上心头,旁边这人,睡梦中尚留着“袁涛”的影子,颌骨上的肌肉绷得不那么紧,就显出一些自在来。自己这一生,就是跟着这个人了么?   迷迷瞪瞪、半梦半醒之间,谢兰修感觉身边有些响动,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原来还是睡着了,拓跋焘已经自己换上了中单,温存地回头道:“看你睡得香甜,没有叫你起来。今儿天气不大好,要下雨呢。你再睡会儿,不急着起来。”   谢兰修扯过被子掩着自己的胸口,拓跋焘吞地一笑,见那人儿又红了脸,说:“今天,你该去拜见皇后。进幸过了,就封椒房,我已经对皇后说过了。”他自己穿上袍子,系上腰带,才到外间唤人服侍。   阿萝趁拓跋焘出去的当儿,偷偷溜进来,在谢兰修面前眉花眼笑的:“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有什么好喜的!”谢兰修嗔怪着,向外间瞥了一眼,“等他走了,给我打热水来洗洗。”   “是。”阿萝笑嘻嘻的,又说,“娘子可曾垫着点小腰?听宫里年长的阿婆们说,那样子的,容易受孕……”她还是个姑娘家,说着声音就越来越低,乜见谢兰修双颊绯红,一脸嗔怪,小妮子笑道:“奴婢打水去。”一溜烟走了。   自父亲赴法场就刑后,谢兰修第一次穿上明艳色泽的衣服,鲜卑族的服饰,其实与南朝的差别也不是很大,高高的交领,宽袖博带,系着襦裙。虽然到魏宫也一载有余,但因着一直没有名分,也未曾召幸,所以谢兰修连皇后的面都没有见过,心里难免惴惴,偷偷问阿萝:“皇后娘娘,是什么样的人?”   阿萝笑道:“奴婢也没有见过,听其他人讲,皇后娘娘原是夏国的公主,端庄体尊得很,但待下人也很宽和。皇后的两个亲妹子,陛下都封做昭仪,她们俩……”阿萝瞥瞥谢兰修神色,没有往下说。   谢兰修也明白她欲言又止的意思,点点头又问:“那后宫可有太后?”   “有一位窦太后。”   “难道今日不是先去拜见太后?”   阿萝道:“这位窦太后是保太后。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殁了后,抚养陛下成人的乳母,陛下即位后,感念她的乳保之恩,破格封为太后。”   谢兰修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风俗,见阿萝又有欲言又止的样子,凝了神准备听她继续讲,但是阿萝只是笑笑道:“时候不早了,娘子该去拜见皇后了。”   ****************************************************************   皇后什么样子,一路上谢兰修就在想象。赫连氏皇后不知是怎么样的人,但刘义隆的皇后袁齐妫自己已经领教了。袁皇后也算是名门后裔,父亲是江夏望族的袁湛,然而因着她是庶出女儿,自小也吃了不少苦,因而性格坚忍而颇有理智,谢兰修几番遭她手段,连刘义隆都救不下来。这个赫连皇后更是公主出身,自小儿看惯了宫掖的勾心斗角,正不知又是如何厉害的角色。   一路想着,已经到了皇后所居的显阳殿,谢兰修低头理了理裙摆,小心地进了正殿,眼睛一抬便见正首坐着一位女子,头顶高髻上插着赤金钿,两边垂着珍珠步摇,身着赤缯的袿衣,间色长裙,蜚襳垂髾,是皇后的正装,庄严肃穆。   谢兰修不敢多张望,矮身就伏倒在地:“奴谢兰修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的声音却是柔柔的,透着让人舒服的暖意:“妹妹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辞。你我一同服侍陛下,岂不是姐妹一般。快快起来,让我瞧瞧。”   谢兰修款款起身,抬头看到皇后果然是一脸柔和的笑意,她大名叫赫连琬宁,本是西夏君主赫连昌的妹妹、一国的长公主,她算不上特别美的那一类,不过丰容盛鬋,不需寻常女子的矫揉造作,自有她独具的端庄盛贵之气。谢兰修也不敢太过大意,低眉顺眼地侍奉在一旁。 作者有话要说:   ☆、相望朱门   拓跋焘后宫人数不多,除却皇后和皇后的两个妹子是左右昭仪,余外只大概十数人。拓跋氏定都平城也不过才几十年的事情,后宫建制也并不完善,左右昭仪之下,是“贵人”;“贵人”之下,是“椒房”;更低位的称为“中式”,敛眉站在谢兰修的下首。皇后见人齐了,便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地处理后宫的事务。   “如今谢椒房已经正了名分,我已经用皇后印宝发下懿旨,从今后飞灵宫另配使女十人,宦官十人,每日起居饮食均照着其他椒房的例子来。”皇后眉眼间带着弯弯的笑意看向谢兰修:“谢椒房,我这里还有几件见面礼,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也算是我对姐妹的心意。   谢兰修忙俯身谢恩。皇后一笑,转头又问其他事情。谢兰修凝神细看,觉得皇后处事算得上宽和一路的,不过也颇果断。倒是两位昭仪,长得和皇后有三四分相像,但一位拨弄着指甲懒懒地不说话,另一位四下里瞟着,目光碰到谢兰修时,便是冷冷地笑一笑弹开目光。   好容易上午过去了,谢兰修回到飞灵宫,阿萝带着新来的宫女和宦官前来拜见,谢兰修笑道:“阿萝,如今,你可是我宫里掌事的人了。”阿萝一如既往还是那般甜甜的孩子般的笑,吐吐舌头道:“娘娘抬举我!”   “娘娘?”谢兰修一挑眉,还真是不适应这个称呼,正在发愣间,外头宦官送来了皇后的见面礼,谢兰修插烛似的拜倒,接过皇后的赠礼,谢过恩,那传话的宦官一脸的笑,说:“谢娘娘不愧是南边来的,知礼数,讲规矩。老奴也学着了。”   检视皇后送来的赠礼,多不过首饰和衣料,阿萝笑道:“娘娘果然是望族的女郎,行事就是和宫里其他娘娘不一般呢!”谢兰修笑道:“怎么,宫里其他人接皇后赠礼时都不用叩谢么?”   “嗯。接了就接了,哪那么多礼数?皇后虽然是盛贵,但是说到底还不是看陛下的喜好?陛下爱重,就算不是皇后,也没有人敢瞧低了;陛下敷衍,再是皇后,也不过……”阿萝住了口,偷眼望望谢兰修。   也不过是俘虏,给加了恩罢了!谢兰修心道。自己在魏宫,倒是要有个打算,若是想着平淡一生,日子大约也不难糊弄。   *****************************************************************   想着平淡容易,做到平淡却着实不易。   拓跋焘后宫没有正统的太后,皇后和左右昭仪是夏国的俘虏,虽有高位,但在建制不全、且礼法不足的魏国后宫,也并没有至高的权利,而宫中其他嫔妃,或是鲜卑贵族家的女孩儿,或出自于北地汉家士族,或只是因美貌非常而被纳入皇宫,只论权势地位,竟没一个能够牵制国纲——或牵制拓跋焘。   生性强势的皇帝,便足可以任性宠幸,不费思量,全无牵绊。   很快,他对谢兰修的宠爱便阖宫皆知,有时毫不避讳地当着皇后和嫔妃的面盛赞:“还是谢娘子知礼数——南朝人读孔孟,原来真有他们的道理在!不如谢娘子协助皇后一起,制定后宫典仪,不要说起来我们立国也多年了,还没有完善的宫制。”   谢兰修给他说得脸白了红,红了又白,当着众人的面,急忙直直跪下来说:“陛下谬赞!妾哪有制定后宫典仪的能耐!”   拓跋焘却不理会她心里怕出风头的忧惧,呵呵笑道:“我说你能你就能!咱们大魏,若无崔司徒父子制定国典、随着先帝和朕南征北战,哪有今天!如今四面虽然环伺强敌,但也只好对我们干瞪眼。只是朕虽说跟着崔司徒读了些汉人的书,毕竟所知还不够。现在好了,后宫里有你谢兰修,亦等于为我多了一个谋士。”他转脸对皇后赫连琬宁道:“琬宁,你说是不是呢?”   皇后自然只好顺着他说:“陛下所言甚是!妾觉得谢椒房也不必自谦,倒是我们一道把事情商量起来要紧,至于成也好,不成也好,总得先有个开始才是。”   谢兰修心自惶恐,倒不是怕编纂什么典仪之类,而是深恐自己刚刚成为拓跋焘的妃子,便陷入后宫诸人眈眈的目光下。拓跋焘的后宫,盛贵的女子也不过是赫连昌的三个妹妹,但是她谢兰修自己,在这里是更论不到身份和背景。原来抱了不畏死的心态,倒也没有怖惧;反倒是决意活下来了,那惶惶然的小心脏开始畏首畏尾,不愿意自己莫名地死在陌生的北魏宫廷之中。   回到飞灵宫,谢兰修握着象牙小笔杆,看着素笺半天都琢磨不出一个字来,阿萝送来酪浆,觑着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偏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怪道以前听我阿爷说,南朝人做文章是极辛苦的事!”   谢兰修正想松乏一下,丢下笔叹气道:“你阿爷是个懂事理的人!我如今才晓得我阿父日日在书房忙得顾不上我们姊妹,原来也是这么辛苦!”说到谢晦,她目中不免有些泪意,机灵的阿萝忙把手中洁白的酪浆递过去,贴心地说:“娘子快尝尝!这份酥酪滋味刚刚好,用的是娘子喜欢的蜂蜜调和的。”   “可惜这里,茶汤为酪奴(1)!”谢兰修接过酪浆,见阿萝一脸不解,便向她解释道,“我们那里,不喝酪浆,都烹茶喝。上回我烹了茶请陛下饮用,他皱着眉头,喝药似的喝了,末了啧啧嘴说:‘又苦又涩!这样难喝的东西,你们南人为什么喜欢得如痴如醉?还是酪浆香甜,滋味醇美!’我当时笑着说:‘茶是酪浆的奴婢,虽不如酪浆的滋味,可少了它,岂能衬出酪浆的醇厚来?’陛下大笑了一番。”   这段故事阿萝知道,拓跋焘破天荒品尝茶汤不算,此事之后,还专门叫人从边境买好茶叶。除了颁赐朝中以崔浩为首的一众汉臣之外,就是送到宫中赏给谢兰修——这份珍重关切,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想着,心里不觉有些甜丝丝的,对拓跋焘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女人的心思,别扭起来那叫个别扭,但一旦婉顺起来,竟就如一团乱丝突然理清了一般,条条缕缕均很分明。   这时,一个小黄门在门外禀报道:“娘娘,崔司徒家的小娘子前来拜见。”   谢兰修奇道:“我与崔司徒家娘子……认识?”   小黄门道:“崔家小娘子姓吴,和娘娘一样,是从南边过来的。”   谢兰修望空想了想,突然笑道:“原来是她!快邀进来!”   进来的是吴绫,年许不见,她倒变得丰润美丽多了,进门便插烛似的下拜,谢兰修几步过去托住她的手肘,不让吴绫的身子沉下去,嗔怪道:“好好的,闹这些虚礼!”   吴绫抬头,笑容中带着激动的泪水,声音都有些哽咽:“娘娘!——”   “阿修!”她纠正吴绫。   “阿修。”吴绫擦了擦眼角的泪,含笑道,“也就是咱们私下里这么叫叫,若是让人家听见了,不知我有多么无礼呢,把我家夫主的脸都丢尽了!”   “你那时是到了崔司徒家?”谢兰修扶着吴绫坐到席间,问道。十六个宋室送来的女子,除了她谢兰修外,都是进了有功大臣家做婢女,不过出自皇帝厚赐,估计这些女孩子的地位也不会低贱。   而所说的“崔司徒”便是崔浩。清河崔氏虽是汉族高门,但自从晋朝失却北地中原,他们便很早归降了北魏,崔氏一门之中都是聪慧过人的谋国书生,崔浩一族自他祖父起便是拓跋氏重用的大臣,至今不衰,崔浩本人在拓跋焘心中的地位就如姜尚之于周文王,孔明之于刘玄德,说不尽的万般信赖、荣宠富贵!   吴绫脸一红,点点头说:“是啊,由奴婢而媵妾,顶了天也就这个命了。”   谢兰修劝慰道:“谁都不能与天争。我小时候,只以为自己是朱门望族的女郎,一生的路都该是铺好了的,谁料到自己的今天是这般模样!”她颇有些自伤,见吴绫张着嘴似有些不知如何说话才好的样子,忙道歉说:“你看我,又不会说话了!”   吴绫叹息道:“娘娘是谢家的女郎,我不过是寒门小户家的丫头,只是原本盼着在南边随着阿父阿母劳作,及笄了就一夫一妻嫁个老实人,如今竟入了崔家。”   女子之间自然有些私话,谢兰修问道:“那,崔司徒对你不坏吧?”   吴绫又是脸红,低了头含羞道:“年纪差得多了些,人倒还体贴。就是家中主母厉害——范阳卢氏家的女郎——眼睛里一点不揉沙子,我成日家战战兢兢的。”   汉人高门重嫡、庶、妻、妾之分,反倒是鲜卑宫廷看得轻。谢兰修虽有些同情吴绫,但想到自己身在牢笼,亦是朝不保夕的局面,倒有些同病相怜起来,拍拍吴绫的手说:“无子女时是苦些,以后有了孩子,就算是家中良妾,大家要敬重得多。”   吴绫含羞点头道:“这事也要看天……倒是娘娘,趁如今后宫还没有皇子,该早作打算才是。”   这回脸红的是谢兰修了,她一直回避去思考恨多问题,而如今,这些问题一件一件已经摆在了面前——譬如,要不要为拓跋焘生个孩子;譬如,自己对这个已经是丈夫的男子究竟有了几分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故事穿越了,应该是王肃和魏高祖(大名鼎鼎的魏孝文帝)之间的故事了。后面还会有类似张冠李戴、小小混淆时空的事,就不一一注释了。 ☆、云中锦书   虽然以后不难见面,但日暮时,宫廷下钥,谢兰修和吴绫还是握着手久久不忍放开,依依惜别的场景如生离死别一般。   谢兰修在门口怔怔地凝视着漫天红紫云霞,绚烂得夺目,然而宫墙巍巍,却被衬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北地冷得早,深秋时节已经会遍地寒霜,有时还会飘雪,这日虽然晴好,风却很大,带着谢兰修的衣袂翻卷得老高,阿萝怕她着凉,赶紧拿来斗篷,却觉得她双眼神色涣散,忙轻轻唤道:“娘娘……娘娘……”   谢兰修醒过来一样“啊”了一声,见阿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忙掩饰地说:“想一件心事,想得入迷了。”阿萝笑道:“是不是想吴娘子刚刚说的话?”   “什么话?”吴绫刚刚说了无数的话,谢兰修傻愣愣的,不知阿萝所指的是哪一句。   阿萝脸上飞起两团浅绯色,掩了口笑道:“自然是要娘娘早做打算的那件事。”   谢兰修“腾”地脸一热,嗔怪地曲起手指敲了小丫头的脑袋一下,听着她无忌惮地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斥道:“小丫头片子!头发都没有留齐,懂得倒多!这事……是‘打算’了就能成的么?”   阿萝吐着舌头笑着说:“奴不懂。不过娘娘大约有些热了,脸蛋红扑扑的,只怕要喝点南来的茶水来降降火气!”扭身一溜烟地跑了。   谢兰修又好气又好笑,又拿这贼丫头没办法,她既然钻沙溜了,自己倒也有会子清净。远处东边云霞中,升起一勾新月,谢兰修暗忖:袁齐妫把她送给魏国,她没有以死相争;被纳入魏宫,她没有以死相争;成了拓跋焘的榻上爱宠,她没有以死相争,如今,再奢谈什么“节烈”已然是笑话了!既然打算老老实实在魏宫过日子,倒是要为自己打算。宫里那些暗涌,自己早就看懂了,既然得到这样明显的宠爱,再和光同尘便是笑话了——自己早落了人眼,与其等着人诬弄作践,处于被动,不如像下棋似的,早早地立稳自己的领地,绝不退缩;至于计数时能占几个子的便宜便是天意,反倒是次要了。   眼前迅速闪过刘义隆那白玉般的面庞,以及温煦的凤目——掩藏其下的,是他做帝王的决绝。谢兰修苦笑了一下,甩甩脑袋,意图把他的形象甩出去。耳畔是发髻上累累玉石垂珠相碰撞时发出的“当啷”声,清脆入耳,令人心里别有一震。   袁涛也罢,拓跋焘也罢,如今既是自己的良人,也是这魏国地位最为盛贵、权势最为熏天的人——既然打算讲“明势”“见机”“识时务”,那么,以她谢兰修的智慧,还怕掌控不了他的心?!   ******************************************************************   拓跋焘大约是尝到滋味,后宫之中,特别地宠爱谢兰修,三两天便到飞灵宫来,不是下棋,就是谈诗,晚了就宿下。人的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虽然不是和刘义隆那样的碰出火花的惊鸿一瞥,但慢慢相处下来,谢兰修不再觉得拓跋焘长得粗气,反而那硬朗的眉梢颌角别有男人的阳刚之气——而这样英武尊贵的男人,竟然在后宫之中独宠自己,谢兰修虽常常儆诫自己勿忘家国,但也不免有些沉溺于他的关爱信赖之中。   这日外面风雪大作,飞灵宫里燃着熏笼,倒是暖意融融。殿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正在写字的谢兰修明明听到了,却因阿萝没有则声,因而也假作不闻,偏着头自顾自笔走龙蛇。少顷,一双冷冷的手蒙在她的眼睛上。那粗糙的掌心温柔而小心翼翼,似乎怕蹭痛了她的肌肤。谢兰修故意说:“阿萝,别闹!”   身后果不其然响起了拓跋焘得意的笑声,带着点“袁涛”的稚气——从来只在她面前才显露。   谢兰修扭身笑道:“原来是陛下!”   拓跋焘深爱她这活泼的神色,他摆脱朝堂上的威严,解开貂皮披风丢给阿萝,吩咐道:“你出去伺候就行。”然后涎着脸探手在她胸怀里,腻歪歪道:“好冷!阿修给我焐一焐!”这不安分地钻来钻去的双手被谢兰修捡出来往外一丢,嗔怪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咦,南朝俗语真是奇怪得很?请谢娘子指教,什么叫‘得了便宜卖乖’?”   谢兰修笑道:“我不过妇道人家,陛下要请指教,朝中自有崔司徒。”   拓跋焘笑道:“崔司徒管朝廷的大事,阿修管我的后宫事。”见谢兰修撇了嘴一副嫌弃的神色,上前亲了她脸颊一下,又指了指棋案道:“咱们还是下棋吧!”   谢兰修看了看更漏,撇了嘴说:“老晚了!我困了!”   拓跋焘却是想到下棋就心痒痒,抱住谢兰修说:“哎呀!今天午后想找崔浩下棋,他又忙得要命,只差没教训我玩物丧志;你这里又跟我找借口!我都快被棋瘾憋死了!好阿修,帮我过过瘾可好?!”他笑眯眯道:“你陪我下一盘,赢了,我就送你件礼物!”   和南朝那些繁文缛节比起来,与拓跋焘说话自在很多,他日常不爱用“朕”自称,也不居高临下用“赏”字,就如小夫妻间平常对话一般。谢兰修笑道:“那我得先看看,是什么礼物,值不值得我这么晚不睡!”   拓跋焘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举过头顶,笑嘻嘻道:“猜!”   谢兰修故作不屑之色,哼一声道:“左不过金首饰,死沉死沉的,戴着压脖子,我才不稀罕!”   “不对!再猜!”   “那,大约是南来的好茶,再不然南来的膏泽,再不然南来的珍珠,再不然南来的丝绸?……”   拓跋焘放下手笑叹道:“‘南来的’‘南来的’‘南来的’……你满心满念都是‘南来的’——我这里不好么?”   谢兰修却被触动清肠,收了笑,嘟着嘴,带着些笼烟般的忧郁,坐下身道:“陛下见恕,妾是南边人,自然少不得动莼鲈之思。陛下这里自然是好,可南来的东西虽不如北方,但因着它是家乡的,是我心心念念但再见不到的,所以它们在我心里头珍贵!”   她说着眼眶真有些红了,拓跋焘忙也坐在她身边哄道:“你可千万别掉眼泪!我在战场上什么血肉横飞都不怕,唯独怕见女人哭。我告诉你吧,东西是南来的,而且是好容易驿递递来的,是你姐姐彭城王妃写给你的信!”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谢兰修一下子几乎跪着蹦起来,扑到拓跋焘怀里抢信:“真的?给我瞧瞧!”   拓跋焘一把揽住她钻过来的身子,喜滋滋享受着美人纤腰在抱的滋味,却依然把右手举得高高,逗弄谢兰修说:“哪那么便宜就给你!先陪我下嬴这盘棋再说!”   谢兰修和他撒赖,伸手去夺,不过身高差异太大,那双素手离拓跋焘高举的右手还差着一大截,只好无奈地垂落到他的肩头胸口,轻轻地捶打起来:“陛下捉弄人!”抬眼一看,她那几记粉拳捶得拓跋焘舒适无比,咧着嘴笑容满面呢。谢兰修只好换一招,软下声气道:“好吧,陛下,我陪你下棋,不过,信得先让我看一眼!就一眼,聊解相思之苦!”   拓跋焘似在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也可以,但得先叫我一声好听的!”   谢兰修立马接语:“陛下万福金安!”   那厢摇头不已。谢兰修想了想又说:“陛下福寿绵长!寿与天齐!国祚久远!一统天下!……”拓跋焘摇头皱眉道:“我才不要听这些马屁!朝堂上还没听够么?我跟你说过的!你该怎么叫我?!”   “陛下?!”怯生生问。   “不对!”对面马上是横眉立目。   谢兰修蓦地懂了他的小心思,偷笑一声,直起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唤道:“佛狸……”热热的气息喷在拓跋焘耳边,痒兮兮的,使他甚为沉醉,呼吸都有些浊重,转过头寻着了谢兰修的樱口,轻轻啄了一下,又揽着她一番温存,这才放平了声音柔声道:“傻妮子,这么久才说对了!我不是老早就告诉你了,还一口一个‘陛下’的,你们南人就是这样子假惺惺的?”   “不许说我们的坏话!”拓跋焘看着面前那嘟起小嘴的脸蛋儿,忍不住地喜爱,疼爱地伸手拍拍她的臀部,笑道:“谢娘子傲骨铮铮,容不得我瞧不起南人,不准我说南人半句坏话,是不是?”伸手把信递了过去,另一手则在谢兰修身上爱抚地摩挲着。   信上缄口的泥封已经碎成了几瓣,信自然早有人检视过。不过这也是正常,谢兰修并不敢奢求,只消打开折着的素笺,看到姐姐谢兰仪熟悉的一笔字,她的泪水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甘言如饴   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信上的日期还是元嘉四年,她还独居飞灵宫为父亲“守孝”,不知这片言只字,又是经过了多少磨难才能到达她的手边。谢兰修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字迹,而耳边除了自己哭泣的轻响,也听不到拓跋焘任何声音。   谢兰修抬眼望着他,他模模糊糊的五官带着对她的关切,温煦的笑,一点都没有催促。“佛狸……”谢兰修哽咽着,“多谢你!”伸手把信还到了拓跋焘手中。   拓跋焘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   谢兰修说:“不是陛下说,要下嬴一盘棋才看么?”   “傻妮子!”拓跋焘心疼地揽着她,伸手拭去她脸上珍珠般晶莹润泽的泪水,“看吧。本来就是特意带给你的。”   谢兰修摇摇头:“人无信不立。”起身收拾了矮案,珍重地捧出拓跋焘相赐的围棋,还残着泪痕的脸上笑容真切,主动伸手取了黑子,之后摊手道:“陛下执白,陛下先行。”   拓跋焘亦有些动容,肃容坐到谢兰修对面,拈起一颗白子,忍不住还是要赞叹道:“今日更觉出你的气度——以前崔司徒总说,南人‘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我一直觉得矫情,如今比来,南人……”他欲言又止。   谢兰修抬眼一瞥,见他似是呆若木鸡,眸子里却灼灼有光,一如当年“袁涛”在荆州时,四下眺望,而见群山大江时的那副表情。谢兰修不禁咽了咽唾沫,寻思着说什么才合适,却听耳边拓跋焘的声音带着朝堂上的语气:“怎么?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兰修机变亦是很快的,怕他生疑,便笑吟吟说:“所以魏文帝(曹丕)说:‘夏则缣总绡穗,其白如雪;冬则罗纨绮固縠,衣叠鲜文。’倒是意气洋洋。可惜后来王恺石崇斗富,斗掉了晋代半壁江山;最终断送了司马氏苦心夺来的天下——而天下归于刘家,巷陌寒门,竟又是轮回么?”   拓跋焘挑眉道:“你觉着文帝这话倒是说错了?”   谢兰修怕被他继续地这样追问,只好装傻道:“我只是觉得,盛衰无常,还是无欲无求来得好。”   拓跋焘拊掌笑道:“小娘子倒有慧根。”见谢兰修不过弯弯唇角笑笑,再不着一语,素手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捏得那样紧,指尖几乎在颤抖。他放平心思,决意抛开余下的问题,只是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这才放松神情,看向谢兰修。   谢兰修下了三盘才嬴。拓跋焘没有多说什么,把怀中的信递了过去。谢兰修看了看更漏,犹豫着接着信笺,却不曾打开来看。拓跋焘道:“你慢慢看就是。先叫阿萝过来服侍我洗脚。”   他是那样的体贴,可又是那样的让人生畏。谢兰修用着她的小心思,努力地猜,可这男人只留下一个颀长而宽厚的背影,向着外间去了。   ******************************************************************   “陛下,后宫典则,谢椒房已经草拟得差不多了。”皇后赫连琬宁对拓跋焘说,“不过妾极惶恐。妾蒙陛下拔擢后宫高位,心里实在愧疚得很。而谢椒房所拟定的皇后用度、仪仗、权位,实在是妾不堪领受的。”   拓跋焘漫不经心地瞥了瞥皇后四边,两位昭仪未曾避嫌,一左一右站在皇后两侧。拓跋焘笑着指着右昭仪赫连玥宁:“昭仪觉得呢?”   赫连玥宁的声音脆亮亮的,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的随意和骄傲:“妾觉得,为什么要学南蛮子那套?南蛮子力气小,骑马射箭的功夫也差劲得很,可奸诈得要命!我阿爷还在的时候就说过,南蛮子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免得祸害世人!”   皇后一声响亮的咳嗽。赫连玥宁偏过头看看她,吐吐舌头道:“陛下见恕,我阿姊生气了!”   皇后不由白了她一眼,拓跋焘哈哈大笑,抚了抚赫连玥宁的后脑勺,像对小姑娘似的哄道:“你阿爷说得有道理,你阿姊生气得也有道理。”   “难不成就我说得没道理?”   拓跋焘笑道:“你呢,也不是没道理。不过我叫谢椒房做的事,也有我的道理啊!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赫连玥宁点点头说:“好啊!”   “北边上老和我们打仗的不是蠕蠕(对柔然蔑称)嘛?”拓跋焘看着才十四岁的赫连玥宁,眼角余光却瞥着皇后赫连琬宁,“其实,蠕蠕早在我祖父的时候就和我们是冤家了。不过,他们就是一群没开智识,没长脑子的人。他们作战喜欢骑着母牛,而驱赶着犍牛奔逃。后来其他部族的人告诉他们:‘母牛跑得慢!犍牛跑得快!该骑着犍牛才是!’可这帮蠕蠕人不肯听啊,他们说:‘母牛是犍牛的阿娘,当娘的还跑不快,何况是儿子呢?’固执地不肯骑犍牛,结果敌寇来时,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他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酪浆,小小地呷了一口,瞥瞥三个女子的神色,笑笑又讲:“可是现在蠕蠕却强大起来了,几回进犯,虽然为我所退,但是我们也花了不少时间和兵力。如今它还真不可小觑了啊!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们也在学中原之法!蠕蠕首领社仑未承袭他阿爷位置的时候,曾偷偷到中原学习,回来后也把部众编伍成军,也制订了国法、军法,甚至也有了后宫之法。有人反对,社仑杀了一批,杀到血流成河,没人再敢说话为止。而他是对的。当礼法兼备,蠕蠕便上下有序,焕然一新。如今变成了我的心腹大患啊! ”   赫连玥宁张着嘴怔怔然听着,直到拓跋焘说完了,才抿上撇向一边说:“陛下觉得,我们也要学南蛮子?”   皇后埋怨道:“阿玥也是!陛下的意思这么清晰,你还顶什么嘴!军国大事,本来就是男人家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陛下觉得谢椒房制定的仪制好,我自然没什么话说的,只是谢椒房太过顾及我们,我怕自己承担不起罢了。”   皇后的另一个妹妹、左昭仪赫连瑱宁亦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照做就是了!”   拓跋焘离开,赫连玥宁才发声道:“你们俩都是傻子吧?陛下捧谢兰修都捧到脸上了!要依我,怎么着都不能让她那么得意!”   赫连琬宁冷笑道:“你还在说梦话吧?你还当自己是夏国的公主吧?你还当我们那个‘阿兄’是疼爱我们的亲人吧?”她已然泪下,声音铿锵却压得很低,语速越来越慢:“阿玥,阿瑱,我们其实和谢兰修有多少不同?不是一样在陛下的手底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陛下宫中,尚有那么多魏国妃嫔,若没有谢兰修的典制,谁又把我们放在眼里?那日我运气巧,铸成了金人,侥幸当上了这个‘皇后’;他日若有别人也铸成金人,我们无家、无国,没有凭恃的人,又该去哪里死呢?!”   赫连玥宁惊得说不出话来,低下头不则一声。赫连瑱宁却微微抬起头:“阿姊,我懂。如今我们要立稳脚跟,少不得相互帮衬扶持。谢兰修只要不恃宠而骄,就可以为我们所用,是不是?”   皇后轻轻揩去眼泪,恢复了她端庄的神色,颔首道:“南方人善于察言观色,她更是冰雪聪明的女郎,你们俩修为道行还太浅,若要不被她看出端倪,就不能怀伪诈之心。她的典则,也是对她自己行为的束缚,若她不逾矩,我们就真心实意把她当自己人看罢!”   正说着,外面通传谢兰修请见,赫连琬宁端坐在榻上,用手绢擦去泪痕,又就着赫连瑱宁捧来的粉盒匀了匀脸上的铅粉,这才换了笑容:“快有请!”   谢兰修进来,俯身行了大礼。“何必这样大礼!快起身吧!”皇后赫连琬宁不过虚扶了一把,俟谢兰修起身立在地上,才笑嘻嘻又对她说:“椒房近日辛苦,后宫典则制定得极好,刚刚我们还与陛下说,陛下交口称赞呢!”   谢兰修暗暗舒了一口气,笑道:“妾无知女子而已,陛下和皇后委以这样的重任,正怕自己肩头不堪负荷,若是能堪娘娘一用,也算妾略尽绵力了。”   赫连琬宁朝两个妹妹道:“你们听听,南朝的人说话都宛转而有理!你们好好学着点!”   “娘娘过誉!妾不敢领受!”   赫连琬宁笑融融地起身,拉过谢兰修的手说:“妹妹何必如此谦虚?我们三姐妹在魏宫,正是没头苍蝇一般,说起来其实咱们四个人不都是外人?倒是我们自己个儿,需有个相互间的照应才是。”   她的语气那么真切,谢兰修几乎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抬眼觑了觑皇后的神色,果然是一脸诚挚,叫人心头温暖。谢兰修绷直的心神略略松乏了些,但皇后姐妹三个之间,岂有她谢兰修插足的份儿,谢兰修好读书史之人,心里自然还余着应有的警惕。 作者有话要说:  北魏没有成为五胡十七国,没有蹈前秦、西燕等国的覆辙,因为他的民族政策始终是倾向汉化的,前期是个较为缓慢的过程,后期到了孝文帝的时候就是行政力量大力推进了,所以在民族融合史上,不应把鲜卑族作为和匈奴、羯族等一样来鄙弃,反倒是应肯定它的功绩。话说其实隋唐两朝皇帝都是鲜卑血统,可人家正儿八经行汉家之事——谁又说盛唐不是汉族盛世呢?所以,目光长远了看,当一个文化影响并吸纳另一个,只会是好事,不会是坏事。影响历史进程最大的力量莫过于经济和文化,而我们几乎一直可以自豪(除了晚清)。 ☆、神麚佳兆   大冬刚过,宫中就迎来喜讯,拓跋焘的一个椒房贺氏怀孕了。   这是拓跋焘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万分珍重。按照谢兰修新修的后宫典则,亦同于南朝的制度,拓跋焘亲自下旨,将贺氏的名位提升至三夫人之一的贵人,仅次于赫连氏两个做昭仪的小公主。   贺氏是北地小户家的女儿,然而妩媚万端,别有吸引人的地方。自打有孕在身,就显得娇贵起来,日日称病,也不来给皇后请安问好,也不大愿意与其他嫔妃往来。   右昭仪赫连玥宁曾是她父亲赫连勃勃最小的爱女,娇惯得性子跋扈,最受不得这些窝囊气,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冷笑着:“肚子里虽是有了撑腰的了,可是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会不会生个怪物出来,这会子就张狂个什么劲!”   眼见皇后斥了她几句,赫连玥宁一脸不快,谢兰修冷眼看她,自大而愚蠢至此,果然是要自惹祸端的。   面子上自然少不得还要去看望怀孕的贺氏。谢兰修特意跟在皇后之后,一同前去探望。进门便觉得贺氏宫室中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味道。谢兰修四下打量,窗户都闭得紧紧的,里外服侍的宫女都是一脸愁容,而夫人贺氏,在帐中说话,有气无力,真的像是生病了一般。   “皇后见恕,妾身子实在沉重得厉害,无力起迎娘娘。”一名宫女打起帏帐,披散着头发的贺氏果然面色萎黄,嘴唇干燥得起皮,令人望之心惊。   “佳缡,”皇后唤着贺氏的名字,轻轻抚着她枯瘦的手,叹息道,“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若是饮食上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和我提便是了,不必客气的!”她扭头威严地问一旁服侍的小宫女:“你们怎么伺候娘娘的?!别说娘娘如今身怀龙子,无比金贵,就是日常,也不应弄得娘娘如此瘦弱才是!”   吓得那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奴不敢有一分粗疏!只是夫人自从知道怀娠,一直害喜得厉害,病到全无食欲,反而日日恶心作呕。是谁都吃不消啊!”   皇后便又抚慰贺佳缡:“佳缡妹妹,为了孩子,再不舒服也要努力加餐饭才是!陛下何等期盼这个孩子,你不知道么?”   贺佳缡泪眼迷蒙,在榻上颔首道:“陛下厚爱,娘娘厚爱,妾哪敢不珍重身体!如今实在是病不由己,惹得大家牵挂,真是妾的罪过!”   以前在宫中也见过贺佳缡,那时她确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可现在竟变成这副模样,着实叫人心惊。谢兰修并不谙医道,但觉得这位贺氏愁苦之貌远胜于病容,眉头紧蹙,竟生生在这十几岁的女孩子印堂间挤出两道皱纹来。   皇后目视左右,又对着贺佳缡道:“我这里也没有特为给妹妹带什么吃的用的来,不过按谢椒房拟的典则,按例给妹妹多加了宫分,其他若有需要,只管来找我要就是。纵使不当是为妹妹,也就当为陛下的孩子!”谢兰修赞服皇后思虑周全,既避了嫌疑,又做了好人。果然见贺佳缡又是泪光点点,俯身在榻边叩首道:“妾多谢娘娘厚恩!”   皇后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一人急急地跑过来,仔细一看是拓跋焘身边最宠信的一名宦官,名叫宗爱的,他气喘吁吁,红润饱满如孩童般的圆圆脸上却不失微笑,上前跪拜后笑道:“原来娘娘在这里,奴找了半个宫掖了!陛下今日大喜,定州和乐陵都奏报发现白鹿祥兆,卜了卦说是上天赐福大魏,上上大吉!陛下高兴,赦免了平城徒罪以下的犯人,还命大宴群臣,厚赏宫闱!”他顿了顿说:“宫里的赏单,还请娘娘赐下。”   ********************************************************   晚来拓跋焘又来到飞灵宫,谢兰修见他神色舒畅,满脸遏不住的笑意,进门就问:“得到赏赐了么?”   谢兰修笑道:“多谢陛下厚赐!”   “是什么?”   拓跋焘从谢兰修捧来的漆盒中挑起几串珍珠,又看看旁边的几匹五色丝帛锦缎,满意地笑笑说:“皇后还不算小气。”   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也犯不着小气。谢兰修笑笑不言,叫阿萝收拾好东西,亲自为拓跋焘捧上一碗酪浆,虽是飞雪的寒冬,但宫室里温暖如春,脱掉了外褂的拓跋焘适意地斜靠在榻上,看着谢兰修慢慢卸妆,突然说:“你再为我烹一次茶吧。”   谢兰修回首笑问:“咦,陛下今日怎么想喝茶?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又苦又涩的味道么?”   拓跋焘笑道:“因为阿修这么喜欢,一定有她的道理。我试一次不行,试两次三次,多试几次,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呢?”   谢兰修心头感动,顿生出“又逢知己”的错觉,她抬手用一枝玉簪简单挽了挽一头漆黑的长发,笑吟吟道:“好!我这里现成贮的好水,请陛下尝一尝。”忙叫阿萝取了红泥小炉,全套的茶具,以及一瓶上好的春茶、一罐刚从松叶上收集下的雪水。   烹茶的事,谢兰修总喜欢自己去做,雪水中隐然有松柏香气,激荡在南来的蒙顶茶上,微闻沸水气泡的生出和爆裂,似乎还有茶叶在水中舒卷的声音,红泥小炉中橙色的火焰轻轻跃动,温腾腾的蒸汽尤使一室生春。拓跋焘小口抿着酪浆,眼睛却恣肆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那头发没有挽紧,忽然满头青丝瞬间倾泻下来,谢兰修轻轻“呀”了一声,手中却仍握着茶筅和茶杯,只好一甩头,把那碍事的头发甩到颈后去。   拓跋焘再忍不住,放下手中玉碗,来到谢兰修身后坐下,帮着她把头发拢好,那青丝入手滑润如上好的丝缎,散发着淡淡的兰泽,在蒸腾起来的茶香中,别有一番清新。谢兰修觉出他的呼吸深深,似乎在嗅自己的头发,不由面红心跳,手里不稳,几乎要把茶杯倾侧了。   “慢些!”拓跋焘眼观六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那只杯子。他的嘴唇蹭在谢兰修的耳边,声音低沉似有磁性一般,“小妮子慌慌张张什么?”   “陛下打扰我。还……还恶人先告状!”   拓跋焘笑了,伸手帮她把头发用丝带系好,轻轻在柔滑的发梢上吻了一下,这才说:“还我‘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帮你系头发,却没听到一个‘谢’字。”   谢兰修把一杯刚刚烹好的茶塞到拓跋焘手中,嗔怪道:“哄了我说个‘谢’字,能多长块肉么?——烫得很,慢慢喝。”   拓跋焘轻轻吹吹茶杯口的细细水沫,一阵茶香随着腾起的蒸汽涌上来,清冽入肺,拓跋焘脸上略显诧异色,小小地呷了一口茶,却也不赞,只是直直地看着谢兰修笑道:“谢谢啊!”   谢兰修隔着淡薄的水汽看向他,橙色烛火中,他的脸色显得尤为红润健康,谢兰修有些不好意思直面他炯炯望来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次,陛下以为如何?”   拓跋焘又喝了一口,才说:“香气悠远,苦而回甘。”   谢兰修不由笑道:“陛下得茶味了!”   拓跋焘放下茶杯,唇角上弯着,却显得苦涩,良久方说:“其实,我阿娘也是汉人。”   谢兰修第一次听他提起母亲,而且在宫中似乎也讳莫如深,不由好奇问道:“原来先太后也是汉人?可惜……”她怕戳中拓跋焘的痛处,及时闭上口没有再说。拓跋焘摇摇头苦苦一笑,盘着膝坐着,把谢兰修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接口道:“可惜她离我而去太早了。有时我想,其实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个阿娘陪着我长大。可惜……”   亦是同样的字眼结尾,可言中之意颇令人感伤,满目落寞的拓跋焘失却了平日的巍巍的锐气,竟显出一些少见的颓色。谢兰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倒是拓跋焘自己放开了,浅笑着说:“不谈这了。今日其实我很欣喜的。天降佳兆,又逢嫔妃怀子,双喜临门!”   谢兰修心里百味杂陈,有为他高兴而喜悦,也有淡淡的酸涩,轻轻偎依在他肩头,听他的声音从腔子内传来,变得瓮瓮的:“马上过了年,我打算改元。上苍赐我神鹿,佑我大魏繁荣昌盛,一统天下。阿修,你读的书多,用什么字眼合适,你帮我想一想。”   谢兰修忖了忖道:“陛下所说瑞征是一对雄性白鹿,古话说:‘天鹿者,纯善之兽,道备则白鹿现,王者明惠及下则见。’陛下所遇的好事成双,必有大吉庆。陛下改元大事,妾本不敢妄言,不过牡鹿为‘麚’,不如就用‘神麚’为年号。”   “好字眼!”拓跋焘赞道,见谢兰修矜持一笑,不由搂着她吻了一下,“上天赐福,还需人自己的努力,明年改元神麚,朕要借这吉年,做两件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危影幢幢   他要做什么大事,谢兰修并没有兴趣,但拓跋焘却似来了兴致、不吐不快一般,扳过谢兰修的脸,眼睛里灼然有光:“夏国虽被我打得一败涂地,但当时情势,一时还无法灭它。明年,我要要夏国归于我大魏的疆界!”   谢兰修略一想,便惊惶起来,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拓跋焘见她目光有些游移,似乎愈加兴奋起来,逼着她的眼睛对视着自己的,声音都高了一个调:“你心里有无数疑惑,可是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谢兰修有些害怕他此时的样子,勉强笑着说:“陛下的军国大事,岂有我一介女子插言的份儿?”   拓跋焘笑道:“你这么聪明,听听又何妨?说说又何妨?说吧。”   谢兰修觉察出他笑意背后的一丝丝不快来,觉得他托着自己后背的那双手都变得滚烫——而自己的脊梁骨,则一路凉下来。他对她的好,只怕就如对一件玩器,喜欢时爱不释手,若是有一天生了猜疑,自己就会粉身碎骨!她还没有摸透这位人君的性格,只好横了心搏上一搏。   “陛下灭夏国,自然是一统江河的第一步。妾先在想,皇后和左右昭仪都是夏国的公主,不知陛下是否会被牵绊。现在想通了——”   “怎么想通了呢?”那厢听得饶有兴致。   谢兰修笑道:“陛下胸怀天下,自然不会为几名女子所牵制。何况,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赫连皇后和昭仪既然已归陛下,生是拓跋氏的人,死是拓跋氏的鬼。定当没有二心。”她的眼前出现了皇后赫连琬宁的面容,她是那样仪态万方,可端庄之下,存着的亦是一颗无奈而恓惶的心灵。谢兰修有些同情她们姐妹,就如同情自己一样——确实,她们都是“外人”,若不相互抱团扶持,将来谁又来保她自己?   拓跋焘眯着眼睛笑了:“说得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端起桌上茶杯,把已经放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而伸手挑开谢兰修的衣襟:“阿修如此解语,猜一猜底下我要做什么呢?”   谢兰修已经全无兴致,可是心中陡生对他的畏惧之余,不免多了些卑微感。她强颜欢笑,伸手解开衣裳的系带,慢慢露出酥酪般的肌肤。相得似是甚欢,拓跋焘对她总是一副忘情喜爱的热烈,而谢兰修感受他火烈的同时,却觉心脉冰凉——他毕竟不是袁涛,他毕竟是拓跋焘,毕竟是一国雄武的君王,毕竟是野心勃勃的皇帝!   “唔?”他兴奋时发出熟悉的声音,带着短短胡茬的脸颊蹭在她柔嫩的侧脸上,温热而略微扎人,往日谢兰修常为这感觉动心,今天却有些不适。“唔?!”又是一声。谢兰修无奈敷衍,在他耳畔柔柔、沉沉地呼唤:“陛下……”   他蓦地翻过她的身子,在她臀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并不痛,却叫谢兰修一激灵。拓跋焘不快地说:“错了!”   谢兰修带些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兮兮在他耳边唤:“佛狸……”这才换得他的笑容。   “嗯!”他对她无比疼惜,捧在手心里一般爱不够,宠到骨子里一般放不开。他满意地喘着气,双眼迷蒙,轻轻撩开她被汗湿的额发,突然看她眼角一滴晶莹,忙问:“怎么了?”旋即自己明白过来,立刻向她道歉:“是不是刚刚打疼了你?我脾气不好,有时一心急就爱动手。以后我要再打你,你就咬我好不好?随你怎么咬,我都明白的!”   他的手伸过来帮她揉。谢兰修一把拍开,嘟着樱唇:“得了便宜还卖乖!根本没疼!手拿开!”   拓跋焘最爱她的娇嗔,立刻腻歪在她颈边,亲吻了无数下。   ***************************************************************   过年时,亦到了平城最冷的时候,土地都被冻住了,硬得踩上去脚都会生疼。天色阴霾,似乎随时都会飘雪,偏偏雪就是下不了,只压着漫天铅灰色的雪云,压得人心沉沉。   宫廷里四处装点着彩绢扎制的花朵,“盛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配着风中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羊角明灯,别有一番妖冶的绚烂。拓跋焘在朝堂之上已经和大臣们喝得半醺,回到后宫,又是家宴,正中案上摆着一只硕大的烤羊,小茴香的气息伴着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宫中诸人等候皇帝大驾已经等得肚子咕咕叫了,好容易看到拓跋焘的身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家宴比朝宴来得自在得多,拓跋焘进门就被暖暖的熏笼热气蒸得身上微微出汗,便脱下外头玄色冕服,只着里头的黄色斜襟长衫,腰里被玉钩革带束着,蜂腰猿背,身形挺拔而颀长。他四下看了看拜倒在地的自己的众位嫔妃,最后把目光落在贺佳缡的身上,笑道:“贺贵人有了身子,不必行礼了。”亲自上前把她挽起来。   贺佳缡脸色一如既往的发黄而形容萎顿,怯生生道:“陛下,妾没有这么金贵……”   拓跋焘笑道:“你肚子里的孩子金贵!”扶着贺佳缡左右看看,竟随手把她安置到皇后身边右昭仪赫连玥宁的位置上。   赫连玥宁的脸色刹那变得煞白,不由出言问道:“陛下,那妾坐在哪里?”   拓跋焘似乎有几分醉意,不耐烦地横了赫连玥宁一眼,指指旁边三夫人所坐的地方:“那里不是空着?”   赫连玥宁气得胸口起伏,许久冷笑着嘟囔道:“原来谢椒房制定的典则也不过是凭陛下兴趣罢了……”皇后赫连琬宁面色沉沉,在下面狠狠扯了妹子的袖子一把。   拓跋焘恍若未闻,小心翼翼扶着贺佳缡,手抚着她微凸的小腹,直到她战战兢兢坐在昭仪的位置上,才亲手为她斟上酪浆,和煦地笑道:“你捡些喜欢的慢用。”又对旁边伺候的宗爱道:“一会儿取羊腿心最嫩的肉给贺贵人。”   他借醉而逾制无算,全然不顾旁边各种脸色与眼色,贺佳缡给他弄得惶恐不安,如坐针毡,蜡黄的脸越发难看了。   大宴过后,拓跋焘大醉而归,宿在贺佳缡的宫中。赫连玥宁闷了一肚子气,见御驾离开了,才恶声恶气道:“哟,她这身子骨,怎么伺候主上?”   皇后低声道:“别说了!你今日话还不够多么?”   赫连玥宁冷笑道:“阿姊,你忍气吞声,又能得什么好儿?这次坐的是我右昭仪的位置,下次,谁知道会不会把她扶到皇后的位置上去?!”   “阿玥!”   赫连玥宁扭头见姐姐的面色难看到极点,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撇了撇嘴却说不出道歉的话来,只好别过头去嘟嘟囔囔着自己生闷气。   谢兰修不愿搅进这样的是非圈子里,尤其不愿被狂妄的赫连玥宁拖下水,与其他人一样,木着脸站在一边。   接下来几天日日飘雪,谢兰修无端有种不祥之感,果不其然,还没到上灯,就听说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贺佳缡腹中的孩子,没了!   素来大大咧咧,似乎不知忧愁滋味的阿萝,第一次声音都抖了起来:“娘娘……陛下下旨,后宫嫔妃都去显阳殿……问话……”   谢兰修冷静问道:“你听外面的宦官们说了什么消息没有?”   阿萝紧张得几乎要流泪,战战道:“只说陛下盛怒,说是有人加害贺贵人,要好好问罪。”   谢兰修瞥瞥阿萝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道:“放松些。你怕成这样,是怕陛下发怒起来会杀人么?”   阿萝终于忍不住扁扁嘴流下两滴眼泪:“陛下不发火时好说话得很,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若是生气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当年陛下刚刚即位时,听了崔司徒的意见,想去征讨夏国,朝中大臣反对声居多,都说朝纲初定,陛下年轻,夏国的统万城又是坚不可摧的,去了也是折自己个儿面子,不如安分守己。陛下那年才十六岁,却已经镇守边关四载,监国一年,冷笑道:‘朕虽是刚刚继承大统,却也知道先帝在时,心心念念不忘的世仇:一是蠕蠕,二是胡夏,三是北燕,四是……’”   谢兰修知道她犹疑的是什么,便毫不犹豫道:“不必忌讳,四是宋。这且不谈,后来呢?”   阿萝道:“我也是听那些宦官说的,只知道陛下对朝中贵族说:‘你们是怕朕输还是怕朕嬴?若是怕我羽翼丰满,你们日后无法驾驭,那不如今日就看看我的手段!’唬得无人敢再说话。陛下便立时下令备军,有个朝臣心里不以为然,备粮草时马马虎虎,被陛下知道,不容任何人说情,当即下令将那大臣斩于军前。大家这才畏服。果然陛下出手就打了个漂亮的仗,他率两万轻骑突袭蠕蠕在云中盛乐的大军,结果被云中的十万兵马包围,陛下不慌不忙,用鸣镝指挥弓箭手万箭齐发,射死蠕蠕大将于陟斤,那十万大军没了首领,立刻溃散。云中就这样被陛下打了下来。”   “回平城后,陛下还没有卸掉戎装,先用鞭子指着当时反对的那些朝臣:‘朕轻率否?朕无能否?谁敢再不听朕的指令,朕的鸣镝便是为他而设!’大家又敬又畏,全部拜倒在地。……”   谢兰修听完,好一会儿才说:“陛下深谋远虑,并不是喜怒无常。借那朝臣一颗人头,树自己权威,你不懂……”   “那……”   谢兰修自嘲地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他真在算计,谁都逃不掉。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研究了很久北魏的后宫制度,结果看得头大,文里错谬不少,将就着看吧。 ☆、红颜委地   显阳殿里,山雨欲来的气氛扑面而来。拓跋焘端坐在正中,身着锦面儿貂皮齐膝窄袖衣,下面穿着软羊皮裤,蹀躞带上垂挂着火石囊、短刀和马鞭,高高的油皮靴子尚带着雪泥印记,似乎是刚刚射猎归来。   谢兰修急遽一瞥四周,果然宦官宗爱胳膊上停着一只神俊的猎鹰,那鹰目光凌厉,一如此刻的拓跋焘一般。   拓跋焘冷冷地看了看谢兰修,转眸冷语问皇后:“皇后主持中宫,这事,该不该处置呢?”   皇后低头道:“妾无才无能,不过,若真是有人加害贺贵人和她肚子里的皇嗣,自然该从重处置,以为后宫儆诫。”   拓跋焘点点头:“我平素对大家,应该也不算坏。但若以为我是好说话、耳根子软的脓包丈夫,只怕也算错了我拓跋焘了!我生平喜欢光明磊落,最恨有人弄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他眼睛倏然冷冽起来,对一旁的宗爱点点头:“拿出来!”   宗爱手上还搭着革韝(1),别过左手从怀里掏出个玉制的偶人。谢兰修心里“咯噔”一响——巫蛊魇镇,素来是帝王大忌!还来不及思虑更多,已经听见拓跋焘冷冰冰的声音:“谢兰修,你在南边时好读书,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谢兰修只觉得手足冰冷得发麻,怖畏到极点,反而像当年谢家覆巢时一般冷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她抬头直视拓跋焘的眼睛,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巫蛊——这是愚人才想得到的蠢方法!”   “极是!”   拓跋焘看着她如临大敌的神情,突然弛然一笑,转脸对赫连玥宁说:“右昭仪此举,确是蠢笨到极点了!只是——”他话音陡然一转:“你有此心,朕便不能饶你!”   赫连玥宁一下子跪倒在地:“陛下!何以认定是妾所为?!”   “‘贺佳缡那个贱人,居然抢在我们的前面怀了孽种。若是叫她日后蹬到我头上,我也不配做大夏的公主!’”拓跋焘慢悠悠说道,可唇角那上斜的曲线却僵硬得带着腾腾杀气,“是你说的?”   赫连玥宁唇角抖动着,半晌才道:“不是!不知是谁诬陷妾!”   “呵呵!”拓跋焘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赫连玥宁身边,节中的她还着一身鲜艳的绿衣,丝绸的光泽在殿外射进来的日光下勾出她曼丽的身段,湖绿鹅黄的间色裙在她身边流泻成一滩水痕般,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带起水波纹轻轻抖动。拓跋焘的指背轻轻在她脸颊上滑过,叹息道:“如此好年华,如此好容貌……可惜了!”   “陛下!”赫连玥宁几乎说不出话来,瞪圆的眼睛里直直地流出泪来,终于还要嘴硬,“不是妾!”   拓跋焘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他的马鞭,狠狠甩了过去,众人只听到一声锐利的破风声,旋即是赫连玥宁尖厉得刺耳的呼痛声。那一弯流水倒在地上,颤抖的波纹激荡起涟漪。之后大家才发现,右昭仪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而颊边血痕透过疏疏的头发,红得触目惊心。   “若要朕兴大狱讯问,你会比此刻难看得多!”拓跋焘声音淡然,却失却了以往那种朗脆的清越,沉沉地压在胸臆间,浊重地吐出来。   “阿姊!”那张滴下数道血迹的脸转向皇后赫连琬宁,双泪交流,“救我!”   “陛下——”   皇后带着哭腔刚刚开口,拓跋焘的鞭子又带着虎虎风声抽在赫连玥宁的身上,霎时衣裂血出。这位受尽父兄疼爱的夏国公主,自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痛到在地上打滚,可那杆皮鞭,在空中抡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如长了眼睛一样,没有一下落空,很快在美人的身体上交织出一道道血泪相间的红色锦纹。   “陛下!”赫连琬宁见亲妹妹这副样子,到底忍耐不住,跪倒在拓跋焘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双腿,“若是阿玥真个有罪,陛下该怎么处置妾不敢发话。可是如今还没有问清楚,若阿玥是冤枉的,她一身是小,那行恶毒事情的人逍遥法外,陛下又情何以堪?”   拓跋焘的鞭子停了下来,用鞭杆指着赫连玥宁道:“好。你自己说!有一个字不实在,我这鞭子就能活活抽死你!”   赫连玥宁从剧痛中灵醒过来,喘息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失声痛哭,她俯伏在地上,嚎啕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咒骂:“我就是看不惯她的张狂!……她不过是贵人,凭什么事事都占在我前头?……我又没真的打她骂她,谁知道她的孩子是怎么掉的?……”   皇后面如土色,谢兰修见拓跋焘一脸狰狞,似乎马上又要舞起鞭子去抽打遍体鳞伤的赫连玥宁,她已暗暗思量了很久,此刻牙一咬,下定决心也挡在拓跋焘面前,朗声道:“陛下!前人道‘无赏罚则失名器’,但赏罚无当,何见名器?若是右昭仪有过,当如何处罚,妾与皇后制定后宫典则原有陈述。若陛下使一时之气,鞭杀昭仪,日后人人惶恐,并非畏惧典则律法,而是畏惧陛下一己喜怒而已。”   她说得有些文绉绉的,不少鲜卑或他族的嫔妃还听得懵懵懂懂,拓跋焘却明白,那皮鞭没有挥舞在赫连玥宁的身体上,却转而指向谢兰修的鼻子:“你好大胆子,读了南蛮子几句歪书,敢来和朕较劲?!”   谢兰修第一次见他对自己这样凶横,只觉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但却犟着扬起头,瞪圆眼睛对着拓跋焘的视线:“妾不敢与陛下‘较劲’。陛下听与不听,都在陛下而已;但国有诤臣,人有诤友,不亡其国,不失其家,妾一心为陛下计较,所以在说与不说之间,只能选择对陛下说心中的实话。”   拓跋焘瞪视着谢兰修,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向宗爱:“把右昭仪贬去位号,囚禁宫掖空屋里,待朕审清了,该杀该罚,一点都不会少了她的!——册封贺贵人为右昭仪,赏赐铁钱十万,与她将养身子!”他扭头冷冷瞥了瞥谢兰修,拂袖而去。   ******************************************************************   谢兰修不知是怎么回到飞灵宫的,直到坐在锦茵之上,尤觉得双腿打颤,人不由歪倒,靠双手撑着才能支持脊梁骨。阿萝担心地过来扶住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又听见外头通传:“陛下到。”   谢兰修蓦地又紧张起来,强撑着迎候在门口。进来的拓跋焘虽不像平时那样放松自在,但面色也和气了许多。他甫一进门,便挥挥手让跟从的宗爱等侍宦离开,瞄了阿萝一眼,道:“你去倒两碗酪浆进来,然后也到外头伺候。”   阿萝担心地瞥了兰修一眼,敛衽下去,俄而端上酪浆摆置在矮几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谢兰修低着头,目光看着拓跋焘的貂皮衣摆,似乎觉得他用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视着自己,好久才听他说:“你怎么老跪着?”   谢兰修仍保持着低头的模样,说道:“陛下不叫起身,妾不敢妄动。”   拓跋焘不言声,自顾自坐下,谢兰修稍微一抬头,恰见他的脸凑过来,从下至上在看她。谢兰修心里一松,想笑没敢笑出来,直到听到拓跋焘笑眯眯的声音“生我的气了?”才含嗔地说:“妾不敢。陛下发怒的样子太吓人了,妾现在心里还在敲鼓呢!”   拓跋焘“哈哈”一声,端起矮几上的酪浆喝了一口:“发怒自然是发怒,好好的孩子没了,做阿爷的哪有不生气的道理。不过这事与你无关,我又不是昏君,怎么会迁怒到你头上去?”   谢兰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匹夫之怒,不过免冠徒跣,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纵然陛下不迁怒,也难保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妾凡俗女子而已,焉能不怕?”   拓跋焘摇摇头说:“我看你是不怕!你要是怕,当时敢站出来跟我对着硬顶?不怕我的鞭子也抽你一身花?”   谢兰修笑道:“这倒不怕。”   那厢一挑眉:“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那你也未免太——”他还没说完,谢兰修抢着道:“佛狸对我动手,我就咬他!这是谨遵圣谕!”   拓跋焘愣了愣神,“噗嗤”一下笑出来,见谢兰修一脸巧黠的神色,不由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这话你倒记得牢!”又说:“可是,我说的另一句,你没听明白么?”   谢兰修忖忖道:“陛下指的是准备今年灭夏国?”   拓跋焘微笑着,不置可否。谢兰修看着他的神色,又思量了一会儿,才说:“陛下因之定会要重处赫连玥宁?”   拓跋焘点头说:“不错。一来,她用这样的恶毒伎俩栽害我未出世的孩子,本就不可饶恕;二来,我要借她的人头,表明我攻打赫连昌所在的夏国上邽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1)猎鹰站在人胳膊上,韝就是指胳膊上搭着的皮制袖套。 ☆、花开两面   谢兰修尝试着站在赫连玥宁的角度去想这个男人——枕边的丈夫,为了他的野心,毫不顾惜这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何等令人寒心!   谢兰修抬眼,果然又见他目光中灼灼的颜色,闪耀着这位年轻帝王的雄心,随着了解的深入,她时有不敢直视他的时候——虽然有时候她晓得,拓跋焘在英雄心之下,也有对温柔乡的渴求,也喜欢不去思虑那些军国大事,而静静地和她下一盘围棋的悠闲时光——可是,她如一根秋草上的露水,那样颤巍巍的、随时可能被草叶弹落,而落入泥涂。作为他后宫的一个弱质女子,从来没有主宰命运的能力!   可此刻,她还是决心逆他的意思,为自己的结盟者放手一搏!   谢兰修静默地小口呷着酪浆,即使是温暖如春的室内,酪浆还是冷冰冰的,让她的头脑渐次清醒起来。谢兰修如在与一位国手对弈手谈,每一步都不敢有行差踏错——但是,就如当年徐羡之所说:有些时候,要嬴得局面,必须敢放胆,总在进退两可间犹豫,时机转瞬即逝,就再也抓不住了。   谢兰修骤然扬起头说:“陛下可知,上兵伐谋?”   拓跋焘果然凝神望向她,点点头说:“《孙子兵法》我是读过的。但是与夏国——”他犹豫地没有再讲下去,抬抬下巴示意谢兰修来说。   谢兰修见他愿意听自己讲,平了平心神,娓娓说道:“那么请问,始光四年,陛下已经攻下夏国统万城,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   拓跋焘换了一副正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与面前这位聪慧的女子谈一谈他的军政:“攻打容易,但日后维系不易。我那时毕竟有些匆忙,考虑后手其实并不够周全,后来赫连昌愿意投降,我想着自己的三万兵马其实实力并不足,真的把夏国人逼到极处,誓死作战的话,我们反而被动了。所以,考虑再四,还是决定接受赫连昌的投降,退兵凯旋。”   谢兰修点点头:“陛下说得是!如今陛下杀夏国公主,虽然证明了你攻打上邽的决心,但是在内,皇后心情怎么样,平城皇宫这么大的后院又会怎么样,陛下可曾想过?”她见他又露杀气,伸手轻按着他的肩头,果然觉得那里肌肉铁硬,似乎蓄势待发:“陛下稍安勿躁!赫连皇后铸得金人,在臣民心中,就是上苍赐予我大魏的皇后,如果陛下再动她,对百姓们怎么交代?是不是徒添烦乱?”   果然,拓跋焘有些怔忪起来,谢兰修乘胜追击:“在外,陛下的决心,朝中谁人敢反对?倒是将来攻打夏国之时,赫连昌想着陛下杀了他的亲妹妹,铁了心要决一死战,万一哀兵而胜,我们要不要为自己留个退步?自然,陛下灭夏,有自己的战略,没有七八成的把握,陛下也不会轻举妄动。但是我大魏四面强敌环伺,若是蠕蠕借机偷袭我们,怎么办?打下夏国不难,将来我们打北燕,打蠕蠕,他们见陛下杀伐果决,没有了求和的希望,只好合纵作战,我们是不是又立于险地了?”   这番话果然打动了拓跋焘。   魏国起身于代国,一个几近灭亡的鲜卑小支,在四面虎视眈眈的强敌中竟冲开了自己的一条血路。如今魏国强盛于中原北地,夏国国君赫连昌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北燕实力尚存,柔然更是地域广阔,强悍异常,只不过他们不怎么懂汉族的文化及策略,多凭着蛮劲治国,所以自己也能一步步奠定着魏国富强的基础。但好虎亦不敌群狼,拓跋焘之前努力与北燕和宋室修好,就是怕出这样的意外。如果真的因为一时之气,因为后宫一名女子的死活而影响大局,实在是划不来的事。   拓跋焘的好处在于知过能改,而求知若渴,立刻问计道:“谢娘子有治国之才!那么,你先说的‘上兵伐谋’,这里又何解?”   “陛下过奖了!妾卑微女子,敢当‘治国’的夸赞?!”谢兰修曲曲身子,沉吟了一会儿道,“陛下想要天下,须知:‘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仁者无敌,万心归服,才是上上策。”   拓跋焘含蓄笑道:“原来仁义不过是演的一出戏!”   谢兰修欲要反驳,拓跋焘伸手按在她的唇上:“其实我懂得了!阿修今日的话,简直是我的‘隆中对’!我该怎么谢你呢?”说着,已经欺身上来。   谢兰修无奈道:“陛下也是!刚刚还正经八百的,转而就……”   “就怎么?”拓跋焘的话音已经含糊起来,含着谢兰修粉嫩嫩的耳垂语焉不详,“不知何以为报,只好多加恩宠了。”   谢兰修绷的紧紧的心这时候也才真正放松下来,轻轻推一推他的头说:“我才不稀罕!”   “真的?”   谢兰修被他蹭上来的胡茬蹭得痒兮兮的,左右躲闪着,不出预料地被拓跋焘紧紧搂在怀里。她突发奇想,在他耳边问道:“那如果有一天,陛下决意与宋国开战,我会不会和赫连玥宁一个命运?”   她感觉到耳畔吻得正热烈的那个男子动作骤然间停了下来,旋即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然后是过了一段似乎极为漫长的时间,才听见他的声音又传来:“人家是夏国公主,你不过是被刘义隆杀了父亲、而后送来的孤女,完全不同。我们不是应该同仇敌忾才是么,阿修?”   *********************************************************************   拓跋焘果然没有再深入调查贺佳缡贵人流产的事情,只是继续将贬去位号的赫连玥宁幽禁于宫掖中一间简陋的小屋,丢置一边不闻不问。皇后赫连琬宁不敢要求更多,偷偷遣人为赫连玥宁送药治伤。   她恳切地对前来问安的谢兰修说道:“谢椒房挺身而出,为那不争气的东西说情,我心里的感激不知怎么表达才是。此刻不敢多言谢,日后我心里有数!”   谢兰修亦不敢居功,笑笑道:“皇后怎么和我这么客气!那日皇后的话,妾谨记在心,我们自己若分崩离析,岂不是更脆弱不堪?如今只盼着陛下渐渐想通了,放右昭仪出来,我心里的石头也就能落地了。”   皇后点头叹息道:“希望阿玥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要再这么狂妄莽撞了。”她假作掠鬓,偷偷拭去眼角泪迹,又说:“贺昭仪小产,我之前担心阿玥的事,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看她。如今事情稍定,我这个做皇后的不能再失职了。你我不妨一道去瞧瞧她吧。”   贺佳缡如今成了昭仪,占了赫连玥宁的位置,听说皇后来了,心里不免有些惶恐,挣扎着想要起身拜见。皇后几步抢到贺佳缡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嗔道:“妹妹怎么这么见外!你现在最是应当好好休息的时候,千万别起身着了凉!”又叹道:“阿玥不懂事,但她不过是小孩子脾性,你千万不要与她计较!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管好妹妹,心里也甚是觉得对不住你!”   贺佳缡赶紧客气了几句,被皇后按着也不好起身行礼,只好低低脖颈说:“皇后娘娘这话,妾哪里担当得起!本就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自打怀娠就一直有个弱症,太医用了不少药,也只勉力保了这三个月而已。这只怪我,未能给陛下留下皇嗣,也叫我没福分!”   谢兰修在一旁,偶尔一瞥,忽然觉得贺佳缡虽然面色仍然发黄,人也有些虚弱,但眸子中反有了些光彩,仿佛丢了孩子反倒高兴起来一般。她疑惑自己看错了——哪有后宫之人,不愿早早生子的?何况倘若生的是皇长子,将来不是后福无穷?她再抬眼端详,那光彩被贺佳缡低垂的睫毛挡住了,她使劲地眨着眼,仿佛要挤出点泪出来,不知有没有成果,反正但见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皇后依然在劝她宽心:“……不要紧,此刻好好将养,孩子还会有的。我看你这模样,就是宜男之相!千万别在小月里落泪,伤了眼睛日后难治……”   劝慰了贺佳缡半天,眼见她一副疲乏之态,两个人辞别了出来。谢兰修心中有些疑惑,回到飞灵宫,好奇地问阿萝:“阿萝,你进宫多久了?”   阿萝仰头算了算,笑道:“奴婢进宫有六年了!”   “这么久了!”谢兰修问道,“这么说,陛下登极时,你就入宫了?”   阿萝清脆脆的声音如黄莺儿一般响起来:“可不是!那一年先帝去世,不少宫人殉葬(1),新帝登极,自然要从民间遴选宫女填补后宫的空缺,我家里穷,见送女儿入宫可以得三千铁钱,揭不开锅的人家,哪有不眼热的!”她说着,声音里带了点哽咽,旋即自己摇摇头,似乎要把这些凉薄冷漠的往事从脑子中甩开。停了停才又说:“至今可不是六年?”   谢兰修问:“那你可知道,贺昭仪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北魏殉葬之风于明元帝时仍有,多为大臣妻妾殉葬死去的丈夫,不过宫廷中有没有未见记载(读书太少的缘故啊,衰),而且似乎拓跋焘时期是没有记载的,明元帝拓跋嗣是太武帝拓跋焘他爹,所以这里一说纯属于作者杜撰。 ☆、飞花似梦   新昭仪贺佳缡姓贺赖氏,是正儿八经的鲜卑人,不过薄门小户,从道武帝逐鹿中原起,从游牧人家一起随军跟到中原落户。阿萝带着三分神秘告诉谢兰修,贺佳缡出生时,天边云霞灿烂似锦,一位云游僧人到她家化缘,听到儿啼后大为惊讶,要求看了看刚刚出生的女婴,相看再四,才道:“此女日后贵不可言,是你家最为盛贵的人。”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见贺佳缡的父母已一脸喜悦,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语。   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如何贵不可言?自然是嫁得好人家!贺家女儿慢慢长成,果然美貌不可方物,留发时,大字不识得一箩筐的贺赖氏夫妇,特意央人为女儿取名“佳缡”,期待她能与贵人结缡,使一家子摆脱衣食堪忧的境地。   果然,贺佳缡渐渐长得窈窕绰约,年满十五便以良家子被选入宫中,成为拓跋焘低等的嫔妃——这对于小家子而言,已经算是飞上了枝头做凤凰,足以在乡里自豪了。   谢兰修觉得心里有些小小的不舒服,呆坐在窗边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这些不快竟来自于嫉妒。她吓了一跳,竟生出妒意,难道自己真个喜欢上了拓跋焘不成?她心里如乱麻一般矛盾得难受:原以为自己不过是明势取道,故作娇憨慧黠来固宠,以给自己在后宫争一席之地,内里还是心如止水、不会为情感所乱。如今竟然生了这样的心思,可该如何是好!何况……   她眼前倏然又出现了那双明亮温暖的修长凤目,虽知道他凉薄而狠心,可他在她面前又总是那么谦和温煦,曾经怦然而动的心,永远无法忘怀玉烛殿里第一次与他双目相碰时,如小鹿撞怀一般的甜蜜滋味。   谢兰修觉得自己的念头越发可怕起来。不该想的,自己还在想,怕沉溺的,竟然又已经沉溺。更可怕的是,她都弄不清自己内心到底做的是怎么样的选择——虽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足够冷静的人,可实际上,她在情感上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这天晚上,拓跋焘又来与她下棋。谢兰修神不守舍,不知不觉错了好几步,拓跋焘不快地说:“你要让我,好歹也装得逼真些,送这些子与我吃,岂不是当我是刚学会下围棋的小孩子?”   谢兰修不大敢正视他的眼睛,看着棋枰道:“妾这两天累,脑子迷糊了。”   拓跋焘放缓了声气,柔和地说道:“那请太医给你瞧瞧吧。你平素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在忙,还老是觉得累,别是生病了自己还不知道!”   他的手探过去试谢兰修的额温,谢兰修被他温暖的大手焐着额头,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忙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的神情落入拓跋焘的眼睛,故作无力的样子:“额头倒是不烫,就是浑身乏力。”   拓跋焘笑道:“不会是有好消息了吧?”   谢兰修脸一热,睁开眼睛嗔道:“才落红,就有好消息也没那么快知道!”拓跋焘见她撒娇就忍不住,一把揽住道:“才落红?好极了,前两日女官说你身子不便,我寤寐思服,不思后宫其他人呢!”   谢兰修撇嘴道:“我才不信!难道我不方便,你就当了鳏夫不成?说吧,宿在谁宫里了?”   拓跋焘笑道:“悍妒!还想霸着我的独宠不成?我就是愿意,朝臣们也不肯啊,总得生些皇子公主出来才成啊!”他其词若憾地叹了口气,笑眯眯凝视着谢兰修。   谢兰修心里有一个早已藏着的疑问,可是没有敢说出来,一会儿听见拓跋焘说:“贺佳缡丢了孩子,伤心得很。如今满月了,我也得稍事抚慰,所以前两日都在她那里。”谢兰修故意道:“那敢情好!贺昭仪是宜男之相,说不定很快又给陛下添子女了。”   拓跋焘笑着点点头:“我还真盼着听见后宫的儿啼——若是你给我生一个,而且像你似的聪慧美貌,那可更好没有了!”他兴致勃勃地缠绵起来。谢兰修攀着他健壮的肩膀,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托,就抱在怀里,轻飘飘仿佛捧着一件衣服似的,很快到了内室。这男人哪儿哪儿都孔武有力,有时偷偷想来总令人面红耳热——只是,他房中有女人已经至少六年了,为什么后宫还没有孩子呢?   一室生春,拓跋焘身上汗湿,闭着眼睛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的胳膊枕在谢兰修的颈后,手指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打着圈儿,那细润如上好象牙的肌肤也有些香汗淋漓,若有若无的兰泽从发间隐隐飘出来,拓跋焘叹息道:“真舍不得你!”   谢兰修把身子裹进他怀里,问:“什么?”   拓跋焘转过头在她额角吻了一下,帮她掖了掖被角,遮住露出来的肩膀一角,说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要带兵马向西北进发,奇袭赫连昌所在的上邽。”   谢兰修身子不由一僵:“佛狸又要御驾亲征?”   拓跋焘点点头。谢兰修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语气里带着不舍:“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拓跋焘笑道:“你知道统万城么?赫连勃勃当年筑城,下令建造这座城池的工匠,凿最坚硬的岩石,磨平成城砖,砖缝间都用蛋清、糯米和着澄清的细泥浆粘合,干燥后任凭怎样的攻城炮也不可能打掉一个边角。那时他检查所筑城墙,是用铁锥锥刺,如果能扎进去一寸,就把筑城工匠杀死,而后把尸骨筑到城墙里。这样一座城,牢不可破,又有无数冤魂守护,起名‘统万’——统御万邦也!”   他自豪地说:“可就是这样一座城,赫连昌亲自坐镇,夏国六万精锐大军围守,我三万人就破了它!从关中到长安,尽数改姓拓跋,氐、羌部众纷纷归降,仇池、北凉也来遣使修好。只可惜当时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定在北边固守,我怕继续追击的话离得太远而粮草不备,也担心平城的安排不够,万一背后受敌,只好容赫连昌多过几天好日子。如今万事俱备,上邽不过是鄙陋城邦一座,只要我想打,它随时就在我囊中!”   谢兰修见他自信,那些关切担忧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只是主动地伸手环抱着他的身子,把脸蹭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拓跋焘无比疼惜地说:“我离开,你怕自己会有相思之苦?”他感觉到身下人儿轻轻颔首,不由出语抚慰:“很快的!我很快就回来,我要把夏国最好的宝贝带给你!等着我!”   **************************************************************   拓跋焘很快就出发到上邽去了,谢兰修顿时觉得时光漫长起来,虽说过了春节已经算是早春,但平城冰凉一片,毫无半点春日的勃勃生机,推窗望去,外面的宫墙仍是灰蒙蒙的一片,远树枝干遒劲,直指上苍,却无一片叶子,也无一点绿意。   谢兰修颇觉得自己慵懒,浑身无力,连下棋都没有心思,成日价就是拿出姐姐谢兰仪的来信,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得烂熟于心,连阿萝都在一旁笑话她:“娘娘,这笺纸不能再翻了,再翻就该烂了!”   谢兰修白了她一眼,道:“小妮子,再聒噪,我就该把你这张多话的嘴撕烂喽!”阿萝咯咯地笑着,捧来一盏热茶:“娘娘尝尝我烹的茶。烹茶的规矩真多,我手忙脚乱的,好容易才烹好!”   谢兰修尝了一口,几乎要喷出来,皱着眉说:“你在里头放了多少盐和姜 ?”   阿萝望天道:“也不多啊!娘娘说的:姜丝一撮,盐一撮。”   “多大的一撮?”   阿萝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谢兰修又好气又好笑:“嗯!再搁只鸡进去,就可以熬鸡汤了!”摇摇头道声“浪费了好茶!”命阿萝把茶汤倒掉。阿萝吐了吐舌头,出去处置那罐可怜的茶汤了。谢兰修拈了一块南方贩来的青梅干,品着那带着儿时记忆的酸甜滋味,继续翻看着谢兰仪的信,轻轻吟着:“……勉力加餐饭,自当顾暖寒,求仁得仁乃男儿之事,存一心于阿姊顾念,以报魏主知遇之恩。期妹能常安好,后福无量,会通两国和睦久安……”   她的眼睛闪了闪,手指不觉间加力,似乎要把信笺捏皱。俄而阿萝脆生生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娘娘,不如尝尝新做的酥酪!……”   谢兰修浑身不自主地一抖,被阿萝瞧个正着,谢兰修见她诧异,抢着道:“吓了我一跳!”   阿萝笑道:“这就让娘娘吓一跳了?”觑见谢兰修脸色不大好,上前道:“娘娘身子不舒服?”谢兰修将计就计,掩着额头说:“是有些畏寒,不想吃这冷冰冰的酪。”   阿萝道:“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   谢兰修自从进了魏宫,还从来没有看过郎中,问道:“这御医是怎么样的人?”阿萝说:“本事自然是好的,不然也成不了御医!不过进来瞧病,悬丝诊脉,我觉得是噱头。”   谢兰修不由有些好奇:“那好吧。正好上次天癸,肚子有些阴阴地作痛,倒是要开些暖宫补血的药汤,养养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1)那时候烹茶的规矩要加姜和盐,然后把茶煮着喝,和现在泡茶是完全不一样的。 ☆、小别重逢   御医姓舒,在帘子外头看不见脸,只觉得说话文绉绉的,谢兰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病症,于是道:“还是请舒太医先诊脉吧。”   阿萝递了三根红丝线进来,小心地帮谢兰修系在手腕上尺关寸上。谢兰修看着这细细三根线,实在无法想象怎么能够诊出自己的脉象,见纱帘外头的舒太医已经捋着胡须在听脉了,只好屏息凝神,手指头一动都不敢动。   好半晌,舒太医才道:“娘娘大约以前受过些寒,寒气凝在腹中,气血亏虚,不荣则痛。”   谢兰修含羞道:“太医说得是!不知除了每月腹痛外,还有什么影响?”   舒太医说:“寒气下行,则外邪易侵,容易深思倦怠,周身不适,也不大容易受孕。”这话戳中了谢兰修的心事,虽则有些害羞,还是想多问几句:“请教,贺昭仪怀娠而又小产,据说也是寒弱症候,不知她是怎么治的?”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舒太医竟然愣了半晌,才说:“贺昭仪说,她夜夜焦躁烦闷,口中生火泡,乃是实火,臣给她配的俱是泻火的药——这也是她的老病症了,贺昭仪长期用凉药去火气,怎么会是寒弱症候?她的诊脉用药都是经微臣亲办,检点药剂全部没有假手过他人。”   谢兰修眨巴着眼睛,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有意无意拨弄了一下腕上的红色丝线,又道:“刚刚忘了,我还有一症:有时晚来咳嗽出虚汗,白天又是好的。正不知是怎么回事?”   舒太医便又搭上纱帘外头的丝线,又闭目凝神把了半天的脉,才笃然道:“谢椒房大约还是体寒阴虚,邪火上扬。这样吧,臣一总开方子,请椒房娘娘服用。”   太医到外间拟方子去了。进来侍奉的阿萝轻声道:“娘娘什么时候有咳嗽出虚汗的症状?怎么都不叫奴知道?这可早该去请御医了才是!”   谢兰修问:“刚刚你请御医时,是不是把我的一些症候都和他说过了?”   阿萝不知做错了什么,闪闪眼睛说:“是说了,我怕……娘娘不好意思开口,就先把症状告诉了舒太医。不过,望闻问切,不是医生也当问病征的么?”   谢兰修笑一笑说道:“你做的不错,只不过便宜了这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这个庸医开的方子一个都不要用,直接倒掉就是!我就说呢,悬丝诊脉能诊出什么来!”   **************************************************************   两个多月后,都城平城欢声雷动,御驾亲征的拓跋焘攻破上邽,生擒夏国国君赫连昌,再次凯旋。   谢兰修不知怎的,那颗空落落的心无比盼望着与他的见面,早起便坐卧不安,不思茶饭,然而知道拓跋焘刚刚回来,要处置很多国务,此刻必然无暇看顾自己,只好竭力忍耐着。   到了日暮时分,谢兰修不停地吩咐阿萝到外头做事:“阿萝,快去看看,外头的梅花树浇水了没?第一年种下,要成活了,可就能闻着梅香过冬了呢!”“阿萝,你把我做的点心送到皇后的显阳殿里去……”“阿萝,快看看外头的积雪是不是结了冰,人踩上去滑一跤可了不得!”   阿萝给她支使得团团转,终于忍不住笑道:“娘娘,奴还是直接去华显宫看看陛下在不在忙吧!”   谢兰修气得伸手要敲她的头:“你胡说什么!”   阿萝穿着的是便于活动做事的裤褶,逃得飞快,笑声银铃一般地撒下来,谢兰修却是曳地的绿罗燕尾裙,纵使是提溜在手里也跑不快。她气得恨声在背后说:“小妮子!等陛下回来,我让他传杖子好好教训你!”   阿萝转头笑道:“奴可不怕!陛下回来,娘娘哪里还有管我的闲心——哎哟!”她一头撞在什么柔中带刚的东西上,自己倒退了两步,一个趔趄,扭头一看,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陛下……陛下见恕!奴婢……奴婢……”   拓跋焘掸掸衣裳,笑道:“好家伙!谢娘子还是制定后宫典则的人,下边人都是这样子无法无天的?看来是要传根杖子整治一整治了。”   阿萝给他吓得脸色发白,谢兰修忙道:“妾和阿萝笑闹而已,哪里知道陛下会过来!陛下若是生气,妾管教下人不利,应当首先罚妾才是。”   拓跋焘笑道:“那黄荆杖子,你这身子骨恐怕受不住。”他见阿萝果然已经面无人色,笑笑对她说:“你将功折罪吧。好好伺候朕于谢椒房用膳。”   阿萝长舒了一口气,敛衽退了下去张罗。拓跋焘站在门口,凝望着对面倚着长栏的谢兰修:她从屋子里出来,衣裳单薄,是家常打扮,泄水似的碧裙在风中旋起如一面鼓,洁白无瑕的肤色在这样的碧绿衬托下,成了灰色砖墙边的一抹润泽春_色。他似若无意拍了拍手边一棵树,兰修忙道:“陛下小心,那是我刚栽的白梅!”   拓跋焘回首一看,那树瘦峻而蟠曲,枝条光秃秃的,笑道:“你怎么喜欢长得这么别扭的树?”   谢兰修款款走过去,轻轻抚着树皮:“现在它是不美,可日后将有清远的芬芳带给陛下。——此地无法种植兰花,我心里又着实喜欢那些南花,若是能栽活这株梅树,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   她的手被一只大手覆住了,寒风中,那大手温暖得几近发烫,很快,她的身子也被暖烘烘地覆盖住了,耳畔传来拓跋焘心疼的声音:“知道这里冷,还穿这么单薄在风里吹!你的树我派最好的花儿匠来打理就是,你赶紧地进去!”   谢兰修心中温暖,覆着她手的那只大手变得模糊起来,随着脸颊一热,又变得清晰,她贪恋此时的暖意,抽噎道:“陛下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那厢给她深沉的回应,“想我了吧?”   回到屋内,熏笼里加了一把合香,整间屋子暖香环绕,拓跋焘似乎不习惯地吸了吸鼻子,谢兰修捧来一盏茶:“陛下喝些暖一暖。”拓跋焘伸手来接,谢兰修看着他的手,惊呼道:“陛下的手怎么裂了口子?!”   拓跋焘一看,手背上尚存着在上邽冰天雪地里伏击时冻出的裂口,此刻宫室温暖,裂口反倒绽开了,露出里头红红的嫩肉。拓跋焘笑道:“这算什么!”   谢兰修倒又说:“还瘦了!”   “别婆婆妈妈的!”拓跋焘说着,伸手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脸,“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们南人平素没事,喜欢搞那些冶游,曲水流觞什么,我可不爱!”   谢兰修见阿萝指挥着拓跋焘身边的宦官们把晚膳一件件摆了过来,目光巡睃一番,拣了热汤饼递过道:“吃点热乎的,先垫垫肚子。”   拓跋焘任凭她服侍着,饱饱地吃了一餐,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谢兰修这才问道:“陛下这次凯旋,可是吃了大辛苦了!”   拓跋焘道:“也还好,不过上邽那地方干燥寒冷,朕的粮草一时有些供给不上,当地供奉又不足。饮食上颇受了些罪。和上次奇袭统万,也差不多。有时候渴了饿了,精神劲儿反而上来了,士卒们为了活命,都杀红了眼。不过……”   谢兰修见他神情略有些落寞,不由出声问:“怎么?不顺利么?”   “嗯。没有上次攻打统万来得顺利。”拓跋焘毫不讳言,“赫连昌残暴无道,原本下面的夏人是怨声载道,上次攻打统万,好多夏人为我们做向导,只为多得些食物。这次却不同。许是我们这里杀掠太过,逼得他们拼死反抗。我们的士兵,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也过得艰难,几次被齐心协力的夏国兵士冲击,几轮溃散,几乎闹到哗变。”   “不过,上苍还是眷顾我大魏的。”拓跋焘见谢兰修眼中的担忧之色,笑笑道,“我思量着粮草告罄,如果仍是胶着着,不能速战速决,只怕自己人先垮掉了。所以孤注一掷,带着二百骑兵前往上邽城下诱敌。赫连昌果然愚蠢,兴冲冲过来,想亲自督阵生擒我。结果他刚一出马,坐骑突然无端绊倒,反倒是他被我生擒了。”   谢兰修害怕地伏在拓跋焘身上:“陛下!这么冒险,怎么能去做?!万一有个好歹……我……”   拓跋焘神色温柔,笑道:“是啊,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怕。我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只听见后头鼓声急密,马蹄震天,知道他们牢牢地跟着我,是我的死士。当时漫天飞矢,不知道那一支箭会射中自己,但我知道,赫连昌好大喜功,轻敌妄进,他见我越危险,就会兴奋得越靠近我。当时一心只是要赢,要灭夏国,要捉赫连昌!直到真的捉到了赫连昌,我才有时间害怕,怕自己死在戈壁里,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煊赫旧世   谢兰修知道,现今战乱已经几十年,中原地区销烟弥漫,哪一块疆土里没有浇灌着战士与无辜小民的鲜血?仁义之师等同于襄公之仁——简直就是笑话!士兵和老百姓一样,几乎连饭都难以吃饱,还要自备军械,都是苦不堪言。所以拓跋焘出征,一般只备三分之一的粮草,其他的,全靠士兵自己劫掠,可想而知,魏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狼藉,生灵涂炭,且都是被默许的!   谢兰修自知无法在这方面迂腐地劝他,倒是拓跋焘自己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变一变。崔司徒总跟我说:‘不仁则军不克,军不克则军无动。’”   谢兰修点头道:“陛下骁勇善战,尤其是长于度势。古人说得好:‘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妾听陛下的几次战局,都是将士一心,上下同欲,而以少胜多,以动胜静,巧妙取胜的。但是如今外虏众多,四面均是虎狼,陛下稍有不慎,便会……”   拓跋焘见她犹疑,鼓励道:“不妨事,你说。”   谢兰修说:“前秦世祖苻坚,强国富民,一时间内外拥戴,可一旦淝水兵败,国内局势亦如山倒,最后含恨而终。妾虽女子,但既然嫁给陛下,自然期望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拓跋焘似是非常感动,握着谢兰修的手说:“你放心,我会自个儿当心的。听你谈兵,竟不逊于崔司徒,难道南朝的女儿家,在室也会读兵书?”   谢兰修笑道:“那不过因为我阿父曾是领军将军,又任一郡刺史,而且他的好友檀道济也是不世出的兵法奇才。我耳濡目染,略略懂些而已,岂敢和崔司徒相提并论?”   拓跋焘笑道:“崔浩聪明,你也颇不赖。若是让你们谈一谈,说不定能够相投呢!”   谢兰修笑着轻捶了他一记:“陛下怎么不发支笏板,让我也到华显宫议政呢?”   拓跋焘拉远距离看看她,笑道:“只要你愿意脱掉这袿衣长裙,解散这高髻金钗,换穿裤褶,改梳编发,我就肯让你去朝堂!”他的手不自主地就抚上兰修松松缚着的长发上,她高髻微堕,而脑后的长长余发从腰际垂落,以她跪坐的身姿,几乎触及地面,黑亮得如上好的缁缎。拓跋焘在外面奔波辛苦,久旷的人,此刻有美在旁,哪里能再忍耐!恨不得立刻扑到温柔乡中。   谢兰修却突兀问道:“赫连昌被陛下生擒,那么赫连玥宁当怎么办?”   拓跋焘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转口就问道:“你觉得我该不该留她?”   这可真是大关节,谢兰修觉出拓跋焘一下子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双目炯炯,用心在听,但神色里也加了些警觉。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出语是否合适,会不会引起拓跋焘的猜忌,但是话既然出了口,连收回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说:“陛下不妨有容人之量。”   拓跋焘浅浅扯一扯唇角:“你的话与崔司徒如出一辙!”   谢兰修不知自己怎么老与崔浩扯在一起!她忖度着说:“妾也不懂这里的情况,不过赫连玥宁和皇后姐妹三人,如今已经是无家无国,只有陛下可以引为倚靠。陛下与她们既然有肌肤之亲,难道就不顾念一二?”   拓跋焘道:“顾念她?她怎么不顾念我子嗣稀薄?”他见谢兰修略略有失望之色,微微一笑:“不过,她这条命,还是留着吧。免得寒了赫连昌的心。”   *******************************************************************   赫连昌坐上胡夏皇帝的位置实属侥幸。他上面原有两个哥哥,而他的父亲,亦即名望极大的夏国雄主赫连勃勃本来属意的是赫连昌的长兄,早早的按立嫡立长的规矩立他为太子,而把赫连昌远远地分封了出去。然而祸端总是起于萧墙,赫连昌的两个哥哥为争得父亲的宠爱和皇位,大打出手,骨肉相残。而失去了二兄的赫连昌亦不甘寂寞,趁隙而入,把他的长兄——太子也给杀掉了,逼迫父亲赫连勃勃立他为新太子。赫连勃勃忧愤去世,赫连昌顺理成章成为新皇帝,但他性格暴躁,又好猜忌,宛如一条疯狗,赫连勃勃苦心训练的胡夏军队,生生糟蹋在这条“疯狗”的手上!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而又自负狂妄的家伙,被拓跋焘生擒回平城。赫连昌虽然狼狈,但到了明知自己活不了的情形下,他倒也有几分铮铮的硬骨头。一路上詈骂不休,一点都不肯低头服输。   他在牢房里坐了数日,突然被人提溜出来,让他换穿一身干净衣服。赫连昌瞪着眼睛说:“做什么?!”   来人面无表情的说:“陛下有旨,招你参加宫宴。”   赫连昌破口大骂,随即被塞了一嘴的麻胡桃,又被强行剥下已经破烂如絮、臭不可闻的锦绣衮服,换了一身。赫连昌挺着身子,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谁也听不懂的诅咒声,而后被塞进一辆辎车里,送进宫中。   华显殿里布置一新,绛红色的帐幔长长垂地,虽是白昼,四面宫人还是掌着灯,大殿里明亮得几近耀眼。拓跋焘紫袍垂旒,巍然坐在上首的御座上,身姿挺拔,自有他的威严。而赫连昌被推搡到拓跋焘身前,又给两个带刀武士逼着脱了脚下文履,穿着里头白丝帛的袜子,被强按着跪倒在地,额头着地。   拓跋焘道:“怎么如此无礼!战场上虽是仇敌,来到这里,却还是郎舅。还不快扶起来!”   两个武士这才松开赫连昌,又费了半天劲把他嘴里的麻胡桃拿了出来。赫连昌破口大骂:“佛狸奴!你有种杀了我!你看我赫连昌皱不皱眉头!!”   拓跋焘的脸色变得有些黑沉难看,押着赫连昌的武士摩拳擦掌,做好了听候皇命,直接击杀赫连昌的准备。没想到自己的主上却在唇角扯出一抹笑来,弯着眉眼道:“舅兄受了委屈,朕心里明白。不过两国交兵,朕有朕的为难之处,一言难尽。若说要恳请舅兄体谅,实在不是易事,不过朕用心良苦,实心实意愿意与舅兄修好,朕这一分心,舅兄以后慢慢会看出来的!”   赫连昌别过头恨恨地“哼”了一声。拓跋焘朗声吩咐左右道:“给舅兄置坐席,上酒菜!”   赫连昌嘲讽道:“朕原本在上邽也为妹夫你准备了一席之地,倒不知妹夫何时能去坐一坐?”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妄自尊大!拓跋焘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愚蠢且又自大的舅兄。而当他轻视面前这个敌人的时候,对赫连昌强弩之末的种种作态便只是觉得可笑,而不觉得生气了。拓跋焘笑道:“上邽如今纳入我大魏的版图,何时倒是真要去瞧瞧!舅兄这些日子行旅辛苦,快用些酒肉压压惊吧!”   既来之,则安之,这点子气度赫连昌还是有的。他大喇喇盘膝坐下,伸手理了理宽袖,嘟囔道:“衣裳还学南蛮子!”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滋溜”一口闷了下去,昂着头、乜着眼向上问道:“这里头是什么药?砒霜?鸩毒?给我痛快些的!”   拓跋焘笑道:“舅兄误会极深啊!”他起身到赫连昌面前,从他的案上的酒壶里为自己的杯中斟满,一仰而尽,把空杯底向赫连昌呈示了一下:“舅兄以为如何?”   赫连昌似是有些动容,但心中敌意未除,又是一声“哼”,别过头不说话。   拓跋焘从容回到自己的御座上,顾左右而道:“崔司徒呢?朕叫他拟定恩赏朕的舅兄,旨意该备好了吧?”   旁边一席上立刻有人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崔浩,已经准备好了。”   赫连昌回头一看,自己的对面陪宴的十数个官员中,坐着一个个子矮小、其貌不扬,却面生异相的中年男人,捋着胡须,笑容满面地起身,弯弯腰冲赫连昌轻轻一揖。崔浩寻思着赫连氏乃是匈奴、鲜卑等多族的混血,素以不爱读书着称,便没有用那些文绉绉的语词,而是直接道:“陛下厚恩,特赐宫苑最西的别苑为赫连明公准备房舍,赐宫女八十、宦寺八十,日常陈设和坐卧用具均是等同于陛下的规格。拜赫连明公为常忠将军,封会稽公。”   赫连昌听到“明公”的称谓,脸上一阵抽搐——位极人臣方可尊为“明公”,但是自己曾经也是帝王,如今变成阶下囚,纵使用度再等同于拓跋焘,称谓再高高在上,还是改变不了这阶下囚的身份。他冷笑道:“佛狸的厚恩,朕不敢承受,有死而已!”   拓跋焘脸色沉沉,目光望向崔浩,崔浩却是一脸和善而无所谓的笑意,抛个眼色示意皇帝稍安勿躁,笑嘻嘻道:“陛下还有厚恩。不过,要请诸臣回避一下。”   诸臣回避,崔浩却没有回避,拓跋焘很惯熟地让他陪在身边,扭头问宗爱:“皇后呢?”   宗爱一脸谄笑:“皇后娘娘早在后头等候了!只等陛下宣召!”   拓跋焘笑道:“那还不快请皇后进来!她阿兄来了,这么多年兄妹未曾见面,大约彼此都想念得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讲点历史故事。勿烦躁,很快继续言情大戏。 ☆、金谷故园   赫连昌眨着眼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瞠目结舌看着皇后赫连琬宁慢慢从殿后进来,头上金钿灿灿,珠光宝气,身上华裳袿衣,璎珞文履,仪态万方。赫连琬宁目中渐生泪光,怯怯地瞥了拓跋焘一眼,见他颔首,才飞奔过去,泣下如雨:“三兄!你可来了!”   赫连昌性情凉薄,对家中兄弟姐妹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此时作为俘虏,屈辱孤独地在他乡异国,自然有说不出的凄凉冷清,乍一见亲人,又闻这一声“三兄”,不由自主便是心中一酸,见妹妹扑在自己怀里,不禁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颤抖着声音说:“阿琬……阿兄……无颜见你……”哽塞得说不下去,终于双泪交流,“嗬嗬”地痛哭起来。   赫连琬宁愈发悲不能自胜,拓跋焘在旁,又不敢太过伤楚,只能带着哭腔强笑着劝解哥哥:“阿兄!如今我们能够见面,已经是上苍赐福。陛下既然顾念,你还是……”   赫连昌一时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别过头不肯发话,好久才突兀问道:“阿瑱和阿玥呢?”   拓跋焘面色冷静,瞥眼望了望宗爱。宗爱忙道:“奴立刻去请两位娘娘。”   赫连瑱宁进来尚还平静,赫连玥宁进来时,拓跋焘一直冷冰冰地盯着她。宗爱做事妥帖,赫连玥宁已经换上了一身鲜艳的衣裳,脸上厚厚地敷着铅粉,画着朱唇,然而颊上那道鞭伤,至今还没有好透,凸凹不平的伤痕隐隐透过脂粉。她的笑容亦很勉强,见到拓跋焘还瑟缩了一下。   赫连琬宁怕她失仪,警示地盯了她一眼。赫连玥宁低着头来到哥哥面前,忍不住已是泪下,赫连瑱宁忙抢在她前面说:“阿兄,小妹想你想得好苦!”   拓跋焘上前,似是爱抚地揉了揉赫连玥宁的后脑,笑道:“阿玥到底年纪小些。不要紧,有什么话,和你阿兄直说便是。”   赫连玥宁虽然骄纵,但此刻的情势还是明白的——自己的兄长不过是拓跋焘的手下败将,一言不合就会碎如齑粉——一如自己的命运一般。她强笑道:“可不是。如今还记得小时候在统万城里,阿兄和我抢狮虎糖的事呢!”   赫连昌狐疑地看着赫连玥宁脸上的疤痕,惹得她伸手去掩,反倒欲盖弥彰。赫连玥宁见兄长伸手来触她的伤疤,扭过脸避让了一下,旋即陪笑道:“上次不慎,叫根树枝刮了一下,不重的。”   赫连昌对妹妹的脸受伤的轻重并不在乎,但伤是鞭伤,作为一个马背上的皇帝,他还是很熟悉这样的痕迹,心里不由“咯噔”作响。他斜过眼睛看看昂然站在赫连玥宁身边的拓跋焘,拓跋焘带着乾坤在握的微笑,似乎毫不在意。赫连昌心里反而馁然:自己一身、一家,其实再没有和身边这位君主抗衡的能力。纵使是自己故意触怒他,看似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其实结果也不过是死得更快、死法不同而已。   拓跋焘见他竟然没有暴跳起来,丢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崔浩。崔浩便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赫连昌斜着眼睛问。   崔浩故作跌足状:“陛下本来说,夏国与我大魏虽有世仇,但如今结亲,也该有亲戚的样子。前次上邽有些将官对我边境将士出言不逊,陛下不得不发兵前去薄施教训。如今欲把夏国的帝位还是还给明公。可惜,明公的弟弟、平原公赫连定,已然捷足先登,在平凉为众臣拥戴称帝了。”他停了停,似乎很为难,好半晌才说:“听说夏国风俗里有兄死而弟弟纳嫂的习俗。还听说,明公的皇后,也已经归赫连定所有,刚赐封了贵人的名号。”   赫连昌立刻怒发冲冠:他与几位兄弟皆俱不和,赫连定虽有才干,但一直为他所忌,听到这个弟弟居然借自己被俘的机会爬上了皇位,还娶了自己的妻子,简直是落井下石!赫连昌大声道:“这个贼子!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拓跋焘道:“舅兄稍安勿躁。如今夏国兵马都在赫连定手中,朕就是放你回去,只怕他也不会容你。自古以来,兄弟阋墙,往往反倒不死不休。朕想着皇后和昭仪,还是希望舅兄平安!”   赫连昌喘着粗气:“给我一支兵马,我就能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就是变成鬼,这夏国的皇帝,也还是我赫连昌!”   拓跋焘温语道:“这个机会,朕一定会给舅兄!不过此刻,还是先为舅兄办喜事吧!”   “喜从何来!”   拓跋焘道:“妻子如衣服。虽然赫连定夺妻之恨难以消除,但不过是女人而已。朕为舅兄重新物色,舅兄不妨再进洞房。”他对身边的宗爱点了点头:“请公主过来。”   后殿的帷帐一揭,赫连昌不由眼前一亮。这位公主和拓跋焘长得有六七分相像,但是皮肤白些,神色宁和些,低头时,鬓边步摇发出琅琅的玉声,而目光流转,带着三分羞怯,愈发觉得柔美。   拓跋焘笑道:“这是朕的亲妹妹,今年刚刚及笄,初封始平公主,汤沐邑虽简,也有一郡的奉养。”   赫连昌咽了咽口水,虽然不好意思直接称赞允诺,但原本暴戾的神色几乎褪干净了,双眼不错地盯着始平公主看。拓跋焘看在眼里,笑道:“小妹陋姿,叫舅兄见笑了。不过我们亲上加亲,来日方长。朕也愿自己的妹子,有朝一日可以登上凤座,两国永缔盟好!”   *****************************************************************   “好白菜都给猪拱了!”   阿萝评价始平公主和赫连昌的婚仪时如是说。   谢兰修好笑地看着阿萝不屑的神色,打趣道:“人家一国之君,尚且只是只猪,不知我们阿萝,日后要找什么样的郎君?”   阿萝皱皱鼻子:“我?我又不是公主!我将来,只要找个平头正脸的、不纳小妾的、知疼着热的就行!唉,话说回来,当公主、当皇后,都有什么好!自己的命运,自己都不能做主。”   “我不也是么!”谢兰修道,“这乱世,谁的命运可以自己做主?”   宁为太平狗,莫做乱世人。谢兰修想着,竟然已了无悲切意,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拓跋焘对赫连昌如此优厚待遇,绝不是因为顾念皇后赫连琬宁。他恨赫连昌,但担心北方还有赫连定的军队,不能不以赫连昌作为夏国的“正朔”来牵制赫连定,日后狗咬狗的闹剧还有得看。只是,始平公主,就这样作为和亲的礼物送给了赫连昌,也不知日后会是怎样的命运!   谢兰修不过是后宫低等的嫔御,她的消息来自阿萝。日日累积,竟也勾出一些人的命运曲线来:新婚燕尔的始平公主很快怀孕了;赫连定占据平凉,击败并俘虏了拓跋焘的爱将奚斤;拓跋焘雷霆震怒,斩杀阵前不利的几位将军;拓跋焘真的准备放手让赫连昌前往平凉,与兄弟相残夺回帝位……谢兰修心里为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始平公主担忧,身怀六甲的她,将会面对怎样的未来?   前线战事不可期,而拓跋焘焦躁忙碌之余,也很少再来飞灵宫;纵使来了,不过一夜敦伦而已,仿佛尽了夫妻间的任务也就完了。   转眼到了仲春,平城的山水绿润起来,空气也渐渐温暖湿润,有时春雨方至,虽然不似江南春雨细密绵长,但也随风潜入,让半夜醒觉的谢兰修恍然间有了回家的错觉。   已经那么久了!偶尔还会梦到小时候,她与姐姐都是阿父谢晦的掌上明珠,从小受尽疼爱。姐姐性格沉静些,还能坐下来弹琴、读书;而她却是自小儿欢脱淘气,在家坐不住,飞到东来飞到西,一听要学纺绩刺绣,就蹑手蹑脚地往外头溜。而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树上有各种果子,枝头有各色花儿,林间藏着鸟雀,草丛躲着促织……她满怀欣喜地捧了一怀“宝贝”,进门时正好看见她的乳母急得抹眼泪,而父亲皱着眉头的脸还是宛若玉琢,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弛然,旋即一把扯过她,斥道:“你去哪里了!大家一阵好找,都急坏了!看你弄得一身这么脏!”   小兰修偏着头,眨巴着眼睛,突然嬉皮笑脸地腻到谢晦的怀里:“阿父!我今天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东西?”   小兰修脏兮兮的小手捧出一个小小的柑橘,颊边笑涡若隐若现:“阿父,我尝过了,可甜啦!”   谢晦啼笑皆非,见兰仪在一旁偷笑,便故意板了脸道:“陈郡谢氏,出才女谢道韫,不出你这样的疯丫头!乳娘,去外头寻根杖子过来!”   乳母求情,谢晦只是不允。小兰修扁着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稍稍一眨,就落下一串儿,看到的人无不心生怜惜。谢晦从乳母手里接过那根还没有小指头粗的黄荆条,犹豫得看了又看,便听耳边娇声嚎啕。谢晦放下荆条,毕竟气不过,伸手揍几下屁股,然而下手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问:“以后可还敢了?”   “不敢了!”   事情也就罢了。   慈爱的阿父突然间披散下一头人人艳羡的乌亮长发,布衣麻履,容色憔悴。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记忆中的他永远是临去荆州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心里却想象过无数遍,煊赫的谢氏一族,被诛灭没落,心高气傲的父亲心里该有多痛楚。父亲的脸渐渐变幻,不知怎的,与另一张脸重合起来。同样白如冠玉,同样修眉凤目,同样看起来谦和温润而才智过人。他说:“阿修,这世上做皇帝的,也有说不出的苦处!……”   她喃喃道:“陛下!我阿父没有对不起你!”   他说:“阿修。我心里也为你痛!……”   谢兰修痛苦地摇摇头:“陛下不必说了。我们没有尘缘,陛下自当保重!”   她的泪潸潸而下,耳畔有人在沉沉地唤她:“阿修!阿修!”她觉得自己在说话,可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现实与梦境渐渐分离而明晰起来。确实是有人在耳畔真切地说话:“阿修!醒醒!”   她一睁眼,眼帘被另一张脸撑满了,熟悉而又陌生。她遽然惶恐起来,看看外头天色尤亮,才明白自己昏昏然睡了个午觉。面前低垂着头的拓跋焘神色温柔,轻轻抚抚她汗湿的鬓角:“阿修,你做什么梦了?一直在喊我?”   “我在喊……你?”   那厢暖暖地微笑:“是呵,一直在喊‘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满足某人点菜。不过有点生硬。实在是难塞啊。 ☆、兴亡看饱   此陛下非彼陛下。   谢兰修有点心虚,翻了个身,擦擦额角道:“我还喊什么了?”   “听不清。呜噜呜噜的。”拓跋焘笑她,“原来你也有做梦说胡话的时候!”   谢兰修道:“这有什么奇怪,做梦发呓语,再常见不过嘛!”便想起身。   拓跋焘轻轻按住她,而后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枕着头,仰望着屋顶的梁椽:“阿修,陪我躺一会儿。”   谢兰修这会儿才真正从梦境中走出来,少不得应对面前的君王,便依旧躺下,侧过身子靠着拓跋焘的肩膀,轻声道:“陛下这阵忙于国事,很累吧?”   拓跋焘点点头:“累极了。累心!”   谢兰修伸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堂,轻声道:“那好好儿歇一歇吧。什么都不想,身体也会松乏些。”   拓跋焘道:“你给我唱唱歌好不好?”   谢兰修脸红着说:“我只会吟些乐府的小曲儿。”她觑觑拓跋焘,他微微地点点头,闭着眼睛准备聆听。谢兰修捡着大家都熟知的曲子轻轻地吟唱起来: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   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   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   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朱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   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   鲜云媚朱景,芳风散林花。   佳人步春苑,绣带飞纷葩。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   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歌曲宛转多情,柔媚靡靡,伴着她清亮的嗓音,低低唱来,格外动人情思。回环往复的曲子好久才唱完,谢兰修回头一看,拓跋焘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的他呼吸平稳,神色放松,眉头不再蹙着,细看他竟也有弯弯的长睫,嘴唇棱角分明,却带点嘟着。   谢兰修伸手去抚他乌黑浓密的长眉,孰料她只轻轻一碰,拓跋焘的眼睛便倏然睁开,亮得仿佛射出明厉的光。他看到面前是谢兰修,才松弛下来:“原来我竟然睡着了。刚刚还梦见自己裹着皮裘,睡在帐篷里,心里还在奇怪:明明四处漏风,雪花都能飘进来,怎么一点都不冷?”   谢兰修笑道:“佛狸,你太辛苦了!这些年南征北战,只怕松都松不下来了吧?”   拓跋焘苦笑道:“停不下来。我有时也想,我好歹是个皇帝,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看看歌舞,建建园林,享享清福?可是我们四面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我一松懈,边关就要告急。我只有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服了,真正做了霸主,才能安心地卧在榻上,甜美酣实地睡个好觉。”   他已然清醒过来,目光炯炯,再睡不着了,但还是贪恋此处温柔乡中片刻的宁静闲适。好好地躺了一会儿,眼见外头日头有些偏西了,才恋恋不舍道:“我要走了,还吩咐崔浩到华显宫谈些事情,不能耽误了。”他低头在谢兰修唇上轻啄了一下:“御医说你身子需要调养,乖乖吃药,不许再喝冰凉的酪浆了。我已经叫人到南边给你买最好的茶叶。还想吃点什么就跟我说,我想法子给你弄来。”   谢兰修道:“贺昭仪这阵身子骨怎么样?御医倒是一直在给她用药调养,可是我怎么觉得……”   拓跋焘愣了愣神,看看谢兰修说:“宫里御医,不经他人假手管理——你是说御医无能?”   谢兰修忙说:“妾哪懂医理!不过听说贺昭仪小产亦是因为体寒,御医却仍用凉药为她降火,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   拓跋焘来到华显宫,崔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拓跋焘抱歉地笑道:“朕迟到了,午后小睡了一会儿,不曾想就睡失了觉。”   崔浩顿首笑道:“陛下连日宵旰操劳,臣亦是于心不忍呢!”   拓跋焘便问这几天来忧心忡忡的要事:“赫连定如今情况如何?我们的探马是如何回报的?”   崔浩道:“赫连定奸猾,一头派人与我们和谈,又说想迎赫连昌回去,仍把帝位归还于他。一头和刘宋勾结,想对我们做成犄角包抄之势。”   拓跋焘连连冷笑,却没有发怒,只是挑挑眉道:“他这一举动,是想让赫连昌知道么?”   崔浩道:“赫连昌虽不聪明,也没有蠢到晋惠帝那般。自古丢了位置的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的?兄弟说起来亲密,其实杀戮心最重,他能不明白?——他自己就是这般上位的!所以,赫连定这一说,只会让他猜忌更重,想借我们的兵马,打退赫连定,再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拓跋焘冷笑道:“极是!我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不过,赫连昌此人朕也不能信任,这次攻打平凉,虽让赫连昌去了,但朕亦要御驾亲征,在后头监督压阵。还有刘宋——”他目露杀机:“假装和我们化干戈为玉帛,送美人、丝绸等佯作和谈。其实在背后和朕的敌手们眉来眼去,就指望着朕忙于边境,无暇自顾,好偷偷摸摸夺回洛阳、虎牢、青州等地。他刘义隆以为朕是那等眼孔浅、愚蠢无能的昏庸君主,见到这些东西就会忘了家恨国仇?!”   探马来报:赫连定和刘义隆缔结同盟,相邀一同灭掉北魏,甚至预先瓜分了北魏的所有土地,约定恒山以东属刘宋,恒山以西属胡夏。崔浩自己也是汉人,说到这个关节就不做声了。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不过对刘宋先不能着急,他占着长江以南的富庶之地,虽以南人孱弱,不是朕骑兵的对手,但是奸柔自成,又据着长江天堑,朕也不能莽撞动手。还是先对付赫连定吧。”   “是。”崔浩低头道,“陛下英明!”   “天降神鹿,是福祉祥兆。朕心头两件大事,必然功成!”拓跋焘仰望着大殿穹顶,目光聚焦处却似乎穿过宏高屋宇,远不可及。   **********************************************************************   离上次挥师西北不过两个多月的休整时间,北魏大军再次秣兵厉马,整装待发。皇帝拓跋焘亲临督阵,笑语晏晏中把一支精锐先锋交到赫连昌手中,道:“舅兄,要让你辛苦!打下平凉,杀了赫连定,你还是大夏之主。”   赫连昌干笑几声,看看面前那支矫健剽悍的骑兵,个个神色警觉地望着自己。他毕竟也是沙场上拼杀过的君主,心知这样一支队伍,实则与自己无关,然而自己又有第二个选择么?   谢兰修在后宫亦是忐忑,不过这次拓跋焘压阵,所以前线传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不会有她所怕听到的噩耗。赫连定敢和刘宋同盟,拓跋焘就更胜一筹:周边北凉、西秦都已向他称臣,都可以驱使,虽然小支部队不成大器,但骚扰得赫连定的边境不安,四顾不暇。   接着,怒气勃发的赫连昌,亲自来到平凉城下,大骂赫连定谋夺皇位,霸占嫂氏,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佞臣恶弟。平凉的守军毫不示弱,一句句骂将回来,丝毫不把赫连昌当做他们曾经的皇帝。气得赫连昌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攀过高高的城墙,把弟弟赫连定揪出来碎尸万段。   拓跋焘毫不着急,用人马困住平凉城,时以仲夏,城外劫掠所获粮食丰富,城内却没有那么幸运,非但存粮不够,而且死人之后瘟疫横行。赫连定无奈,带着一小支贴身人马冲出重重包围,向更北处逃跑。这样一支队伍,一心只想着逃跑,早已没有战斗力。拓跋焘派了一百人就追上他们,打击得溃不成军,当场活捉夏国的末代帝王赫连定。   此刻的拓跋焘,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带着他这支常胜之师,雄赳赳回到了平城。   一同回来的,有三个人最引人注目:   一是败军之将奚斤,拓跋焘深恨他兵败丢脸,将他罢去职务、剥夺爵位,降为炊兵,命他扛着酒囊饭袋从平凉步行回到平城,一路人人耻笑。   二是夏国新帝赫连定,绳索捆绑,坐着囚车而来,一到平城,便行献俘仪式,对他极尽羞辱之能,最后斩于市集(1)。   三就是夏国废帝赫连昌,拓跋焘没有处置他,但也没有兑现当时“重当大夏之主”的承诺,只是把他晾在会稽公的府邸里。   至此,史上再无胡夏,建国之君赫连勃勃曾经意气比天高,誓将自己这支匈奴铁弗部逐鹿中原,称霸天下,没想到这妄念不过存了两代,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子,终于使这一氏落了个白茫茫的真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把战事简化了,实际赫连定还多奔逃了一阵,四处躲藏,但最终命运是一样滴。 ☆、婆娑世界   皇后赫连琬宁,换穿一身洁白布衣,赤着双足跪在华显宫门口。终于望见拓跋焘的车驾,她挪了挪发麻的双腿,心中万千慨叹,纠葛如缕,在凝望着自己的夫君下辇车之后,深深地磕下头去:“妾在等候陛下!”   拓跋焘好像有些吃惊,不过还是缓声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赫连琬宁捧出身边放着的皇后册宝:“妾请求陛下废妾皇后之位,容妾到城中伽蓝庙宇中,为陛下祈福,以度过残年。”说着,已经潸然泪下。   拓跋焘亲自上前挽起赫连琬宁,嗔怪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朕心有天下,还容不得一个你么?放心!”他凝眸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他当年从统万城中把她劫掠来,赫连昌仓皇奔逃,在战后才修书过来,口称愿意把妹妹奉给他。她是他俘获的最高档次的战利品,按照鲜卑族的传统,他让她试着手铸金人,而一举成功。臣民们都认为那是天意,天意决定赫连琬宁是大魏的皇后。那么,天意不可违。   拓跋焘道:“你五弟背叛父兄,扰朕的边疆,朕自然要法办他。你三兄……既然已经和朕的妹妹结缡,就算了吧。你更是朕的皇后,天意如此,不必多忧虑了。”   皇后总算放下了一点心——值此乱世,人命如草,纵使是皇后也不例外。她那点卑微的小心思,无外乎期望有尊严地活下来,得到夫君这一句话,心里倒也欣慰他算是个堂堂丈夫。   拓跋焘对她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后宫有个人占据着皇后的位置,帮他打理好家事,温婉顺从地做妻子,其他的需求,自然有其他嫔妃可以满足他:爱美色,爱娇俏,爱解语,爱知音……都有这样的女子可供自己选择。而且,还有谢兰修,几乎集他所有的喜好于一身,有这样一个爱妾,他也心满意足了。   想着谢兰修的娇俏双目和莺声燕语,才从沙场回来的拓跋焘就有些绮思大动,情意绵绵,又敷衍了皇后两句,检视了朝中来往的文件,伸了伸懒腰对宗爱道:“还是去飞灵宫。天气热,叫备些乳饼和馎饦,炙羊肉少放些茴香。”   他适意地换穿了最舒适的兼丝裤褶,散着上衣,宽袖随着他的行走而轻轻摆动,让他颇觉趣味,仿佛也对南朝人宽袍博带的衣着爱好有了些理解。进了飞灵宫,谢兰修正带着阿萝在忙碌:“阿萝!馎饦面揉好了没?汤已经沸滚了!”   阿萝双手端来一大银盆的面团,面浸在水里,洁白非常。谢兰修挽着袖子,亲自在盆边挼成二指大、两寸长的薄面片儿,丢进小风炉的热汤中,滚滚沸腾的汤水“嗞嗞”地平息了下来,少顷又冒起了水泡,而随着谢兰修素手中洁白面片的落入,水花时起时落,煞是好看!   拓跋焘过去,谢兰修忙道:“陛下万安!只是妾这里不宜靠近,热得很!”   拓跋焘靠近了才发现,谢兰修一头细汗,皮肤被蒸汽蒸熨得白腻得几乎透明,而两颧热出两抹红霞,娇艳万端。他笑道:“宫里没有下人么?需要一宫的娘娘亲自操刀上阵?”   谢兰修边忙活边笑:“这可不同!馎饦里自有讲究,我可不放心其他人来做!”又笑话一旁干看着的众人:“束晰在《饼赋》里说:‘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爵而斜盼,擎器者砥唇,立侍者干咽’,真正是活画!”   鲜卑人虽然也好读汉人的书籍,但对于诗词歌赋毕竟腹笥不够,半懂不懂的。谢兰修已经忙完了,浇着香料和肉汁调拌而成的馎饦,香美异常,连不好口腹之欲的拓跋焘都忍不住偷偷咽着口水,赞道:“好香!”   谢兰修一脸生春,颊边小梨涡若隐若现,伸手把碗筷递给拓跋焘,眼睛亮闪闪的:“那不尝尝?”   拓跋焘吃一口赞一声好。谢兰修笑道:“陛下安心吃吧!吃点东西还要想词儿夸我,我臊得慌,陛下也累得慌!还是我吟诵《饼赋》给陛下听吧,自认为也活画了我这汤饼馎饦了呢!——‘弱如春绵,白若秋绢;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可好?”   拓跋焘已然狼吞虎咽吃完了,揉了揉肚子笑道:“好,自然是好!阿修这里没有不好的!吃馎饦竟然就吃饱了,炙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谢兰修“噗嗤”一笑,嗔道:“说起来陛下统御万方,怎么在这里跟个长不大的少年郎一样?”   拓跋焘绷紧了一个多月的神经在这里蓦然放松下来,挥手叫侍奉的人离开,惬意地翘足箕坐在席上,抬抬下巴示意谢兰修靠到他怀里来,深深呼吸了一口飞灵宫带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我不是在讨你欢喜,你这里确实舒服,我都不想走了!”   “是我这宫里舒服,还是……还是因为我在身边,所以才舒服?”   拓跋焘不由失笑,抬手去捏面前人狡黠的脸蛋:“飞灵宫没有谢椒房,不过一座空室,自然是因你而适意啊!”   谢兰修咯咯笑着,躲开他伸过来的手:“陛下车马劳顿,征尘遍体,还是先沐浴一下合宜。”   “小妮子,敢嫌我脏不成?”拓跋焘伸手拉过她的手腕,把她扯进自己胸怀中,低头惩罚似的一顿深吻,才足意地拍拍她的背:“既如此,叫人备洗浴水吧!你来伺候。”   谢兰修挽着袖子,亲自侍奉他洗澡,平素虽有肌肤之亲,也是此刻才能仔细端详他的身体:骨骼修长,肌肉结实,除了胳膊上那条贯通的箭伤,身体上还深深浅浅刻着一些伤痕。谢兰修撩起水,轻轻洒在他熟麦色的皮肤上,耳边传来这男人的呼吸渐次粗重,偷眼一望,他正斜睨着自己,勾起若有深意的微笑。   谢兰修面红耳赤,果然少顷就听他说:“你看都看够了,我还没有。这可不公平!”水淋淋的手便伸了出来。谢兰修一闪身躲远,正准备说点什么驳斥,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宗爱的声音,带点紧张似的,语速很快:“陛下!陛下!此时可能抽出空来?”   正在要入港的时候被打断,拓跋焘很不高兴:“什么要事?”   宗爱“呃”了一会儿,才说:“贺昭仪身子不适。”   拓跋焘不耐烦道:“难道没有太医过去?”   谢兰修推推他说:“还是去看看吧。好歹她也为你怀过一个孩子。”她忍住心里微微的一点酸意,努力用小时候读过的女书来规范自己此刻的心态。拓跋焘摇摇头道:“你倒是贤惠!”起身穿上衣服,对谢兰修说:“我晚上再来看你。”   **********************************************************************   贺佳缡有一阵落红不尽,现在又添了上吐下泻,人给折磨得憔悴不堪。拓跋焘见她这样子,与有身孕前那白皙明丽的小家碧玉形象全然不同,自然对太医和贺佳缡身边服侍的人大为不满:“怎么伺候的?好好一个人,又没有哪里亏待了,小月之后,身子一日一日不见好?如今病症越来越大!”   服侍的太医是两名,先是磕头谢罪,转而就互相攻击起来:   “贺昭仪实火上炎,如若不加解表泻火,那么牙龈肿痛、咽疼咳嗽之症只会越发厉害!”   “贺昭仪是否有火气且不论她。就算是火气,只怕是虚火,大用凉药,便会引起这样的寒凉之症!”   拓跋焘对汉人这些医理基本属于一窍不通,但谢兰修此前的一句话蓦地上心,不由坐下来细细听他们的争执。无奈仍是听不明白,他不由有些上火,厉声道:“甭管怎么,总归要实心治疗。如今你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到底谁能治好朕的妃子?!”   两个御医原本已经争得面红耳赤,见皇帝发火,一下子都噤了声。拓跋焘平静了一下,放缓声气问:“此前都是谁给贺昭仪日常请平安脉的?”   舒太医顿首道:“是臣!”   “贺昭仪所用凉药也都是你亲自检点的?”   舒太医似乎有些紧张,喉结动了动,声音就变得沙哑了:“是臣亲自检点。每每悬丝诊脉,贺昭仪脉象都是实火。且贺昭仪隔着帘子和臣说病状,也都是实火的症状。”   拓跋焘冷冷一笑,点点头说:“你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太医,朕本不该不信你。但贺昭仪身子骨越来越孱弱,朕也不能不多考量着你们。”他扭头对宗爱道:“取太医的药箱来,隔着帘子,为朕诊一诊脉。”   这样的考试,让舒太医双手抖得没完,许久才在三根红色丝线上听好脉,沉吟了许久,才把线又交到另一名太医手中。拓跋焘不耐烦地问:“看出什么来了?”   那名太医道:“陛下身体康健,脉象强健有力。”舒太医则道:“陛下略有些热征,不过不打紧,少少地服些药茶也就好了。”   拓跋焘黑沉着一张脸,冷冷地从里头走出来:“你们诊仔细了?”   两人均是顿首称是。拓跋焘突然勃然大怒,一脚一个把两人踢翻在地:“放屁!你们就是这样给贺昭仪施治的?庸医!!”   宗爱撩起纱帘,三根红丝线赫然系在食案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至亲至疏   两个御医吓得磕头如捣蒜一般。拓跋焘坐定下来,神色比先前还要阴霾,手指轻轻叩击着案几面儿,少顷道:“拖出去,打着问。究竟有何居心?”   宗爱一挥手,便有两个黄门把软得一滩泥似的太医给拖了出去。年纪轻的那个临到门口突然醒过来般伸手死死地抓着门框,极口称冤:“陛下!陛下!臣虽医术不精,但绝不敢有异心!”拓跋焘面无表情,任凭黄门掰开那抠得发白的手指,把人拖面袋一般拖走了。   门外很快传来黄荆杖尖锐的破风声,以及两个人尖厉到沙哑的呼喊声。拓跋焘偏着头静静谛听着,仿佛在沙场上听着敌方的被杀破胆时无望的哭号,面上渐露一点冷淡的笑意。突然,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面色萎黄的贵人贺佳缡在两名宫人的扶掖下扶着门站着。   “你来。”拓跋焘放柔声音,目光却牢牢地盯着她。   贺佳缡抖抖索索地来到他面前,长跽在文茵上,脸色发白,而眼角有泪光,她犹豫了好久,才期期艾艾道:“陛下……陛下关爱妾,妾不胜感激……请不要……”她恰好听见外头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抖了一下,那悬垂的一滴泪终于在脸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改挂在了腮边。   “不要什么?”拓跋焘伸手拭去她腮边那颗泪,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随意把手指在案几上蹭了蹭,蹭出一道长长的水迹。   贺佳缡见他就是心里瑟缩,听他说话虽然不是刚刚对太医那样寒冷彻骨,却也丝毫没有温度,原先就在舌头上打着滚的那些话更是出不了口,好半天才磕磕巴巴说:“妾身子有恙,不能怪太医。”   拓跋焘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反射性地猛地一抽,可又强行控制住了没有动弹——除了肌肉不能自制的筛糠似的抖。拓跋焘看着贺佳缡几近面无人色,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在害怕?”见她终于僵硬地点点头,才撒开用力有些大的手,定定地瞧着贺佳缡手上一痕绯红,散漫地向后靠着身子,问:“怕什么?怕就有用吗?”   贺佳缡双泪交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拓跋焘冷冷道:“好好将养身子!你、你的一家、一族,在朕心里不过是一群蚂蚁!”说罢,挥袖而去。   门外,两位太医遍体鲜血,已经奄奄一息。拓跋焘摆了摆手,施刑的黄门停下手。拓跋焘道:“今日不杀你们。贺贵人任何消息,都亲自向朕汇报。再敢偾事,朕就灭你们的三族!”   **********************************************************************   谢兰修对拓跋焘说话算话,晚上果然又到飞灵宫很是高兴。但随即她发现拓跋焘脸板得跟铁块似的,一点惯常的笑意都没有,心里不由惴惴。   “拿酒!”拓跋焘喝道。   阿萝小碎步过来,在拓跋焘的碗里斟上九酝酒,又很快退下,只给谢兰修使了个眼色,平时喈喈呱呱的人,今日一句话都不敢多。谢兰修看着拓跋焘一碗酒只消一口,很快把酒碗墩在自己面前:“加!”   她有些想劝,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见他眉头已经拧起来,赶紧先给满上再说。拓跋焘又是一口闷了下去,同样又把酒碗往她面前一搁。“陛下,这酒后劲不小……”   拓跋焘横眉道:“后劲不小又怎么着?你管得到我?!”   谢兰修虽然少见他这副模样,但偶尔听宫人说过,拓跋焘生气时极叫人害怕,自己这会子逆批龙鳞似是不智,只好跪直身子,吃力地举起小酒坛,在他的玉碗里又斟满了。这次,拓跋焘喝得慢了些,似乎还在怔怔地想着什么心事。但是酒尽之后,又变作了那样凶横的表情,一把扯了谢兰修的胳膊往榻上一抛。   谢兰修给他摔得浑身酸痛,挣起上半身,已经见拓跋焘带着醉意在解衣。阿萝在屏风外探头探脑,拓跋焘把外袍一下子甩到她脸上:“滚!”阿萝反射地捧着外袍,连眼色都不敢对谢兰修使一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谢兰修感觉有些害怕,双手双脚并用,倒退到矮塌的最里头,而拓跋焘一步步逼近过来,双目如他最爱的那只猎鹰一样炯然到光芒锐利。直到谢兰修退无可退,戚声唤了句“陛下!”他才带着嘲弄道:“你想躲到哪里去?”   “我……要先净一净身子……”谢兰修伸手推他,找了这样一个自以为不好驳斥的理由。没想到拓跋焘一把扯开她的衣领,蛮横地说:“不用!”他厌烦那双往外推他的双手,性子发了,一把把两只细细的手腕攥在手里,摁在一旁。他那膂力,谢兰修这样的娇弱人儿怎么受得了!叫了一声,便是疼得泪下。   可拓跋焘还是毫无怜惜之意,伸手去扯她下裳。“陛下!陛下!”听得她急急的告饶声,拓跋焘抬手就在她腿侧使劲儿抽了两下,斥道:“怎么就是记不住!”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兰修虽然恨不得咬他两口,但知道此刻跟这个醉鬼硬犟,那只会是自讨苦吃,放软了声音说:“佛狸!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他不言声,动作却放缓放轻了好多。谢兰修给他密密的吻吻得透不过气,感觉到他滚烫的双手游弋在她的身体上。突然,他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眼睛距离她的只有半尺之遥,压低声音问:“你在怕我?”   谢兰修觉得这个问题来得突兀,本能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本不怕佛狸,但是……”   他根本不容她把话说完,一下子埋下头堵住她的双唇,半晌才又停息,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似在命令,又似在哀求:“给我生个孩子……”   拓跋焘尽兴之后,带着一身散着酒气的薄汗睡着了。而谢兰修委屈得要命,身上又隐隐作痛,腿上被打的地方都肿起了几道指痕,辗转反侧了半夜都没有睡着,只觉得自己的瓷枕上又湿又腻,都是委屈伤怀的泪水。   她听见身边的人发出鼻音,然后转过身一胳膊抱住她。谢兰修正在不快的时候,甩了甩胳膊把那缠过来的手舞开,但那手不屈不挠又缠了上来,本来就重,现在加了三分力,更是沉沉地甩不掉。谢兰修无奈,背着身子赌气不理他,却听他在自己耳边说话,说得模糊不清,谢兰修嘟囔道:“我不与你说话!都几时了,还不好好睡!”   耳畔清净下来,她又有些不习惯,正想翻身看看拓跋焘怎么了,突然听见他极其清晰的一声:“阿娘!”   谢兰修在气闷中忽觉好笑,转身看着拓跋焘,他闭着眼,显然是在梦中,眉头依然蹙着,脸上却有少年郎的神色,喃喃地又在念:“阿娘、阿娘!”   “我不是你阿娘!”   虽知道这是呓语,不过被他这么腻腻地一唤,谢兰修觉得占了些便宜,出了点气,心里不那么憋闷得慌了,习惯性地拱到他怀里,不一会儿就香甜地睡着了。   第二日,拓跋焘没有及时去早朝,醒来虽早,一直掩着额头,谢兰修虽然气还没全消掉,不过见他皱着眉苦着脸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佛狸,你怎么了?”   “头疼。”   “叫你不要多喝!”谢兰修嗔道,“好了,中酒了吧!”   拓跋焘昨天的戾色分毫不见,揉着头说:“今日休息一日吧。”谢兰修见他没有跟自己叫苦,也没有像随常似的腻过来,反倒上赶着先和他说话:“我叫人做椒醋汤去。我再给你按按头。”   拓跋焘闭着眼睛点点头,盘膝坐起来,谢兰修跪直身子才能够到他的头顶,轻轻给他按摩起来。拓跋焘的神色渐渐平常起来,问:“我酒品不大好,昨日有没有发酒疯?”他感到什么捣鼓了他胳膊一下,一睁眼,正好看见谢兰修挽起袖子,把一条胳膊伸给他看:胳膊上又是青又是红,衬着下面洁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拓跋焘心疼地捧着那胳膊,却不知怎么哄她才好,又是揉又是吹折腾了半天,才说了一句略表歉意的话:“唉,我都不知道!”   谢兰修好气好笑又无奈,收回胳膊道:“算了!没法跟醉鬼计较。不过——”她慧黠地笑了笑:“我横竖占了点便宜。”   拓跋焘的心思却不在她的小伎俩上,连问都没问她占了什么便宜,自己揉揉太阳穴,突兀说道:“昨晚上我梦见了我阿娘。”   谢兰修有些好奇:“先太后是怎么样一个人?她什么时候离世的?那时你有没有做皇帝呢?”   “那时……我是皇太子。”拓跋焘说得沉重而苦涩,仿佛不堪回顾往事一般,用力甩甩脑袋,“不说这个!今日不早朝了,但晚些时还有事要去和崔司徒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恶趣味,狐狸暴力男。哈哈 ☆、远水无波   谢兰修撇撇嘴,但没有多问,见拓跋焘吃早膳时神思不属。吃完后也不思量国事,只是怔怔地用手指在桌子上胡乱画着圈儿,眼睛瞥着外头的浓荫发呆。   谢兰修想起自己也问过阿萝好几次关于拓跋焘的母亲杜太后的事,平素饶舌的阿萝谈到这位太后就不肯多言,谢兰修只晓得这位太后是汉人,生前封为贵嫔,极受先帝拓跋嗣宠爱,生下了拓跋嗣的长子——亦即当今天子,然而,太后早逝,不知缘由,且在宫中讳莫如深,连阿萝提到她,都只是抿嘴笑笑:“娘娘,不该问的就别问了。没有太后,大家日子还自在些呢。”   终于,拓跋焘回过神来,对谢兰修道:“我走了。”   “等等!”   拓跋焘回头道:“什么事?”   谢兰修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试一试,板着脸说:“请陛下把手伸给妾。”拓跋焘不知她要做什么,乖乖把手伸了过来。谢兰修握住这只手,突然抓到嘴边狠狠地在腕子上咬了一口。拓跋焘奇怪有甚于疼痛,皱着眉刚说了句:“干嘛?”旋即自己了悟过来,好笑地说:“你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朕昨日又不是有心打你,你还真下得了嘴!”   谢兰修撒娇道:“甭管有心无心,妾昨日遭了大罪,陛下不光钳制有力,而且责打甚重。妾自思并无犯过,又寻思着陛下曾有圣谕,妾如若不遵就是藐视陛下,只好遵旨了。”   拓跋焘看看手腕上小小的四个牙印,无奈地甩甩手,问道:“昨日还打了你哪里?”谢兰修脸一红,摆手道:“算了,过去的就不说了。”   拓跋焘却上前,并没有纠缠着多问什么,只是把她揽在怀里,从上自下轻揉轻抚了一遍,最后才带着哄孩子的腔调低声说:“好了,不疼了吧?”谢兰修心里有些疑惑,也有些感动,只好叹口气忘记昨晚上的不快,点点头道:“早就不疼了。你快去忙吧,别在我这里耽误太长的时间,别叫人家说起来,我倒像个误国的宠嬖。”   晚上,拓跋焘倒又过来,谢兰修暗暗欢喜,殷勤地侍奉他进了晚膳,此日做的是山鸡羹,烹调鲜美,山鸡片滑若春绵,入口即化,拓跋焘吃了好几筷子,才停下手摇头道:“不行,天天在你这里肥甘美食,又是美色当前,生生消磨英雄志。”   谢兰修嗤之以鼻:“妾有没有请陛下日日来?”   拓跋焘便笑,擦了手后吩咐阿萝到外间伺候,腻上前道:“还不是担心你,怕昨日不慎伤到了你,现在入晚了,也该就寝,快解衣让我瞧瞧,打伤了哪里?”   “没有打伤,不过有点红肿。”谢兰修掩着腿,怕他又借口过来轻慢。不过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可瞒不过拓跋焘。他轻轻一举,便把她抱起置于榻上,不过动作较昨日轻柔百倍,小心解开罗裙,便可看见粉白肌肤上模糊的几道红色。肿痕是老早消了,但谢兰修皮肤嫩,那红霞消褪得慢。拓跋焘轻轻抚弄着,叹息道:“饮酒误事,竟做下这样的煞风景的事情来!”   谢兰修道:“没事,我知道你昨日心里不痛快,能体谅。”   拓跋焘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继而自己笑道:“是了,都写在脸上,还恣意纵酒。唉!”   谢兰修心里颇有疑问,特别是今日,宫廷里暗暗传遍了拓跋焘昨日对两个太医大打出手的事。谢兰修有时也有些担心他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出来,但见这个男子在朝堂或后宫再暴戾专断,可在自己这里大多数时候总是温和细致的,又不由自主对他的爱宠有些感动之意。   “阿修,你做的菜怎么总这么好吃?现在,我都开始喜欢上茶汤了呢!”晚来休息,拓跋焘揽着谢兰修,惬意地说道。   谢兰修斜偎在他肩头,伸手在他衣衫半开的胸脯上左右划着,笑道:“佛狸爱吃的炙羊肉和髓饼,我可做不来。不过,我们南边人喜好清淡,食味本色,原不在佐料的配合,而在食材本身。我小时候最爱的是四鳃鲈,只消少少的盐,少少的葱姜,从沸水上蒸熟,就是人间至味,我觉得,远胜于黄河鲤呢!”   食物之味其实乃是乡情。拓跋焘没有驳斥她的那点小乡愁,许久轻叹一声:“你想家了。可惜如今两国的形势,无法送你回去看一看。我打算南巡,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虽然到不得建康,但至少可以远远地望一望南方,聊解思乡苦吧!”   谢兰修突然觉得两颧湿漉漉的,她从他宽厚坚实的肩膀上抬头,泪眼朦胧:“佛狸,你说的是真的?!”   “君无戏言!”他沉沉给她一个吻,得到了她最热烈的回应。   **********************************************************************   皇帝南巡的日程很快就定了下来,朝臣中随侍甚众,而后宫伴驾的,却只谢兰修一人而已。   不过这些日子,拓跋焘却不大到飞灵宫来,好容易盼来一次,也不过看看她的行囊是否准备妥当了。谢兰修的欢喜简直洋溢在眉梢眼角,四处无事乱张罗,直到拓跋焘皱眉笑道:“你转得和水车儿似的,我眼晕!能不能停下来好好说说话?”   谢兰修嘟着嘴薄嗔道:“要么天天来,要么不来,陛下的心思,妾也难猜。好容易见陛下来了,深恐侍奉不好,惹陛下不满,又好久不来。我倒想生小佛狸,可是何从生去?”   拓跋焘笑道:“好自私的妮子!敢情朕的后宫只你一个专擅独宠?马上你要跟我走了,日日腻歪在一起,难道也不肯分点恩露给其他人?”捏了她鼻子一把,说:“药有没有在好好吃?每个月肚子还疼不疼?”   谢兰修脸上两团红晕,扭扭身子说:“陛下这么忙,原来是因为管得太宽!”   拓跋焘把她抓过来裹在怀里打了两下屁股:“造反了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得朕常带在身边管教管教才行。”   虽然没打疼,但还是引来美人轻轻一啮,咬在拓跋焘耳垂上,痒兮兮的舒适。他听见耳旁谢兰修在问:“是去贺贵人那儿了?”   拓跋焘道:“嗯。她身边服侍的人我都给换了,一切饮食用药,乃至寝卧、出行,全部请最会伺候的媪妪侍奉。果然脸色好了不少,还丰腴了一些,纤腰丰臀,这才像个女人。”他说着,就轻轻拍拍谢兰修身上:“你也是!不长肉!以后每日不吃掉半斤羊肉,不许上塌休息!”   谢兰修苦了脸,在他怀里乱扭:“佛狸这是欺负人!我吃二两羊肉就撑得受不了!还是让丰腴起来、‘更像个女人’的贺贵人先给你生儿育女吧!”   拓跋焘明显愣了愣,但立刻转过话题,谈起了出巡的事情。   谢兰修对他南巡,所向往的不过是一路南去,可慰藉思乡之愁。她坐在嫔妃所用的金根车上,一路上异常兴奋,山河表里,一应如旧,可观者心绪不同,所阅之景也是不同。那蓬勃的碧草,那浓荫的高树,那蓝湛湛的天,苍茫茫的山,那奔腾不息的黄河,以及一路所见劳作着的农人们,无不让她心怀感念,几次迎风落泪,又叫风把泪水擦干。   拓跋焘是真不怕累,虽有帝王的辇车,但他通常不肯坐,总是一身裤褶,冒着早秋的烈日,骑马四处视察,那熟麦色的肌肤经历了这样的曝晒,越发深了,几回晚来住在行宫,到谢兰修的屋子里休息,他脸上晒伤的红痕,要谢兰修拿冷冰冰的井水敷半天才能消退。   “都快爆皮了!痛不痛啊?”谢兰修有些心疼,有些嗔怪,“陛下事事都要亲临,何必非要那么辛苦呢?”   拓跋焘似乎好笑一般,避开她又来敷凉手巾的手:“这还算事儿?我在统万和上邽,曾饿着肚子两天没饭吃,在雪地里团一把雪当水喝的日子都过过,出巡简直就是享福!”   谢兰修咬着嘴唇不说话,这样的雄主,这样的坚毅,这样的肯吃苦,怪道魏国渐次兴盛富强。再往深处想,当年阿父谢晦和徐羡之等人,定要废黜皇帝刘义符,也确实有他们的苦衷:刘义符性好享乐,若是太平天子倒也无妨,可在这样南北对峙的危局中,简直就是败家皇帝!   想到这里,就不禁要哀叹自己的父亲,权势到了极处,必然遭忌,谢晦执意要立“有文景之才”的刘义隆,不肯册立好控制的幼年皇帝,就不是一般那些野心勃勃的权臣们会做的事,简直是傻透了!可他那么聪慧,就是愿意做傻事!   谢兰修眼眶将湿,突然发现对面坐着的拓跋焘玩味地看着自己,忙伸手拭泪:“陛下见恕……我有些……有些……”她怕自己越说越错,狠狠咬了嘴唇一下,疼痛让她的脑子清醒了起来。她急急转圜,随口问一个她觉得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陛下底下去哪儿?”   拓跋焘深深地看着她,带点笑,也带点冷:“洛阳。”   “哦。洛阳故都,文脉兴盛,我也好奇想去瞧瞧呢!”   拓跋焘呵呵笑了:“谢娘子,桃源避秦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你大约不知道,现在的洛阳不姓拓跋,而姓刘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旧梦山河   谢兰修突然觉得如遭雷击,面前人的脸有些模糊,但他颊边冷冷的笑意似乎印在她心里头一样,让她无端地怖畏万分。她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容易才挣脱了眼前的昏黑,看清面前那张脸,但却没有臆想中的冷峻敌意,还是一如往常般带着些温暖。   谢兰修吃力地说:“陛下南巡,莫非是为了——”   他不等她说话,已然在点头:“是的。收复故土。刘义隆这个言而无信的竖子,趁我和赫连定作战的时候,先是和赫连定勾结,想合围包抄我大魏。后来发现赫连定实力大为不济,又改作命军队打过江淮,占领了滑台、虎牢、洛阳、金墉(1)。”   这些地方乃是汉室兴盛时的中原宝地,可惜晋室到了后期,孱弱无能,自己分崩离析不说,还把这些地方拱手送给了强大的拓跋鲜卑。当年宋武帝刘裕就一心想要夺回虎牢和洛阳等地,可惜北伐未能成功,遗恨西归;谢晦和檀道济当年,也一直念念不忘刘裕的遗志,可惜北魏太过强大,贸然出击亦是极危险的事,所以也都是保守地据守荆州和徐州要塞,以江淮为天堑,暂保安宁。   没想到刘义隆却如此大胆,乘隙入击,而且真的成功了!   谢兰修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眼前最紧要的,是自己不知何等样的未来,面前的拓跋焘虽然看似笃定平静,但想到他有时的辛辣作风,谢兰修还是觉得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拓跋焘却笑嘻嘻道:“你又在害怕了?放心,你不过一名女子,我就算对宋有恼恨,也不至于拿你迁怒。何况——”他毫不避讳,笑道:“当时刘宋进逼,我就知道了,问过崔浩,是不是该回身击退刘宋的军队。崔浩说:‘刘义隆的军队,如果从黄河入攻河北,占领山东,山河关隘在他之手,陛下就需亲自率军抗击,刻不容缓。可是刘义隆所派的到彦之居然东西列兵,只图河南,其志向狭小,不过为他洛阳故都而已。我们有关中宝地,可进可退,就是这会儿把河南让给他,等秋天我们草料充足、马匹肥壮时,就是他们畏寒无力、无还击之能时。河南必不能守!’谢娘子以为他说得如何?”   天下堪舆,谢兰修在读父亲兵书时读过一些,崔浩说得确实有道理。若是此刻谢晦还在,就不会让到彦之做这样的愚蠢事——可这话如今说了毫无意义。   谢兰修抬眼,见拓跋焘双眸沉沉,正在等自己的答复,一横心道:“崔司徒说得是。”拓跋焘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那时干脆叫黄河以南驻守的将士直接退居河北边,把地方暂时让给刘义隆,也好保存我的实力。”   谢兰修又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我为何要处置你?”拓跋焘仿佛真的觉得奇怪,挑眉道,“我刚刚就说了,这与你何干?我带你出来,不过是想着,万一我一路挥师南下,能够达到建康,我就活捉刘义隆,给你随意处置、报了父仇好不好?”   谢兰修听到他自信的笑声,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刘义隆于她有家仇,可是,她心里并没有那么恨他;再者,宋毕竟是她的故国,她是陈郡谢氏的女郎,从小听着父亲讲晋代时王谢世家的故事:王导在士人们新亭对泣之时豪迈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她的叔祖辈谢安、谢玄等人,击退前秦苻坚,谈笑间苻坚草木皆兵,屁滚尿流奔窜回国,不可一世的前秦从此再没有崛起。   她虽是小女子,虽沉溺于拓跋焘的宠爱,但也绝不愿意做故国的敌人!   **********************************************************************   拓跋焘突然加快了“南巡”的步伐,骑兵先锋飞驰而下,很快到了黄河边,宋兵驻守的河南四镇,根本经不起矫健的魏国骑兵的冲击,刚收的秋粮被尽数劫掠一空,而南朝的士卒们,早就不习惯北地的风土气候,竟无一点还击之力,被拓跋焘的人马斩首大半,死伤惨烈。驻守四镇的将军,不是无力回天、自刎谢国,便是全线崩溃、缴械投降。   谢兰修跟随在拓跋焘的营帐内,不得出门,但天天惴惴不安,既怕拓跋焘失利,也怕刘宋溃败。   拓跋焘一身戎装进来,初始面无表情,但见到谢兰修后马上出现了一脸笑容,向身边的宗爱要了烈酒,喝了一大口,痛快地赞了一声,兴致勃勃对谢兰修道:“阿修,我们赢了!”   谢兰修强颜欢笑:“恭喜陛下!河南四镇,重归陛下所有,洛阳也再入陛下囊中。我们也该班师回朝了吧?”   拓跋焘一脸诧异:“回去?此刻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回去?过了黄河,不过是收复我们自己的地方。刘宋无信无道,我还没好好教训他们呢!再过一个月,河水要结冰了,我们的骑兵可以直接越过淮河,包抄到彦之所带领的宋军大军,直取兖州和徐州,若是能赢得这两个地方,灭掉刘宋主力,刘义隆就再无回天之力了,长江左右只在我手心里。我把刘义隆捉了来给你杀着玩!”   谢兰修苦着脸道:“我可不敢杀人!”   拓跋焘哈哈大笑道:“那我替你杀就是。”   谢兰修想劝他,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若是说得太多遭到拓跋焘猜忌,那可就自身难保了。只好勉强笑道:“那到时候再说吧。不过我这段日子人有些不舒服,晚上营帐里总觉得四处钻风,寒冷得浑身打颤,我可不可以先回平城?”   拓跋焘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柔和地抚着她说:“也好。这里毕竟不如宫里,叫你一个女人家出来受这样的罪也不合适。等河南全线克复,道路上平靖了,我就叫人送你回平城。”他笑着捏捏她的脸:“到底是南人家的女郎,娇弱呀!”   但是回平城却等待得比想象的时间长。因为刘义隆很快派来了增援——檀道济。檀道济没有带很多兵力,却带来了宋军的精锐以及补给的粮草,他用兵如神,几场大仗一打,魏军形势急转直下,滑台、寿张、历城等地又被檀道济攻下。   拓跋焘脸色变得不好起来,对带在身边服侍的宦官宫人也苛刻起来,大家动辄得咎,常有宦官宫女因微过而被突然暴怒的拓跋焘责打致死,御幄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连谢兰修也战战兢兢,提都不敢再提回平城的事。   这日一仗之后,拓跋焘又是一脸铁青,踏进御幄时看哪里都不顺眼。谢兰修见他似乎又要发脾气,忙道:“我去粮库看看有没有新麦,今日做些馎饦,热乎乎地吃了暖暖身。”   拓跋焘对她还算客气,但语气也不善:“不要出去!”   谢兰修咬咬嘴唇,陪笑道:“不远,我很快就回来。”   他一把伸手把谢兰修箍过来,横眉立目道:“说了不要出去,你听不懂?”谢兰修委委屈屈道:“是……”过了一会儿,见他喝着闷酒,但也克制着没有过量,似乎郁气散开了些,才过去道:“陛下这样喝酒,很伤身子,还是吃点实诚东西下肚才好。其他人我不放心,万一做得不妥帖,陛下又要生气。”   “外面在杀人。”他终于淡淡道,“你不要出去。”   谢兰修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杀人?”   “嗯。”拓跋焘目光冷冷、狠狠的,“俘虏来的宋兵,我瞧着他们生恨!全部斩首,把首级挂到城墙上去,给那些敢反抗我的宋军看看,与我作对,就算是千万人,也只有这个下场!外头血已经淌得跟河流似的了,你别白白被吓到了,晚上又要做噩梦。”   谢兰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段日子的仗打下来,俘虏的宋兵少说也有万余人,竟给他一言全部屠杀!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拓跋焘从来就不是仁君,他此刻怒气勃发,多少无辜的人命就此断送!   谢兰修终是不忍,她对拓跋焘的脸色觑了又觑,拓跋焘斜过眼睛,不快地说:“干什么?有话就说!”   谢兰修忖了忖,陪笑道:“妾是女子,不懂这些事。不过不知道崔司徒怎么说?”   拓跋焘翻了翻眼睛:“他不同意又怎么样?”   果然是个突破口,谢兰修心里定了三分,闲闲道:“陛下此举是能让宋军害怕,说不定底下就有主动投降的。不过,檀道济这个人……”不出所料,拓跋焘被她的话题吸引住了,凝眸道:“檀道济是怎样一个人?我正想知道呢!”   谢兰修说:“他这个人不哼不哈,其实极有肚才。我阿父当年与他共谋,废黜刘义符,而把刘义隆推上帝位。后来我阿父和徐羡之、季亮都冤屈伏诛,唯有檀道济安然脱身;不仅脱身,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刘义隆信赖之人,反过来到江陵攻打我的阿父。”她瞬了瞬眸子,突地有些犹豫,但话说了一半,也容不得再犹豫下去,清了清喉咙又说:“我自然是恨他这个翻覆小人的!”   虽然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内容,但拓跋焘还是听得认真,点点头说:“说得好,你继续说!”   谢兰修道:“论兵法,檀道济是个人才,他和我阿父曾共同切磋,以古人用兵之法,粗拟了‘三十六计’草稿。而用兵其实是用军心,陛下杀宋兵,他无法阻止,但日后他鼓舞士气,必当以今日屠戮为例——不和我军决一死战,就唯死而已。陛下想一想,日后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以前攻上邽的时候就面对过,拓跋焘怔怔然在考虑,似乎有所动摇,谢兰修又道:“两国交兵,用间为上,我们现在知己而不知彼,虽然陛下的骑兵神勇,杀敌或许强悍,但毕竟战场上不是仅靠力量和速度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陛下不如善待这些人,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递出来,我们不是事半功倍呢?”   拓跋焘一言不发,突然拔脚离开。谢兰修不知他作何想,见他走了,方觉自己背上冷冰冰、湿腻腻俱是冷汗,两手手心也全是汗水。他出御幄时,帘子揭起又放下,带进一阵风,风里血腥气极重,中人欲呕。谢兰修突然一阵难受,忍不住就恶心呕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滑台(今河南滑县东)、虎牢(今河南荥阳西北)、洛阳(今属河南)、金墉(今河南洛阳东北)。   下面将会简单写到刘义隆第一次北伐,不过时间应为元嘉七年,而鄙文中还在元嘉六年;北伐凭恃是太武伐柔然,但为了简略些,就省掉了,改作太武伐夏之后。为了鄙文不再啰嗦些大家不爱看的内容,一定俭省文字,有兴趣的可以留言交流。   另外作者其实地理渣,但感觉要理解历史上的那些军事故事,地缘简直是利器,正在苦修中。    ☆、唱筹量沙   不过谢兰修这番话,确实善莫大焉。拓跋焘下令停止杀戮,饶恕了剩下的宋兵。垂死而生的宋兵中,颇有些目见杀戮而终于劫后余生的,畏死之心极重,为换得平安,向拓跋焘汇报了檀道济所带的宋军的军情。   得到情报的拓跋焘,立刻命令两支轻骑兵,向檀道济的前后两翼发起突袭,虽未直接攻打到檀道济,但是一把大火把檀道济带来的辎重和粮草都烧光了。   檀道济去国万里,而粮草不足,这是用兵的大忌!这下宋军士气大减而魏军士气大增。檀道济再有帅才,毕竟也是人而不是神,无法做出无米之炊来,无奈之下带着原来驻守四镇的残兵,引大军而退,以保全宋军的精锐实力。   但是拓跋焘的人马很快把他做三面包抄之势。饿着肚子的宋军惶恐异常,深恐覆没的命运在所不免。   拓跋焘终于又露笑容,这日竟然把崔浩带到御幄之中,隔着纱帘对谢兰修道:“谢椒房一语千金,帮了朕的大忙。你二人都是朕可以倚重的谋士!如今檀道济插翅也难飞了,但他倒还从容,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兰修在暗处,看见一名个子矮小的男子跪坐在茵褥上,和拓跋焘一比,他既矮又小,肤色洁白,五官却生得不算好看,只是面带淡笑,神色笃定从容,一眼看去就是明慧之色。谢兰修知道崔浩乃是北方士族——清河崔氏中拔尖儿的人才,就和父亲曾是陈郡谢氏拔尖儿的人才一样,自然不敢小觑他,在帘子里屈了屈膝,向崔浩问了好。   崔浩稽首为礼,毫不以对面帘子里是皇帝的嫔御为意,笑嘻嘻道:“娘娘智慧,臣已经听陛下描述过,此次数千人的性命,拜娘娘所赐!”   谢兰修也忙和他客气一番。崔浩道:“如今檀道济缺乏粮食,不能继续前进,估计即刻便要引军南还。陛下打算痛打落水狗,追击檀道济,估计兵临瓜步,也不是难事。娘娘与檀道济有家仇,陛下亦是期冀娘娘能芳心愉悦。”   谢兰修心里“咯噔”一响,俄而听拓跋焘笑融融的声音:“可不是!檀道济当年背叛谢宣明公,致使谢家一支尽数被屠戮,谢氏一族已然没落。谢椒房乃是堂堂陈郡谢氏的女郎,却被刘义隆当做女奴送入我国,实在是欺人太甚!朕打算将来修宋史的时候,要叫世人知道其中情弊,为谢宣明公喊一声冤屈。”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得冠冕堂皇,谢兰修却觉得心寒。她不知道拓跋焘对她的那些宠爱到底有多少是出自于真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父亲谢晦仍在人间,他亦是拓跋焘南下计划的大忌——就如檀道济一样。她本能反感,几乎不愿意去听。好半天才道:“妾是女子,不愿意思量这些大事。檀道济和刘义隆虽与我有家仇,但此刻也与我无关!”   外头一片沉寂,好久才听见拓跋焘淡淡对崔浩道:“也是。崔司徒就照我们的计划去做吧。”   过了一会儿,拓跋焘掀了帘子走进来,谢兰修挂着一张脸,不去直视他的目光;横着一条心,不管日后是失宠还是被杀,她作为陈郡谢氏门中的人,都不能折了自己的铮铮脊梁!   不过,拓跋焘还是很温和,轻轻抚抚她的肩头:“穿得这么少?人都冷得在发抖了!”过了一歇又道:“我们下盘棋吧!”   谢兰修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此时再和他别扭,不言声到一边取了拓跋焘最喜欢的那副棋,把白子让给拓跋焘,抬手道:“请陛下先行。”   拓跋焘拈起一枚白子,没急着下,却抬头看看她,好一会儿问:“你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手里的棋子自然而然地摆在了星位。   谢兰修亦占了一个星位,等了许久才答道:“陛下,我不想管朝堂的事!”   “本来就不是叫你管。”拓跋焘接着落子,脸上笑微微的,“只是想你高兴些。”   “陛下若站在我的地位上,对这件事可会高兴?”   拓跋焘落子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诧异地抬脸看她,谢兰修有些懊悔自己说话的不假思索,可惜覆水难收,也只好准备面对一切。拓跋焘把棋子丢回棋盒,似乎是忍了忍气,倒也没有发作出来,只说了句:“不下了!”拂袖而去。   **********************************************************************   夜间,拓跋焘的御幄虽然燃着熏笼,可还是觉得寒冷。谢兰修独自一人卧在垫着狼皮褥子的矮塌上,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四处钻风,冷得直打哆嗦。帐外缝隙处透光,不时可见灯火挥舞而过,耳边马嘶声不断,似乎战士们都没有解鞍。   她愈发觉得长夜漫漫,根本无心睡眠。心里好像有些想他,又觉得不是,说不清自己那点纠结的小心思到底在何方落定。好容易有人一掀御幄的帐门,谢兰修心脏猛地一阵跳,声音都仿佛颤抖了起来,带着她自己都不觉的洋洋喜气:“陛下回来了!”   可声音是沙哑如老公鸭一般,原来是宗爱,他在作间隔的屏风外用他惯熟的谄媚声调道:“陛下今晚忙碌,大约要熬夜,倦了也就宿在与将领们谈事的帷帐中了。叫奴来知会一声,娘娘早些休息,不必等待了。”   谢兰修满心涌起失落来,浑身无力,只等宗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发觉自己心中满满的竟都是思念,思念他温热的身体,思念他热烈的亲吻,思念他粗糙大手抚过自己皮肤的感觉,思念他硬硬的胡茬划过她的脸颊和耳垂,还思念他朗脆好听的声音。如今,他离得不远,却感觉隔了千里。室迩人遐的痛苦直叫人几欲发疯!谢兰修只好拿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让自己的脸贴着被子的一角,想象成他的怀抱,然而,外面人声嘈杂,她竟然丝毫没有产生睡意。   不知不觉,已经辗转反侧,煎熬到了黎明。   黎明的军营异常静谧,谢兰修心生害怕,披上衣服,胡乱挽了挽头发,揭开帷帐门的一角朝外张望。一看之下就吓了一跳,外面人马齐整,仿佛整装待发,耸立如云的戈、戟、枪、矛……直指苍穹,在银灰色的早晨添了金属的冰冷色调。   一个人,背对着东方刚刚添彩的朝霞,面朝御幄走来,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但是从那身形依然可知,这便是魏国的君主拓跋焘了。谢兰修刹那间眼眶就湿了,倚着帷帐门框,几乎支持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只觉得鼻子里瓮瓮的,透不过气来。   拓跋焘身着黄铜明光铠,胸前一片打磨得极亮,纵使只有熹微的晨光,那铠甲上的反光也是熠耀逼人,绛红色战袍斜披在身上,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刀刻般刚毅果决。他缓步走过来,越过那些刀枪剑戟,越过那些亮晃晃的刀兵利器,铠甲摩擦时发出的声音震着谢兰修的耳膜。她恍惚听见自己微弱而沙哑的声音:“佛狸……”   不觉拓跋焘已经到了他的御幄前,牢牢地凝视着眼前泪水朦胧的人儿,她似乎是昏黄晦暗的沙场上一抹鲜嫩的亮色,带着晶莹的水光,些许的红润,眼睛下方却有一抹郁青,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惜。拓跋焘清清喉咙,轻声道:“你好像着凉了?还不回里头加件衣裳。”他见眼前人扁了扁小嘴,要哭又忍着的模样,弛然对她笑道:“我会回来的。”   谢兰修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一切,正如她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一样。她只好委婉顺从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对他的脸看了又看,最后轻声说:“檀道济善于掩饰,善用诡道,你小心为上!”   **********************************************************************   拓跋焘亲领的队伍却没有带来好消息。拓跋焘追击到滑台的宋军兵营边,俘虏的宋兵都说宋军严重缺粮,可打探的人马却告诉拓跋焘:檀道济手下士兵夜夜高声点数军粮,一边用斗量,一边嘴里大声唱数:“一斗、两斗……一石、两石……”眼见到一袋袋黄米、麦子高高地垒着,有的不慎被戳破了,还掉落了一地的米粒。   宋军哪里是缺粮!简直是粮草极富!   拓跋焘心存忌惮:檀道济用兵精妙,自己的骑兵虽快捷灵便,但也有不如步军稳健的缺点。在河南的地势中,滑台周边山道尤其险峻,若是骑兵被冲散进岔道,那就是九死一生。他们还有北边的柔然、西边的吐谷浑、西北的北凉和北燕,决不能丧失自己主力。   他叫来崔浩问计,崔浩道:“既然粮草已经被烧掉了,只怕檀道济是虚张声势吧?”   拓跋焘有些不敢笃信,问道:“可四镇原是在刘宋手中,滑台地势更易守难攻,万一当时他们有存粮没让我们知晓,如今我们去硬拼,只怕也很危险吧?”   崔浩眨眨眼睛:风险当然是有,但以拓跋焘素来的胆大勇猛,怎么会突然畏首畏尾?他劝道:“总要试他一试!”拓跋焘沉吟半晌,才说:“好吧。明日把他们逼出城外,看他们做何打算。”   可是第二天,不等拓跋焘的军队去“逼”,檀道济已经施施然带着人马沿着大路向南行进。檀道济的将官们穿着铠甲,檀道济自己却身着宽袍阔袖的便服,纶巾亮白如雪,狐裘袍子细洁柔软,乘着大车,简直是准备到山林里曲水流觞的闲适文人!   魏国的军队在山头远远地瞧着,都不知道檀道济是故意引诱他们入埋伏,还是虚张声势。崔浩的眉头也蹙了起来,拓跋焘问了他几遍:“这是怎么的情况?”崔浩都不敢轻易作答。最后还是拓跋焘叹了口气:“宁可放他走,也不能涉险!前面大路虽宽,过了山隘便是险关,檀道济这个人奸诈,善用诡道,若是在那里设伏,我们防不胜防!退兵!”   魏军鸣金,檀道济暗暗挥了一把冷汗——宋国主力终于在拓跋焘强将精兵的眼皮子底下得以脱逃! 作者有话要说:   ☆、麟吐玉书   等檀道济狂奔出滑台险地,而距离拓跋焘大军极远时,拓跋焘才得到准确军报,檀道济确实是玩了一手花样,大大地欺骗了自己。而军情中讲究速度和天时,时机丧失了就是丧失了,无法追回,只能看着檀道济带着宋军主力安然无恙地回到建康。黄河两岸是北魏的领地,但到了淮河,如果布兵不够周密,策划不够详尽,拓跋焘也不敢贸然进犯宋国的疆界,尤其是檀道济的用兵诡道,实在也让他有些犹疑。   告捷的消息已经传回平城。拓跋焘大胜之中,有这场小败,本来也不足挂齿;而且这本是出于保全实力的考量,也算是利大于弊。但这样被玩弄在股掌之间,还是让自负的拓跋焘很是不快。但命令是自己下的,崔浩又是劝谏过的,他无从迁怒,只能自己生着闷气回到了驻跸的营地里。   在崔浩的营帐里喝了两杯闷酒,拓跋焘挥退所有侍从,独自在军营里巡视了一圈,才回到自己的御帐,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谢兰修在问:“陛下怎么会受骗的?”   回答的是宗爱的声音:“回禀娘娘,檀道济那个老贼,竟然把米麦堆在沙子上头,假装数得得劲,其实不过是一袋袋沙子糊弄人而已。要是真打,他没有粮食,南人又是娇弱惯了的,只消陛下围困个几日,管叫他投降!可惜……”那里似乎是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后来啊,也叫可笑!檀道济故作镇定,从我大军眼皮子底下带兵溜走,陛下也没有敢发令去追,唯恐中了埋伏。奴不禁想起三国时‘死诸葛吓走生仲达’(1),拼的不过就是勇气……”   拓跋焘听得怒气勃发,伸手狠狠一撕,那帐门上的帘子“刺啦”一声应声而断,里头人脸色煞白一探头,早被拓跋焘一手拖了出来甩在地上,狠狠一脚跺在肚子上,才大骂道:“你一个没根系的卑贱东西,朕的用兵有你说嘴的份儿?!谁是‘死诸葛’?谁是‘生仲达’?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   谢兰修吓得赶紧在一旁劝:“陛下!息怒!宗爱这句话虽然有不当的地方,但司马懿岂是平庸之辈?蜀国最后还不是败在他们父子的手上?保存实力,不轻举妄动,妾以为才是正理!”   “不用你多嘴!”拓跋焘指着谢兰修狠狠说道,转而又瞧着瑟瑟发抖的宗爱,怒极反笑,从腰间抽出一把剑丢在地上,“你想要全尸,朕就下令赏你五百鞭;你想死得痛快,朕的宝剑也不嫌你的颈血腌臜——你挑一个吧!”   谢兰修见宗爱心胆俱裂,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硬着头皮又上前道:“陛下!问题是妾的问的,若是因妾提错了问题,断送掉一条人命,妾于心不安!请陛下饶恕宗爱,重罚妾吧!”   拓跋焘胸口起伏着,其实他也知道,宗爱并没有说错什么,只是这场失败不是源自实力,而是源自自己的轻信,简直是一场嘲弄,让自己的面子太下不来了!宗爱带些轻亵的语调,谢兰修轻松自在的发问,无一不让他心里憋屈的暗火蓬蓬勃勃地燃烧变旺。此刻略一冷静,也觉自己若因这个杀人实属过分。但拓跋焘面子还是有些下不来,正眼都没有看谢兰修,对外头战战兢兢的几名侍从道:“饶这狗才一条命!拖出去,责四十杖!”   比起刚刚的惩处,四十杖简直就是天恩。宗爱这才浑身瘫软倒下去,被几名行刑的士兵拖了下去。   接着,拓跋焘一手攥住谢兰修的手腕,丢下句“不经宣召,谁都不许进来打扰!”把她拖进了屏风隔着的内间。   谢兰修这才开始为自己害怕,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她忍不住带着哭腔道:“陛下,好痛!”   “这还敢喊痛!一会儿还有你受的!”拓跋焘捞过一张胡床坐下,一把把她拖到自己的身前,怒声道,“你不过后宫女子,问这些干嘛?想干政不成?!”   谢兰修哭着说:“妾不过是担心佛狸,想了解清楚些,万一佛狸不高兴,也知道怎么劝。”   拓跋焘冷笑道:“说得真好听!你们南人奸猾,檀道济如此,只怕你也是如此!”   谢兰修给他这句一说,心里倒生出不快来,抗声道:“檀道济的能耐,妾又不是没跟陛下说过。妾纵然‘奸猾’,也在陛下身边这许久,若是陛下觉得今日才第一次识得妾的心思,妾也只有一死以谢陛下了!”她说得痛快,转眼看到拓跋焘捏得死死的拳头,砂钵样大,仿佛等她说完就要挥舞上来,不由得心悸:这要挨上一下,自己肯定受不住,所以下面的话就抖抖索索起来:“不过……佛狸要杀我,也给我痛快些……别……别打人!”   拓跋焘怒气冲冲中听她这句活宝的话,瞬间气都泄得差不多了,瞧着面前人委屈的红眼眶,眼圈里打着转儿的泪珠,还有颤颤抖抖的小下巴,又有勇气又可怜的模样,此时就是再有天大的气也发作不出来了。不过他仍是虎着脸把她往怀里一拉,拿捏着用了二三分的力气伸手在她臀上拍打了两下,才松开她道:“杀你做什么?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教训是免不了。”   谢兰修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抓着他衣服的肩膀处,哽咽着说:“佛狸……痛……”   拓跋焘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说:“这轻飘飘的你也好意思喊痛?”   谢兰修的声音却是真带着颤抖:“真的痛……是肚子痛!”   “你又……”拓跋焘心霎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说,“我可不会瞧病,还是叫军医进来瞧瞧吧。”   这样的事,谢兰修打死都不肯叫军医过来瞧,喝了些热水,倒在榻上休息。拓跋焘见她忍痛可怜,虽然笑话了两句“娇生惯养”,但骨子里还是心疼她。晚上把回銮的事务都交给了崔浩等人,自己守在御幄中,陪伴着她。   半夜,拓跋焘被一阵阵呻_吟声吵醒了,黑头里摸了摸身边的人,她已经大虾似的蜷缩成一团,摸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拓跋焘心里一慌,翻身起来扶着她的肩,轻声问道:“阿修,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几声低泣。拓跋焘轻轻帮她揉着肚子,心疼地说:“这次疼痛怎么发作得这么厉害?还是叫军医诊一诊,女人家有这些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吃点药能好的话,总比这么硬熬着强!”   谢兰修也觉得这次的腹痛来得厉害,且不知道是什么缘由。痛了那么久,也实在超出她忍耐的极限,含羞同意了让军医过来。   拓跋焘翻身起来,大喊着:“宗爱!宗爱!”   谢兰修忍着痛提醒他:“陛下,宗爱不是被……”   拓跋焘想了起来,叹口气自嘲道:“都习惯喊这个狗才了。这一顿杖子打下来,估计十天半个月不能服侍,便宜他躲懒了!”此刻,另一个服侍的小黄门已经急急忙忙到位,静候吩咐,拓跋焘便叫他传唤军医。自己披了衣裳起身等候着。   军医大约是被从热被窝里拉出来的,散穿着外头棉衣,睡眼朦胧进来请了安。拓跋焘担心他脑子迷糊,警告道:“后宫之人,身子金贵,上回舒太医他们的事你可是晓得的,若是轻率马虎从事,可别怪朕不客气!”   军医给他唬得一惊一乍的,脑子瞬时清醒了过来,战战回奏道:“陛下放心,臣医术虽不济,但绝不敢不用心诊治!”   拓跋焘在军医身旁,盯着他按着谢兰修从罗帐中伸出来的手腕。军医似在犹豫不决,沉吟了很久才问帐中人:“娘娘请恕臣无礼,实在是要事不得不先向娘娘打听清楚:请问娘娘,上次天癸是什么时候行的?”   里头的谢兰修也犹豫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好像……好像是十月十二日。”她在帐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仿佛有些不敢相信。果然听见外头的军医带着点喜气洋洋向拓跋焘汇报:“果然!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天癸已经两月不运了,其实是怀娠了。不过这一阵车马劳顿,添了胎漏的毛病,有些险。请娘娘从今日开始安卧不起,不可随便下床活动,再吃臣开的安胎药,估计还是能够保住小皇嗣的!”   拓跋焘的声音仿佛变了调:“你说的是真的?!”   军医笑道:“臣虽不才,喜脉这种常见脉象应该是无误是。陛下不信,可以请其他军医再诊。”   拓跋焘欣喜若狂,大声吩咐赶紧把保胎药煎了来,又命厚赏军医,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谢恩跪拜声,随即他急匆匆一掀罗帐,一脸欢乐,小心捧着谢兰修的脸:“阿修!我们有孩子了!”   谢兰修早已是满脸喜泪,肚子的疼痛似乎都不那么厉害了。她一手捧着拓跋焘温暖的手,一手小心地捂着小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1)作者三国演义和三国志混淆得厉害,如果写成了三国演义请勿怪。 ☆、当谋万世   虽然其时已经临近过年,但是因为怕谢兰修经不起旅途奔波,拓跋焘特为下令,全军放慢速度,按着谢兰修软轿的速度前行。   “马上就要到平城了。”拓跋焘含笑对谢兰修说,“回到宫里,到底要舒服得多,不必像路上这么辛苦。这个孩子随着我们一同征战,将来必然是个极谙韬略的。”   谢兰修红着脸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要是个女孩子,韬略又有何用?”   拓跋焘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失神,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犹豫了一下才说:“女孩子也好的!她必是朕最心爱的小公主!”   谢兰修敏感地觉察拓跋焘短暂流露出的细微表情,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那表情竟然是“悲悯”。不过,这小小的疑惑很快被幸福感冲淡了。拓跋焘兴致勃勃和她谈起这日的午膳:“上回你嫌秋菘、萝卜和芜菁吃腻了。今天有我叫人加急从洛阳和平城两地送来的冬笋和韭芽——韭芽是火室中特意种的,一千钱还买不到一把,今日给你尝尝鲜。”   谢兰修高兴起来:“谢陛下——谢佛狸!国家战事如此费钱,你倒在吃喝上为我如此奢靡,不大好吧?”   拓跋焘笑道:“为‘陛下’怀着皇嗣,天下后继有人,不是重于一城一镇的得失么?”   到了平城,天子回宫,其间热闹自不必提,皇后在显阳殿喜吟吟地迎候着,见了拓跋焘便盈盈下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拓跋焘笑道:“你这里消息倒传得快!——”他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便看见皇后眼中的诧色,皇后道:“妾在宫中,自然是第一个得知消息。莫非陛下也已经知道了?”   拓跋焘顿了顿说:“大概和我说的好事不是一件。你先说,让我多乐呵乐呵。”   皇后便又笑道:“贺昭仪又有孕了。我已经派了太医日夜值守,大约是两个月了。”   拓跋焘拊掌笑道:“花开两枝!何其上佳!跟我南巡的谢椒房也是两个月身孕了!”   跟在一旁的谢兰修被这些扑面而来的消息震得忽而惊、忽而羞、忽而酸楚,竟是五味杂陈。她低着头,也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在打量着她,其后,皇后的话笑晏晏的:“真的?!那真是要恭喜陛下呀!不日后宫便能添两个孩子,以后也是一道的玩伴呢!不过谢椒房如今分位是不是该升一升了?”   拓跋焘点头道:“自然,自然,也不必多麻烦了,直接晋贵人吧。”   谢兰修只在显阳殿敷衍了一会儿,就被疼惜不已的拓跋焘唤回去休息。阿萝已然得到了好消息,张罗着伺候,用她惯常的喈喈呱呱的声音说:“娘娘大喜!陛下已经命找了二十个有经验的婆子专门伺候娘娘更衣用膳的事宜,太医院两班太医日夜轮守。我还叫其他宫人赶制娘娘腹大时穿的新衣,还有小殿下将来的襁褓……”   谢兰修嗔怪道:“你不能不嚷嚷?”   阿萝笑道:“奴婢高兴坏了!”团团转着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一般。   谢兰修叹口气说:“得!得!我看你都看得发晕!你说,贺昭仪也是两个多月的身子?”阿萝觑一觑谢兰修的神色无异,才笑道:“是啊。大约都是陛下临行前临幸的硕果。据懂行的婆子说,只怕两位小殿下出生的日子也差不多呢!将来不知道是谁居长?”   谢兰修不说话,心里暗忖:如果是两个女儿,或者一儿一女,也就不必说了,如果是两个男孩儿——鲜卑人立太子,似乎重视长子而不重视嫡子,谁略大些,当未来皇帝的机会就会大些。倒不知贺佳缡又做何想?   *******************************************************************   不过此时有孕,倒真可以恃宠而骄一些。到晚,拓跋焘果然来了,谢兰修故意笑道:“陛下怎么没去瞧瞧贺昭仪?”   拓跋焘冷冷淡淡说:“她么,瞧过了。”   谢兰修偏着头端详他的神色,拓跋焘啼笑皆非:“你这么看我做什么?瞧了她一眼不就回来了?”谢兰修撇撇嘴道:“贺昭仪一定在想:哪有那么寡情的郎君!”   拓跋焘点点她的额头,咬牙道:“你就装贤淑吧!心里不知怎么乐呢!”谢兰修笑倒在他怀里:“这回,贺昭仪一定高兴坏了吧?”   拓跋焘却愣了愣,突然冷哼一声,道:“别提了,就她的心思最别扭!”谢兰修闪闪眼睛,想起贺佳缡上次怀娠时满面的愁色,倒有些好奇,莫非后宫中太不平静,会有什么事让人担忧?不过她看到一脸自信的拓跋焘,那颗心立刻放了下来,腻在他怀里道:“妾如今不能伺候陛下,不知陛下什么时候起驾?”   这副模样,就不像等着拓跋焘“起驾”的样子。拓跋焘捏捏她的鼻尖道:“我还就不走了!好容易回家了,巴巴地赶你‘郎君’走,哪有那么薄情的娘子?”   谢兰修笑着捶他:“坏佛狸!有样学样,不是本事!”   等到静静躺下来,谢兰修又开始畅想未来:“佛狸,你喜欢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拓跋焘停了停才说:“你生的,我都喜欢。”   “才不是!”谢兰修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你肯定想要小皇子!”   拓跋焘给她扭得受不了,轻喝了声:“别瞎闹!”再无后话,谢兰修却不甘心,用那还没有隆起的肚子贴着他,手指在他胸口上打转儿:“那我生了皇子公主,你怎么赏我?”   拓跋焘只觉得脑子里发烫,竭力忍着几欲喷薄的欲_火,把胳膊伸在被子外头凉快一凉快,口里道:“你想要什么?封你做皇后?”   谢兰修笑着捏起小拳头捶他:“胡说什么!”接着又伸手在他身上上下抚弄,轻声道:“如果我向佛狸要一件赏赐,你会答应么?”   “那要看是什么。”拓跋焘呼吸急促,强自忍着,“有悖道理的,自然不会——不过,你不会提那样的要求的,是不是?”他掀开被子,让自己的身体凉下来,见谢兰修的双臂似乎还要来纠缠,半是警告、半是哀告地说:“你行行好吧。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特意来陪陪你,你弄得我这样……我以后还敢来么?”   谢兰修见他痛苦万状的样子,“噗嗤”一笑,收了手道:“好吧。我安安分分睡。等我给佛狸生了小殿下,你帮我送一封信给彭城王妃好不好?——你放心,我明白如今边衅方开,驿递不便,不过,等八个月后,说不定两国又能修好了。哪怕再等久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我!”   拓跋焘听她先还是喜笑,可慢慢的语带悲音,伸手到她脸上,果然又湿了,他叹口气道:“不必等到你生养,你什么时候想给你阿姊写信,就什么时候写。我一准儿命人给你送。不过如今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送到,可急不得。”   谢兰修伸手过来搂着他,主动送上一吻,拓跋焘蹭到她脸上的湿意,突觉心火乍消,而无端的有些不忍起来。   *******************************************************************   拓跋焘盘膝坐着,目视着面前凝神读信的崔浩,没有丝毫打扰,只等崔浩慢慢合上信笺,挂着一脸自信的淡笑时,拓跋焘才放松了肃穆的神态,问道:“怎么样?”   崔浩笑道:“可以一试。”   拓跋焘点点头说:“檀道济如今是我心腹大患,年中,朕本想派兖州的将军打过青州,但檀道济驻守的人马丝毫没有松懈,很快回击过来。他们城坚兵强,里头存粮又足,一时难以企及。但去岁刘义隆这个龟鳖竖子(1)乘隙攻打我河南四镇,我若不对付他,心里这口恶气也实在出不了!”   崔浩深为了解面前的君主,见他说起刘义隆就是一脸愤色,虚按右手娓娓道:“陛下稍安勿躁!刘义隆不是无能昏君,他十二岁就随着他父亲刘裕镇守边关,耳濡目染,学得了不少。如今为帝王,治理国家也很出色——臣说句不当的话——真不逊于陛下您!所以,我们若是心急想复仇,只怕最后还是自取其辱,反而折损了我们自己的人马。万一北边上蠕蠕又乘机入犯,我们岂不是顾首难顾尾?何况,檀道济就如刘宋的长城一般,他在,我们就不得不心存忌惮。”   拓跋焘对这位历经魏国开国三朝的谋臣深为叹服,见他这么说,真的收敛了愤愤然的神色,点点头说:“是。上兵伐谋,朕不会轻举妄动。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准时机对付檀道济。这封信,将来真的有用?”   崔浩胸有成竹地淡笑道:“刘义隆虽有才略,但输在身子骨不佳,每每发喘,都要一两个月不能起身,国事全赖还在建康兼任中书令的刘义康打理。其间关系,陛下可曾明白?”他指指摆放在一旁棋案上下了半局的围棋:“就如刚刚陛下与臣下的那局棋:臣的黑子初时并不起眼,但一旦连横开来,便有拔节难遏之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陛下左下角目外那一片,本如长城之坚,一旦被围,只有轰然倒塌一条路了。”   他的手垂下来,轻轻按在面前小几上,那上面摆着一碗烹得淳香的新茶,茶汤清洌,而他声音稳笃而娓娓:“陛下厚爱臣,臣当为陛下谋万世!” 作者有话要说:  (1)拓跋焘喜欢给人取外号,他认为柔然人笨得跟虫子似的,便给他们取外号叫“蠕蠕”——蠕虫之意;认为刘宋的人擅长游泳和水战,像乌龟甲鱼,便给他们取外号叫“龟鳖”。汗一个,但这个载于史册……狐狸,我虽然听了人家的也给你取了外号,但你毕竟是一国之君呵!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寸玉瑕瓋   刘义康过了二十,身形拔长了些,人便显得修而挺了。他匆匆进彭城王府,见王妃谢兰仪小心地一针一线做着小孩子的肚兜,笑道:“这样的事情,还需你亲自动手?”   谢兰仪抬眼见他,抿嘴儿一笑,放下针线道:“上回是东屋的阿黎做的小衣裳,玉秀穿着总是哭闹不休,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裤脚处一根线头没有剪掉,缠在孩子的小脚丫上,孩子又不会说话,只知道哭。幸好发现得早,不然,脚都给缠得发紫了!我虽然生气,但阿黎一片好心,我也没好怪她。以后这些事,还是我亲自打点放心些。”   玉秀(1)是谢兰仪和刘义康的长女,今年刚刚十一个月,长得白胖喜人,是刘义康最为疼爱的孩子。可惜他们夫妻只有这一个嫡女,倒是后屋的侧妃妾室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谢兰仪虽然不说,心里颇有些懊恼。刘义康暗地里劝她:“不过是庶子罢了!你又不是不会生,将来我这个位置,自然还是我们的孩子承袭,决不会以庶欺嫡的!”   刘义康见乳母抱着小玉秀喜滋滋过来,不由咧开嘴笑了,对小玉秀拍拍手,学着稚声道:“好女儿,让阿父抱一抱!”   小玉秀肉嘟嘟、粉嫩嫩的双臂便张了开来,任刘义康托着她的双腋忽而抬高、忽而落低、忽而打转儿,笑得“格儿格儿”的,长长的口水拖成晶亮亮的一条,刘义康也丝毫不嫌,把小女儿揽在怀里,左右脸蛋儿亲了无数遍,“好女儿、小心肝”也叫了无数遍。   谢兰仪见他们父女融融穆穆的样子,心里自也甜蜜。玩了一会儿,小玉秀开始揉眼睛犯困,刘义康才恋恋不舍地命奶娘把玉秀抱回去睡觉,嘱咐了无数话,连奶娘都几乎要不耐烦了。还是谢兰仪嗔道:“好了!她们带孩子比你懂多了!”   刘义康适意地张开腿箕坐在坐席上,舒了口气道:“阿兄一生病,我就忙得臭死!偏有几处人还不听我的话,我恨不得大耳刮子抽死他们!可生怕阿兄病好后又要怪我——他也是,对这帮人宠信得没边儿,上回还斥责我,说什么:朕不滥杀无辜之大臣!免得国人寒心……”他说了一半,突然感觉不对劲,瞥眼偷瞧瞧谢兰仪果然脸色变了,暗自失悔,想说点什么挽回。   谢兰仪却笑笑道:“陛下御极这些年,国泰民安,百姓富庶,你该做的是学着,而不是发着牢骚!”   刘义康不敢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打个马虎眼儿糊弄过去,闲聊了几句家事,盯着谢兰仪打量道:“你头上的花钿已经有些旧了,珍珠也不甚明亮,啥时候拿去重新做一支!还有——”他的目光落到她腰间,间色紫碧纱长裙轻而薄,因而腰间用玉坠压裙。刘义康指着一枚玉佩道:“络子也旧了。看你天天不离身,都舍不得换一换。”   谢兰仪低头看看裙子,忽然捏着这枚玉佩笑问道:“车子,你认识这块玉佩么?”   刘义康凑近定睛一看,笑道:“好像在我阿父身上见过。不过隔得太久了,记不清了。”   “是呢!”谢兰仪轻轻摩挲着玉佩,语气有些冷冽,“先帝身上其实大约也没有佩戴多久,后来是赏给了他心中的重臣——檀道济。”   刘义康张了张嘴,谢兰仪目视他,笑问:“你是不是想问,既然给了檀道济,又怎么会在我这里?”她不等刘义康点头,自顾自说道:“还是那时,他和阿父谋算废黜营阳王时,到我家小住,阿父引我与檀将军见面,这是便是见面礼了。”   刘义康仔细盯着妻子的神态看,也看不出异样,倒是谢兰仪自己笑道:“你看我做什么?这件东西珍贵,不光来自先帝,还来自阿父的故人,我自然要天天佩戴,永志不忘。”   她转头向窗外,唇角带着微笑,眼里却有泪光,她努力不让夫君看到,想让风把泪水吹干,但她很快就感到刘义康在她身后轻轻揽着她,微微地叹着气,最后喃喃在她耳边说:“兰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   放心什么,谢兰仪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刘义康到底是懂了自己多少,但他的怀抱真挚而温暖,让她那颗看似高高在上、而实际流离失所的心,总是有摆放的地方。她的泪滴倏然坠下,在脸上划过数道温热的痕迹。   *******************************************************************   刘义康穿上朱色公服,到太极殿里等候上朝。今日恰逢皇帝刘义隆临轩(2),刘义康捧着手笏,心里琢磨着必须向皇帝汇报的几件事情。不料等了许久,却见刘义隆身边的亲信宦官罗安匆匆出来,对刘义康稽首为礼,急急道:“陛下又犯病了。今日的朝会,还要请彭城王主持。”   刘义康担心地问:“陛下怎么样?”   罗安叹息道:“老毛病,春秋两季稍一着凉,便发喘疾,用药及时也无大碍,但是总要迁延到一个多月才能好。估计底下一个月,又要麻烦彭城王辛苦了。”   刘义康道:“我辛苦是小,只是自知才具远远不及皇兄,怕生生地耽误了事儿!如今又是这个多事之秋……”   多事之秋,而皇帝有疾,刘义康作为刘裕硕果仅存的那些儿子中仅次于刘义隆的那个,少不得要为兄长分忧。国事纷杂,而最最紧要的还是加强边防,避免北魏一次又一次的骚扰。刘义康皱着眉头对檀道济派来的小小主簿说:“如今兵户枯竭,自募部曲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一应新兵,由朝廷出钱养着,却属于檀将军的私属(3),这……”   来人却不大对这位御弟买账,虽则言语恭敬,但意思却毫不退让:“檀将军有没有私心,人所共知。如今形势大乱,若是因循守旧,只怕胡虏打到家门口了,还不曾有御敌之师训练出来。徐州、青州都是接壤魏虏的重镇要塞,彭城王不放兵权,虽是出于国家治理的考量,却也未必合时宜。”   这话几乎是把“掣肘”的罪名按到了刘义康头上!刘义康恨不得甩面前人一记耳光才称心,忍了又忍克制住了,只是没好气地说:“好吧。我知道了,如今陛下身子骨这样,等他好些,我请示过再答复你。”   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纠缠:“陛下御体欠安,檀将军心急如焚,如今若再是上下谕令不通,日后有事,请问檀将军如何处置才好?”   刘义康拿他没法子,只好推给尚书省商议,而心里便有些不快了。   好容易处置完一应朝政,刘义康按着疼痛欲裂的脑门,到后头玉烛殿看望兄长。皇后袁齐妫面带泪痕,见刘义康便说道:“四弟来了?”刘义康问道:“阿兄今日身子骨如何?”   袁齐妫叹息一声:“比昨日是略好些。只是我心里还是难安。御医也是束手无策,说只能等着看。”她摊了摊手:“四弟进去瞧瞧吧。陛下还能说两句话。”   里头陪伴的,还有潘淑妃纫佩,以及刘义隆的大姐——会稽长公主刘兴弟。刘义康轻手轻脚到榻前,见刘义隆双目紧闭,皮肤仍是那样隐青的透明白色,而两颧带着潮红,呼吸急促,常常到喘不过气的程度。刘义康虽有一肚子牢骚,但见兄长这副样子,也就咽回去了,小心地帮刘义隆把肩头的被子掖好,转脸轻声劝慰袁齐妫:“阿嫂也不要太过担心。臣看今日陛下气色已经好些了。护养得宜,不会有大碍的。”   会稽长公主刘兴弟起身道:“极是!弟妹放心就是。车子,你来。”   刘义康见刘兴弟往外走,忙跟上去。到了外面,才道:“阿姊,有什么事吩咐?”   刘兴弟是先帝刘裕的嫡妻所生育的独女,而刘裕因深爱妻子,追念妻子臧爱亲在他未曾显达时的贤淑关照、不离不弃,不光称帝后追封已经去世的臧爱亲为皇后,而且终身再不肯立皇后。此外,对这个女儿也是多加怜爱,封邑都是最富饶的地方,女儿守寡后,对两个外孙也是多加照拂。长公主经常长住宫中,在后宫地位甚至高过于皇后袁齐妫,说句什么话,刘义隆都要容让三分。   刘兴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车子,我家湛之在你那儿可还听教训?”   湛之名徐湛之,是会稽长公主的长子。刘义康笑道:“阿姊这话,羞死弟弟了!我也算是湛之的舅舅,自家外甥,哪有不多照拂的?何况外甥聪慧懂事理,帮了我不少忙,我也很欣赏他呢!”   刘兴弟舒心地笑道:“那就好。阿父一直以来甚是疼爱子孙,可惜车兵(刘义符)和车士(刘义真)都这么莫名其妙地去了,先帝在天之灵,必然跌足可惜!我们一家子若再不一心,自家门里起祸端,任谁都救不了的!”   刘兴弟说话颇类乃父,虽则没读过什么书,学不来文绉绉的说辞,但晓畅明白,也很懂事理,刘义康对她真心膺服,笑道:“阿姊放心。我和三兄,从小儿就是一心,日后也决不会变!”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俗气的名字是真实存在的啊,后面的刘兴弟也是(鄙视一个重男轻女),就不改名了……   (2)在处理重要事务时,皇帝为表郑重,不坐在殿上,而来到殿前,故称临轩。   (3)兵户从军的做法属于古代征兵模式中的世兵制,但此模式到了东晋末年已然衰竭,所以募兵成为主流。但募兵有时由各地将军或刺史进行,所募之兵往往但只知有帅,不知有君,也是很多权臣尾大不掉的原因。而谢晦当年失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手下的士兵原是从属于刘义隆的,所以临事时不给力。这些军制我研究还不太透彻,如有错误敬请指出。 ☆、天意难问   刘义康的一肚子牢骚,在朝堂和后宫都没有地方发,好容易回家,终于有了一个倾泻口,不管谢兰仪感不感兴趣,只管把一肚子话“叭叭叭”往外倒:“檀道济如今越发可恶了!他仗着自个儿打了几个胜仗,张狂傲慢得要命,派来与我说话的人一个个老三老四!过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兵;不是要兵,就是要粮。去岁我们刚打了那么大一个败仗,死了多少儿郎,国库几乎罄尽!我凭空给他变出来么?!——还有他当年背叛你阿父的事,想想就觉得这个人是个奸佞寡德的家伙!”   谢兰仪不做声,只是把手中抱着的小玉秀交给外头的乳母,这才淡淡道:“不过如今他在徐州青州,还是击退了不少魏国的入侵的。”   “有什么了不起!”刘义康斜着眼睛不屑地说,“小股的军马来试探试探,赢了也没啥光彩的。他檀道济真的以为他是国家的长城了?说实话,他和当年你阿父比,提鞋都不配!”   谢兰仪翻了他一个白眼,叹气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非惹我哭了才罢休?”   “不是!”刘义康看着眼前美丽如旧的妻子,涎着脸凑过去道,“你可别哭!宣明公当年的冤枉,我心里有谱,只可惜那时我没有实权,啥都帮不了你。不过,我心里记着,檀道济那贼子对不起你阿父,我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整一整他,管叫他欲哭无泪,知道后悔为止!”   谢兰仪警告道:“你别做傻事!”   刘义康笑道:“我没你聪明,可也不算傻。只不过咱们站在一起,生生地给你衬成了一个痴儿。”他突然撅起嘴在谢兰仪脸上偷了一香,得意洋洋笑了。   谢兰仪剜了他一眼,道:“我给兰修送去的信已经三年了,至今还没有收到回信,不知道她在魏宫过得怎么样,想起来心里就惴惴不安。听说前几天魏国又遣使前来修好,馈送了不少好马,对檀道济单独馈赉,亦是极为客气。朝中也是巴不得有这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便答应了下来。你瞧瞧,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或者,再送封信过去。”   刘义康一口答应了下来。   没过几天,他真的手里扬着一封信回来,兴奋得语调都变了:“兰仪!真的有阿修的信!”   谢兰仪喜出望外,奔上前一把抢过信来,信上的泥缄还封得好好的,上头印的是鲜卑文字,但打开一瞧,花笺上正是谢兰修那一手漂亮而大气的手书。谢兰仪未及细看,泪已先流:“她真的还在世!我可算是放心了!”   刘义康笑道:“我听送信的人说,阿修在魏宫,可是魏主最宠的妃子,如今怀了孩子,大约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快看看,信上讲些什么?”   谢兰仪早就迫不及待在看了,边看边抹眼泪,最后意犹未尽合起信说:“她没写太多,和你说得一样。她若是能生下拓跋焘的长子,不定会封太子,那么总有一天,她可以让两国修好,再无战乱。”   “真的!”刘义康凑过去看信,可是看到最后也没看到这段话,不由奇道,“她写了么?”   “笨蛋!”谢兰仪一戳刘义康的额头,“明明白白这么写,她是想死么?自然是只有我们姐妹明白的写法。”   刘义康抚了抚额头,撒娇地叫了声“痛”,从背后揽着谢兰仪,贴紧她柔软的身子道:“在谢家女郎面前,我自然是笨蛋。她要生儿子了,你也给我生一个!我们这里不像北魏立长不立嫡,我们可是立嫡不立长,我要让咱们的儿子继彭城王的位置。”   ************************************************************************   谢兰修舒舒服服在飞灵宫养胎,拓跋焘严命,任何人不得打扰,她也乐得清净,日常下下棋,看看花,有时拓跋焘来陪她,便做做饭菜侍奉,尤其学习炮炙等法,竟也渐渐通晓。   她挺着有些凸起的肚子,行动倒很灵便,对阿萝吩咐道:“棒炙逼火而烤,色白即割食,味道最鲜嫩滑美;貊炙整块大火烤制,再分而食之,用茴香、浑豉、胡椒和荜拨调味最佳;胡炮肉需用羊肚盛装,灰火的温度合适,肉则香美异常……你看你,又打瞌睡!每每陛下来,还得我这有身子的亲自动手烹调,你怎么好意思的?”   阿萝打了个哈欠笑道:“娘娘的手艺,我学到老也学不来。还是吃现成的比较过瘾。”   谢兰修白了她一眼:“用心学,哪有学到老也学不来的东西?赶明儿要向陛下要根戒尺,哪日不用心,哪日就拿戒尺敲打,管教你三天就都学会了!”   阿萝叫屈道:“娘娘这话千万别说给陛下听到!如今娘娘说话,陛下可是言听计从的,真要这么着教,奴婢这么笨,活活打死都不够呢!”   “什么别叫我知道?”拓跋焘掀帘子进来,好奇地问道。   谢兰修拍拍胸说:“吓我一跳!外头的人都钻沙去了?怎么陛下来都不通报?”   拓跋焘笑道:“我叫他们不通传,就想听听你有没有在说我的坏话。”   谢兰修故意笑道:“说了。我先就说,陛下最坏,每每有好吃的,不需妾去请,早早地过来等着。若是这里没做好吃的,陛下略坐一坐,就拍拍屁股走了。什么‘担心阿修害怕’不过是食指大动的借口罢了。”   拓跋焘指着她咬牙笑道:“越发酿得大胆了!等孩子生完,我得好好揍你一顿,叫你知道些敬畏。”谢兰修皱皱鼻子,做了个“咬人”的动作。拓跋焘上来一捏她的鼻子,她就势滚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晚膳时,谢兰修殷勤地为拓跋焘夹肉:“陛下试试我做的胡炮肉,羊肚都用盐和麦粉洗过,一点膻味都不留。姜和椒没有加太多,怕春季干燥,陛下吃了会上火。”拓跋焘适意地享受她的服侍和美味的羊肉,吃完拿手巾抹抹嘴,抬抬下巴示意阿萝取棋过来。   谢兰修知道拓跋焘棋瘾重,只要稍微闲暇就爱下两盘,此刻也乐得他在身边陪伴,便帮忙把棋案摆好,问道:“陛下执白执黑?”   拓跋焘却伸手虚按道:“不忙下,今日你陪我复一复盘。我下午时叫崔浩陪我下了一盘,输得很惨,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谢兰修也是好棋的人,一听这说,立刻来了兴趣,定睛看着拓跋焘一步步慢慢复盘。这场棋果然下得高妙,谢兰修边看边琢磨,看到半局,突然说:“陛下守卫虽强,当不起白子从中间一点点突破,而左边这片疆域,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味,陛下一时舍不得放弃,结果反而成了负累。”   拓跋焘含笑看着她一只素手在棋枰上指点江山,突兀问道:“那如果从这时开始,想扭转局面。该如何做呢?”   谢兰修沉吟了一会儿,说:“当舍需舍,当放需放。倒不妨让白子在这片边隅做大,它其实无碍中央,但会让执白一方亦生不舍的妄念,陛下再全力猛攻中间部分,白子无暇相救,不定反而成就黑子的大势。”   拓跋焘拱拱手道:“得教!”他手撑在身后,让自己坐得发麻的双腿疏散一下,而头面仰着朝天,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谢兰修对他渐渐熟悉,这副入神的样子叫她不禁有些失落,果然,紧接着拓跋焘就起身说:“我走了。”   谢兰修嘟着嘴说:“果然只是来吃胡炮肉的……”   拓跋焘俯身在她脸上深深地亲了两口,又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今日真个有事,明天一定来陪你!”   拓跋焘回到华显宫,他日常燕居在后面一间宫室里,此刻虽然已经天黑了,但他双目炯炯,对候在门口专门负责通传的小黄门道:“传崔浩。”又对身边人道:“茶。”   来伺候的是宗爱,一如既往弓着腰,一脸讨好之色,把一盏茶汤摆放到拓跋焘面前,低声道:“陛下,当心烫。”   拓跋焘轻抿了一口,咂咂嘴道:“还是不如兰修烹得得味。”他看看宗爱低眉顺眼陪着笑的模样,放缓了声气道:“刑伤都好了吧?”   宗爱诚惶诚恐地跪下道:“陛下厚恩,饶奴不死,奴已经羞愧感念之极!如今……”他真个双目盈盈,吸溜了一下鼻子,仿佛要哭:“奴这副卑贱身子,就当为陛下效死。”   拓跋焘笑道:“你说了半天,我问的问题却没答。”宗爱正想再说什么,外头通传崔浩已至,拓跋焘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宗爱只好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   拓跋焘不等崔浩行礼,摆手道:“免了吧。赫连昌西逃,行踪有没有确定?”   崔浩道:“他一路向西边,虽一时未必找到,但除非他隐蔽在山林,否则找到只是迟早的事。”   拓跋焘冷笑道:“前次朕和他一起打猎,两个人追一只麋鹿直追到高山丛林里,我看他目光游移,就知道这家伙心怀诡计,不过朕自上天授命,又降神麚赐福,倒想看看,这个蠢笨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做派!如今果然他享不了福,还是溜了出去。枉费朕对他的用心。还枉费……”他的目光变得狠戾起来:“还枉费始平公主为他刚生了一个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   ☆、物何足忘   其实站在赫连昌的位置上,出逃才是必然的事。自古兵败的国主,除非是刘禅那样“乐不思蜀”的,否则必然不能忍受阶下囚的生活,也必不能为战胜国的皇帝所容。赫连昌算计了多次,终于乘隙逃走。而他出逃功不可没的帮手,便是拓跋焘的妹妹始平公主。   城门领跌足懊悔,那日,始平公主车驾来到门口,公主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亲自叫开城门:“我与会稽公要出城会友,你把门打开。”   城门领虽然犹疑,当不起始平公主大发雷霆,哭闹着说城门领欺人太甚,要回去告诉阿兄来处置。他一时害怕,想着公主和小娃娃都在车上,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大意之下,便让赫连昌出了城门。   结果,赫连昌驾着马车,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路狂奔,不知到了何处,又换了车马,与公主徒步向西行进。现在三口人踪迹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拓跋焘自然是勃然大怒,当务之急,是命崔浩速拟圣谕,加急驿递到西路各个城池。   “……他若肯投降,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递送进京见我。若是有叛逃之意——”拓跋焘的语气十分冷冽,微微一笑,“随便用刀、用箭、用绳……,只管处置干净就是了。”   “那,始平公主……”崔浩问道。   拓跋焘却怔了怔,想了好久才道:“公主……能保全还是保全吧。”他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摇摇头:“这个傻妮子!非跟朕对着干!跟了这么个丈夫有什么好处?不肯在家安安分分享福!”他瞥见崔浩落笔犹豫,怕崔浩投鼠忌器,又道:“不过,如果始平公主一意孤行要护着赫连昌,影响将士捉拿。那……也不必顾忌太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崔浩顿了顿笔,旋即又行笔如飞:赫连昌既然出逃,主动投降基本不可能了。拓跋焘起意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好容易有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崔浩写完,把墨汁淋漓的谕旨稿递到拓跋焘面前,拓跋焘笑道:“崔司徒果然一支刀笔!就这样发吧。等查清他的叛迹,朕也不能再留他赫连昌的其他兄弟在侧,免得后患。”   皇后赫连琬宁在后宫更是难熬。兄长叛逃,还带走了拓跋焘的妹妹,估计这次是难以善终了。她日日惶恐,这顶皇后的凤冠,没有一天戴得轻松,怖畏心酸到极处,似乎反倒知天畏命,旷达起来,苦笑着对身边人说:“我也想好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陛下于我恩深义重,此刻,他就是处死我,我也不会怨他。”   这时,门口有人探头探脑,皇后心虽不快,但知道这些人都是拓跋焘派在自己身边的,不敢不加敷衍,因而换了正容道:“什么事?”   来人忙跪在门口回禀道:“贺昭仪娘娘又有小产征兆。请皇后娘娘示下,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赫连琬宁寻思,自己的后位没有被废黜,这些事还得管到底。但贺佳缡又出这样的意外,让她也不由心焦,起身道:“我去看看。叫御医们也一同侍奉着。”   贺佳缡宫里日夜侍奉的御医们已经急得一脑门子汗:上回舒太医略不经心,被暴怒的皇帝打到半死,今儿轮到自己头上,正不知又会如何发作,保不保得住一条小命?见皇后到了,纷纷顿首哀告:“臣等已经日日小心检视,不知贺昭仪为何又要小产!”   皇后环视左右问道:“贺昭仪的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吧?不正是稳定下来的月份?她近期有没有蒙召圣宠?饮食用药有没有不注意的地方?”   贺佳缡身边的女官忙答话道:“回禀皇后娘娘,昭仪自从怀娠,就再没有被陛下招幸。平日饮食都由近侍品尝过,用药都由御医把关。”   “把药方拿过来给其他御医再瞧瞧,可有不妥当的地方。这几日食谱,也都叫御医先过目。”皇后吩咐完,又感奇怪,“平素见她还挺健康的身子,怎么每逢怀孕就遇问题?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背后传来拓跋焘的声音:“不需要核查药方,倒是要好好检视一下药渣,还有日常饮用的酪浆、汤水,都查!”   皇后回头,恰见拓跋焘一脸严肃,她心里没来由地发慌,低头道:“是。妾失职了……”   拓跋焘安抚地看了她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结果。没过多久,就有一名御医兴冲冲捧着什么东西奔了出来:“查到了!查到了!”他兴奋得顾不上给拓跋焘行礼,语速快得跟爆豆子似的:“这是红花、这是桃仁!都是能致小产的烈药!在贺昭仪饮牛乳的壶里滤出了渣子!”   皇后倒抽一口凉气,目视拓跋焘。拓跋焘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只淡淡道:“知晓了。如今情况如何?”   那御医道:“牛乳性温平,能抵消掉不少药性。臣现在用药施治,说不定能治。”   拓跋焘赞许道:“好!朕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你放心大胆施治,治不好,朕不加罪;治好了,赏钱五万!”   那御医越发兴冲冲,脸都油亮红润的,连连磕头谢恩。拓跋焘目视皇后,转而自己发语:“侍奉昭仪茶水的人,统统鞭杀。”   皇后心头发寒,想劝又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他们未必知情。”   拓跋焘冷笑道:“不管他们知不知情。事情发了,他们就难辞其咎。还有,鞭杀这些人,就在这座宫苑,让所有人听着!看谁日后再不谨慎从事!”他转过头,大声吩咐着:“请贺昭仪的母亲进大内侍奉她女儿,直到平安生产为止!”声音那样大,仿佛就是说给里头人听的。   ******************************************************************   贺佳缡肚子中的小孩保住了,但她身边日日服侍的两名宫女和两名宦官却丢了性命。谢兰修在飞灵宫听说了这个消息,既是奇怪又是担心,问阿萝道:“谁这么大胆,敢给昭仪用这样的药?”   阿萝摇头憨憨道:“奴也不知道。”   谢兰修叹口气说:“所幸我这些日子天天呆在飞灵宫,也没有外出,凡事疑心不到我的头上。上回贺昭仪小产,倒霉的是赫连玥宁,可我也被吓了个半死。”她望空发了一会儿呆:“可是……陛下为什么连查都不查,就直接鞭杀了侍奉茶水的宫女宦官?他们死了,死无对证,日后怎么查下毒手的人?”   她还在怔怔地想着,外头侍奉的官宦在门口道:“启禀娘娘,陛下有旨,请娘娘去华显宫说话。”   才出了这样的事,谢兰修心里不由“咯噔”一响。不过少顷她就定了神:若是诘责贺佳缡小产的案子,必然不会放在华显宫问话;何况她这一阵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也牵扯不到她。   心里倒是有些同情拓跋焘,在外是无上的雄主,睥睨天下无人能及,在内宫却再次险些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他已经二十四岁,在那个年代已经不小了,后宫佳丽不少,却一无所出,他至今还没有当上父亲,朝野中那些暗自讪笑他的,恐怕也不少吧?   谢兰修倩阿萝扶着,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走向华显宫,此时又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谢兰修心无旁骛,便觉娇花芳草无一不入目可爱,心情大好。   华显宫门口侍奉的是宗爱,见谢兰修便躬了身子行礼:“贵人玉安!”接着轻声道:“上回奴还没有来得及感谢谢贵人求情之恩,保住奴的一条狗命。这样的大恩,奴日后一定要回报贵人!”   谢兰修客气几句,探首望望里头,问:“陛下可有空?可知今儿是什么事要找我?”   宗爱道:“这奴倒也不知道。不过陛下此刻在与大臣们讨论西路上的一些要务,只怕没空见娘娘。叫奴通知娘娘独自一人至后室稍息,请崔司徒来陪娘娘对弈。”   谢兰修大为诧异:北魏虽然不像南朝似的重视女人家贞静仪度,但身为皇帝的妃子,却与大臣在大殿后室围棋手谈,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她倒是不拘泥的性格,既然拓跋焘都不怕,她怕什么?于是特意挺着肚子跟着前面引路的宗爱进了后室。   后室隔着一道纱帘,四面重帷落地,暗香徐来。谢兰修见纱帘后摆着一张棋枰,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已经几乎落满了——是一盘已经终结的棋局。谢兰修想叫阿萝收拾,突然心念一动,摆手止住正要上前的阿萝:“慢!”自己走到棋枰前,细细地看棋局。这局棋下得很好,黑棋虽然占据了不少山河,但却支离破碎,而白棋游曳灵活,抢了黑棋不少地盘。虽没有复盘,但这已结的一局,倒也可以看出不少端倪。谢兰修也是爱棋的人,忍不住就要琢磨起来。   俄而,听见纱帘外有人朗声道:“娘娘觉得这局棋下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黑白之间   声音是崔浩的,谢兰修虽只听过一次,但那闻之便感从容睿智的声线使人记忆犹新。谢兰修不敢怠慢,亦清朗说道:“崔司徒好雅兴!这局棋,妾一时还未看明白。可否容妾再琢磨二三?”   崔浩笑道:“自然,自然!娘娘慢慢看。”   谢兰修凝神看了一会儿,对纱帘外道:“此局最妙处,乃是连横。”   “不错!”崔浩道,“不过连横之初,不过借一枚小小白子,毫不起眼,黑子自然忽视,却未曾想到,最终赢得全局的,恰是这小小一枚耳!”   谢兰修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赞了声好就不再言声。崔浩那里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臣有一问,不知可否问娘娘?”   谢兰修暗道:盘马弯弓的,实则就是想问罢了。她点点头道:“妾妇道人家,所知甚少,怕司徒发问,妾不堪回答。”   崔浩胸有成竹笑道:“臣不敢为难贵人!只想知道,元嘉三年,刘义隆擅杀娘娘的父亲宣明公,娘娘心头可有委屈?”   谢兰修不由色变,忖了忖才答道:“宋国皇帝是君,我阿父是臣。天下俱知我阿父冤枉,但为臣子的,不敢怨尤,死节而已!”   崔浩见她防守严固,心思倒不可轻开。他顿了顿才又道:“臣鲁莽,请娘娘见恕!执史笔的,未必都是董狐,尊大人冤抑,只怕莫能天下俱知。如今陈郡谢氏几乎覆灭,朝堂上再无姓谢,家中侥幸未死的,也只剩少许文学侍臣。当年谢太傅(谢安)苦心孤诣,令谢氏朝野闻名,玉庭芝兰,代有人才,成就君臣相惜相得的佳话;而如今谢氏令名却败在昏君奸臣之手,宣明公一心为国,却以‘叛乱’之罪而遭市井无知小民唾弃。——谢贵人,不必弩拔弓张,疑心臣是来做说客;娘娘只消自己寻思寻思,臣这肺腑之言,说得可有道理?”   谢兰修已经是泪流满面,硬邦邦对崔浩说:“我身子不舒服,我回去了!”对门外头大喊了两声“阿萝!阿萝!”转身拔脚要走。   帘外沉默了片刻,崔浩那清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贵人的家信,颇有玄机。‘若怀离愁别绪,生生难息,子在家园,为彭城王妃,储父辈才思、君王厚恩,当思妹在异乡,为魏主妃,天地辽远,下陈忧思,计算归期而难得矣!’”   他背得极其娴熟,在谢兰修诧异谛听的时候,突然说:“若将此信中每个首字相连,不正是:‘若生子为储君,当为天下计。’”   这一句如雷霆击顶,谢兰修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呼吸紧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脚步自然也就迈不开了。她好半晌才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司徒这话,何不与陛下说了呢?”   崔浩笑道:“娘娘,臣虽不才,却也不做落井下石的事。窥伺储副,素是君王大忌,这话若被陛下得知,岂不是生生地给贵人添罪过么?臣是汉人,不愿同族之间自相伤害。何况宣明公才智德行,令名巍巍,浩在北地得闻,便是深为感佩,恨不能一见,如今怎肯加害他的女儿呢?”   谢兰修略略放下心来,捂着胸口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做?”   崔浩笑道:“娘娘安心养胎,若闲暇时肯舒腕,便请照臣的意思,给彭城王妃写写家信。如今两国再次交好,雁寄归书,应该不是难事。”   ******************************************************************   谢兰仪捧着妹妹的家书,颇感诧异。   刘义康凑过来问:“三妹的信中写什么了?”   谢兰仪合起信纸,扭头问丈夫:“檀道济与北边,会不会有私下往来?”   刘义康愣了愣道:“不大可能吧?不过,我也听说,自他打了几个胜仗后,北边来人反倒客气了许多,又遣使过来说修好的事,还单独给檀道济送了不少良马。檀道济也就哂纳了,说是不要白不要,正好当军马使用。”   谢兰仪望着窗外,眼光游离涣散,许久又问:“陛下近来身子骨如何?”   “老样子。”刘义康叹息道,“他这毛病,御医也说除非运气好,否则难以根治。幸好现在边境上平安无事,否则,皇帝日日躺在病榻上,我这个主持中馈的事事艰难!”他看见谢兰仪征询的目光,话匣子不由就打开了:“我日常怕你忧心,从来没有与你说过我的烦恼:皇帝么,毕竟是至尊,大家哪怕心里不服,嘴上还是一定要听话的。我呢?代掌职位,其实啥都不是,啥人都能和我呛。檀道济那厮的手下,个个都他娘的是枇杷叶子——翻过来就毛!”   谢兰仪嗔道:“你是把我当外人!这些事,你告诉我,我虽不才,也好帮你想想主意!”   刘义康道:“不用你操心。我想好了,檀道济不是个东西,但也别以为我刘义康就是好欺负的!我好歹也是先帝的儿子,不是脓包!总有一天让他看看我的手段!”   “那朝廷除却檀道济,还有谁人能够掌一方的兵符?”   刘义康抬头想了想:“到彦之可以,王玄谟可以,臧质初出茅庐,也还算能干。总之,死了胡屠夫,不吃浑毛猪,天下没了他檀道济,日子一样过得风生水起!有了他,他仗着自己是先朝旧臣,只怕除却我三兄还能管得住他,旁人都不在他眼里。万一……”   万一刘义隆撑不住撒手人寰,位极人臣、天下闻名,而手握重兵权柄的檀道济就将成为新的权臣,朝中再无人可以节制!   谢兰仪也不由有些心思摇动。她低头看了看裙摆上日日挂着的玉佩,终于对刘义康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你一直在朝,没有自己的势力,若和他硬拼,只怕不是他这老谋深算的对手。不要轻率,一步一步做罢!”   ******************************************************************   刘义隆缠绵病榻一个月余,终于渐次痊愈。   “开开轩窗。”刘义隆直起身子,披着一件夹衣,对侍奉在旁的人说道。   不觉窗外风景已异,刘义隆嗅着随风飘进来的隐隐花香,问道:“滋畹宫的兰花又盛放了么?”   “可不是!”旁边人笑盈盈答道,“潘婕妤侍奉花草极细致,如今开得一片芬芳,连陛下这里都能闻到呢!”   刘义隆还带些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虽则还有些无力,仍对身边人道:“伺候朕更衣,去滋畹宫看一看。”   身旁人犹豫了一下:“皇后娘娘说,陛下能起身时,要通报于她呢!”   刘义隆淡淡道:“那你通报就是了。又不妨碍朕去滋畹宫!”   虽是不妨碍,但其中对皇后的漠视简直溢于言表,旁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只好为皇帝加上家常的袍服纱帽,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顺着玉烛殿往滋畹宫而去。刘义隆许久没有呼吸室外清新的空气,只觉肺叶一清,心情也陡然好转起来。   他摆摆手,示意滋畹宫门口的侍宦不必出声通报,缓步踱进了那方庭院。水岸逶迤,密植着兰花,不起眼,却散发着淡雅的清芬。两名女子,一着衫裤,一着长裙,正小心在为兰花摘除枯叶。“娘娘小心!”那着衫裤的宫女道。   刘义隆几乎要上前去扶一把,好在那穿长裙的只略微打滑就稳住了身子,拍拍胸笑道:“吓死我了!刚刚那株兰草栽得歪斜了,不日陛下万一过来,看了肯定不能满意!”   她长发飘飘,身影曼妙,刘义隆恍惚看见那个翩翩然的影子,那样娇俏地立在自己面前偷眼打量自己。他没有察觉自己脸上浮出的微笑,却被那侍女发现了,赶紧一捅自己的主子,两个人一同跪倒在地:“陛下万安!”   “阿兰。”刘义隆和气地笑着,“怎么自己做这些事?要是摔伤了膝盖,可得好久才能好呢!”   潘纫佩原是略带惶恐,却听他温语缠绵,不由得心尖儿一酸,声音也有些哽咽:“陛下……妾好想念陛下在这里的时光呢!”   这样的真心实意,让刘义隆也心头酸软,上前轻轻抚着佳人披散着的长发:“你看你,都没有好好梳妆,倒念着这些兰花!”   潘纫佩的头轻轻倚着刘义隆的肩膀:“陛下,妾没怎么读过书,前几日彭城王妃教我学诗,妾只记住了一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真的潸潸泪下,紧紧依偎着刘义隆,而渐渐浑身颤抖起来。   刘义隆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突然外头罗安怯生生道:“陛下,皇后娘娘那里刚刚派人来问,陛下何时有空?朝中有些要事急于回禀,皇后娘娘先都挡了驾,但又怕耽误陛下要事,还请陛下拨冗。”   潘纫佩抹着眼泪推了推他:“陛下,走吧!后宫已经有人乱传,说妾是祸主的宠姬,若是为妾耽误国事,妾又是无子之人,将来死了连尸骨都没有人收!”   “阿兰!”刘义隆真真心疼她,不过想着朝堂上的纷繁,也不敢有丝毫躲懒的意思,行了几步,究竟还是忍不住,回头道,“你莫怕,谁敢乱传这些瞎话,朕拔了他们的舌头!” 作者有话要说:   ☆、白璧青蝇   刘义隆刻意没有去皇后那里,只是他挂心国事,还是召来监国的彭城王刘义康和领军将军刘湛两人,回禀国事。   他细细谛听着,额头微微出汗,刘义康心有不忍,打断道:“阿兄,歇一会儿吧!”   刘义隆斥道:“此刻谈公事,‘阿兄’长‘阿兄’短的,成何体统!”   刘义康好没意思,尴尬地退到一边,刘湛素来与他交好,忙帮着转圜:“陛下,彭城王也是怕陛下刚刚痊愈,操劳不起,实实是恭敬友爱之心!”   刘义隆看了看垂头丧气的弟弟,放软声气道:“其实我也知道四弟一向辛苦。不过我们俩兄弟,客气过了反而生分。刚刚我说话重,你莫介意!”转而又问国事:“北魏又来骚扰边境数次,怎么突然又愿意与我们交好了呢?”   刘湛道:“他们打了几回,都被檀道济将军击退,怕是心里也有些畏惧,不愿再长久作战,两国交好,于他更有利些,毕竟他们四面都是强敌,稍不兼顾,就会亡国。”   刘义隆笑了笑:“檀道济确实是先帝留给朕的人才!”他眼角余光看见刘义康面露不屑之色,不由发问道:“彭城王倒有别的想法?”   刘义康摇摇头道:“臣弟一向不大懂这些事。只是王妃接到来自北魏宫里她妹妹的来信,其中有提到‘檀道济素为魏人惧怕,但愿修好,不复再战。’臣又听说,檀道济拿了北魏马匹财帛,连一声推辞都没有。臣心里……”他抬眼觑觑阿兄的神色,见机地没有再说。   刘义隆皱起了眉,沉默了一会儿才突兀问道:“谢兰修来的信?她如今怎样?”   刘义康道:“她如今是魏主的妃子。听说还怀了孩子。”   刘义隆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但只是瞬间,眼里的惊怒之色就又消退了,淡淡地点了点头:“嗯,甚好。不过她既然是拓跋焘的人,说话可信不可信?”   刘义康道:“陛下!这是她们姐妹的私信,互相欺骗有什么意思?何况,这些情形臣也听说过,陛下倒不妨派些人查一查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刘义隆淡淡道,“檀道济是朕的人才,先帝能信赖他,朕也能信赖他。”   刘义康还欲说什么,旁边的刘湛偷偷拉了他衣袖一把,刘义康把舌边上的话咽了下去,悻悻地随着刘湛告退了。   出了宫门,刘湛笑道:“彭城王,可愿与下臣一同坐车?”   刘义康瞥见他目中似有玄机,点点头说:“好。”上了车,刘湛放下车帘,等马匹奔走起来,才说:“殿下何必心急?”   “什么?”   刘湛笑道:“殿下以为我喜欢檀道济么?先帝顾命四大臣,如今只剩他还在世,越发酿得不可一世、狂妄自负,我早看不惯他了。我名义上是个领军将军,实际上一切行止都被他掣肘,说句话在朝廷里毫不响亮。我看他檀道济恃宠专擅,接下来就是桓温、桓玄一类的人物了!不过——”他若有深意地望望身旁坐着的刘义康:“徐徐图之!”   刘义康默念着谢兰仪和他讲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是!我又性急了!檀道济圣眷正隆,陛下又想倚靠他,不弄出个像样的罪名,只怕也扳不倒他!”   “徐徐图之。”刘湛成竹在胸,还是那句话,“我一直追随在陛下身边,深知他的性情、为人。陛下是雄猜之主,越明着和他说谁不好,他心里疑惑越重,反而要冷眼旁观一阵,再慎重定夺。反倒是人人都夸好的,陛下又会生疑,不定会起反念。殿下可明白下臣的意思?”   刘义康并不是笨人,连连点头称赞。   很快,建康城里流传起无数夸赞檀道济的话,又是类比谢安,又是类比王导,反正均是拨乱反正、救国危难于水火一般的英雄人物。渐渐的,又有说他像司马仲达(司马懿)的。这个夸赞,入了皇帝刘义隆的耳朵,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自三国争霸日起,权臣一个紧接着一个,有膨胀到极点而化为飞灰的,也有登临至高而一统天下的,自司马篡曹魏,皇帝与权臣的争斗几乎一直未停息,此起彼伏,惹出了多少风波故事。而刘宋自己,实则也是起源于权臣——宋武帝刘裕,从巷陌无赖,倚借军功做到了高位。而后功高震主,废立皇帝如同儿戏。司马氏退让至极,最后干脆禅位,可是刘裕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杀掉了晋朝末代皇帝,平复司马氏王族的叛乱。这个至尊的宝座,亦是踩着别人的头颅一步步登上的。   这样子起家的刘宋,对门阀森严的士族始终有着戒备,琅琊王氏被挤压得低调从事,陈郡谢氏被诛灭得所剩无几。然而寒门小族又无能撑起风雨飘摇的乱世光景,皇帝的心思,自然是“疑人须用,而用人须疑”了。刘义隆动心忍性而耳目聪慧,可是心底里源自孤家寡人固有的那种疑心也每时每刻都伴随着他。这“司马仲达”一说,着实让他开始忌惮起檀道济了!   ******************************************************************   潘纫佩这日在皇后身边服侍了一日,站得腰酸背痛回到滋畹苑,忍不住要问侍女:“阿寿,今日陛下那里可说要来?”   阿寿道:“回娘娘,奴倒是问过了罗中使,说今日陛下甚是忙碌:春稻新值,陛下意欲学古时帝王亲耕,为天下黎民做榜样,以求年年丰收,百姓可以吃几顿饱饭,国库也能较往年富足些。”   若论恤民,刘义隆确实是帝王中少有的仁君,不过潘纫佩出身自小户人家,不爱关心这些事情,撇撇嘴道:“完了!陛下要亲耕,皇后必要亲蚕!我才出来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又要采桑叶去了!他们弄着玩儿似的,殊不知我小时候帮着阿母养蚕种桑,辛苦得想都不愿意想!”   阿寿道:“既然陛下不来,奴倒听说今日彭城王妃进宫请安,要不要请她到娘娘这里坐坐?”   潘纫佩喜道:“这好!我有一阵没和她聊了,心里还怪念想的!”   阿寿把谢兰仪请进滋畹苑,烹了茶过来,潘纫佩道:“你退下吧!”便坐在谢兰仪身边道:“你这一阵好像瘦了些!”   谢兰仪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是么?我倒没觉得,不过有时晚上女儿啼哭,虽由乳母带着,我还是会醒,醒了就睡不好,许是这样熬着,人就瘦了。”   潘纫佩道:“瘦了也没什么!横竖谢家美貌是祖传的,王妃怎么着都好看!”   谢兰仪圆圆的眼睛微微一弯,道声“娘娘说笑了!”,又听潘纫佩叹息了一声,道:“我真羡慕你!虽然是个女儿,到底也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再苦再累也觉得心里熨帖!我说起来蒙召圣宠是后宫之冠,却眼睁睁看着别人一个一个地生!如今宫里略有些恩露的后妃,只怕就剩我和皇后没有养育了!”   谢兰仪暗忖:据内里传出的消息,皇后袁齐妫自从把谢兰修送到北魏之后,刘义隆就对她不冷不热,虽则每年元旦、万寿和千秋都会驾临皇后宫殿,但是驾临后又做了什么,大家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生过两个孩子的皇后此后再没有生育。   潘纫佩还在那里哀叹:“……送子观音也拜了不少!许愿抄经、奉送香油钱也都舍得!御医瞧了都说没病!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如今陛下是爱重我,可万一以后我年纪大了,长得丑了,陛下不肯正眼儿瞧我了,我岂不是连后宫路美人、蒋美人、杨美人……她们都不如了!”   身在后宫,这些忧患都是免不了的。谢兰仪只好择些寻常的话来宽慰她。可惜这些话只搔在皮毛上,挠不到痒处。潘纫佩皱着眉说:“我可把王妃当做我的女诸葛!你不帮我想辙,我可就两眼一抹黑了!”   正抱怨着,阿寿进来送新做的点心。谢兰仪瞟了瞟这个侍女,虽算不上十分出色,但肤色算得上洁白,腰肢也算得上纤幼,大约也到了发育的时候,蓬蓬勃勃的有股子水灵劲儿。谢兰仪笑问道:“阿寿今年多大了?”   阿寿笑道:“回禀王妃,奴今年十五了!”   谢兰仪笑道:“果然淑妃娘娘这里善于调养人,看把小妮子调养得水葱儿似的!你再辛苦几年,叫你主子求求陛下,放你出宫配个好人家!”   刘宋对宫女素来仁慈,到了一定时间都会大批地放些回家乡适人,哪怕出宫的年龄大些,好歹不用终老宫苑,也算是有个盼头。阿寿一脸通红,她却很会说话:“娘娘待奴好,奴哪里舍得娘娘!就服侍娘娘一辈子,也是好的……”   潘纫佩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喜悦,淡淡道:“难为你的忠心。点心放在这里,我们自己拿。你去外头看看,我的兰花是喜阴的,若是晒得厉害,得想法子挡一挡阳光。”   阿寿应声出去了。潘纫佩撇撇嘴道:“你看这小妮子老实样子,一肚子坏才!她瞧陛下来我这里来得多,只怕也有些眼热,上回我亲眼瞧着,我在里头午睡,她居然有说有笑地和陛下谈我的兰花儿!若不是中午,指不定出什么样的事情!若是在我这里被挖了墙角,我还真叫有苦说不出呢!”   谢兰仪挑了挑眉,潘纫佩立刻捕捉到了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缠着问道:“你是有什么主意了?别藏着掖着,说给我听听!”   谢兰仪摇摇头说:“这法子伤阴骘,我可不会说!”她越是这样说,潘纫佩越好奇,谢兰仪终于给她缠得没办法,道:“娘娘,螟蛉子未必不如亲生的。若是有心,李代桃僵,还是自己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李代桃僵   建康的春,最好下牛毛细雨,沾衣欲湿,潮气氤成一层又一层或浓或淡的雾霭,在傍晚的时候天色暗得格外早,滋畹宫里早早地点上了烛火。点点火光在各间宫室摇曳,在雾气里染出一圈圈黄色光晕,远远看去,仿佛天上萤火点点;又仿佛眩晕时,眼前那无尽的幻光。   潘纫佩扭着手中的一缕青丝,咬着嘴唇不安地斜倚着门栏。好久,突然看见远处逶迤而至的数十盏小灯,渐渐变大变清晰了。阿寿在她耳畔轻语道:“陛下来了!”   潘纫佩已经是一脸喜笑,回首打量了一下阿寿,特意为她整了整双鬟发髻上侧插的几枝新鲜兰花,又小心拂拭了一下阿寿耳边的珍珠耳珰,才悄声吩咐道:“在此一举,你别害怕。”   阿寿的脸瞬间红了,忍不住用手掩着,想用手上湿湿凉凉的水汽,冰一冰脸蛋上的热辣。潘纫佩笑道:“小家子样!你是我的人,我自然栽培你!以后我们俩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今儿好好表现!”   说话间,刘义隆的步辇已经到了门槛边,罗安服侍他慢慢下来,潘纫佩俯身请了万福,刘义隆笑道:“地上都是水!当心别污了你的漂亮裙子!”   潘纫佩笑吟吟过去,亲自搀着刘义隆的胳膊:“陛下今日身子好些没?”   刘义隆道:“好了也就好了。只盼着秋季不再发作,现在倒是可以好好过一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诧异问道:“怎么,雨中的兰花,芳香反而馥郁起来了么?”   潘纫佩掩口笑了:“陛下今日眼拙!兰花的气息馥郁,还不是因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俏伶伶的目光瞥向一旁的阿寿,阿寿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恰好把发髻上半遮半露的一枝兰花给露了出来。   刘义隆却一皱眉:“这好好的花!唉!”   阿寿的脸瞬间煞白,顾不得地上潮湿,急忙跪下请罪。潘纫佩也不意他这爱花之人居然不爱人戴花,见事情要黄,只好转圜道:“陛下莫要错怪阿寿!花儿匠说,兰草开花太密,反而有损香气,妾寻思着剪枝也是剪了,何不干脆做头上的饰花?”   刘义隆回过颜色来,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低头对吓得战战兢兢的阿寿道:“朕错怪你了。起来吧!”   阿寿暗暗舒了一口气,起身怯生生瞥了刘义隆一眼。这一眼,目光明媚而意态十足,刘义隆心头怦然一动,赶紧扭转过眼神,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情绪。潘纫佩最善察言观色,立刻笑道:“陛下今日要赏阿寿!”   “为何?”   潘纫佩笑道:“人家吃了这么大一吓,今晚上一定睡不好,明儿早上一定吃不好!我好歹有陛下陪伴,人家一个人孤零零地睡通铺,岂不可怜?”   刘义隆不由又看了阿寿一眼,此刻他们正步入门厅,灯光幽晦,朦胧间倍觉阿寿那张脸白皙细腻,光致生春,连那并不出色的眉眼,此刻也显得水光盈盈,似若多情。刘义隆打个哈哈道:“哈,那赏什么好呢?阿兰你帮我想想。我可不知道女子们喜欢什么!”   潘纫佩盘马弯弓,故意撅着嘴不做声。只等刘义隆坐下来要茶,才吃惊打怪说:“啊呀,妾今日好像……好像要不便……”她觑了觑刘义隆没有一丝不快,便把阿寿拉过来:“我去烹茶吧。阿寿先服侍陛下洗脚。”   阿寿怯生生地端了热水过去,声音细细的:“陛下,奴来伺候吧。”   刘义隆因刚刚的一眼,对这个姑娘心生好感,点点头说:“好。刚刚朕吓到你了?”阿寿红着脸摇摇头,埋头帮刘义隆解脱鞋袜。刘义隆伸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赞叹道:“平日来滋畹宫没有细看,不意你也有这样一头好头发!”   阿寿声音依然如蚊子叫一般:“陛下过奖了!”转而抬头媚生生地看了刘义隆一眼。后宫女子,各怀心思,各种法儿地邀宠。只要不过当,刘义隆甚至颇为享受这种被女子们拥趸的感觉,所以当年才有羊车随幸的荒唐做法。如今心思渐定,后宫美人也渐渐有了规模,那样的玩法才逐步消失了。   可是此时,他又感觉到了一番随遇而安的快意。面前人儿有着他最喜欢的洁白肌肤和乌云发鬓,这些小细节,总难免会勾起他对过往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和事的绮思。他轻声问:“阿寿……本来姓什么?”   “姓夏。”   “哦。”他的声音略带些梦幻的调子,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平时服侍辛苦吧?喜欢些什么?”   阿寿的脸上流露出很淡的一点失落,很快又转为谄色:“上回陛下到滋畹宫,奴奴正在给兰花分株,奴奴挺喜欢种兰花的。”她抬头瞟一瞟皇帝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动容,又道:“奴奴闲暇时,还会和淑妃娘娘下两盘围棋。”   “你也会下围棋?”   阿寿道:“奴奴下得不好!”   刘义隆笑道:“能比淑妃下得还糟糕?”阿寿未及答话,潘纫佩从门外端了茶进来,笑道:“好!给妾听见了!陛下在说妾的坏话!”   刘义隆笑道:“你耳朵倒尖,难得说你一次坏话就赶过来了!你不是今日不方便么?倒是要早早休息为善啊。”   潘纫佩故作轻愁:“妾若是只顾着自己休息了,怕陛下大病初愈,不能乏人照料!”刘义隆笑道:“病好了,没大碍的,何况朕也不想再到其他宫里了,就在你这里暂息一下算了。”他瞟了一眼阿寿:“你还有人服侍么?若是不缺人手,就让阿寿伺候我吧。”   阿寿的脸顿时红透了。潘纫佩想着自己的谋算,便能忍着心里“蹭蹭”蹿上来的妒意,笑道:“好。阿寿手脚麻利,最会服侍了!我也放心呢!”她冲阿寿使了个眼色,阿寿心里正狂喜着,佯羞诈臊,忸怩万端。   第二日早上,刘义隆听朝去了,潘纫佩叫来阿寿,斜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说:“昨儿承了恩露了吧?”   阿寿手捏着衣襟,脸跟熟透了的柿子似的,半天才“嗯”了一声。潘纫佩笑道:“挺好!将来,有我的,就有你的。不过如今皇后娘娘心情常常不好,前几日刚刚说要整治后宫,不许宫女勾引陛下,发现了定当打死。我想,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还是先藏一藏再说。若是侥幸有了孩子,肚子里是皇嗣,皇后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还是先委屈一委屈吧!”   阿寿的脸由刚才的通红,突然消褪了颜色一般“刷”地白了,呆呆地发了半天愣,才发现潘纫佩正在盯着自己,她急忙闪身跪下,恭敬说道:“是!娘娘体恤奴,奴心里懂,不敢称‘委屈’!”   潘纫佩满意地点点头,拉她起身道:“横竖我们才是一家子!你今日做的事,以后我会补报你。将来,你们夏家要出头露脸,也就靠你了!”   *******************************************************************   谢兰修这阵常常睡不好觉,半夜醒来,犹记得梦中为大军追杀,来路一片血腥的模样。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甚至能觉察额角的汗水一滴一滴滑落到耳畔的湿漉漉的感觉,可是长夜漫漫,除了听着在寝卧外值侍的阿萝等人平稳的呼吸声,她别无依靠,倍感孤独。   有些盼着拓跋焘来,但因为自己犯的那个错误,又极端地怕他来,仿佛就这么捱着,就不会东窗事发一般。   终于在这个午后,他高大雄健的身影出现在飞灵宫门口,阿萝雀跃着捅她:“娘娘,陛下来看你了!”谢兰修却心头惶恐,迎出去后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拓跋焘的神色,见一如既往,才放下心来。   拓跋焘笑道:“干什么这么看我?”然后自己仿佛明白了:“是不是怨我太久没有来了?”他亲昵地伸手抚她的头发,带着未曾变化的宠溺的微笑。   谢兰修松了一口气,对崔浩不曾欺诳自己也深为感佩,埋头在拓跋焘的胸怀里:“可不是。妾真以为陛下把妾忘了。”   拓跋焘吻了吻她的头发:“怎么会呢!只是怕见你又会忍不住,想想还是当心点好。来日方长,嗯?”   “嗯……”她小声地呢喃着,手指似若无意地来回捋着他的交领领口,“贺昭仪如今身子好吧?”   “好。”拓跋焘淡淡道,“如今她阿娘亲自服侍,自然是妥当的。你倒是瘦了!”他打量着怀里的人儿,检查似的顺手捏了捏她的背和腿,说:“瞧瞧,肉都少了一层。是不是阿萝服侍得不尽心?”   阿萝吓得忙跪下道:“奴服侍得不好,只是不敢有分毫不尽心!”   “佛狸!别老吓唬人!”谢兰修嘟着嘴说,“肉都长肚子上去了,其他地方自然要少长点。”她肚子一挺,果然惹得拓跋焘这个八尺男儿蹲下身来,把耳朵凑在那凸起挺高的小腹上,边听边笑:“咦,好像在里头‘咕噜咕噜’说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暗箭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修痒痒得直笑,推着他的头说:“如今才刚刚开始感觉到他的动弹,哪里就会说话了!生出来的娃娃,也得两三个月才开始依依呀呀,一周岁才能牙牙学语。”拓跋焘笑道:“朕又没有过小孩,哪里能知道?”   谢兰修咽下了其他的话,好在见他没有丝毫不快的神色,于是转了话题道:“好羡慕贺昭仪,如今家人进宫服侍,日日能够见到,心里一定安宁得很。”   拓跋焘微微一笑,也不谈贺佳缡,反倒是又对谢兰修道:“要是你阿姊能来陪你,该有多好!”   谢兰修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确实只是说笑。谢兰修试探着说:“我和阿姊,不过是鱼传尺素罢了。哪里敢想见面!”   拓跋焘一点也没有生疑,点点头和她进到内室坐下。喝了一盏茶,他才又说:“你若是真想和你阿姊见面,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怎么有机会?”   “等朕的大军饮马长江,攻破建康,自然就是你们姐妹见面的时候。”   谢兰修撇了撇嘴,顶撞道:“这样的见面,倒是没有才好。”她抬起脸看拓跋焘,他也并没有生气,笑融融道:“你呀,还是执拗!你们南人,喜欢读孔孟的书,自诩为儒道,其实呢,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我瞧着《论语》《孟子》,虽有写得不错的地方,但谬论也不少,不必要奉为圭臬!”   谢兰修挑挑眉,似乎要与他争执,但见拓跋焘品着茶神色笃定的样子,她反倒盘算起来:今日特特地过来谈这个,是不是又有什么目的?因而她也气定神闲,微微一笑,住口不言。   两个人静静地在内室里品着茶,一屋子茶香袅袅,四面帷帐被春风吹起,是深浅不一的碧色,宛若建康城里燕雀湖中的泱泱春水。拓跋焘特别享受这样难得的宁静与休闲,好一会儿才又闲闲道:“逗你玩儿呢。你别担心了,我已经准备再次和宋和解了。”   谢兰修忖了忖方道:“暂息烽火,养民生息,陛下圣明!”   拓跋焘笑一笑不说话,呷着茶好半天才又出一语,但这回还是把谢兰修惊住了:“阿修,我这是为了你。我们的探马来报,刘义隆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若是有一天不在了,估计权臣檀道济将会把持朝政。他与你姊夫刘义康素来不睦,将来南边上只怕有场好戏看。你晓得的,成王败寇,你的父亲已经丧命在檀道济的背叛中,若是你阿姊和姊夫也是一般下场,朕日后就算肯为他们报仇而兵临建康,只怕有些东西也是永远追不回来的。”   谢兰修脸色煞白,不错目地盯着拓跋焘的眼睛。拓跋焘便也不再说话,凝眸笃稳地看着她,眼神里并无一丝见不得人的诡色。谢兰修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那,我如今又能如何?”   “扶持你姊夫登极称帝。”拓跋焘口中淡淡吐出寥寥字眼,然而目光灼灼,与话音不符。   谢兰修深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紧张地思忖着他的话意,怎奈一下子扑面而来的内容太多,一时想不明白。她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个要点:“我?如今倒有这个能耐?”   “你何必妄自菲薄?”拓跋焘捧茶在唇边一触,也不知喝了没有,只觉得他的唇色沾着水光,格外明媚,唇角翘起来的模样有着谢晦、刘义隆之类南朝美男子所缺乏的方棱出廓。   晚来独自躺在榻上,谢兰修才开始摒弃了先时本能产生的成见,沉下心细细思索拓跋焘的话。他有他的私心算计,她自然明白;但有时候若是两面都占利,也未尝不是好事。她对刘义隆感情复杂,但对檀道济却是恨多于怜——当年如果不是他临阵反戈,四位顾命大臣一心一意一道儿辅佐刘义隆,难道不是最佳的选择?   何况,如果真的刘义隆已经命不久矣,而自己的姐姐、姐夫又会被檀道济威胁——她作为谢兰仪唯一的至亲之人,自然要为姐姐打算。   她恍惚间有些思念玉烛殿那张温煦的面孔,还有滋畹宫他和蔼的声音,这个人,就快撒手人寰了?她不由自主地诧异,也有些觉得可惜。但她又只是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些印象全部甩到脑后。她都为拓跋焘怀了孩子了,与那个他,已经完全没有瓜葛了!   *******************************************************************   谢兰仪对妹妹的来信颇感惊惧,信中隐语,劝她扶持刘义康执掌兵权,在荆州、广陵、青州、徐州四处安插私人,排挤檀道济,然后在刘义隆卧病时,内外呼应,杀檀道济。   话语戛然而止,可谢兰仪稍一思考就明白后步必须怎么走:皇弟弄权,尾大不掉,不用说也知道日后少不得兄弟相残。刘义隆是乃父一手栽培起来的,当年镇守荆州就显示出手腕的泼辣,后来处置顾命大臣,更是叫人心寒而敬畏。若是他成心要对付刘义康,只怕刘义康远不是他的对手。这几乎毫无胜算的路子,走了做什么?   她对檀道济自然也恨,可是却从来没有妄想过让自己的丈夫刘义康去登上至尊之位。兄弟阋墙将为史笔不容,她是世家女,无法忍受后世的詈骂;而且一旦开这个恶例,将来因果报应亦是纠缠不休的。她虽然没有妹妹那么爱读史书和兵书,但毕竟也是谢家的女郎,这些兴替存亡的道理,总是通晓的。   刘义康恰恰凑过来问:“兰仪,读什么读得那么入神,脸色都变了?”   谢兰仪合起信笺,对身边大喇喇的丈夫看了又看,实在不觉得他有帝王之相。她勉强对他一笑,说:“兰修在魏宫,我总归会有些挂怀,尤其怀娠之后,会不会遭到他人的妒忌?从前朝起,这类例子极多,我不能不忧心忡忡啊!”   刘义康叹息道:“听说当年袁皇后先斩后奏把兰修送到魏国,我阿兄为这事气了她多少年!”他又悄声道:“我听宫里的侍宦们说,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后宫佳丽,无一不是具有兰修妹妹的影子!当年若是早早让妹妹嫁入宫里,也许今日也就没有这些头疼烦心的事儿了!”   谢兰仪意欲抛开那些烦心事,故意问道:“如果换了我,把你的宠姬送与别人,你是不是也要气我多少年?”   刘义康涎了脸道:“我的爱宠就是你!你把自己送给别人去?”探手到谢兰仪怀里揉了两把。   谢兰仪啐了他一口,把他的手抓出来一丢,笑骂道:“死没正形!”   刘义康说:“甭管其他,如今陛下已经开始忌讳檀道济了,果然‘徐徐图之’是句好话,我看檀道济这厮也兴旺不长久了!下头,我就准备把刘湛推到荆州或徐州去执掌兵权,我在里头接应——”   谢兰仪吓了一跳,瞪圆眼睛急忙问道:“你想干什么?”   刘义康反而被她的反应给弄愣住了,眨巴着眼睛说:“我能干什么?就是打算让刘湛占掉檀道济的位置,也打几个漂亮仗,让陛下知道世间不是除了檀道济就别无他人了。这样,他将来就没那么倚重檀道济,我就可以出手对付檀道济、给你报仇了。”   他倒还没有妄想那些难以得到的东西。谢兰仪略微松了口气,旋即斥道:“陛下的亲信,你进谗诬蔑已经是不智了,若是还培植自己的私人,将来陛下对你,只怕比今天对檀道济更担忧!车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你可不要做傻事!”   刘义康被她说得有些不快,但他听妻子的话已经成了习惯,只好陪着笑,好言劝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傻子,这些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慢慢去做的,需得是下水磨的功夫。我打算好了,哪怕花十年八年,我也不会心急。何况,刘湛也不是我的私人,陛下对他的信任,只怕还强过我呢!”他最后道:“兰仪,我这也是为你。”   谢兰仪叹息道:“车子!我虽然不喜欢檀道济,也梦想着有一天能为阿父洗冤报仇。可是我阿父、阿兄、阿弟……以及谢氏的其他被牵连的族人,毕竟已经没了。如今我就剩你,你若是不爱惜羽毛,我将来又该靠谁?”   刘义康见她说得泫然欲泪,吓得不敢说半句不合适的话,急急劝道:“我懂!我都懂!你说什么,我都听!”   “车子……”谢兰仪稍感欣慰,伸手让丈夫握住,顺势倚进他的怀里,“你这个位置,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更易遭猜忌,更当小心啊!”   刘义康怀抱着爱妻,心里的话只能咽了下去,可是,在刘义隆重病时,他已经数次执掌了国家的权柄,品尝到了治国的苦乐,权力这东西,就像刀头舐血,有点痛,也有点甜,满满的都是诱人的滋味。刘义康自己都不晓得,他已然悄悄落入泥潭,难以自拔了。    ☆、叶落知秋   转眼春去秋来,秋老虎余威尚在,而晚间贪凉的刘义隆,又一次哮喘发作,昏倒在病榻上。潘淑妃在皇后袁齐妫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袁齐妫深恨她这种动辄哭闹上吊的小家子气,出声斥道:“好了!陛下身子骨,我做皇后的最有数!如今不是你嚎啕大哭就能治病的,你还是少些聒噪,乖乖回自己宫里为善!”   潘纫佩仗着自己受宠,而皇后不受宠,当场顶撞道:“娘娘这话妾心里不服!陛下身子不好,妾心疼难耐,纵哭两声,也是真心实意的,总不比……”她下头的话没说完,看见皇后铁青的脸色,不由得那些语词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儿就咽下去了,瞥了眼睛谁都不瞧。   皇后冷笑道:“淑妃为何不把话说完?‘总不比’什么?”   潘纫佩虽然容易恃宠生骄,但倒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主儿,撇嘴道:“妾没想好说什么。妾失言了。”   袁齐妫冷哼一声,对左右道:“宫里,我还是皇后,刘劭还是太子。若是大家不明白这个道理,将来后患也是今日埋下的。——送淑妃回滋畹宫吧。陛下这里,由我照应就够了,不劳淑妃辛苦!”   潘纫佩拗不过皇后,也确实怕见她突然显露出来的威严,只好心里暗自诅咒她再也得不到刘义隆的宠爱,扭身回了滋畹苑。   阿寿后来又和刘义隆有了几次露水姻缘,终于种下了果实,如今才两个月左右,肚子还没有变化,只是摸上去能感觉到硬硬的一块。潘纫佩借她生病为名,把她藏在宫室中好吃好喝待着。她气冲冲回来,对阿寿抱怨道:“袁齐妫了不起什么!我是寒门家的女子不错,可也是正头妻子生出来的正经良家子!她虽是士族袁家的女儿,却也不过是低贱小妾生的!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   说归说,静下心来寻思今儿的做派,潘纫佩也渐渐觉得后怕:是啊,刘义隆在,她是宠妃;可刘义隆不在了呢?正儿八经的皇后是袁齐妫,又没有废掉!更关键的是,太子是袁齐妫生养的!将来,若是袁齐妫狠一点想当吕雉,她潘纫佩也只好当人彘了。   潘纫佩叹息一声,抚了抚阿寿的肚皮,对她讲:“我今日是犯大错了,可是看陛下躺在那里喘气喘到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阿寿,你肚皮争气,生个男孩儿,将来我们姊妹俩也有盼头。”   阿寿傻傻地听着,只觉得陡然间和潘淑妃成了“姊妹”,实在是受宠若惊。潘纫佩问:“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   阿寿道:“其他还好,就是有时闻到油烟味就想作呕。但又想奇怪的东西吃,前两日想吃北地的韭齑,可是上哪里找去?”   潘纫佩抚慰道:“我想法子给你弄去!”   黄昏时,她却拔脚去了玉烛殿,打听到刘义隆稍微喘平了些,估摸着皇后即将出来,便狠狠揉了揉眼睛,跪在殿门外迎候。   袁齐妫出来时,一脸倦色,却惊异地看到潘纫佩萎靡地跪在那里。袁齐妫虽然心里厌恶她,但明面上还是不能太不客气,缓声道:“咦,淑妃这是在做什么?”   潘纫佩拿手绢揉了揉被挤得发红的眼圈,吸溜吸溜鼻子,带着泣声道:“妾来向娘娘请罪……”   袁齐妫见周围那么多眼睛看着,也不好罪她,笑笑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忧陛下,心里急,所以说话口无遮拦。罢了吧,快起来。如今晚来有些凉意,淑妃也当心自个儿身子才是。”   潘纫佩委委屈屈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低声道:“妾小家子出来的人,自小未曾被好好教养,望娘娘念着妾没有分毫坏心,别对妾生气。”她说着,突然作逆呕状,赶紧用手绢捂住了嘴。   这样明显的做派,袁齐妫自然生疑,问道:“淑妃这是怎么了?”   潘纫佩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说:“没什么,就是这几天不能闻油味——刚刚殿里点了羊油烛,我就难受了。”   袁齐妫生过两个孩子,这反应是什么缘由当然明白,她怔了一怔,才勉强挤出笑容道:“调个御医给你诊一诊吧?”   潘纫佩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娇憨问道:“大约是肚腹着凉了吧?我叫宫人煎了干姜,准备酽酽地喝一碗呢!”   “别乱吃东西,还是请御医吧。”袁齐妫说,“万一是有喜了呢?”   潘纫佩的眼睫毛一翣一翣的,不可思议一般,然后一张脸变得通红,嘴里喃喃自语了一会儿,才对袁齐妫一屈膝:“娘娘……妾,妾请太医诊视!怪道近日畏寒贪懒,脾气又不好,之前得罪,还要请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袁齐妫是打着主意要当千古贤后的,对有了身子的嫔妃自然不能太过冷漠,只好笑笑道:“我哪里会和你计较!倒是若真有了皇嗣,你得留心自己身子了。”   潘纫佩越发谦恭:“皇后娘娘厚恩,妾难以为报!但愿以后腹中的孩子能够做好太子的手足羽翼,也算是我这个做娘的小小心意了。”   *******************************************************************   一叶落而知秋,兖州的崔嵬青山渐渐出现一片枯萎黯黄。兖州地处山东,上扼青州水脉,下临徐州要塞,是自古兵家必争的要地。而这样的要塞,往往都是老百姓活得最苦的地方。   檀道济登临山峰,举目四望,萧条的景象不仅仅在乎秋色,更在于其下的荒村,战火洗劫数遭,黎民不得聊生,只余下少少的几户人家还在,本该四面炊烟袅袅的时候,此刻村野里只直直升起一两道而已。   檀道济太息几声,默默下了山,山路上过了几个陡坡,地势才略平整了些。檀道济问左右:“如今延边几处,魏国都没有再来骚扰?”   “是。”下面人小心翼翼答话。   檀道济点点头,又听旁边的心腹低声说:“将军,这才秋天,怎么不见山鸟呢?”   檀道济一愣,转头看看身边这人,他何等聪慧,哪里不晓得这心腹的言下之意:边疆无衅,他这个做将军的会不会被烹狗藏弓?只怕确是需要担忧的了!   “如今朝廷里怎样?”檀道济终于出声问道。旁边人说:“陛下身子骨不好,几回发作得几欲丧命,朝中还是领军将军刘湛和彭城王把持,倒也平安。”   “彭城王……”檀道济沉吟着,“刘湛和我,一向倒还客气。太子年幼,如果遇到山陵崩的大事,只怕国赖长君啊。但是彭城王能担这个大任么?”   彭城王刘义康之下的皇弟,能称得上有些才略,也经历过一些磨砺的,只剩下刘义恭一人,刘裕的其他儿子年齿幼且娇养得厉害,都不堪大用。但刘义恭不如刘义康,刘义康不如刘义隆,檀道济想着也甚为头疼,用力揉了揉脑袋,叹息着说:“还是祈愿陛下无恙啊!”   他回到兖州城里,视察了城墙的加固,又看了兵卒的操练,忙到黄昏才回到自己家,匆匆吃了点水饭,正打算再读几卷兵书,外头传来急急的敲门声,门房很快来报:“将军,是京里传来的谕旨。”   檀道济有些吃惊,赶紧叫夫人向氏为他披上朝服,出门接旨。来传旨的人非常客气,檀道济听完旨意,恭敬拜谢,回到内室对向氏说:“陛下召我回京。”   夫人向氏惊疑不定:“不是说陛下病重么?”   檀道济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俩发下的是圣谕,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敢太过妄为的。”   夫人亦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还是别去罢!你这样的高世勋臣,只怕朝廷里——连同陛下——都对你心生忌惮。有事召见倒也罢了,无事召见你,只怕祸事立至!我们在兖州,易守难攻,可以支持很久,任谁来都不必怕,何必这会儿去送死?”   檀道济苦笑道:“不奉诏,不是直接把‘叛’字写脸上了么?他们本来或许还没有把柄拿我,如今好好的把柄送上门去,正好叫他拿个正着!兖州虽然地大城坚,可我大宋当不起内战了!何况,当年谢晦据着荆州等要地,真要有心攻破,又是难事么?”   向氏急得泪都要出来,可是又无从去劝。檀道济安慰她道:“你也莫怕。当年我被拓跋焘三面围困夹击,何等危险!可是我自从容不迫,反倒让他迷惑退兵。如今我也自在些,潇潇洒洒进京面圣,心存忌惮的反而是他们呢!”   檀道济又向妻子譬解当年谢安从容退桓温的故事:意欲篡权的桓温埋伏兵马在墙后,准备好了要杀谢安和王坦之这两位大臣来立威。事先得知这情况,王坦之双腿筛糠,怎么都不敢去桓温帐中;谢安却大方落落,连铠甲都不穿,一身宽袍博带进了桓温的帷帐,笑眯眯喝茶,笑眯眯问桓温:“安听闻有道的诸侯都镇守在四方,明公何必在幕后埋伏士卒呢?”桓温大惭,陪着笑把兵马撤下。   檀道济最后道:“所以,我越是龟缩不出,将来他们越有说辞来对付我,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楚。但我回建康,凭我的资历和朝中的威信,估计那两个毛娃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向夫人还是忧心忡忡:“可是,桓温好歹是大英雄,朝里那些人岂是个个讲仁义道德的?”   檀道济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匆匆忙忙收拾了物品,赶往建康。 作者有话要说:   ☆、生佛魔间   皇帝有恙,却不妨碍建康城里一片繁荣。去岁朝廷出兵占领河南,今春又被打了回来,好在檀道济聪慧,虽然没有胜利,但是成功地保住了宋军的主力、辎重和粮秣,宋朝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到了秋收的时节,刘义隆下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除却战乱的淮北有些遭殃外,其他地区倒是个让老百姓高兴的丰年。   檀道济轻轻策马,在长干里的拥挤市集中就无法快行了,先还勉强勒着马走,后来只好下马牵行。好容易到了建康宫殿,已经日薄西山。檀道济忖了忖,还是请门口的卫士帮着通传,只不知刘义隆见不见他。   居然见了。   檀道济换了朱服朝冠,恭敬地跟着小黄门到宫里。一路直接到了玉烛殿,门外一丝声音不闻。檀道济轻声问:“陛下身子还好?”   小黄门道:“今日还好,醒过来能喝粥,也能说话,只是无法上朝。皇后娘娘衣不解带服侍了一天,听闻将军回来,特意回禀了陛下。陛下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说一定要见见将军,有话嘱托呢!”   檀道济鼻子一酸,道:“臣愧负圣恩!”   进了玉烛殿,小黄门把他引到皇帝卧榻那间,蜀锦屏风后窸窸窣窣有响动,俄而传来带些沙哑疲惫的女声:“檀将军辛苦!妾不放心陛下,在屏风后服侍,请将军不要见怪。”   皇后都如此谦卑,檀道济忙深深地叩首,语带泣声:“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厚恩,臣百死难报!”   刘义隆已经被罗安扶着盘膝坐在御榻上,隔着一层纱帘看不清他的脸色,嗓音有些无力,但听得出精神尚好,思维也很清楚:“檀卿奔波辛苦了!朕昨日才得知彭城王飞马驿递旨意命卿过来。他这竖子!……”他骂了刘义康一句。檀道济心里“咯噔”一响:果然是给算计了么?   刘义隆温语抚慰道:“你放心。朕心里有谱。昨日已经狠狠骂过四弟了,他也觉得委屈,毕竟朕病得这样,他害怕有大事出,也是情有可原。”   刘义隆没有接着多说什么,他停顿的间隙,檀道济心里已经百转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刘义康矫诏传自己进京,是怕刘义隆过世后他无力管理朝政?还是怕自己身为领兵的权臣会对国政不利?还是压根就想借此机会铲除自己?如果是后两种,只怕刘义康自己有了异心吧!   好在刘义隆笃定地说:“皇后在这里,朕就郑重地把太子刘劭交给爱卿了!”   檀道济如闻雷鸣,深深地捣头无数:“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义隆似乎在纱帘后轻笑,接着听见他胸口发出的啸鸣般的喘气声,罗安忙登上床榻给他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刘义隆的声音,这次声音萎靡了好多,但依然很有条理:“檀卿。朕不是胡思乱想,但凡事都要有个计划与打算。彭城王心思不可捉摸,朕作为天子,亦是作为丈夫、父亲,总要为天下、为妻子儿女考虑!太子年幼,皇后贤良,将来必不是当权王族的对手。当年你是先帝顾命,如今,亦得朕的顾命!”   他说了这么一大串,又喘了喘,这次倒没费时太久,便又道:“卿的忠心,国人皆知!卿的能耐,朕也深信。你在京也是好的。朕已经把遗诏交给了皇后,太子即位后由卿来辅佐。如果刘义康敢篡权,你就用禁军的兵符——”他最后几个字出口如同咬着牙在说,带着毫不顾念的狠心:“——剿灭叛党!”   “陛下厚恩!臣领旨!”檀道济以额触地,深深一拜,趁着还没有抬起头,他心里默念:如果刘义隆驾崩,自己将与刘义康死战,尚不知胜负归于哪家;如果刘义隆还能活下来,则刘义康命不久矣!   *******************************************************************   刘义康矫诏宣檀道济回来时,也没有想到奄奄一息的刘义隆居然醒了过来,而且病还好了一多半。他性子急躁,虽在刘湛和谢兰仪的劝谏下自以为已经很“缓和”了,但当他得知哥哥单独召见了檀道济后,还是惊得面如死灰。   他颓丧地回到王府,谢兰仪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惊得都顾不上抱女儿玉秀,丢给乳母后跟着刘义康走进隐秘的内室,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义康怕她着急,怎么都不肯说,谢兰仪最后急了,摔了一个瓷杯:“你是想瞒到大难临头了,再让我知晓么?”   刘义康垂头丧气,无奈畏缩着瞥着妻子,叹息道:“可是……可是……你要是急出病来怎么办?”   谢兰仪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毫无谢氏女郎的风度,手掌死死地抵着案几,盯牢着刘义康说:“你以为我是这样没用的娘们?急出病,就死掉算了!强过被你气死!”   刘义康哀怨地偷眼望望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矫诏,把檀道济召进京来了。原本是打算借阿兄重病的机会,除掉这个权臣的。没想到阿兄居然醒了,还……还……”他结巴了几次,才终于说:“还秘密接见了檀道济!我听宫里的人说,只怕……陛下已经对我起了猜忌……”   谢兰仪气得都想打他,不过瞧着丈夫那畏畏缩缩的小模样,又没办法下手。她跪坐在地上,咬着牙道:“我那时跟你白说了么?!檀道济是你心里的权臣,你难道不是檀道济心里的权臣?你们两个都在朝,彼此牵制,陛下冷眼望着,心里熨帖;你们去了哪一个,陛下都不踏实!如今好了,陛下最忌讳有人弄权,你的把柄却恰恰好好给人家握在手里,你怎么办?!”   刘义康苦着脸,不敢则声。   “早叫你徐徐图之,事缓则圆,你就是心急!”谢兰仪虽然着急落泪,但还冷静,更兼着知道刘义康迫切地想弄死檀道济,不过是为着给自己父亲谢晦报仇,实在是出于一片关爱的心理。只是关心则乱,谢兰仪想着如果自家也卷进这样的悲剧里,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善终。   她咬咬牙,对已经萎靡不振的刘义康道:“罢了。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除却斗一斗,也别无他法了!”   “我怎么斗得过三兄?”   “斗,也要有谋略。”谢兰仪道,“只可惜我妹妹不在身边,不然倒多个出主意的人。不过,横竖咱们得先保着眼下,你无论如何要服软,要装憨,要叫陛下没理由杀你。”   没想到,第二天局势又有了变化!   刘义隆前一天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紧接着竟然病得人事不知,皇后在玉烛殿哭了多少眼泪,把四岁的小刘劭都带到父亲面前,随时准备着最后一面。朝里自然动静也不小,大家不敢明着多嘴,暗地里却在观望,接下来该是谁出面主持一切,又是谁最后入主太极殿。   刘义康按着常理主持庶务,他心里又乱,又担心,又期待,一天下来犯了不少错误。临了引见最后一拨官员入觐后,他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的。正在按着头强迫自己啥都不想,刘湛悄悄地闪身进来,关上门,又仔细地检查了窗户,才轻声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刘义康被他吓了一跳,抬起脸说:“你胡说什么?你不知道禁军的兵符将会在檀道济手里么?”   刘湛道:“知道。不过,你不知道我是禁军的领军将军么?”   “这有……”刘义康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人,半天才眨巴起眼睛,“那你和檀道济,究竟谁说了算?”   刘湛面露凶色:“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是谁说得早的问题!所以,动手不能迟!迟了所有人都生疑。我打听的内里消息:陛下的遗诏在皇后那里。陛下不薨,皇后不敢拿遗诏、拿兵符——她也怕檀道济有篡位的狼子野心,所以,也会挑最要紧的时机才宣布遗诏。皇后妇道人家,心里又忙着顾陛下的安危,不看到兵临宫墙,不敢轻易放权。而我们,并不准备兵谏逼宫,只是处决檀道济而已。趁现在檀道济还没得到兵符,赶紧把他处置掉!”   他见刘义康还在愣神,不由急了,顾不得对面这位是天子的弟弟,甚至还是自己未来准备拖上帝位的人,狠狠一拽刘义康的袖子:“殿下还在犹豫什么?!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一等,就是你我准备吃鬼头刀了!”   刘义康看似木楞楞的,其实心里在紧张地思索。他不是笨人,而且比谢兰仪要大胆,兰仪都同意了“斗一斗”,何况刘湛一说确实打动了他:刘义隆看来是活不过去了,如果等到皇后手持遗诏向天下宣布,檀道济执掌禁军兵符时,他便已经处于弱势——玉烛殿里他安插的人就是这样传来消息的;但如果抢在之前,他掌控了局势,杀掉檀道济,皇后这一介女流,兵符还能给谁?不就是在刘湛和他的手里了?甚至更进一步,他登极称帝,天下就在他手中了。冒险是冒险点,但不冒险也未必能活,还不如干脆冒个险呢!   “好!”刘义康终于开口,也是恶狠狠的声气,“事不宜迟,立刻传旨命檀道济见驾——就说陛下不好了,他以为要来接顾命的遗诏呢!”   刘义隆生病时,都是他刘义康执掌权柄,如今刘义隆病得急,病得重,还没来得及解除他的职权——这也是天时!刘义康取来黄帛,亲自书写谕旨,手指紧张得都在发抖,但还是一挥而就,又盖上皇帝发旨的玺印,命心腹黄门火速送达檀道济府上去。这时,他才瘫倒在坐席上,发觉自己遍体冷汗。   刘湛也是紧张得呼吸都浅浅的,他平素负责宫禁值卫,宫里宫外都有他的私人,此刻把持门禁,打探大内的消息,则都是他的事。   刘义康看着他忙碌,心里突然一阵空茫:这事就这么做了,也没有前思后想、策划万全,如果成了,自然是好的;如果不成,自己和自己一家,也就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毁长城   但时机还是他们抢得好!   檀道济看到谕旨,不疑有他,欣然穿挂朝服,进宫面圣。刚到太极殿门口,就看到刘湛等候在那里。檀道济还从容地问道:“刘将军!可知后头,陛下可好?”   刘湛挤出一个笑,点点头说:“陛下还好,思量着见檀将军。”   檀道济“哦”了一声,道:“那烦劳刘将军为道济通报。”   “不用。”刘湛昂着头说,“陛下叫下臣先问问檀将军:北魏骚扰,其实每仗必能退之,不知为何檀将军总说北寇难治,而要兵饷兵权,莫不是美寇自资?檀将军亲召江淮壮丁入伍,朝廷花费过万,不知为何打的旗号都是‘檀’字?檀将军笑纳北魏馈送的金银马匹,不知为何从不向朝廷汇报,莫非亦有潜图?檀将军回京后日日窥伺宫城,招徕各种鸡鸣狗盗之辈,只怕是希冀的非臣子所应望?陛下已经接到各路奏文,都说檀将军包藏祸心,等待陛下寝疾,便要发作!……”   他还没说完,檀道济已经是怒发冲冠,拍着左胸冷笑道:“祸心不在我这里,而在你们那里吧!”他挺身往里面闯,大声道:“陛下既然召见我,我要面见陛下!到时候若是陛下要把我付诸典刑,我也甘心伏诛!可若是死在你这等小人手里——”他眼眦俱裂:“刘湛!你就是大宋的万古罪人!”   刘湛哪容他多说,挥手对旁边的禁军道:“反了他!他若是闯进宫对陛下不利,你们也眼睁睁看着不成?!”   禁军们也有知道檀道济是将得兵符的,可是此刻情景,都只有眨巴着眼睛发愣的份儿,倒是刘湛的几个心腹,抢上前来摁住檀道济,不让他继续前行。檀道济挣扎着,只听刘湛冷冷道:“你们脑子思量明白没有?今日迟一步,谁敢担责?”   这话说得有些分量,禁军里领头的几个硬着头皮想:我反正是听令的,至于谁是谁非,也轮不着我们这些小兵弁说了算。因而一挥手对着后头人喝道“上!”一齐把檀道济制服住了。   刘湛已经一身冷汗,见终于控制住了局面,才吁口气说:“拿下!等彭城王审理!”   檀道济虽然被执,但是目光如炬,挣扎中他的巾帻、发簪都坠落到地上,那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几乎盖住脸面。他用力一甩头,既是悲怆,又是无奈,怒到极点,反而哈哈大笑道:“刘义康!你想坏掉先帝留下的万里长城么?!这江山,就是由你坐,你能坐得稳么?”   *******************************************************************   皇后袁齐妫很快听说了刘湛和刘义康合谋,矫诏捕拿檀道济的事。   此刻,丈夫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透不过来就会殁了。小小的刘劭抱着她的腿,也不哭,也不笑,脸蛋肉鼓鼓的很是可爱,可眼神还是那样冷冷漠漠的,盯着母亲看了半天,才摇摇她说:“母后,父皇还起来陪我说话么?”   袁齐妫忍不住泪如雨下,抱紧了儿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阿母在,一定护你周全!”   小刘劭眨眨眼睛,望望榻上的父亲,小心地过去摸摸他的手,对他说:“父皇、父皇!你醒醒儿,母后哭了!”   “孩子!”袁齐妫心痛难耐,上前想把刘劭拉开,却看见榻上的刘义隆,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清泪。袁齐妫已经暗暗恨了这个男人许久,可这会儿,心又柔软起来:毕竟,他们才是同甘共苦过的结发原配!他们就算有所不和,也是相互了解最深的人!他们共同养育了皇位的继承人——刘劭!   袁齐妫牢牢地抱住儿子,轻声对刘义隆道:“陛下放心!有妾在,能保多少保多少!能保多久保多久!”   刘义隆不言声,也没有动作,只是眼睫微微得眨动了两下,那滴泪也随着徐徐滑落,在外眼角拖出一道晶莹的痕迹。   袁齐妫深吸一口气,来到外室门口,问刘义隆的总管宦官罗安:“外头现在情形如何?”   罗安惴惴道:“听说,彭城王已经以七项大罪,将檀道济下狱,只怕很快就要……”   袁齐妫咬着牙,望着远处的粉蓝色的天空,望着变幻莫测的白云苍狗,许久又问:“那刘湛和刘义康手中的禁军,有没有什么动作?”   罗安道:“兵符还在娘娘手里。他们怕也有忌讳。”   “现在陛下还在,他们估计还不敢妄动。”袁齐妫冷笑着,“若是陛下不在了,只怕就要来逼宫了!我虽是女流,但为母则刚,为了太子,也只好与他们斗一斗了!”   罗安慌忙说:“娘娘!娘娘!他们应该不敢的……”   袁齐妫厉声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多说!我是读过史书的人,自古以来逼宫的佞臣,或有放过皇后的,从来没有放过太子的!我愿意和太子共存亡!”她又放低了声音:“如果陛下……大事出了,你不要声张。这会儿,你派个不显眼的人,去找内禁军的几个首领,告诉他们:兵符在太子手中,皇后垂帘,辅佐太子,他们若是陛下的亲臣,该做好决策,不要做遗臭万年的傻事!”   罗安跟在刘义隆身边那么久,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袁齐妫的用意:她将亲自掌权,辅佐年幼的太子对抗刘义康和刘湛。于理,太子是继承皇权的正朔,刘义康这个皇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于情,禁军都是刘义隆一手带的,哪怕是领军刘湛,也不过是管理教练禁军而已,未必得他们的忠心;于势,刘义康、刘湛外头没有兵权,其实只要他们控制不住禁军,就是两根光杆而已,谁为他们俩卖命,也是傻的!   罗安心里定了下来,深深稽首应了下来。他匆匆下了门前玉墀旁的花岗台阶,急匆匆间脚踝一崴,还差点摔了一跤。他听见袁齐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心!慢些!别急躁!”罗安回头一瞧,皇后袁齐妫的脸虽然有些倦容,但也有着挥之不去的贵气和由智而生的定力,她一身简单的金黄色袿衣,在碧蓝天空中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如此耀眼。   *******************************************************************   刘义康终于拿下了檀道济,心里大大的喜悦了一番,乐滋滋回到家中,进门就是大声报喜:“兰仪!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进了内室的门才发觉阵阵琴声绕梁盈室,轻手轻脚揭开门帘,才看见谢兰仪面色淡泊,正抚着那尾焦桐琴,琴音琅琅,隐隐却有破金碎玉之声。刘义康不敢扰了她,静静地脱了足下丝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一曲毕,谢兰仪才抬起头,问道:“什么好消息?”   刘义康要讨好她一般,在她面前的琴案旁坐下,先赞了两句琴音的美妙,又道:“我已经把檀道济关到牢里了!准备明日就开刀问斩!”   谢兰仪惊诧地望着他:“你怎么不与我说这件事?陛下他知道了,难道不会大怒么?”   刘义康笑道:“那要谢谢上苍给的天时地利人和!我那三兄,估计不行了。我虽没有兵符,但是矫诏把檀道济骗到了宫里,和刘湛当场把他拿下了!”   “然后呢?你准备怎么做?”谢兰仪瞪着眼睛问他。   刘义康见她丝毫不见喜悦,反而一副剑拔弩张的神情,不由馁了三分,笑容也一下子僵在脸上,陪着笑说:“先处决檀道济再说……”   “再说?!”谢兰仪的双手往琴上用力一按,那丝弦发出了“铮铮”的响声,琴的主人已经是泪落满面,“你倒好,倒不想想自己的后步?也不想想我和玉秀的后步?!”   “我……”   谢兰仪抹了一把眼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又问:“我也不急躁了。车子,我好好问你。兵符是不是还不在你和刘湛的手里?”   “是。”刘义康心里也有些慌起来,期期艾艾道,“不过在袁齐妫手里,又有什么打紧?”   “若是母后临朝,你有什么资格问新皇帝要兵符去?你又哪里有兵马供你驱使去?”谢兰仪忍不住又要骂他,“顾头不顾尾!”   刘义康给她这两句一说才真乱了,六神无主地呆望着妻子,连话都说不出来。谢兰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想了想道:“如今宫里还没有动静,你这次不能再听着刘湛的瞎话,给他骗得迎头做傻事了!他下面肯定是劝你逼宫,这一逼,必然逼得袁齐妫动手——她若是那类不谙世事的小家子妇人,就没有我妹妹当年被遣送北魏的事儿了。你好好装傻充愣,在没有切实得到兵权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刘湛自己想动,你打个哈哈儿让他当先锋好了。将来还有个退步的余地。”   刘义康咽了咽口水,小心问道:“我怎么退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故事,及以后下文的故事,时间都与真实历史完全不配套,为情节发展需要而改变,望热爱历史的读者们知晓。 ☆、业报轮回   “笨蛋!”终于惹得谢兰仪又要骂,“刘湛包藏祸心,你是个傻子给他利用了!如今痛定思痛,看着到时候的形势,早点免冠谢罪,请革王爵,大不了我陪你吃几年牢饭,总归能保一条命。懂不懂了?!”   刘义康给骂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明白了这个“笨蛋”也好,“傻子”也好,就是自己底下该装扮的模样。若是刘义隆薨逝,而袁齐妫懦弱,自己再寻好时机上位也不迟;若是情势不利,自己就可以拿刘湛顶缸,只消担个小责,可保一家子性命。   “但是。”刘义康心思稍定,涎着脸说,“檀道济我还是要杀的,不能白谋划了。”   谢兰仪这次没有骂他,剜了他一眼才说:“嗯。一不做,二不休。你如今也没有后悔的资格了,干脆就充愣充到底吧。”   “也为谢宣明公报了大仇!”   谢兰仪瞧着他又变得高高兴兴的样子,突然眼眶子一酸。   *******************************************************************   檀道济端坐在狱中,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也没有阖眼了。   狱中的守卒知道一切因果,心里怜他,悄悄送来提盒,放在檀道济面前打开道:“将军,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饭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不过,你多少吃点吧!”   檀道济冷冷一笑:“吃与不吃,结果有什么不同?”   守卒劝了几遍不听,只好哀叹一声,盖上提盒盖子,临出门前回头说道:“将军可惜可叹,我们都明白。只是……”   檀道济冷笑道:“今日谁觉得我可惜可叹?只怕要到日后需用我檀道济的时候,才会有人感觉可惜可叹吧?今日我就是狡兔死后那只猎犬,就是山鸟射尽后的那张良弓,没有用处了!当年谢宣明……”他突然愣了愣,想起数年前在刑场送谢晦最后一程时那一幕,竟然突地在眼前明晰起来,仿佛是昨日的事一般。   晚上,守卒又来送晚饭,目光带些躲闪,檀道济知道自己明日就要被处死,语气反而平静起来,淡淡说:“你是想说什么么?”   守卒低声道:“彭城王府的人,下午时送来件东西,特特叫交予将军过目……”他也知道彭城王刘义康就是决狱的人,他送来的东西只怕会更惹怒檀道济。檀道济却笑笑,说:“拿来我看看。”   守卒递过去一个锦盒。檀道济慢慢打开,锦盒里赫然一枚玉佩,雕琢精致,纹路清晰,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刘”字——先帝刘裕,在北伐一场大战胜利后,将这枚玉佩作为赏赐,给了檀道济;多年以后,檀道济把这枚玉佩送给了一个故人的女儿作为见面礼;然而嗣后世事变迁,他做了虽不亏负国家、却亏负故人的事。   如今,亦是轮回。   檀道济突然泪湿青衫,“嗬嗬”地惨笑着,最终对守卒道:“有酒么?”   守卒不知他怎么了,惶惑地点点头:“有。备了酒的……”   “拿一斛酒来!”   守卒见他泪中带笑,戚戚无比的模样,不敢逆他的意思,暗叹了一声,满足了他这最后一个愿望。   檀道济拿着酒坛,连守卒递过来的碗都没有肯要,对着口就猛灌。一斛的巨量,满满的酒坛,他只片刻就饮尽了。胡须上,前襟上,都是淋淋漓漓淌下来的酒液,湿了一片。檀道济不见分毫醉色,反而目光如炬,亮晃晃的直灼人的眼。他放下酒坛,那惨笑也变得淡然自在了,喃喃道:“报应!报应!宣明,你当年不恨我,我自然也不会恨你!我这条命,亏欠你的,还了你罢!”   犹记得他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密室之谋,彼此相惜;谢晦府中玎玲的琴声,仿佛绕梁三日而不能绝;那个眼睛圆圆,眉宇清润的女孩子,笑容羞涩而甜美,举止温柔而娴静——只是这样的笑容,自她在刑场坚持要睁着眼睛看她阿父斩首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吧?   刚毅也好,狠辣也好,檀道济深知自己亦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识人。只是,无法生恨,只是生愧。   能眼看着父亲断首,还能在所有人面前淡笑自若,还能安安稳稳当好王妃,注定不是普通女子。   他牢牢地握着送出去,然又复得的玉佩,攥得那么紧,几乎要把玉给捏碎一般。   第二日,檀道济伏法。他的儿孙檀植、檀粲、檀混、檀承伯、檀尊、檀夷、檀邕、檀演等人,全部族诛。檀道济的心腹薛肜、高进之寻亦被杀。朝中几乎再无檀姓立足,落得和当年谢晦一样,满门空梁。   *******************************************************************   檀道济诛灭;刘义隆没有去世,但也尚未醒来;刘义康听了谢兰仪的话,在府里哪儿都不去,尤其是屡次挡了刘湛的驾,任他在外头急得跳脚也龟缩着不出声儿。   下一步,就该谢兰仪去走了。   她从容大方地进了宫,施施然前去拜见皇后袁齐妫,可想而知,满腹心事而又不敢离开刘义隆身边分毫的袁齐妫,婉言拒绝。因而,谢兰仪得以用“请安”的名义到了后宫。见的却不是正在装怀孕的潘纫佩,而是守寡后长住宫中的会稽长公主刘兴弟。   平时她们自然也是见过的,但是交集并不多,会稽长公主但知弟弟有这么个美丽端庄的谢氏王妃,平素谦和大方,与人为善,其他并不熟悉。谢兰仪平素冷眼旁观,却很了解这位性格直率,而又说一不二的皇姐。   “长公主万安!”谢兰仪盈盈下拜。   刘兴弟听说了些许前朝的事,不过所知不确,未免有些狐疑来人的目的,不过,瞧着谢兰仪坦荡磊落的模样,那些疑惑已经去了一大半,因而含笑道:“王妃何必这么客气多礼,快快起来吧!”伸手虚扶了一下。   谢兰仪客气两句,在下首的坐席上坐下,喝了两杯茶,聊了些家常,寻摸着交情的火候该差不多了,便是重重一声叹息。   果然刘兴弟注目过来:“王妃为何叹气啊?”   谢兰仪苦笑着道:“妾虽是罪臣之女,但是当年往事实情如何,长公主也是晓得的。如今这也不必说了。但有人在挑拨陛下与我夫君之间的关系,妾心里惶惑终日,不知如何排解才是。”   刘兴弟向后倚着屏风上的靠褥,漫不经心呷了一口茶,漠然道:“自家兄弟,别人挑拨得动么?王妃不必操心!”   谢兰仪知道这位公主的性子,水不易泼进,但是一旦缺口打开了,那也是根直肠子,所以此刻,需得下水磨工夫慢慢来。因而仍是一脸“谁都怪不得”的认命苦笑,摇摇头叹道:“我也但愿这样,唉……”   欲言又止,最惹人心焦,刘兴弟果然问道:“怎么?已经有什么话传出来了么?”   谢兰仪已然掩泪:“车子平素爱决狱谋断,而且性子又刚愎,不知背地里得罪了多少人!妾也是才听到的谣言,说他想趁陛下身子骨不好,而太子年幼的时候,篡夺帝位!”她似乎好笑般“呵呵”一笑,带着一眶热泪对刘兴弟道:“公主最知道,车子的性子憨直得很,做事一根筋不想后果,可是,从来不做惹骂名的事情!这话出来,他吓得茶不思饭不想,连前几日处决叛逆的檀道济都在后悔——就怕有人说他专擅。其实呢!他若是专擅,陛下病了那么久,他有什么机会寻不到?何苦每日家兢兢业业的?”   刘兴弟咬咬嘴唇,沉吟不语。谢兰仪知道话不宜多,从容地取帕子拭了拭眼角,笑道:“我多嘴了。长公主见恕!”   刘兴弟道:“没有。我也在想。车子这人我懂的,必然不是有野心的样子,何况檀道济与他有什么仇?只是陛下是怎么想的呢?既用了车子,为何还要如此宠信檀道济?”   会稽长公主面带疑惑之色,谢兰仪知道心急不得,必须慢慢和她分析利害。   “论理,妾不该评论陛下的不是,不过,妾把公主当做自己人,有话就直说,公主该不会怪妾不懂规矩吧?”   直肠子最喜欢直肠子。刘兴弟点点头说:“自然!我喜欢说真话的人。你说吧,说得有没有道理我能想明白。”   “陛下心思重,我们都是懂的,所以当年我阿父生生地……不说这个了。如今陛下身子不好,太子年幼,自然也是不放心的。所以陛下想做成二虎相争的局面,到时候袁皇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朝中两大权势剿灭干净。算计得真不错!”谢兰仪冷笑道,“只是,我家车子没心眼,被别人一挑唆,又见那檀道济确实野心太盛,他怕将来于大宋不利,就决定依着尚书省的奏议,处决檀道济了。却没有想想,檀道济毕竟还是个人才。大宋没有了檀道济,若是又没有了彭城王,将来再遇到外虏,是不是准备就靠四岁的太子殿下和那些没经过大阵仗的官员去抵挡?”   “还有……”她最后抛出了杀手锏,“长公主的令郎,如今是在车子手下做官。陛下的心思,长公主是明白的,做事喜欢做绝,喜欢牵连,喜欢赶尽杀绝。万一于公主家的小郎君不利,车子一己是小,小郎君是公主的心头肉,难道也……”   刘兴弟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厉声说:“都是家里人!为何要红眉毛绿眼睛地彼此杀戮不止?!我阿父当年得到天下,难道是为了家里的兄弟姐妹互相残杀的?如果是这样,当年还不如在巷陌间当个普通人来的好!”她小时候,刘裕还只是个市井里的无赖,会稽长公主比刘裕的其他儿女都更晓得微贱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位年纪最长,而最受先帝宠爱的公主,在后宫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连刘义隆都要卖她的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招呼,这几天加班太忙了,明天更新请个假,争取周一正常更新。 ☆、虹销雨霁   刘义康装傻,卸责给刘湛,而自己在刘兴弟面前哭诉求饶,谢兰仪这是两手打算,双管齐下。毕竟,刘义隆这口气还没有断,刘义康就依然算不得太平。   果然,刘义隆极有韧劲,重病垂危了几乎大半个月,竟然在御医的调治下,又慢慢好了。刘湛背后大骂刘义康其蠢如猪:刘义隆病着的时候不思量动手,如今没有机会了吧?!   谢兰仪听刘义康郁闷地转述了刘湛的话,冷冷笑道:“其蠢如猪的是他!他挂着领军将军的职衔,其实哪有一丝权力是属于自己的?你三兄为人精明细致,早把天下权柄分为数份,朝中三省六部,各有他的私人,又各个是关系不和的。他驾驭臣子的能力可强着呢!所幸你没被刘湛吆着铸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如今他这些话你只当没听到,乖乖给我在家待着,一点非分的动静都不要有!你看吧,刘湛必是陛下临朝后第一个要杀的人!”   刘义康心里不免有些害怕:“那我呢?我三兄他……会不会也不能容我?”   “自然不容你!”谢兰仪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我说话你又不肯听!”   “那怎么办才好?”刘义康苦着脸,“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要搭上你和玉秀……”   “呸呸呸!”谢兰仪啐道,“尽说不吉利的话!”她怒其不争般地看着丈夫,可心里着实怜他,也心生对他不离不弃的情义。   “你放心,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必是与你同生共死、绝不苟活的。”谢兰仪淡淡、但绝然道。   刘义康抱住她:“你想错了!玉秀还小,需要母亲。兰仪,若是不到最坏的一步,你记得这一点!”   不出谢兰仪所料,刘义隆还未临朝,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命王昙首拿下刘湛,刑讯问罪。刘湛不消几记鞭子,就迫不及待招供出他与刘义康合谋矫诏诓骗檀道济入京,并趁皇帝重病,再一次矫诏捉拿檀道济,急急处决的事。   王昙首其他本事未必多大,逼供是一身好胆,冷冰冰问:“仅此而已?”喝叫左右再打。刘湛痛不过,想着横竖都是死了,何必这会子受活罪,也顾不得家人宗族的死活,胡乱招认了他准备奉刘义康上位的事。   刘义康被讯问,却一口推个干净,他彭城王的风度尚在,指着王昙首鼻子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问问我阿兄,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刘湛想要拉人垫背,是不是扯出一个是一个?陛下若是听这贼子胡言乱语杀我这个亲弟弟,他后世的英名也不想要了?而我阿兄若是后悔了,你王昙首就是第一个佞幸的奸臣!”   王昙首给他骂得脸色铁青,但这位是皇帝从小最友爱的亲弟弟,在朝势力也算是盘根错节,他一时还不敢过分,只好打了几句官腔,还是灰溜溜把刘义康恭送出了大门。   转脸他加油添醋把刘义康的话传递给刘义隆,刘义隆看着他的折子,怔怔然好些时候,才转头问袁齐妫:“阿齐,我昏迷的时候,四弟他有没有不臣之举?”   “这倒没有。”袁齐妫忖度了一会儿:当时,兵符是在她自己手里,不过,刘湛捉拿檀道济的时候,刘义康也未必没有机会逼宫。袁齐妫又道:“是时机不巧,还是四弟懦弱,还不得而知。”   刘义隆黑白分明的凤目瞥向她,嘴角微微带点笑意:“那么,四弟是有叛迹的喽?”   袁齐妫自是熟悉他的神色,觉得他的话意似乎藏着狐疑——丈夫做事总是这样,总疑着别人有瞒哄之意。袁齐妫见他似乎连自己这个结发妻子都有些不相信,也觉得气馁,冷冷笑道:“妾妇道人家,不懂这些。陛下还是自己判断更好。妾倒是要告诉陛下,潘淑妃有孕在身,不日又要给陛下添子女了。”   刘义隆眉梢一挑,笑道:“那倒是好事。”   *******************************************************************   刘义隆下了床,披着外头轻裘,看着窗外黄叶随着秋风簌簌地落,玉烛殿的庭院,转眼是一片金黄漫地。“转眼都这个时候了!”他眯着眼睛,似在哀叹时序代谢之快。罗安小心问道:“陛下穿了外头衣裳,可是要去哪里?”   刘义隆点点头说:“去淑妃那里。”   “那里邻近河水,湿汽重,陛下的身子骨得小心!”   刘义隆对身边这名信赖的宦官笑一笑,说:“知道,尽量不去河边看兰花,尽量在屋子里呆着,可好了?”   滋畹苑的兰花早已经开败了,兰草苍翠,带着深青的霜色,连那潺潺流水仿佛也变得深黯了三分。潘纫佩挺着肚子,看着刘义隆一脸真挚的笑容,缓缓从水边走了一走,深深嗅着水边清润的气息,才恋恋不舍地对她说:“水汽重,不敢久待,咱们进去吧。也瞧瞧——”他声音柔和,目光也柔和,注视着潘纫佩的肚子:“瞧瞧你肚子。”   潘纫佩浑身不由一战,强笑着陪着刘义隆进了屋。宫女奉完茶后就被潘纫佩全数打发到门外头。她见刘义隆一脸蔼然的笑意凝望着自己,横了横心“扑通”跪倒,戚戚唤了声:“陛下!”   “你这是做什么?”刘义隆大惊失色,“当心肚子里的孩子!快起来!”   潘纫佩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流着,而她的哽咽声更是柔弱婉转,令人不由生怜。她抹着泪哀戚地说:“妾昏聩,做了欺君的事情!陛下要杀妾,妾甘心领受,只求陛下能够保全妾的父母,只杀妾一人就是!”   “你做了什么?”   潘纫佩咬咬牙——这出戏,迟早是要拆穿的,如今就看刘义隆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了!人生不过就是打赌,若是这场豪赌赢了,她潘纫佩日后不定能改写命运!因而她掩着双目,任凭泪水从指缝里倾泻而下:“陛下,陛下前时病重,妾痛不欲生,几乎活不下去了!可是前去看望陛下,不过是多哭了两声,皇后娘娘就骂我哭的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妾这坏脾气,陛下也不是不晓得,当时就忍不住顶撞了皇后两句。皇后说:她是后宫之主,太子是未来之主,妾是一个无子的嫔御,若是陛下百年,妾将来不过是掖庭空守,或庵堂茹素,甚至……”   她凄楚的模样令刘义隆的呼吸都浊重了起来,但他不是那等急躁脾气,只是牢牢地盯着她,静候她把话全部说完。潘纫佩从指缝间看到他的神色,心道这主子细心,可千万不能漏一点破绽!   她借着抽泣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仔细又把要说的内容想了一遍,才带着哭腔道:“妾虽愿为陛下生殉,可亦不知有没有随伺于地下的资格——嫔妃无子,不过是有封号的宫人罢了。妾心里不甘,就犯了错误……”   “你直截了当说罢!”刘义隆见她盘马弯弓的态度,终于有些暗恼,冷冷道,“废话不必讲了。”   潘纫佩怯生生瞥了他一眼,硬着头皮道:“恰巧阿寿有了陛下的龙子,妾……不合起了拙念,想……想……占为己有……”   刘义隆原怕自己头上有块压顶的绿云,不料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每次临幸阿寿,都不过因着潘纫佩故意拉纤,实则对这个貌不出众的女孩子也没有什么情感可言——只要皇嗣确实是自己的种,出自谁的肚皮又有什么要紧?再说了,她潘纫佩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那肚子也未必是块出俊材的良田。   刘义隆“呵呵”笑着,亲手去扶潘纫佩:“我道什么大事!阿寿有了,与你有了,本就没什么区别。你只当心别让皇后知道就是。”(1)   潘纫佩长出了一口气,颤巍巍起身,被刘义隆顺势拉到怀中。她媚眼如丝,一瞥眼前面色苍白的男子,心疼的口吻带着七分真切,三分做作:“陛下!当心身子!”   刘义隆轻叹一声:“好吧。御医也这么说的。就让我亲一亲吧。等过半个月,确实旺健了再说——你这个坏丫头!虽是欺君,但以后倒还能解我的馋呢!真好!”往后的见面带着偷情的感觉,让刘义隆颇感新奇,他的手轻轻抚着潘纫佩柔软的身体,感受她呼吸时微微的起伏,还有头发上淡淡的兰香。   此时,突然听到外头罗安的声音:“陛下休息了没?”   “没有。”刘义隆松开手,示意潘纫佩去屏风后面,继而道,“怎么?”   “回陛下,会稽长公主求见!”   刘义隆愣了愣。这位姐姐性子直,脾气大,但是长姊如母,他一向竟然敬服她惯了。好在会稽长公主刘兴弟虽然在后宫说一不二,却从来不提为难自己的要求,也不当面给自己难堪,刘义隆思虑了片刻便说:“传见。” 作者有话要说:  (1)潘淑妃之子刘濬,当时就有传说非潘淑妃所生,但又没有载于明史,所以喜欢野史的作者就着野史展开想象了。 ☆、柳暗花明   会稽长公主刘兴弟走进室中,看了弟弟刘义隆一眼,才俯身下拜:“陛下万安!”   刘义隆淡笑道:“会稽姊(1)这么多礼做什么?快坐!”   刘兴弟也不多客气,又谢了一声便坐了下去,问了几句刘义隆身子的情况,那硬邦邦的目光才柔和了些:“陛下身子好了就好!前阵子,真是叫人焦心!”   刘义隆挑眉问道:“怎么,阿姊那里也有焦心的事?”   刘兴弟不喜欢曲折迂回,开门见山就说:“谁不知道!刘湛拿着车子做挡箭牌,想实现他的野心。他们擅杀檀道济,陛下自然很生气。”   刘义隆道:“檀道济权势过盛,杀了就杀了,万一朕当时有什么不测,也为皇后和太子少点祸端。不过车子任性妄为,朕也是有些着恼的。”   “是啊。他从小就那脾气!”刘兴弟说,顿了顿突兀问道,“听说,你也要杀掉车子?”   刘义隆立刻道:“谁说的?”   “陛下只说有没有吧!”   刘义隆白白的面颊泛着些青色,带着冷冷的笑容:“没有。”   刘兴弟笑道:“那还差不多!我估计也是人家挑拨是非。车子再有大错,毕竟没有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陛下若是连他都要杀,先帝在天上看了,只怕要心疼死!”她觑了觑刘义隆的神色,他不置可否,脸色显得有些冷淡,手指却牢牢地拧着衣襟,关节都挣得发白。   刘兴弟脾气虽直,却不是傻大姐,弟弟的模样,她一见则心惊,不由出声道:“怎么?陛下有处置车子的心思?”刘义隆笑了笑,似乎想辩解,但是话里犹豫,停了一会儿还没有给个切实的“不”字。刘兴弟的脾气便上来,嚎啕大哭道:“陛下!你和车子生的时候,阿父已经当上了领军将军,在朝廷里说一不二,建功立业,你们没经过我当年的苦处啊!”   作为一个巷陌里苦日子过过来的公主,心里无数的委屈往事,让她开了口就不由滔滔不绝:“我阿母那年头是怎么为了阿父烧煮浣洗,天天吃苦受罪的,你们都没有见到过!阿父敬重阿母,可阿母去得太早,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如今我们日子是好了,阿父的旧衣衫陛下您还留在玉烛殿中,陛下看那上面层层叠叠的补丁,哪一个不是阿母当年为阿父补缀的?!……”   她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刘义隆有些受不了,但是,刘裕将妻子臧爱亲为他打了层层补丁的衣衫亲自悬挂在玉烛殿,喝令万世子孙都不得变动,要牢记当年刘宋从贫贱中发达的历史……此乃圣训。刘兴弟是在唠叨,可也是在传达先帝的遗志。   刘义隆只好耐着性子听刘兴弟说了半天,终于等到一个话缝儿,他赶紧恳切地开口:“阿姊,我懂的!阿父当年不容易,阿姊你也不容易。我岂是不知爱护自家兄弟的阿兄?车子小时候和我一起在王太妃那里长大,我们俩的情谊也是兄弟里最深的。”   “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车子?”刘兴弟立刻咄咄逼人。   刘义隆道:“罚一下也就算了。”   “怎么罚呢?”刘兴弟继续追问,不管不顾刘义隆那无奈的表情,钉着要句妥实话,“人家都说,车子只怕不能为陛下所容,必然是要被杀的了。陛下真的准备杀他?罚一番然后再另找由头杀?”她问着问着,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淌,语气却更直更硬,连一丝哭腔都听不到。   刘义隆无奈地说:“阿姊不必有这样的忧虑!阿父在天,听着义隆的誓言: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事,义隆绝不会做!若违背今日誓言,便是义隆有负先帝初宁陵,将来不得好死!”   刘兴弟欣慰起来,含着泪点头笑道:“我今日说话,太无臣下礼节,但实在一片心为着咱们刘家!陛下请见恕!”跪起身子,深深磕下头去。刘义隆连忙去扶:“会稽姊!何出此言!我们一家,如若兄弟尚不能和睦,将来必有远忧!朕也是读书之人,哪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车子估计这段日子也吓坏了,朕明日赐他一坛御酒,与他压压惊。”   *******************************************************************   刘兴弟为刘义康求情的事,很快为入宫拜见潘纫佩的谢兰仪所知。   谢兰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对潘纫佩盈盈下拜:“多谢淑妃娘娘帮衬!”   潘纫佩摇摇手说:“我哪里帮得上忙?只敢给你悄悄透透消息而已。倒是你的计策,帮了我大忙!我先怕陛下怪罪我假装怀孕,结果陛下居然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叫我小心皇后。我反正不出滋畹宫,藏过这几个月,等阿寿生完了再说!”   谢兰仪笑融融地看着她:“淑妃娘娘越来越颖悟了!”   潘纫佩“嗐!”地一声笑:“我若说哪里还算聪明,也不过就是肯听人言!王妃口口声声叫我‘娘娘’,我心里羞愧得很!若不是王妃把我从小家子里拔_出_来,我至今也不过是个贫家的妇人而已,哪敢想往今朝?!王妃才是我的恩人,我是不会忘的!如今王妃又一再地帮我,我想不感激王妃都难!只恨我现在没什么本事,无法报答王妃罢了!”   谢兰仪矜持地笑笑:潘纫佩见机,就是聪明人。她们俩牢牢地捆着,将来还有大事可做。谢兰仪笑道:“娘娘如今颇受恩宠,但还需考虑自己的后步。将来阿寿生子,娘娘又添羽翼,只是袁皇后这人有肚才,整人不放在脸上,娘娘想过好日子,还需当心她;也需扶植自己的儿子。”   潘纫佩心里讨厌袁皇后,不次于谢兰仪对袁齐妫的暗恨,只是谢兰仪谙韬晦,从没有被人发现而已。潘纫佩尖着嘴“哼”了一声,说:“她不过是落架的凤凰,以后还不知谁的儿子能够登临大宝呢!”   “嘘!”谢兰仪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娘娘慎言!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娘娘在万事未定之前,万万不能露分毫念头,皇后可怕,陛下更可怕,如果不收敛,娘娘没有家人可以凭恃,将来必是极险的!唯今之计,还是伏低做小,讨好皇后,固宠于陛下,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帮潘纫佩出谋划策完毕,谢兰仪回到家中,见刘义康愁眉苦脸在那里喝酒,上前夺下他的酒杯嗔道:“别糊糊涂涂噇这些黄汤了!还不快想一想下步!”   刘义康哭丧着脸道:“谁知道底下什么时候死?”   谢兰仪叹息一口:“没用的东西!强硬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普天之下唯我独大;颓废起来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连算计怎么保命都没有精神劲儿了?!”   刘义康眨巴着眼睛看妻子,见她虽是责骂,神色却带着笑意,不由心头一松,问道:“怎么,你在宫里打探到了好消息?”   “也不算好消息。不过,陛下听了你大姊的劝,不会杀你倒是真的。”   刘义康长吁了一口气,笑道:“这就是好消息了!将死之人忽闻得命,岂不是强过久旱逢甘雨?”   “嗯!”谢兰仪白了他一眼,“可算让你抓到根救命稻草了!不过,还是需你放出姿态来。”   “什么姿态?”   “上书向陛下请罪,先是自求明正典刑,陛下必然不依,再是请求自解兵权,任一郡牧。陛下若是还要赶尽杀绝,他自己都说不过去!除非他真不怕背不仁不友的罪名,愿意被万世詈骂为‘屠弟’的残忍阿兄!”谢兰仪道。   “可是……”刘义康心里有点不愿,又不知怎么组织这些语言,想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我要是什么兵权都没有了,真的就准备窝在一隅做个无用的王?阿兄在世,他或许顾忌着清议不敢杀我,如果他去了,下一任皇帝或者权臣想对付我,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得很?甚至用些非常的手段,譬如当年二兄吧……”   刘义真就是给谢晦、徐羡之栽赃而被贬为庶人,一旦失势,墙倒众人推是迟早的事。刘义真死于谢晦、徐羡之派去的刺客之手,若是今日报应也到了自家头上……   谢兰仪有些茫然,恍惚了好一阵才恢复了先时的冷静理智:“别怕,阿修在北魏。听她的意思,拓跋焘也想扶植你,你先蛰伏着,到时候借北魏的兵马,成你自己的大事。”   这些来自外人的“好处”,说到底都是不靠谱的。但是目前的灾难不解决,连未来都谈不上!谢兰仪想着不由泪下,心里乏到了极点,胸臆中那口气息憋闷着许久都叹不出来。她捂着胸口,定定地想着,最后还是一筹莫展,疲乏地说:“先这样做吧。以后与北魏之间,再慢慢想应对的法子。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会稽姊”,文献上这么称呼,俺也这么称呼了。 ☆、谁言弄璋   秋风起时,谢兰修和贺佳缡的肚子都已经很大了。   作为拓跋焘的头两个孩子,大家都在猜测,哪个妃子能够一举得男。有的说:贺佳缡的肚子圆,谢兰修的肚子尖,大约是贺生女,而谢生男了;有的说:贺佳缡面色萎黄,而谢兰修皮肤反倒更白润,还是贺生男,谢生女才是;有的说:贺佳缡曾得天命,是至贵之女,她生皇子才是天经地义;也有的卜算:上苍以蓍草为示,贺佳缡必膺皇后之封,而谢兰修似无这样的好命,大约不管谁男谁女,还是贺佳缡生了太子的多。   谢兰修私心当然也希望自己怀的是个男孩,翻看了一些书籍,也偷偷卜过几回卦,什么结果都有,倒是搞得自己越发迷糊了。   不过,肚子里那个小东西越来越调皮却是千真万确的,“他”一天一天长大,撑得他阿娘的柳条腰越来越粗,肚子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叩上去跟一面大鼓似的,仿佛接下来就要绷坏了。而小家伙天天五六回地手舞足蹈,有时半夜还把谢兰修踢醒了,有时白昼里突然肚子微微一痛,旋即可以摸到那里居然凸起来一块。   谢兰修欢乐中也会撒娇,对服侍在身边的阿萝说:“哎哟!不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实在是这家伙淘气得不像个女孩子!”   阿萝道:“是男孩子岂不好?”   谢兰修皱着鼻子,皱着眉头,其词若憾,实则深喜:“如此淘气可不好!将来要教导他,不知要打折几根黄荆条呢!不知我可下得去手?……”   她这头在臆想,忍不住就是眉花眼笑,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阿萝少有的目生愁色,而当正眼去瞧,那愁色又没有了。谢兰修“咦”了一声,问:“阿萝,怎么了?”   阿萝笑道:“什么怎么了?”   “你在愁什么?”   “没有啊!”   谢兰修指指她说:“想瞒过我?你修为不够啊!”阿萝勉强笑道:“为奴婢的,还能愁什么?今年年景不好,不知家乡阿爷阿娘那里,有没有受饿,余粮够不够过年。”   谢兰修不由心生同情,对阿萝道:“你早说!我如今私蓄甚丰,又没处去用。你到我箱子里,取三五千钱就是,对外头只说是我赏你的。”   阿萝鼻子一酸,跪下来对谢兰修叩首道:“娘娘厚恩!阿萝一辈子记得!将来无论如何要回报娘娘!”   晚间,拓跋焘来了。他笑嘻嘻地看着谢兰修,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小东西今日可乖?”   “不乖!”谢兰修撅着嘴说,“踢得我肚皮都疼!会不会他狠狠一脚,把我的肚子踹破了,自己滚出来?”   拓跋焘哈哈大笑,捏捏谢兰修的鼻子说:“那可不行。少一个儿子是小,少一个谢娘子是大!‘他’要太捣蛋,生出来后我狠狠揍他屁股,给你出气!”   他们其乐融融说这些玩笑话,拓跋焘看着谢兰修依然娇美的脸,终于清清喉咙道:“想不想知道南边的事?”   谢兰修的脸色有些变化:巴巴地特地赶过来,闲扯了半天才说的内容,必然是重要的话。她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偏了偏头,故作一副拓跋焘平日最喜爱的放松模样,笑道:“如果是好消息,才许告诉我!”   拓跋焘干干地笑了笑:“也不算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但是刘义隆那里有大变动,与你阿姊和姊夫有关。”   谢兰修失色,她听了拓跋焘和崔浩的话,在给姐姐的家信中用她们姊妹才懂的隐语劝姐姐趁刘义隆重病时扶持姐夫上位。可是信发出去后,她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妥起来,赶紧写了第二封信,交付驿递,却不知有没有发出去,姐姐有没有收到。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点紧:“只要不是坏消息就成。陛下请讲。”   拓跋焘梳理了一下思路,慢慢道来:“刘义隆虽然病得几死垂生数回,不过最终还是被救了过来。你姊夫刘义康胆子还小了点,没有夺得帝位,不过杀掉了檀道济,也算为你父亲报了仇。”   这种事,做不成就是死路一条!谢兰修心“怦怦”乱跳,强自按捺着问:“那我姊夫和阿姊怎么样了?”   拓跋焘微微一笑:“放心,虽然受了惩处,不过还算化险为夷。他的亲信刘湛被诛戮灭族,但刘义康不过是革去王爵,左迁出京,当了江州刺史。江州是荆州关键处,刘义隆把这样的要塞交给他,说明对弟弟还是信任的。”   谢兰修却不这么想:荆州诚然是最重要的地方,但荆州的刺史走马灯一样换,很少有做得长久的人,就因为这块地方原来是在刘义隆手里的,他要这里的军马始终是自己的亲信主持,决不让任何一个臣子得到把持荆州的权柄。说起来是信任,其实是大不信任,因为只有荆州,才便于他节制、乃至杀戮刘义康。   谢兰修沉吟不语,拓跋焘便也不说话,以目示意阿萝烹茶,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兰修瞧。谢兰修半晌才吁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人在就好。”继而看到拓跋焘凝望的眼神,不由说:“怎么了?陛下这么看妾?”   拓跋焘淡笑道:“我在猜,阿修在想什么。”   谢兰修笑道:“阿修能想什么?无外乎担心家人罢了!我倒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哦?”拓跋焘挑眉笑道,“我在想什么?你说说看!”   谢兰修带着些冷意笑道:“陛下在想,世上再无檀道济,南朝再无坚固‘长城’。”   拓跋焘不由大笑,上前捏捏谢兰修的脸:“说你‘解语’真是轻慢了你!你简直是我的知己!”谢兰修却有些笑不出来,本能地躲开他的手,低下头暗道:你心头的大患去了,不知可还能恪守与刘宋的誓约,两国长葆和平?只怕“长城”一去,江淮天堑再无所惧,接下来又要想着“投鞭断流”、“饮马长江”了吧?   拓跋焘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从阿萝手里接过刚刚奉来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才说:“你放心,如今你要产子,我不会离开你,也不想再和南边上动手了。安静休养生息几年再说吧。”   *******************************************************************   很快,有一个好消息传遍了北魏都城平城:出逃已经半年的赫连昌,终于被西边关隘上的将领捉拿,因为赫连昌还有挣扎不服的意思,得了皇命的将士们,毫不客气将他一刀斩首,把首级和始平公主,还有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娃娃一起递送至京。   拓跋焘身心俱泰,高高兴兴饮了不少酒来庆贺,接着下旨诛灭赫连氏的其他王族,基本将赫连勃勃的兄弟子侄及孙辈全数屠尽。   谢兰修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在皇后那里。本来倒是其乐融融在聊天,皇后还格外客气请她坐着。不意就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谢兰修这是第一次见到始平公主,却不料是在这样的场境下见到的。公主浓眉大眼,五官自有一种夺目的美,她晒伤的两颧带着粗糙的红色,披散着头发,身上是短襦小袄,腰间紧紧扎着根带子,而脚下则是一双红香羊皮的快靴,颜色已经湮得几乎看不清了。虽然服饰不整,整体倒也不觉得落魄,反而显得颇有些孤高的英气。   后面几名黄门侍宦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在门口不敢进去,咋咋呼呼叫着“公主!公主!”   始平公主冷冷地一瞥殿里众人,指着外头道:“叫他们滚!”   皇后还算冷静,轻声细语问:“公主莫急,是什么事情?”   始平公主看着她,泪就是簌簌地落,,却咬着牙一点悲声不发,颤着音道:“阿嫂,让他们滚!”皇后赫连琬宁见她模样未免自己也心惊起来,使了个眼色对外头几个人,才说:“你们先退在殿外,有话我先和公主说,这样急急地赶着,成何体统?”   见外头人退走了,始平公主方始“哇”地一声大哭,宣泄了好一阵才道:“阿嫂可知道,他不在了!”   赫连琬宁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是谁。她素来在后宫不敢轻易过问前朝的事,而拓跋焘也不爱把前朝的事说与她听,虽然知道哥哥出逃必无好结果,但真的消息赤_裸裸摆在面前,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人都木了。好半天,谢兰修才看见她两行清泪缓缓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滑出两道晶莹的痕迹。   始平公主却是爆炭般的性子,冷冷笑道:“阿嫂此刻哭有何用?你我说起来都是公主的出身,可哪个公主会像我们这般坎坷?他是你阿兄,也是我丈夫。而我阿兄他……既然是一个父亲生的,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得罪了他,他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她越是扯着两颊笑,而脸上的泪越是多,滚滚而下,淋淋如雨。   赫连琬宁扶着一旁妹妹赫连瑱宁的手,好容易才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此刻的轻声细语,不再是因为皇后的风仪,实在是倦到说不动话:“公主……陛下绝非这个意思……”她在说话的间隙,脑海中忆着哥哥赫连昌,却发现他的模样模模糊糊,怎么都想不清晰。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伤心,到底是因为哥哥死了,还是因为自己那无可安放的孤凄,终于连最后一丝挂念也消逝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绿珠垂泪   始平公主始终昂着头,凄楚笑道:“他已经死了,大约也只有到黄泉去寻他。原本我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既然阿兄让我嫁他,那就嫁吧。嫁过去后,发觉他还是个好丈夫,能疼我,能疼孩子。可是,既然已经做了一家人了,他是谋篡了阿兄的皇位?还是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们不过想着找个山野里过过清静日子,怎么又触到了阿兄的杀机?”   赫连琬宁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摇着头,连劝解的力气都没有。始平公主浑身颤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才从她翕动的嘴唇里看出她反复在说的一句话:“我也没有办法……”   始平公主不由有些蔑视她,冷冷笑道:“如今一切也不必谈了。阿嫂没有办法,我亲自找阿兄去说!”她转身要走,突然见门口一队武士逶迤而来,其后,正是拓跋焘的肩辇。   始平公主昂然站着,直到拓跋焘到了她的面前也不曾下跪。拓跋焘面无表情,下了肩辇看着妹妹,好半天才说话:“阿兄这是没办法。你回西苑的公主府吧,阿兄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始平公主“呵呵”笑着,任凭脸上的泪水滚滚而下:“阿兄,你们都‘没办法’!活该我是该守寡的命!”   拓跋焘冷淡说道:“赫连昌出逃,万一召集旧部,就是对我大魏的威胁。你是大魏的女儿,先帝的公主,这点子牺牲做不到?你倒该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帮着赫连昌出逃?朕不得不杀他,说到底不就是你害的?”   始平公主气愤到极处,反而笑得更加放肆,称呼也变了:“陛下!妾害了自己丈夫,不过因为他天天忧心,朝不保夕,他深知陛下养着他,其实心怀猜忌,与其哪一天莫名其妙死去,不如和妾找一处山村过点踏实的生活。这点愿望,哪里戳了陛下的痛脚?其实还是陛下自己想着赶尽杀绝,妾这点私心,便成了最好的罪过吧?”   拓跋焘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今日朕不与你计较!——来人,送公主出去,别杵在这儿给别人添堵!”   始平公主却不依不饶:“慢来!妾自然是来‘添堵’的,不过今日有事要求陛下,不管陛下能不能答应,先让我把话说完,也给这里的众人听一听,妾的要求算不算过分!”她不等拓跋焘答应,自顾自大声说了起来:“妾的儿子,虽然姓的是赫连,但身上也流着拓跋氏的血!请陛下不要赶尽杀绝!”   说完,她一弯膝盖猛地跪了下来,又“砰砰”在青石地上磕头无数,那骨肉触地的声音,沉闷而响亮,不带丝毫作假,真实得让人心惊!   拓跋焘脸色终于铁青起来,伸手去挽始平公主。却不料公主虽是女流,犟起来时力气却不小,竟然一时拉不动。拓跋焘轻试了两试没有成功,也恼火了,拉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拽,才把公主从地上拽了起来,众人见公主的额头上一片血渍,鲜红的血液顺着她满月般的额角往下流,淌得满面都是,宛若厉鬼一般。   始平公主愤恨地挣扎着,拓跋焘知道自己刚刚弄痛了她,松开了手,正欲说什么再劝解她,不料公主突然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利刃,冲着谢兰修奔了过去。拓跋焘眼疾手快,一手扯住她的袖子,一手抢过匕首往地上一扔,旋即一脚把公主踢倒在地,怒声道:“谁在宫门司职?有没有查过她!”接着又对始平公主喝问:“你想干什么?!”   始平公主被他一脚踢在腿上,爬都爬不起来,只觉得疼痛入骨入髓,而绝望更是入骨入髓,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满布茫然:“阿兄没有失去过孩子,怎么知道失去的痛楚?”   谢兰修这才明白过来公主刚刚的意向,后怕得遍身冷汗。   拓跋焘抢上几步,把谢兰修拉在自己身后护着,厉声对始平公主道:“朕生平最恨胁迫。你若是仗着自己是我的妹妹,想用这恶毒法子来要挟我,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若是伤到朕的孩子,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定当凌迟了你和赫连辉!”   他发作一番,平下心来,感觉身后谢兰修被他握着的手一直在颤抖,不由加了些力道握了握,才又对始平公主说:“有话请你好好说!”   始平公主大约也被他突然的暴怒给惊着了,愣了愣神儿,随后人也萎靡了下来,艰难地爬过去,抓着拓跋焘的衣襟,仰头看着他,抽噎着哀求道:“阿兄!赫连辉才不过周岁,我千难万苦生下他,日日带在身边照顾他,他是我的命根子!他长大了,并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不敢对陛下有分毫的威胁,我只想他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生活。陛下可以什么都不给他,给他留条命就行!求陛下饶了他吧!”   拓跋焘不着一语,唇角冷冷地扯着,将衣襟扯离公主的手,示意宗爱把公主扶了起来。他狞厉的目光却环顾着皇后赫连琬宁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神色,谁给他看到了,都是莫名的害怕,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始平公主等不到他的答复,她本就是心惊愤恨到极致的人,此刻那种油煎般的焦虑迫切,简直一点等待都无法忍受。她终于凄然泣道:“如果陛下真要有人负责,我是赫连昌的妻子,也是他出逃的罪魁祸首,让我来承当一切吧……”   拓跋焘冷冷道:“你不用承当任何东西。你只要好好地回家,好好的过日子,你还是长公主,还是朕的妹妹。赫连昌不过是你生命中一个过客而已,你以后自会忘记他的,阿兄日后不会亏待你,再给你找个更适合的便是了。”   始平公主“呵呵”惨笑着,忍着腿上的疼痛下拜:“谢阿兄垂怜。妾告退。”她身子摇摇,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谢兰修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鼻酸。   拓跋焘这时才回过头来,焦急问道:“她刚刚有没有碰到你?有没有吓到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兰修摇摇头说:“妾还好。公主她……”   “不要提她。”拓跋焘一口打断,对身边的宗爱道:“叫太医来看看,有没有惊动胎儿。”   日影在日晷上移动着,宫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拓跋焘把谢兰修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谢兰修都能够感觉到他掌心中热得出汗,而脉搏跳跃得极快,好久都没有平息下来。时间过得仿佛凝住了一般,许久才见殿门外一个人影飞奔而来。可是走近了能看清影子时,却不是任何一个御医,只是一个小黄门。他的马尾麈拿得颠倒了过来,洁白的马尾在风中飘飞得高高。   小黄门气喘吁吁到得门前,当门一跪,未等拓跋焘开口询问,已经急匆匆,而且结结巴巴说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回禀陛下!始……始平公主她……她从宫墙的角楼跳……跳下去了……”   殿里众人忍不住地一阵惊呼,旋即又安分地住了口,因为他们的陛下——拓跋焘脸色沉得跟铸铁似的,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那小黄门气也渐渐顺了过来,胆怯地瞥了瞥拓跋焘,才又说道:“御医说,人当场就没用了,救不回来了……公主当时在角楼上说:她愿意用自己一命,换赫连辉一命。求陛下成全。……”   拓跋焘好久才开口:“随侍公主的人,以及当时在角楼上的人,全部拿下讯问,问问他们,为什么如此玩忽职守!公主……厚葬。”   最关键的话,他还没有说,只见他怔怔然望着角楼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嘴张了几次,始终没有说话。   而皇后赫连琬宁终于发声了:“陛下……赫连一氏,除了我们三名女子,忝在陛下皇宫,已经再无一人。这支血脉,唯剩这一个不知世事的娃娃而已。”她泪汩汩而下,并没有多说求情的话,只是深深地俯首,向拓跋焘行着大礼。   拓跋焘终于回首望了望她,大家似乎听见他沉沉的叹息声,可是又未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分毫端倪,不过,他的话终于没有让大家失望:“赫连辉……送到宫外,着良民百姓抚养,跟着谁家,就用谁家姓氏。”   皇后泣声道:“谢陛下垂怜!”拓跋焘没有看她,只是瞥了一眼谢兰修,淡淡道:“不必如此。起来吧。”   赫连琬宁却没有起身,又把头低了低:“可否让妾见赫连辉最后一面?”   拓跋焘又是半天没有说话,说出的话倒颇有人情味:“好吧。从此,他再与赫连氏无关了。你是姑姑,也是他舅母,就见他最后一面吧。”   有乳母把赫连辉抱了过来,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长得饱满可爱,也不认生,被山间风霜吹得有些皴裂的小脸蛋白皙而富有弹性,“咿咿呀呀”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略一逗弄就会高兴得大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人世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那么多悲哀和无奈。   皇后赫连琬宁酸楚地俯首在小婴儿脸颊上落了一吻,别过头对乳母道:“这个孩子,当心别饿着冻着。”她悄悄看了看身边的丈夫,拓跋焘只是斜过眼睛乜了一眼孩子,就不肯再看,目光沉郁,直望着谢兰修大大的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心头之珠   事情竟然是这样了结的,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拓跋焘的手一直牢牢握着谢兰修的,让她被束缚得不舒适的同时,也有些被保护着的温暖感。拓跋焘发了半天的愣,才终于醒过来一般对皇后等人道:“今日的事,谢贵人受惊最重,她肚子里还有皇嗣,我心里放不下,先送她去飞灵宫。”   不顾众人各异的目光,他依然牢牢拽着谢兰修的手,回到了飞灵宫。   直到内室,拓跋焘才松了一口气一般,撒开了手。谢兰修觑觑他的面色,安慰道:“陛下,别难过了,这事,也怪公主自己想左了。”   “是啊。”拓跋焘有些落寞失神,“我没打算杀赫连辉。我只是讨厌她这样威胁我。其实,从小我还是很疼爱这个妹妹的。赫连昌虽然被俘,但毕竟曾是君王,长得也很英俊,我也曾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跟着赫连昌过得幸福。”   可那许多阴差阳错,却把这位公主的命运推到皇宫的高墙之上,让她选择了无望的自尽。谢兰修想着她是如何绝然地从那么高的角楼往下跳,如一只翩然的蝴蝶飘飞至地,那样惨烈的死亡……也觉得难受,可面前的拓跋焘不见平常的自信,少有的萎靡不振,让她又忍不住有些心疼他,只好又劝:“公主脾气大、性子急,也怨不得陛下。陛下……佛狸,还是节哀顺变吧。”   她去捧了一碗酪浆奉送上,拓跋焘伸手去接,谢兰修这才发现他的衣袖上一团暗红色,仔细一看,竟是血迹,从他的手心到手腕,一片都是!谢兰修吓得惊叫一声,抓起他的手看,只见掌心赫然长长一路血痕,皮肉都翻卷了起来——伤得真不轻!   拓跋焘自己却不以为意,甩甩手道:“鬼叫什么!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谢兰修急忙唤阿萝取金创药、白丝绢,小心为他清理了伤口,敷上药粉,用白绢包扎妥善。这才嗔怪道:“怎么不足挂齿!若是生了疮,或是处理不干净,怎么办?”拓跋焘这才露了笑道:“小娘子胆子太小!战场上这算个啥,要是受这么点伤都要唧唧歪歪地包扎,大家都别打仗了!”   “您可是一国的君王!”谢兰修见他满不在乎,不由有些生气,丢了他的手道,“哪有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这是什么时候弄伤的?”话刚问出口,她已然想了起来,只有当时,始平公主拿着匕首冲过来想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利的时候,他伸手去抢匕首,八成便是那时受的伤。   想着,谢兰修忍不住已经是双目盈盈,见他还是一脸无所谓,仿佛他这样拼命地保护她,只是一件寻常事。谢兰修埋头到他宽阔的胸怀里,哭出声儿来。   拓跋焘轻轻拍着她的背,奇怪地“咦”了一声:“又没有伤在你身上,又不是你疼,有什么好哭的?”   他这般不解意,在女人面前笨笨的仿佛啥都不知道,却让谢兰修心头温暖,她小猫似的从拓跋焘怀里抬起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佛狸,你为我、为孩子受了伤,还疼不疼了?”   拓跋焘笑道:“不疼,真的不疼。倒是你,大约没多久就要生了吧?听说生孩子很疼,不知咱们这位谢氏士族的娇惯小娘子,忍不忍得了生孩子的疼痛?”   这句话,说到了谢兰修的发愁点上,她不由蹙了眉头开始害怕。拓跋焘似乎终于抛开刚刚的烦恼,很想逗一逗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人儿,笑道:“到时候,只怕要准备一口大缸,来接阿修哭出来的泪水。”   谢兰修在他怀里扭了扭,嘟着嘴说:“为给佛狸生儿子,受那样大的罪!还有人打趣我!”   “阿修,你还是生个公主吧!”拓跋焘却突然道。   谢兰修惊讶地抬眼望他,他却一点说笑的意味都没有,恍然间“袁涛”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一个自在而洒脱的少年郎,带着他特有的单纯和善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这般模样了啊!可是,眼前这位少年郎又为什么有这样的希望?!   谢兰修问了好几遍“为什么”,拓跋焘就是不肯说句切实的答案,问急了,他显出了些不耐烦的任性,一把把谢兰修的脑袋揽在他怀里,轻轻拍拍说:“费什么话!听着就是了。”   谢兰修给他揿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才探出脑袋,抗声道:“我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吗?”   拓跋焘眼神里又是落寞,自语道:“是啊,还有天意……”   谢兰修知道他今日受了刺激,但也不知道这刺激与她生男生女有什么相关的地方,只是气嘟嘟道:“皇后也是公主出身,始平公主更是陛下的亲妹妹——我生个公主,她日子就一定过得好么?”   拓跋焘说:“我的亲生女儿,我一定要让她过得好!一定不给她受任何委屈!”   谢兰修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世事无常,若是他的女儿将来做了“长公主”,只怕在自己阿兄或阿弟的手里讨生活,也没可以任性的权利呢!   “陛下请早些休息吧。”谢兰修在他面前敢使脸色,板着脸道,“妾近日睡眠不好,不敢伺候陛下了,以免得影响陛下安寝。”   拓跋焘点点头:“是了。我今晚上应该去看看皇后。”   谢兰修心里腾起小小的醋意,不过不敢显露丝毫出来,点点头说:“是啊。皇后心里,一定更加难过,陛下好好劝解劝解她吧——也只有陛下的劝解,才能真正有用。”   *******************************************************************   皇后在哭,这是拓跋焘早就想到的,但是,当他看见赫连琬宁眼睛肿到连那浅浅的双眼睑都看不出来了,也是心惊。而赫连琬宁的惊惧远胜于他,好在怖畏之后反而倒想开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下面,是生是死,是废黜还是继续这样的地位,不过是拓跋焘一句话而已。因而,赫连琬宁十分平静地叩首行礼,安静地等着他的发落。   “阿琬,坐。”拓跋焘坐在她面前,目视着地面,轻轻问,“你是不是在恨我?”   赫连琬宁正襟端坐着,努力使自己忘却先时那些惊心动魄的一桩桩、一件件,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妾怎么敢?”   拓跋焘抬眼看着她的脸,额黄璀璨,而面靥忽闪,铅粉娇白,而唇脂芬芳,她画着当时最为入时的妆。可这些也盖不住她眼眶、鼻尖的红色,脸色的暗黄和眼神的凄楚忧惧。   拓跋焘终是长叹一声,道:“嫁给我,心里苦吧?——阿琬,不用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我,也不要‘陛下’长‘陛下’短的,我们很少这样子说话,你愿不愿意这样子和我说话?”   赫连琬宁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样子说话”之后自己会遭遇什么,不过心情突地放松下来:是呵,伪装了这么久,也已经累极了,实在也想在这样一个静静的夜晚,和自己理应最亲近的丈夫说点自己的心里话。   拓跋焘听到她“呵呵”笑的声音,竟然也清脆如银铃一般,只是她平素太端方了,竟然很少见她这样恣意的笑过。拓跋焘看着她的笑容,带着晶莹泪痕的笑并不显得诡异,反而很真挚。赫连琬宁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拓跋焘挤出一个笑来:“记得,在统万城。”   “是呵!”赫连琬宁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了六年前。那时的她,贵为夏国的长公主,也是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女,满怀着桑间濮上的绮丽情思,幻想着自己的良人是何等英伟的大丈夫……   “那日,我吓坏了!”赫连琬宁笑道,“人人都说,统万城居然被攻破了,夏国要亡国了!阿兄早早在侍卫的保护下,骑着快马出城逃命去了。女孩子不过是没脚蟹,哪里找生路去?我缩在宫里,怀里揽着阿瑱和阿玥,身边的宫女都慌乱得腿软,把我们藏在装衣服的大藤柜里,希冀着敌兵破城时,会发现不了我们这三个公主。谁知道啊,人算哪如天算!”   她满眼怀着憧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车马辚辚,外头是刀兵之声。还是长公主的赫连琬宁瑟瑟发抖,却还要安慰身边的两个妹妹:“阿瑱,阿玥,不要怕!宫城墙高厚,哪是等闲可以攻破的?咱们静静地躲着等敌军走了,阿兄还会来接我们!”   话音未落,便听见宫里宦官宫女的呼喊奔逃的声音,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不得了!鲜卑人攻进来了!”   鲜卑人是怎样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模样,赫连琬宁也没见过,但藤柜外头不断传来凄厉的惨呼声,金属碰击的响声,以及陌生的啸叫狂笑声——对她们仨,无一不是地狱之响。   赫连琬宁缩在暗黑的藤柜里,等待那不可知的未来。而忽然间,她的双目被涌进来的光明刺得睁不开,恍惚间仿佛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面前晃,旋即那人问:“咦,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声音清越朗脆,还带着胜利者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梁园旧梦   攻破统万城那年,拓跋焘才刚刚二十岁。   年轻的皇帝,还带着浓厚的冒险精神,不肯听那些保守的劝告,执意要挑战自己能力的极限。攻打“铁桶”统万城是头一件事,已经成功了;拓跋焘突发奇想,又打算带着几名亲兵,直接攻入统万城中的皇宫,寻找倏忽不见了的君主赫连昌。   皇宫里早已一片混乱,禁军们群龙无首,早是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拓跋焘一身轻骑服,带着刀弓,轻轻巧巧进入了宫墙,搜寻了半天没看见赫连昌的身影,便一把大火烧掉了宫门,打算带着士兵们劫掠一番便撤出宫城,继续向西北两面追击。   可是,藤柜中的三个美人激起了他的兴趣。带血的刀尖指了指赫连琬宁的鼻子,见她花容失色,拓跋焘哈哈大笑,放下刀说:“你是赫连昌的妃嫔?”   “不是。”三个人中,唯剩赫连琬宁还能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她护着两个妹妹,鼓足勇气直视拓跋焘的眼睛,“你放我们走。我家人以后定会补偿你!”   拓跋焘好笑似的“呵呵”两声,恰好此时有两名宫人从外头被推进来,他身边的亲兵道:“陛下,这是这里的宫人,说这是赫连昌妹妹所居的宫殿。”   拓跋焘便重新打量三个女孩子,挑了挑眉道:“好大的收获!带走!”   赫连琬宁被拽出来,用力挣开一旁的士兵,怒目圆睁:“你杀了我算了!我不会跟你走!”   拓跋焘笑道:“这会儿了,你以为你的话还有什么用?你以为你阿兄还会来救你?”说罢,转身想走。   “不管有没有用,不管我阿兄来不来,”赫连琬宁昂然道,“我宁愿一死,绝不受辱!你……你再有本事,也不能阻止我去死!”   拓跋焘倒又回头,仔细打量了赫连琬宁一番,她虽然脸色吓得煞白,但眉目间颇显傲骨铮铮,五官虽不算特别出众美丽,但因着那天成的华贵气质,别有一番味道。拓跋焘笑道:“才在刘宋各处走了一遭,得到了南边上的十来个娇弱美人,今日又有新收获。好极了!你想要死,也不妨碍,不过今日得先跟我走,我觉得满意了,再随你去吧!”   他打个唿哨,几个亲兵便过来推搡三个公主,拓跋焘回眸笑道:“别唐突了美人,小心些,温柔些!”   赫连琬宁踉踉跄跄在后头跟着他的背影,那雄健高大的身子,宽阔的背,颀长的腿,穿在身上的鱼鳞两裆铠,在冬日统万城的稀薄阳光中闪着夺目的炫光,他那样随性地走着,洒脱而散漫,直到突然听见有人急急喊道:“陛下!有一队禁军从那里来了!”才突然周身紧凑了一下,但也不过片刻,便听见他朗脆的笑声:“好家伙,又要以少克多了!”   旁边人急急劝道:“陛下!好容易胜了,冒险不值得啊!”   拓跋焘环顾了一下身边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号,若是正面迎击以百计的禁军,确实相当危险。他撮牙花子想了想,挥挥手道:“撤吧。我也打得很痛快了!”   “可是……”   可是当时周围并无别路,左右哪条道都会与夏国的禁军正面交锋。拓跋焘回头,闪闪眼睛看着赫连琬宁她们仨,却并没有叫她们指路,只是笑道:“三位公主,只怕要你们跟着冒一冒险了!”   他对身边人耳语两句,便见那个亲兵一溜烟小跑着进了宫室,而他,好整以暇地踩在宫墙雉堞的垫脚砖上,拍拍蹀躞带上挂着的箭囊,抽出一根漫不经心往下一射,只听一声惨叫,赫连琬宁探头往墙外一看,一人恰恰脖颈中箭,血喷起老高。赫连琬宁惊得周身一战,咬了咬牙忍住了自己的脆弱,仍是坚持着挺直腰杆站着。   拓跋焘默默打量着她,稍许见自己的亲兵抱着一大堆女人的衣服过来,便笑吟吟指挥着:“把这些衣裙结成长绳,从这里人少的地方下去。”   赫连琬宁一看,宫墙之高,少说也有四五丈,心里不由一拎。却见拓跋焘第一个取了根衣服扎成的长绳,在雉堞的两个垛口间牢牢地扎好,用力扯着试了试,满意地笑道:“好!朕先下去。你们挽着弓掩护着。”他目光一巡睃,不由分说上前抱住赫连琬宁往上一扛。赫连琬宁不知他要做什么,边狠狠地拍打他的背,边踢着腿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   拓跋焘在她臀上用力拍了一记,喝道:“老实点!跟着我走不亏待你!”一用力把她整个身子扛到肩膀上,大头朝下背麻袋似的。一手抱着人,一手拽着衣服拧成的长绳子,直接一跃,站在垛口边上。   赫连琬宁先被他拍打得还有些疼痛,更多的是被侮辱的羞愤,可是还没来得及做新的挣扎,突然眼前一眩,再眨着眼仔细看看,自己的脑袋已经悬空在四丈余外的宫墙外了,墙下地面上的事物都跟微缩似的,人只有丁点儿大,都正昂着头往上看。这一吓非同小可,天大的气性也消掉了多半,尖叫了一声,随即恐惧已经占据了全部身心,不由自主地向他求饶道:“求求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要让我死,也让我好死!”   他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过来,带着轻松的笑意:“怎么,你怕我是把你吓死的?放心!”他说着,身子已经轻轻一跃,一手牢牢地攀住绳子,一手还紧了紧怀中的人儿的双腿,轻巧地在城墙上往下跃动。旁边亦跟了几人,猿猱一般敏捷地顺绳而下。   赫连琬宁只觉得眩晕,不敢睁开眼睛,耳畔传来飞矢破风的锐响,以及他蹬在墙砖上的沉沉足音,鼻端是他淡淡的汗水味,还有衣服上原本有的淡淡熏香味。不知怎么,时间流逝得特别慢,仿佛奶桶里发着酵的酥酪渐渐凝结住了一般,每一滴都落得迟缓。她在这样极端的害怕和担忧中,竟然涅盘一般,渐感通体松乏而舒泰。直到身子猛然一坠,才发现两脚立在地上,已经被他放了下来。   拓跋焘拍了拍被勒红的手心,“呼”了一口气,四下一望,见身着魏国铠甲的士兵已经蚁聚过来,墙下的夏国禁军早已纷纷中箭身亡。而宫城上方,才见禁军们匆匆而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被宫墙下的魏军射杀了大半。   拓跋焘对上头喊道:“把还有两个女人带下来!”转脸望着赫连琬宁笑道:“刚刚好玩不好玩?”   赫连琬宁眨巴着眼睛,想开口骂他一顿,脑袋中却似乎什么词都没有,张口结舌在那里宛若一个傻子。拓跋焘上前笑道:“怎么了?还想再来一次?”大笑了一场,对自己人挥挥手:“得胜!鸣金!回头歇一阵,烧掉赫连氏的皇宫和官府,叫我们人来接手!派几支轻骑去找赫连昌这个胆小鬼!——赫连勃勃建的什么‘统御万方’城!简直是破烂流丢一座城!”   他霸道地伸手挽着自己的“战利品”——夏国的长公主,神采飞扬地走在统万城的青石路上。被他无俦的膂力拉扯得跌跌撞撞的赫连琬宁觉得自己应该恨他,可是,在阳光下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浴在一片温暖金光中,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柔软,竟然丝毫也恨不起来……   *******************************************************************   而此刻,两人相对坐着,是夫妻,却不像夫妻。   拓跋焘的手摆在膝盖上,竟然显得有些局促;而赫连琬宁泪眼朦胧,亦觉得失望:那个英武勇敢、笑容爽朗的人,其实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件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从没有真心喜欢过自己。纵然自己一直坐在皇后的高位上,其实也不过是尸位素餐而已。   赫连琬宁觉得了无生趣,撇开眼苦笑道:“陛下心中自有他人,妾不过一个亡国亡家的不祥之人,不如日后青灯古佛,也好为自己修修来世。”   拓跋焘抬眼望望她,急急发声阻拦:“阿琬!你不要有这样的念头!我自问也是个大丈夫,既然娶了你,只要你不做亏负我的事,我也一定不会做亏负你的事!”拓跋焘几回抬眼望着赫连琬宁,却不晓得,面前人的心思,是多么希望他的手也像拉谢兰修一样过来拉一把自己,便能拯救自己出这片无望无助的泥犁。然而他依然僵硬地把手摆在膝盖上,偶尔拉一拉衣褶,却连伸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赫连琬宁不知对他的话是该喜还是该忧,眼睛一眨,一串泪水便泻了下来:他不知道,她的芳心曾经为他而动,才能在这样艰难的世上坚持到现在。今天她突然看透了,看开了,原来也不过就是要继续这样糊弄着活,无爱才无忧惧吧?   正在尴尬间,门外传来宗爱的声音:“陛下!飞灵宫传来的消息:谢贵人,好像要生了!”   拓跋焘的眸子一亮,晦暗的脸上仿佛都有了光彩!赫连琬宁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里伤楚落寞,却不能不摆出一副笑脸,贤惠地劝他:“妾知道该怎么做了,绝不让陛下为难!谢贵人这会儿一定害怕得很,陛下过去瞧一瞧吧!”   拓跋焘带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好。我过去看看她。其他的事……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三界火宅   拓跋焘赶到飞灵宫时,里头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他拉住一个老妪,急急问道:“怎么说?是不是快临盆了?”   那老妪道:“我忙着呢!你别过来废话!胎头已经落下去了,却比预期的要早了十天,还不知道情况好不好!快让开!”   宗爱在一旁喝道:“浑说什么!这是陛下!”   那老妪老眼昏花,脑筋大约也反应比较迟钝,眯着眼睛盯着拓跋焘瞧了半天,才猛然惊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陛下饶命!奴不知道是陛下驾临!……”拓跋焘不耐烦地说:“这不怪你,就应当这样子全身全心在谢贵人身上才对。不过如今情况怎么样,你倒是给句切实话!”   老妪道:“奴家里世代女子都是以稳婆为业,所以中贵人才把我叫进宫里服侍娘娘生产。奴瞧娘娘的模样,年纪轻,身体底子也不赖,虽然稍稍提前了几天,但孩子也养足了月份,应该问题不大。只是生产是女人家的鬼门关,现在才刚刚发动,估计还得七八个时辰才会生,还什么都不好说。”   拓跋焘只好压下心中的担忧,道:“你好好伺候,孩子生下来,朕定会重重赏你!”又问:“这会儿,朕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老妪俨然主持大局一般,见面前虽然是皇帝,此刻也不得不仔细听她的话,便带着三分得意道:“这会子娘娘尚未更衣,只是在熬阵子,陛下进去一会儿也无妨。”   拓跋焘几步进到内室,里面已经燃起熏笼和地龙,温暖如春,谢兰修果然泪水涟涟,捧着肚子一脸不知所措。拓跋焘抢上几步坐到她的身边,见她似乎还要起身行礼,忙一把按住她的肩,和煦道:“别乱动!疼得怎么样?怎么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些?”   谢兰修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泪汪汪说:“我也不知道,许是先时被惊了一番,陛下刚刚走,肚子就疼了,然后就见红了。此刻还不很痛,可是我心里害怕。若是因为受惊,影响到孩子健康平安,该如何是好?”   拓跋焘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稳婆已经说了,虽然提早了一点,不过早不了几天,决不会影响孩子的健康。你放宽心,熬过这道关卡也就好了。”   谢兰修揪着他的袖口,实在怕他拔脚离去,嘟嘟囔囔说:“我害怕。佛狸可能多陪我一会儿?”   拓跋焘瞧着她可怜的模样,自然只有说“好”的份儿,握着她的手,帮她捏着酸痛的腰,疼爱之色溢于言表。   此刻,谢兰修还没有感觉到人家所说那种潮水般的剧痛,只是有点腰酸腹痛,也在忍耐的范围内,因而享受着他温暖的大手力道轻柔地揉捏着自己的后腰,心里熨帖温暖。不觉已经过了好一阵,谢兰修有些不忍,对拓跋焘说:“佛狸,捏了这么久了,手酸了吧?还是让宫女来捏吧!”   拓跋焘微笑道:“这哪里就累了!”却拗不过谢兰修把他的手拉出来,用两只温热而带点薄汗的小掌心握着,他心头百味杂陈,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覆着她的柔荑。那只手上还裹着白丝绢,微微渗出点血痕,谢兰修凝视着他的双手,轻声说:“佛狸,以后不可以再做冒险的事!——为了我,和孩子!”   按着拓跋焘的性子,本来是一定要嘲笑她一番的,可今天这个时候,他的嘲笑怎么也出不了口,他沉沉地望着面前女子的脸,那一脸依赖,一脸关切,连着她那让人心动的容颜,让人称奇的智慧,和让人温暖的性格,让他心中突地产生了万分不舍。拓跋焘小心抽开手,按了按太阳穴,顺势撇开眼望了望其他地方。   谢兰修问道:“佛狸是不是疲倦了?稳婆说,我这里还得七八个时辰,今儿一晚上大约是生不出来的。明天你还要临朝,若是一晚上不睡,怎么受得了?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拓跋焘强笑道:“不累。打仗的时候有时一两天不睡都是有的。”他见谢兰修又皱起了眉头,咬着嘴唇一副疼痛的样子,忙问道:“怎么,又发作了?”   谢兰修点点头,额角已经有些细汗:“这次好像来得更疼些了……不过,稳婆说,疼得厉害就生得早……”稳婆已经过来,上前摸了摸谢兰修的肚子,摇摇头道:“早着呢!”   谢兰修本不过强作镇定,忍痛已经忍到这个程度,结果却是“早着呢”,未免有些失望,更不知这样绵绵延延的痛楚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又生担忧。她咬着牙、闭着眼,强迫自己又熬过一轮,自己都感觉身上衣裳湿了,好容易肚子中刀绞似的痛过去了,睁开眼,却见拓跋焘面色凝重,似在望着自己,又似在走神。   “佛狸……”她轻轻唤着。   眼前人仿佛远在天边,警觉地瞥了一眼,才惊醒过来一般转了笑容问:“怎么?好些了?”   谢兰修总觉得自己有看不透他神情的时候,忖了忖还是笑道:“嗯,又熬过去了一轮。不知还要熬多久。你……”   “我不走。”他的手又温暖地握过来,一脸诚挚,“我陪着你,能陪多久陪多久。”   谢兰修感动之余,也觉得他执拗得有些奇怪,生孩子虽然危险,但也有无数的女人就这样生了,他怎么反而生离死别似的腻腻歪歪?不过,他能在身边总是好的。谢兰修点点头,做出他喜欢的乖巧表情:“只是要让佛狸辛苦了!”   拓跋焘融融笑道:“哪有你辛苦!”阿萝恰巧端着一碗参汤过来,拓跋焘亲手接过,一匙一匙喂到谢兰修嘴里:“喝一点,长长力气!”   到了四更的时候,谢兰修已经开始疼得剧烈了。她很少忍受疼痛的人,骨子里还是有点娇气,呼吸间已经带了颤抖的哭音。拓跋焘愈发舍不得,一会儿为她擦汗,一会儿为她捏腰,甚至把手伸到她嘴边,哄道:“疼得受不了就咬这儿,不许再咬自己的嘴唇了!”稳婆几回来赶他走,可拓跋焘发火道:“又没有宽衣,怎么不能再陪会儿?你下去好好伺候就是了。朕没你们那些胡闹的规矩!”   谢兰修缓过一阵劲儿,见他这蛮横模样,抹着眼泪又想哭又想笑:“佛狸,你去休息吧。哪有女人家生娃娃,男人家陪在身边的?”话刚刚说完,腹中又疼了起来,谢兰修忍不住又是哭,稳婆在一旁唉声叹气地叨叨:“娘娘无论如何也应该忍着点痛,多睡睡,多吃点,养养力气!哭顶什么用啊!……”   谢兰修疼得顾不上这个婆娘的唠叨,耳边一片鸣声,眼前金花乱冒,潮水似的痛楚几乎把人淹没了,若不是想着这痛楚之后是新生的喜悦,只怕没有哪个人能捱过这样无尽的苦刑。她在死去活来的间隙,隐约听见拓跋焘仿佛在她耳边说:“阿修……如果以后,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   谢兰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他带着一层雾光的眼睛,再眨一眨眼,那雾光又不见了,似乎只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她伸出手想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将要伸过来……   突然,门外传来了宗爱的声音,带着些焦急:“陛下!陛下!”   拓跋焘的手缩了回去,不耐烦地向外问道:“怎么了?什么要紧事,这会子巴巴地过来说?!”   宗爱陪着笑,在帘子外头说:“刚刚贺昭仪的春华宫里传来的消息,贺昭仪也要生了!”   这句话,谢兰修倒听清了,而且不由心里有些惊讶:怎么算得这么巧?她生孩子,贺佳缡也生?这时辰间差距这么近,到底谁生长的?谁生幼的?   现在疼痛的间隙越来越短,她只来得及想了这么点问题,疼痛就叫她无法思考。她遍身冷汗,腰上骨节酸到仿佛被抻开一般,肚子发硬纠结,五脏六腑都疼到抽搐,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佛狸……佛狸……”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如能握着他的大手,她的心里就能安定一些。可这回,她的手伸出去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应该是过了很久,谢兰修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些变了调的兴奋劲儿,听的人都几乎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好。我去贺佳缡那儿看看!阿修,你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谢兰修抬起头,努力想看他,可是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他匆匆揭开帘子,匆匆离去,只在门口时顿了顿脚步,似乎是想了想什么问题,转脸对阿萝道:“这里任何消息,都先到春华宫告诉我,其他人,一概不传。这话朕交代你了,不听吩咐,你就别想活!”   阿萝战战兢兢应了声“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带着兴奋去了。   谢兰修的心仿佛被抽空了,连同她流血的身体一样,被抽空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要的孩子,不是她的!他所谓的爱宠,不过是假象!他真心喜欢的,还是鲜卑的血脉,而不是一个汉人女子所生的孩子!他在她最单薄脆弱的时候,匆匆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宫殿,匆匆去陪伴她生产。   谢兰修泪流满面,既是因为痛,更是因为伤怀。她就这样,被这个慢慢有了感情的男人抛到了空阔的绝地,自生自灭! 作者有话要说:   ☆、隐天蔽日   拓跋焘去了贺佳缡那里,而谢兰修还必须在飞灵宫继续她的艰难。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四面窗户紧闭,帘幕重重锁闭,烛影幢幢,照得一室昏黄。她哭得惨烈,手只能抓着身下的床单,感觉汩汩的血和胞浆从身下流了出去。稳婆在一旁劝她:“娘娘!提着劲儿!产门已经开了大半,孩子就要出来了!再疼,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别把力气都哭没了!”   阿萝在一旁也是眼泪汪汪:“娘娘!小殿下就要生出来了!我好像看见他的小脑袋了!”   谢兰修抬眼望着梁上的承尘,画着她喜爱的兰花的纹样,温暖干燥的室内,连帷帐都不见一丝动静,静静地垂落在地,四围的屏风俱是雕漆,沉稳的红色,刻着三界六道的图案,庄严众生,巍巍佛陀,生死轮回,苦海无边……   “阿萝……”谢兰修感觉自己的声音喑哑,阿萝贴心地捧来一盏热水,送到她的口边。谢兰修就着饮了,水中放了蜂蜜,甜香而滋润,可她的心仍然枯竭,摇了摇头说:“若是我撑不下去了,你把我的遗愿告诉陛下:我不敢奢望葬回江左,但求把我穿过的衣物送到彭城王妃那里,也算留个念想……”   阿萝突然泪水倾泻而下,而本应她说出的“胡说什么”几个字,却是从稳婆的嘴里发出来的。   稳婆嗔怪道:“奴在这里,娘娘担什么心?现在一切都好得很,小殿下也要出世了,娘娘马上要做阿娘,多么高兴的事!怎么哭哭啼啼的?奴还是那句话,这会儿不如好好养养力气,过一歇才好努力生养。不怕的,哪个女人不是这么着过来的?再辛苦,一会儿见到小殿下,管叫娘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个絮叨的老妪,说得头头是道,倒也使谢兰修心里安定了点:是啊,孩子总是自己的,纵然拓跋焘真心喜欢的是贺佳缡,大约将来也更宠爱贺佳缡的孩子,可那又怎么样?做了母亲,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就好,是皇子是公主,是长子是次子,是得宠是不得宠,已经无关紧要了!   千难万险!   谢兰修在最为难熬的时候,金花乱溅的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始平公主的面庞,她突然间明白了始平公主的决绝——为了孩子,母亲什么都肯做!哪怕是献出生命!她在极度的期盼中跟着稳婆的吩咐,努力地用着力气——生命本能的力气——终于在一阵剧烈的胀痛中,浑身一松,随即听到了嘹亮的儿啼——孩子生下来了!!   那无疑是世间最美的天籁!   接生的婆子一脸笑意,血淋淋的双手捧着孩子道:“恭喜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少顷,孩子清洗完,谢兰修也被清洗完,阿萝抱着一团红红的小家伙给她看:小脸皱巴巴的,看不清五官,倒是肉嘟嘟的小屁股瞧得清楚。谢兰修脸上逸出一点笑容,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阿萝道:“陛下说,生完要第一个告诉他。奴这就去报喜。”   他在春华宫、贺佳缡身边,谢兰修心里有些酸楚,不过很快被新生命带来的感动给排解掉了。她听见阿萝的步子带些沉重——大约是因为一夜服侍也辛苦了。   “现在什么时辰?”她疲乏无力地问。   一个婆子小心揭开窗上的帘子,一道金光蓦地射了进来,给昏昏的宫室瞬间镀了层金色,连那压抑的雕漆屏风,也仿佛在日光下变得温暖辉煌,昨日阴着脸的佛陀,又是一脸笑意,昨夜望而生畏的欲界苦海,此刻似乎也不再凄恻悲凉。   不等那婆子说话,谢兰修已然喃喃道:“多好的日光!该是中午了吧?时间好快,不觉得啊!”   那婆子笑道:“可不是中午了!小殿下正是午正时出生的!”   谢兰修道:“孩子呢,我想再看一看。”   那婆子劝道:“娘娘还是歇一歇吧!日后有的看呢!这会儿在给孩子包裹,马上要抱到陛下那里,让他这新阿爷也瞧一瞧。”   谢兰修唇边露了点笑,想象着拓跋焘的样子,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可知道春华宫的贺昭仪生了没有?生的皇子还是公主?”   婆子笑道:“奴忙了一宿,还没来得及出门呢,哪里知道这些消息!阿萝回来,大约会有消息的。娘娘太累了,还是赶紧睡会儿,醒过来奴再把孩子给您看。”   谢兰修也确实觉得浑身抽干了似的慵懒无力,加之那么久的剧痛之后的陡然轻松,也确实让她眼皮子沉重,顾不得再想那么多杂事,倒头就睡着了。   她真是倦极了!   昨儿折腾了一宿,中午才生下了她的儿子,美_美一觉醒来,宫里各处已经点上了灯,昏黄的光线罩着屏风、矮塌、案几,以及四周的帷帐,别有一番静美。谢兰修低声呼唤道:“阿萝!”   来的人却不是阿萝,一个昨儿才见过一面的婆子几步趋了过来,垂手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阿萝呢?”谢兰修四处找找,不见那个小妮子的身影。   那婆子道:“昨儿大伙儿都是忙了一宿,现在分班儿休息去了。”   谢兰修点点头,说:“我腹中有些饥饿了。”   那婆子赶紧道:“有!早给娘娘准备了吃食!”她向外轻轻地拍了两下掌心,立刻有宫人鱼贯而入,在一张食案上摆满了她坐月子的食品。“娘娘今日还虚,不能用寻常饭菜。陛下特意嘱咐,牛乳炖小米粥,还有南来的鱼羹——六百里加急,从江边上送来的!”   谢兰修愣了愣,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自然的,没有看到她想找的那个高大身影,她自失地苦笑着,伸筷吃了些饭食,大约是疲惫还没有完全过去,她有些食不知味,服侍的人很见机,忙笑着抚慰她:“娘娘少吃多餐便是,不必勉强。”   谢兰修点点头,转脸看了一圈,以往自己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不见,大约都是陪着自己熬了一夜,现在都在休息,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忖了又忖才对刚刚那个婆子说:“食案先收了吧。你来,我有话问你。”她等周围人走得差不多,才轻轻道:“我胸口有些胀,是不是……”   婆子瞥了她的胸口一眼,笑道:“奴明白了,太医已经开了炒麦芽和神曲,一会儿就煎过来给娘娘回奶。”   “不是。”谢兰修羞红了脸,犹豫了一阵才说,“我想自己喂孩子,行吗?”   婆子笑道:“那多辛苦啊!娘娘放心,陛下早叫选了最好的乳母,都是奶汁又稠又厚的,管叫小殿下吃得舒心,养得白胖!”   谢兰修有些落寞,斜倚在身后枕头上,说:“那孩子在哪里,让我抱一抱吧。出生后,只见了一面,还没有抱过呢!”   “是!”婆子笑道,“奴这就把小殿下抱过来!”   她很快抱过来一个襁褓,大红的精致蜀锦,镶着玄色的缎边,谢兰修满怀难言的喜悦,小心翼翼接过她心爱的孩子。娃娃刚吃饱奶睡着了,红红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眼睛闭着,眼线长长的,有些微微地下斜。谢兰修忍不住那油然而生的母爱,满脸绽开花朵似的,亲了亲那张小脸蛋,又笑吟吟问身边人:“咦,你们看他像谁?”   旁边人热热闹闹说着:“像陛下!”“像娘娘!”   谢兰修偏着头端详了一会儿孩子,笑道:“真看不出像我,稍微有些像陛下倒是真的。”   旁人凑着热闹说:“这会儿小呢!将来肯定越长越像爷娘。若是像娘娘那么漂亮,可不是爱煞人了!”   谢兰修笑道:“男孩子要漂亮做什么?”   周围突然一片诡异的安静,谢兰修抬眼望望四周,见他们面面相觑,似有话却难开口一般。她有些诧异,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今日这一觉醒过来,有好多说不出的不对劲的地方。她警觉地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正在思忖着梳理自己该问的问题。突然手腕上一阵热。   谢兰修新当母亲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个婆子眼疾手快,上来道:“小殿下尿了!”   谢兰修立刻忘记了刚才的那些事,又惊又喜,又急又笑:“坏东西!这会子尿了我一身!快!拿换的尿布来!”   旁边人忙过来接手,想把孩子抱走换尿布,谢兰修哪舍得放手,别过胳膊肘拦着道:“让我这个做阿娘的来换嘛!把东西给我,你们有经验,教教我怎么换!”   她依着身边婆子们的指点,小心地解开襁褓,又解开孩子的小袄,那两条小肉腿之间,垫着素绢的尿布,已经潮了一片。身边宫人说:“这样的腌臜事,还是奴婢们来做……”谢兰修笑道:“自己孩子,哪里腌臜了?”伸手解开尿布。可是旋即,她的手滞住了!   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只有那个小小人儿不情愿的细细啼哭声在屋宇间回荡。谢兰修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她瞪圆的眼睛扫视过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紧紧地盯过去,被她盯过的人都不由心里一阵慌,低下头不敢直视。   谢兰修咬着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扁扁的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孩子呢?”   好一阵沉默,才有一个婆子陪着笑道:“娘娘说笑了!这不就是娘娘生的小殿下么?”   “不对!”谢兰修强自遏制着自己的惊惧和怒火,一字一字努力地说,“我生的是皇子,不是女孩子!”   还是那婆子,瞥瞥周围,才一脸无奈的模样:“娘娘记错了吧?娘娘生的,就是个小公主啊!”   她亲眼看到那个肉嘟嘟的小屁股,她亲耳听稳婆和阿萝喜滋滋地向她报喜:“恭喜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怎么突然间老母鸡变鸭,她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谢兰修浑身发抖,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她把手中那个小婴儿往榻边被褥上一丢,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叫阿萝来!请陛下来!你们谁都不许离开!这是杀头的罪名你们懂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偷梁换柱   可是拓跋焘并没有来。   谢兰修不肯吃一丁点东西,也不肯去抱那个被掉了包的小婴儿,成日成夜地睡不着觉,泪水流到流不出来,身边的人来劝,她只是反复地问一句:“你告诉了陛下了没有?他怎么还不来?”   旁人只有咽咽口水,有时陪着笑回一句:“陛下太忙……”然后便见她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地盯过来,瞧得人心慌害怕。   转眼,是小公主的洗三,这天,谢兰修才听到一点外头的消息:贺佳缡生的是个男孩,健康漂亮而哭声有力,极得拓跋焘宠爱,日日都要在手里抱个几回——与这里这位都没有见过父亲一面的小公主比,简直是天壤云泥!   谢兰修这才又叫乳母抱小公主来。小公主哭声细细的,像只初生的小猫,然而眼睛已经能够睁开,是一双有着双眼睑的漂亮大眼睛。谢兰修望着她就想哭,眼泪止不住地流,可是怀里这个孩子又是如此的可爱可怜,她亲自把她抱在怀里,小公主大概是饿了,立刻尖着小嘴往她怀里拱。谢兰修把她交给乳母,说道:“喂她吧。不管是怎么回事,不能伤害到孩子。”   乳母多嘴道:“今日公主洗三,要送到皇后宫里,陛下也会去的。”   谢兰修冷笑道:“这么多日,他都不来,可见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其他我也不敢奢求,只是这样混淆混乱的事情发生,难道他也不觉得奇怪?他平时是那样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呵!”   旁人又不敢说话,陪着干笑站在一边。谢兰修四下环顾,问:“阿萝呢?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她?”   “阿萝姑娘那日送小公主去春华宫给陛下瞧,其实就没有回来。”   谢兰修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仿佛血液都一下子流尽了。她知道,里头一定有阴谋,甚至她设想过自己中了贺佳缡的圈套,更可怕的是,这个圈套,是他与贺佳缡一起做下的,否则,以一个并没有多大权势的嫔妃,绝对不敢在这样英明主子的眼皮子底下玩这样偷梁换柱的把戏!   “娘娘!吃点东西吧!今儿的鱼羹,是最好的长江鱼,千里迢迢送过来,可不容易呢!”身边服侍的陌生宫人劝道。   谢兰修冷冷地看看她,又看看面前食案上摆的鱼羹,洁白的鱼片,乳色的浓汤,撒着香葱和芫荽,香气扑鼻;旁边是碧绿的葵菜羹,这样寒冷的天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到这样的美味蔬菜的!可是,山珍海味放在她面前,她也无法下咽,因而和衣卧倒,淡淡留下句:“我不饿!”   宫人劝道:“娘娘几乎两天未进水米了!”   谢兰修背着身子,许久才说:“死了就算了。你们今日送小公主洗三,把这话带给陛下。”   宫人们自然不敢把这句话带给拓跋焘。但是新产妇不吃不喝不睡,光流眼泪,这是不敢隐瞒的。拓跋焘脸色阴沉不说话,皇后赫连琬宁问道:“谢贵人是怎么了?”   为首的宫人欲言又止,恰好看见拓跋焘利剑般的目光投过来,吓得身子一矮,磕磕巴巴说:“奴也不知道。贵人想请陛下过去,大约有话要亲自说吧?”   赫连琬宁转向拓跋焘,道:“这会子也没有什么忌讳了,陛下虽然疼爱儿子,不过妾觉得这个小公主也很可爱的,谢贵人生下她来也不容易,何不前去看望看望,也叫她心里头舒坦点?”   拓跋焘半晌不做声,好容易才说:“好吧。你们多劝她吃点东西。她喜欢吃什么,一定报于朕知道,想法子都要弄到,就是不许让她任性不吃东西!”   飞灵宫的宫人磕头应了,而肚子里都是腹诽:“不许任性“,说起来多么容易!谢兰修莫名其妙硬说孩子不是自己的,尚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而自己都不过微贱下人,何从去劝?如今这宫里,真是处处惊心!   *******************************************************************   拓跋焘不知是不是由于太忙,这天直到晚上才到飞灵宫来。   宫里点了灯烛,但并不明亮,让他一进来就挑刺:“怎么回事?为何不把灯挑亮些?”   服侍的人急忙跪下回话:“谢娘娘这两日哭得厉害,眼睛畏光,奴婢们不敢多点灯烛。”   哭到怎样才会到“畏光”的地步!拓跋焘心里不是滋味儿,也迫不及待想见见他的阿修。只是到了寝宫门口,他的脚步还是犹豫地慢了下来,一个宫人想给他挑帘子,却被他劈手挥开,那锦绣的门帘稍微动弹了一下,便一如原状,被打到的宫人手臂生疼,又不敢做声,跪侍在一边,偷眼瞧着魏宫的帝王神情恍惚,定定地盯着门帘不做声。   门帘里头传来小公主细细的哭声,接着大约是乳母开始喂奶了,哭声戛然而止。而服侍谢兰修的人则笑吟吟地说话:“娘娘,你看,陛下赏赐小公主的东西好多啊!这玉佩白得一点瑕疵都没有;这金锁上的宝石真是夺目呢;这锦缎的小衣裳——啧啧,也只咱们大魏的公主才配穿!……”   谢兰修一点声音也没有,许久才说:“收着吧。”又过了好一会,又问:“刚刚不是通报说陛下要来,怎么外头还没有动静?”   她喑哑而无力的声音入耳,拓跋焘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伸手揭开帘子,慢慢走了进去。室内更是昏暗,烛光为四围的帷帐镀了一层暗黄色,看起来仿佛都用旧了一般。他艰难地唤了一声:“阿修……”   谢兰修蓦然抬起头来,只见她美丽的双目红肿,却睁得圆圆的,直直地望过来,嘴唇颤抖翕动,却好半天才说话:“陛下万安!”   拓跋焘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她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不肯吃饭呢?本来身子就弱,非把自己弄出病来不可么?”   谢兰修“呵呵”笑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终于掩饰不住,指了指旁边在乳母怀里吃奶的小公主:“陛下,这不是我的孩子!”   拓跋焘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着她说:“这怎么不是你的孩子?”   谢兰修气得几乎要蹦起来:“陛下!妾虽然蠢笨糊涂,生了个什么孩子,妾还是知晓的!那日,我看了孩子的屁股,他是个男孩儿!怎么我昏睡了半天,孩子抱到春华宫让陛下看了一下,回来就变成了女孩儿?……”她泪流满面,几乎要说不出囫囵话,但还是一字一字努力地问着:“还有,阿萝又在哪里?她经手了一切,可她怎么莫名其妙消失了?!”   拓跋焘不说话,别过头不去看她被气愤扭曲的脸,那小脸不知是由于灯火晦暗的缘故,还是两天没有进餐的缘故,黄得不忍直视,全然不似谢氏女郎的白皙皎皎。他就势看了看乳母怀里的小公主,还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脸蛋,才转头强笑道:“女孩子不也挺好的?”   谢兰修冷笑道:“妾自问也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如果是妾自己生的女儿,当然很好!我会一样疼爱她!可如今问题不在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而在于她不是妾的孩子!”她说着便感觉激愤,又是泪落如雨,颤抖着声音继续:“佛狸!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刚刚出生的孩子被掉了包,这可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事!请陛下在宫内彻查!”   拓跋焘左右看看,对那些大气都不敢出的宫人们挥挥手:“你们都出去,门关上,帘子放下。你们知道我的规矩,不要做找死的事情。”宫人连忙都敛衽退出,关上门户。   谢兰修定定地瞧着他迟缓地走到她榻边,抚着她的肩头,似乎想劝劝她,可是出口却说:“我心里懂的。阿修,孩子都是我的。小公主也很好,我也很喜欢她,你好好把她带大,我将来给她最好的封邑,找最好的夫家,让她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公主,好不好?”他又笑道:“阿修,你受苦了!你是拓跋氏的功臣,我封你做昭仪好不好?”   不着四六!   谢兰修觉得他抚在她肩头的手亦在轻颤,觉得他的目光中满是哀求,可是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强自平静心绪,梳理了一下思路,才昂首问道:“陛下现在已经有了两位昭仪,并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想要这个位置!佛狸。我不是不喜欢女儿,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儿子在哪里?陛下如果知道,就请告诉我!给我句切实话!我只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对面那人犹豫着,反复地摩挲着她的肩头,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讲起一般,最后,他凝视着谢兰修火烧似的的眸子,抬手帮她拭去腮边无数滴泪水,戚戚道:“阿修,听我讲一个故事。”   谢兰修恼火得几乎要把他推开!自己的孩子被掉了包,自己作为母亲都快要疯掉了!可他是孩子的阿爷,却一副没事人一般,也不肯听她哭诉,也不肯派人去调查,现在居然还说他要“讲故事”!她恨恨地说:“陛下!妾不要听故事!陛下若是心里还念着妾平素的一丝丝好处,求陛下为妾找一找这个丢掉了的孩子!”   “阿修!孩子没有丢,就在春华宫里。”他几乎是在哀求,“听一听我的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你做的?!”   谢兰修虽先就有这个念头,但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惊诧万分,眼前人低眉顺眼,探过一只手来握她的手,她却猛地把手一抽,一副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的表情,但实际只是咬着牙,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好。陛下,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宫陋俗   微弱的烛光中,谢兰修紧紧地盯着拓跋焘眼睛,拓跋焘的眼神也不再躲闪,坦然地凝望着她,眼中渐起雾光,汇聚在眼角,一点晶莹却不曾落下。   “我阿娘——”他终于开了口,语调缓缓的,带着久远回忆的恍惚感,“姓杜,也是汉人,深受先帝的宠爱,封为贵嫔,仅次于皇后和左右昭仪……”   拓跋焘出生时魏国刚刚建国不久,还在四面风雨,飘摇动荡的时候。这个嗓音洪亮而身体健壮的婴儿,一双眼睛自出生不久就睁开,双眸瑰异,他的祖父拓跋珪一见这个孙子就大为惊喜,亲自抱在怀里好久,还对旁人说:“能成就我大魏的霸业的,必然是这个孩子!”   他自小是祖父的爱孙,父亲的爱子,因而父亲明元帝拓跋嗣即位后,对他培养甚为严苛:骑射每日必苦练;崔浩作为他的师傅,每日课读也不放松分毫;他刚刚八岁,就经常会伴随在拓跋嗣身边,学习父亲处理军政的方法,稍有不洽,“爱之深,责之切”的父亲就会严厉斥责,乃至捶楚,都无半分心软。一个孩子,毕竟还在贪玩的年龄,总感觉紧张,唯有回到母亲杜贵嫔那里,拓跋焘才感觉到轻松和惬意。   杜贵嫔是魏郡人,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书本网。拓跋焘永远都记得小时候阿娘握着他的手教他书写汉字,她的手白皙柔软,被她握着的手,也软得要化了似的。拓跋焘特别享受和母亲一起写汉字的时刻,常常写完一张素帛,母亲便会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笑融融道:“佛狸,去休息吧!”   他十岁时,父亲拓跋嗣因为长年征战,积劳成疾,自知来日无多,对身为太子的拓跋焘管束教育更加严厉。拓跋焘常常宿在父亲寝宫外的值庐,要隔许久才能回到母亲身边。   这日,拓跋嗣叫来儿子,凝视着他显着倦容的小脸,终于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息道:“佛狸,阿爷对你寄有厚望,你懂不懂得?”   拓跋焘懂事地点点头:“阿爷的教导,儿子都明白。”   拓跋嗣疲倦般的点点头:“回后面,瞧瞧你阿娘吧。”   拓跋焘不由有雀跃的神色,只是父亲眼中那丝丝落寞也印入了眼中,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想到终于又可以回到阿娘温暖的怀中,也顾不得去多想了。   可是母亲的宫室里却是一片凄惶,母亲身边的宫人,都在抹着眼泪,明明是很明媚的一天,拓跋焘却感觉周身都是阴丝丝的。他奔跑到母亲身边,杜贵嫔的眼睛早已肿了,却对他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揽着他道:“我的小佛狸回来了!”   “阿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了你,我替你报仇去!”   杜贵嫔落着泪笑:“没有,佛狸,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的小佛狸长大了,以后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为君王的人都是圣人,当圣人的要学会忘怀情感,不被俗世的事情干扰,才能一心一念做好大事。你是阿娘的骄傲,是大魏的希望,你可晓得?”   拓跋焘呆呆地看着泪如雨下,连话都说不流畅的母亲,只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哪里不乖才如此难过,忙在她怀里连连点头:“阿娘!我都懂!你不要哭了!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杜贵嫔哽咽着把他的脑袋搂在自己的胸怀里,在他头上、脸上落了无数亲吻:“小佛狸!不干你的事!记得阿娘的话,不要惹你阿爷生气……”她美丽的眼睛水光盈盈,仿佛要把儿子映在心里。拓跋焘只觉得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自己也忍不住悲伤,不由也是泪下,不停地点着头。   “娘娘,不早了。”一个宫人道,“太子殿下应该回东宫了!”   杜贵嫔万般不舍地捧着儿子的脸,亲了又亲,才含笑道:“佛狸,去吧。当个勇敢坚强的孩子,将来要当个有为的明君!”   他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母亲所居的宫室,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宗爱,那时也只是个少年宦官,见太子的模样,不由悄声道:“回去看看吧?”   不等宗爱的话说完,拓跋焘已经转过身子,拔脚就跑,四处的景色幻化为一道道幻影,在他身畔掠过,那重重的宫墙、那碧绿的春树、那姹紫嫣红的春花,已经成为了这位少年太子心头最可怖的一道背景——路怎么变得那么长,仿佛总是跑不到尽头……当他重又踏进母亲的宫室,门口的宦官一把抱住他:“太子殿下!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他挣扎着。十岁的他,日日练习骑射,力气已经很大了,六七个宦官都没有能压制得住他,一个人略略松劲,灵巧的拓跋焘就找准了这个空隙,从他的臂弯下钻了过去。   母亲的寝卧房门紧紧闭着,拓跋焘直觉地感到可畏的结果,哭着喊道:“阿娘!开开门!阿娘!我是佛狸!你开开门!……”任他怎么喊,里面一片寂静,他捶打得房门震颤,却依然牢牢地紧闭着,毫不动容。并不高大的房门,在十岁孩子的眼里,竟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那些追过来的宦官,连同日常服侍杜贵嫔的宫人,都过来劝他:“太子殿下!没有用的!已经晚了!”   “什么已经晚了?”拓跋焘红着眼睛问。   母亲身边最贴身的宫女,含着热泪道:“陛下赐死贵嫔娘娘。娘娘已然悬梁自尽,救不回来了……”   拓跋焘怔了片刻,大吼一声:“你骗我!”更加奋力地敲着门,硬实的木门随着他拳头的敲击而稳稳地震动,他大声哭着,嘶哑着呼唤“阿娘!”“阿娘!”两手已经捶打得尽是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可是他是如此孤独,没有一个人帮他,这扇常见的木门,隔开了他与阿娘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个人用力抱住,十岁的少年疯狂地挣扎:“放开我!我要见阿娘!”身后传来稳健的声音:“胡闹什么!连朕过来都没有听见?”   拓跋焘呆呆地回头,抱着他的果然是父亲拓跋嗣,一样是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很冷淡威严,拎着他往旁边一甩,环顾四周一阵,才问道:“里头升天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宦官执着马尾麈,哈着腰对拓跋嗣说:“贵嫔娘娘已经升天了。”   拓跋焘浑身瘫软,一眼瞧见里头一身鲜衣的人高高挂在梁上,脸色青紫,却没有可怕的样态。他几乎昏厥过去,顾不得身后是当皇帝的父亲,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抱着母亲悬空的双脚嚎啕大哭。   这天昏地暗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哭得哭不动的太子拓跋焘终于听到了父亲温和的声音:“佛狸,别哭了。到阿爷这里来。”   拓跋焘心里恨他,恨他竟然赐死了自己的母亲,扭着头不肯。   拓跋嗣的脚步“槖槖”地走过来,在拓跋焘的身后停住,半晌才说:“哭也没有用了。阿爷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阿爷当年太过伤心,还犯下了大错,致使你祖父亦未能善终(1)——你不要学我!”   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扶在拓跋焘的肩头:“汉武帝立刘弗陵为皇太子,便杀掉其母钩弋夫人,为的就是防止钩弋夫人作为皇帝的母亲,可以干预国家大事,甚至是闹出外戚干政的事情!先帝效仿汉武帝,朕也做此打算,正是为你的长远、为我大魏的长远做打算!(2)”   “我阿娘她……并没有犯错?”拓跋焘转过脸,盯着父亲的眼睛问。   “没有。”拓跋嗣神情有些伤楚,“我又何尝舍得?你阿娘,是多么惹人怜爱的解语花啊!”   “只是因为……我是太子?”   拓跋嗣闭了闭眼睛,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拓跋焘大哭道:“我不要当这个太子!我只要阿娘回来!”   拓跋嗣听着爱子如癫似狂的哭声,宛如黄河之水,倾泻不断流,他终于忍不住,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孽障!人死岂能复生?你清醒清醒罢!”   *******************************************************************   谢兰修怔怔地看着从来都是以坚毅顽强形象示人的拓跋焘,此刻说得满脸是泪,语带哽咽,终于泣不成声。她眨着眼睛,听着他的故事,想象着那个十岁的少年,如何面对最爱的母亲的死亡——而她的死亡,仅仅因为他是太子!   拓跋焘伸出一手握着她的手,而她的手,这回没有抽开,好半天才戚戚问:“那后来呢?”   拓跋焘擦了擦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语气也总算平静下来:“后来,先帝见我闹腾得不像话,亲自拿荆条狠狠抽了我一顿,我咬着牙不哭,他越抽越凶,打得我一身鲜血,可最后还是丢了荆条流着泪道:‘佛狸,你闹也无用,你阿娘已经去了。你要闹到朕废了你,让你阿娘白死不成?’我这才冷静下来,想着阿娘对我说的话,心如刀绞,却也没有追回的法子。只好在心里祷祝阿娘早升极乐,也立誓要遵循阿娘的教导,当一个明君,不叫她白死。”   谢兰修想到服侍他洗澡时,他背上那些条状的旧伤痕,才知道原来都是先帝夏楚的痕迹。“那,我的儿子换给贺昭仪……”她终于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虽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拓跋焘执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平静淡漠地说:“你失去一个儿子,能保一条命。祖训不可违,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谢兰修忍不住又是泪水如倾:梦中,他哭泣着唤着“阿娘”,可当他披上黄袍,他还是冷静克制的君主,算计着不蹈以往母后临朝乱政的覆辙,甘愿拿爱姬的性命来换。她应该谢谢他的垂怜,可是感激的话就是出不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1)拓跋嗣的母亲刘贵人,在他被封太子之后赐死。拓跋嗣无法接受,哀恸不已,旁人怎么劝都没用。他的父亲拓跋珪劝解无效后,大怒,准备把他召到自己宫中。拓跋嗣身边的人劝拓跋嗣不要前往,免得父子俩当场顶撞起来,因常年服食五石散而性格暴躁无常的拓跋珪会对儿子不利。拓跋嗣因而出逃,想等父亲消气后再回来。没想到拓跋珪却很快被二儿子所弑,并篡夺皇位。拓跋嗣这才重新带领自己的亲信打回都城,杀了自己的弟弟,当上了北魏的皇帝。   (2)封太子而杀其母,是北魏皇室的风俗。不过,拓跋焘当太子的年份,有的资料说是他两岁,有的资料又说是他十二岁监国之后,不过杜贵嫔之死,基本可以确定是拓跋焘即位之前的两年左右。南北朝史料少,矛盾的地方又多,我就干脆捏造了,望读者知晓。   这项风俗应该流传很久,因为后来的很多太子之母,都死在太子即位之前,全都是自然死亡的可能性看来不大。最悲催的一位,儿子封了太子之后又被废,所以那个妃子死了后追封的皇后都被褫夺了,赔了命可又啥都没得到。    ☆、知者不惑   魏宫之中,鲜卑族出身的女子都知这个陋习,因而,大多爱服凉药,就怕自己生出皇长子,免不了一死殉国的命运。(1)   贺佳缡千万算计,却算不过自己枕边的丈夫,他给她尊荣富贵,却要她的命!   拓跋焘在筹划政事的内书房,传召最为信任的汉臣崔浩,有许多事情要与他秘密商议。   崔浩见过礼之后,目视拓跋焘道:“恭贺陛下,添了一儿一女!要固国本,望陛下早立储贰,免得多心的人观望。”   拓跋焘点点头说:“孩子很是健康强壮,瞧着也是个聪明样子。等满了两岁,就正式立为太子好了。不过,赐死太子母亲的风俗……”他顿了顿,看着崔浩,崔浩并不做声,静静地等他自己拿主意。拓跋焘叹息道:“朕与先帝,都经历过母亲死亡的痛苦,实在不想太子将来,也有这样伤怀的时候。可是,为了避免母后临朝的旧事,祖训仍不能不法。朕寻思着,趁太子年幼,尚不知离别苦处,早点把事情了断吧。太子之母,虽是早些殉国,但也免得那么多年战战兢兢,牵肠挂肚,说不定反而是长痛不如短痛呢!”   让人家早死,任谁都不会高兴。不过,这是免不了的事,崔浩从不否决这样的决定,因而道:“陛下圣明!那……”   拓跋焘苦笑道:“我也没有瞒你——且这事只有你、我,还有两个当娘的知道——朕打算留谢氏,弃贺氏。该办的事都办好了。太子满月前宫里不宜见刀兵,等满月后,要办的事不少呢。”   崔浩点点头问道:“贺娘娘的公主交由谢娘娘抚养,太子呢?”   “交给皇后吧,让她也有个寄托。”拓跋焘道,“谢氏聪慧,知道里头轻重,应当不至于说破。但母子之情是天性,还是要防微杜渐,尽量不让她和太子太多接触。太子就是贺氏之子,贺氏追封皇后的事……等她一自尽就办。她也算是为国殒命,身后哀荣朕都要给足了。将来,太子心中,就算念着舅家——他的舅家也不过平头百姓,成不了有权柄的外戚。”   崔浩点点头,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才抬眼道:“陛下顾虑深远,不过,谢氏有宠,可毕竟是南边来的。万不能成当年吴越之间的美人计故事!”   拓跋焘看着面前智珠在握一般的崔浩,竟有些对他的聪明生厌,只是他自己大约也没有察觉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是淡淡笑道:“不过是后宫宠姬而已。朕自问,也不至于被一个女人束缚手脚,而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重任。”他转了转手腕,很满意自己灵活的骨节和坚实的肌肉,冷冷地继续说道:“只不过,相较于贺赖氏,谢家的女郎毕竟还有个龟鳖刘宋的王妃姐姐在!”   崔浩自来是看着拓跋焘长大的,对他这种故作不屑的神色极为熟悉,拓跋焘越是故意显现出他的不在乎,理由越是堂皇,往往反而是他越在掩藏自己的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崔浩对谢兰修并无恶感,犯不着一语断送她的性命,因而也不说破,只道:“谢氏贵人做陛下爱宠,倒也未曾耽误陛下大事。臣以为,陛下行事,能够忘怀情思,不被私意所困,就是好的!”   拓跋焘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合适,愣了一会儿神,才又说:“太子的名字,卿帮朕出出主意吧。”   崔浩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太子午时生人,其时阳光正好,耀耀生辉,明丽万端。而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必将使我大魏荣光炫晃耀渊。臣以为,不妨就用‘晃’字为太子大名。”   “‘晃’,‘拓跋晃’……”拓跋焘在口里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颇为满意,点点头说:“甚好!就叫这个。将来太子读书,还要请爱卿再任师傅,好好教诲他做个卓异的储君。”   崔浩稽首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拓跋焘漫步在夹道的栎树间,此刻日光单薄,凉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的轻响。年轻的君王抬起眼睛,粉融融的碧空下,每一根树枝都呈现出铅灰色,愈到高处愈显得纤细如发丝,仿佛与那天宇融为一体。   快乐与悲哀,决绝与不舍,此刻交融在他的心里,一如刺入瓦蓝天际的一根根细枝,本来很清晰,却终将混沌不清。当他青色衣袂又一次被风卷起时,他心中陡然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阿修怕冷,不知飞灵宫炭火准备得如何?”   转念,他便被自己惊着了。   他曾反复地暗示自己:他对谢兰修,不过是恩宠,就如喜爱一件玩物,不过因她的外观美丽可人,值得把玩而已。就算想尽法子放她一条生路,也仅仅因为她于他还有用。他向来自问,都是无情寡义之人,后宫女人虽多,或是民间征选来的美色,或是各国劫掠来的妃主,他好任性在花间徜徉,也好随时抽身离去。   可是那日得知她要生产,他的心突然揪紧了。母亲杜贵嫔的身影恍然在眼,那一双洁白温暖柔软的手,呵护着他心底埋藏着的最深的温柔。而当他亲口把杜贵嫔的故事,亦是把他骨髓里最深的懊悔伤痛剖出来给她听的时候,她茫然无措的眼眸,使他的心真正地疼痛了一下,虽只是针刺般的瞬间,但确实是活生生的疼痛!   宗爱在拓跋焘背后,仔细地一步一步跟着他,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位主子。他时而阔步流星,时而又迂回不前,使得跟在后头的人左右为难,只好谨慎地亦步亦趋。   宗爱终于听到拓跋焘说话:“还是去飞灵宫看看小公主吧。”   宗爱暗暗吞笑:小公主是假,另有其人吧。嘴上自然不敢多着一言,乖乖应了声“是”,牢牢地伺候在他身后。   其实不劳他操心,坐月子的谢兰修宫里自然烧得温暖如春,帘子早换成了夹棉的,一点风都透不进去。他隔着帘子,听见里面低低的哼唱:“千叶芙蓉红,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采,慎莫罢侬莲。……”一遍又一遍,温婉软侬的吴越语音,伴随着轻轻的节拍声,听得人身心酥软。   宫人小心为他揭开半边帘子,拓跋焘弯了弯腰,才让他颀长的身躯钻了进去。谢兰修穿着素绢的中衣中裙,一头漆黑的头发披散着,只在发梢略束了束,免得太过杂乱。“冷不冷啊……”拓跋焘的话还没说完,谢兰修制止的眼神已经飘过来,含嗔地瞪了他一眼,做着口型道:“才睡着!”   拓跋焘看着她小心抱着孩子的模样,心头一阵酸软,知趣地点点头,蹑手蹑脚凑到她旁边,把自己未曾解下的斗篷披在她单薄的肩头。   斗篷长长坠地,还斜拖下一层,用的是他最爱的绛红色,衬得面前的脸庞莹洁无瑕,却也更显得乏了红润血色。而怀中被她哄着的孩子,闭着眼睛,樱红小嘴微微咂动,安详惬意地睡着,有时谢兰修手酸,稍微动一动,小东西就会蹙起小小的眉头,仿佛不情愿一般扭一扭。好容易真正睡熟了,谢兰修才把小公主交到乳母手中。拓跋焘一个手势,乳母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拓跋焘目光扫过,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他们俩。他清清喉咙,对她笑道:“何必这么累自己?月子里落下病,可难治呢!除非……”他想说“除非再生一个”,可是话到嘴边赶紧咽了下去,小心地瞥了瞥她的神色。   她神色无波,淡淡笑道:“乳母说,小公主哭声不大洪亮,只怕胎里先天不好。”   拓跋焘想起那时贺佳缡在怀孕时还偷偷服用堕胎的猛药,心里对她的歉疚不由淡了三分,叹息道:“可气!”   谢兰修清泠泠的眸子很快转过来看着他,嘲道:“人人惜命,有何可气?”   拓跋焘无言以对,许久才说:“你是恨我没有对你坦诚,还是恨我换了你的孩子?”   谢兰修被他一问,亦不知道如何回答,心思百转千回,然而明白此刻说什么都无用。她是识时务见机的人,心里再痛,依然懂得好歹,无奈苦笑道:“我哪里敢恨你!”   “是不敢,还是不恨?”他却要逼问。   谢兰修白了他一眼:“首先是不敢,其次……也不恨。满意了?”   她小小的娇俏模样,终于让他见着了曙光,不由猛地把那小小身子往怀里一裹,低下头吻着她,先是嘴唇,次后是脸颊、眼睛、耳朵、脖颈……几乎把她露出来的每一寸都吻过去。谢兰修感觉到他浑身热起来,衣衫上深秋寒风的凉意很快被他肌体透出来的火热温度驱散。   可她心里还是有点烦躁,伸手推他的胸口,别过脸躲避他的热吻。拓跋焘没有像往常似的霸道,见她抗拒,就不再用强了,只是仍舍不得放手,低声下气道:“我有数的,不过,让我抱着你可好?”   谢兰修没有继续挣扎,被他捧着珍宝般搂着,低着头在他胸口前说话:“他,可好?”   “好得很!”他心有灵犀,知道“他”是指谁,“哭声洪亮,眼睛明亮,反应极快,又能吃又能拉,晚伺候一步就是嚎啕得震天响,伺候他的保姆乳母累得眼圈都是黑的。”他果然听见怀里的人轻轻的笑声,忍不住又紧了紧胳膊,却又忍不住告诫自己万不能心软,必须拉开太子拓跋晃与谢兰修的距离。   因而他的下一句话冷静了许多:“名字已经起了,单一个‘晃’字。交由皇后亲自抚养,解解她现在的心结。你以后不要常去皇后那儿了——直到拓跋晃六岁进东宫读书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1)此非作者杜撰,当时文献有记载,魏宫女子怕生子,不过,命不由己,生育水平好的还是接二连三地生,生了儿子被封太子的,当妈的就要送命,送了不少人命啊。暴政啊! ☆、勇者不惧   谢兰修默默地流泪,但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拓跋焘心里难安,忍不住又给她一个恩典:“孩子的小名,你来起吧。你读的书多。”   “阿析。”她低声说,不等他问,已经解释起来,“离析的析。”   木字旁边一个斤。“斤”是斧斤的意思,拓跋焘感觉意思不大美好。不过,做娘的心头苦涩,寄托哀思,也未尝不能理解。小名不过是随口叫叫,拓跋焘点点头应了。听见怀里人儿又说:“小公主的名字我也取好了,阿昀,拓跋昀,好不好?”   “好。”拓跋焘点点头,静静地搂了谢兰修一会儿,他体贴地说:“别久站,当心脚酸——以后也不要老抱阿昀,让伺候的人多分担就是。”   “嗯。”她在拓跋焘怀里点了点头,顺从地被他扶到榻上半坐半躺着,拓跋焘细心地帮她掖好被角,问:“你还想要什么,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为你做。”   谢兰修想了想,抬脸说:“那就把阿萝还给我。”   拓跋焘没想到她提这个要求,又不好立刻就食言,犹疑着一时没有答言。谢兰修直视着他说:“我知道,太子还没有满月,肯定忌讳动兵刃,忌讳杀人见红。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件事务必是要保密的,其他人我也不敢保,但阿萝我敢担保——出了事,你要我的命就是!”   她猜得不错。阿萝和所有服侍的人、当天接生的人,自孩子生完,就全数被拓跋焘特别吩咐的亲卫全数带入掖庭的牢房里看管起来,只等太子满月,没有禁忌的时候,就要全数灭口。   看着谢兰修洞察分明的神色,拓跋焘无法拒绝,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好半天才沉沉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诺了。   拓跋焘的话吩咐下去,等了一个多时辰,阿萝才被带来了。她遭此无妄之灾,整张脸的颜色都是煞白的,脑袋不自觉地微微颤动,连正眼看拓跋焘都不敢。   谢兰修泪水盈眶,柔声说:“阿萝,别怕。我已经和陛下求过情,陛下答应饶你一命。你以后在我身边,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是。”   阿萝抬起脸,眼眶里的水珠迅疾地滑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谢兰修提醒她道:“还不谢陛下的恩典?”   阿萝更是泪如雨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谢兰修听见她伏在地上沙哑地“啊啊”叫了两声,疑心自己听错了。这时拓跋焘说:“你别逼她说话了。我叫人灌了她哑药,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谢兰修手足冰凉,扭头看着拓跋焘一脸淡漠。她咬咬牙忍住泪道:“那,我替阿萝谢陛下不杀之恩!”   拓跋焘哪有不懂她的心思的,叹口气说:“你也别生我的气。好在阿萝不识字,否则,我无论如何不会冒这个险。这世上无奈之事甚多,你知道的,我当皇帝的亦不能免,何况他们?”   谢兰修无话可说,见阿萝“呜呜”地哭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干涩的声音,那个俏皮玲珑的小丫头,再也不会莺歌燕语了。只是和其他倒霉的知情者比,她毕竟留了一条命,因而,也深深地伏地叩首,向拓跋焘拜谢活命大恩。   谢兰修还在月子里,拓跋焘陪她吃完晚膳,还是将要离开,他切切地嘱咐了周围服侍的人半天,唬得她们战战兢兢的,才柔声对谢兰修说:“现在不能住在你这儿,等出了月子,我好好来陪你。你也想开些,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开心点!”   谢兰修屈膝下拜,直到他出门,才使忍了好久的泪珠一串串落了下来。她感觉有人在摇她的胳膊,抬起朦胧的泪眼一看,阿萝努力笑着,用手做出擦眼泪的动作,又摆摆手,告诉她不要哭。一旁服侍的婆子亦说:“可不是!娘娘还在月子里,哭泣最伤眼睛!将来迎风流泪,见光流泪,都是这时候起的毛病!娘娘再有伤心事,此刻也要忍一忍!”   谢兰修点点头,擦了擦疼痛的眼睛,强笑着对阿萝:“还好,还没有晚。你如今,嗓子可还疼了?”   阿萝点点头,又摇摇头,怕谢兰修误解,把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小小的距离来,表示“只有一点点疼”,又粲然一笑,示意她不要为自己伤心。此刻,正好听见偏殿里小公主细细的哭声,阿萝眸子一亮,循声望去,谢兰修忙叫乳母把小公主抱过来喂奶,正好让阿萝看着。   阿萝细细端详着吃奶的小公主,这个孩子似乎很容易累,吃了才几口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一会儿竟又睡着了。阿萝拍拍自己的胸,又指了指小公主。谢兰修笑道:“你想抱,就抱一抱吧。”   阿萝咧嘴笑了,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接过了小公主,竟是爱极了的样子,轻轻抱着她摇着。小公主被吵醒了,但只睁开眼睛看了看,也不知有没有看见什么,反正很快又闭着眼睛睡了。阿萝做着口型对谢兰修道:“美人!”谢兰修心里酸楚,含笑含泪地点了点头。   *******************************************************************   谢兰修的伤怀难过,毕竟还是有限的。真正惊惧怖畏到极处,木木然如死了一般的,还是昭仪贺佳缡。   拓跋焘第二日才来到她的春华宫,也是看望爱子,也是对她怀着一些说不出的歉疚,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多给她一些抚慰。   乳母远远地抱着拓跋晃哄着,拓跋焘奇道:“怎么不在寝殿里哄?”   乳母陪着笑说:“贺娘娘嫌孩子吵,休息不好。”   拓跋焘一皱眉,揭开帷帐,见贺佳缡呆若木鸡的模样,又不忍心说她什么了,只是吩咐左右:“昭仪此刻是最要紧的时候,你们务必专心伺候好了。昭仪要吃什么喝什么,只要有,一点也不许怠慢。谁要懈怠了昭仪,朕的杖子就打死她,给大伙儿做个榜样!”   贺佳缡看着周围人唯唯诺诺,冷笑道:“陛下何必吓唬她们。妾如今要吃的,只怕也是断头饭,又有什么好滋味能尝出来?”   拓跋焘见不是话,沉了沉脸,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都退出去。大家相当见机,尤其知道自贺佳缡生了孩子,皇帝来得虽频繁,实际两人见面总是不冷不热,甚至暗暗的有剑拔弩张的感觉,此刻当然是滚得越远越安全,全数退了出去。   拓跋焘闲步到贺佳缡身边,见她榻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碗汤药,伸手指触了触,已经凉透了。拓跋焘指了指药说:“干嘛不喝呢?糟践自己身子,不是自己遭罪么?这药,可是正经八百太医院的御方,不会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话中带刺,贺佳缡如何听不出来,含着泪冷笑道:“陛下生妾的气,也已经很久了吧?所以这样子惩罚妾?”   拓跋焘清清喉咙道:“惩罚你?怎么惩罚你?”   贺佳缡嘴角一扯:“陛下心里难道不明白?妾未能生子,却忽有一子;谢贵人未能生女,却忽有一女。”   拓跋焘转过冷冷的眸子,说:“朕已经打算将来将拓跋晃封为太子,你必膺皇后之封。这是多么大的家族荣耀!你贺氏一门,出了个皇后,从此门楣鲜亮,公侯辈出,是寻常人享得起的福分?”   这福分得用她的命来换!贺佳缡无语可对,但心里着实清明,她闭了闭眼,流着泪笑道:“我真恨……”   拓跋焘的眼睛倏地一锐,冷冷问道:“你恨什么?”   贺佳缡看着眼前的丈夫,肌肤相亲时就不觉得他对自己有亲热的爱意,只是那时候单纯,想着自己不过卑微妃嫔,能得服侍陛下,就算是祖上修德,再不敢奢望什么“两情相悦”“携手共老”,只求着自己不要红颜尚在,而恩义已绝。没想到,自己花枝似的年龄,却会面临那样的命!贺佳缡戚戚然说:“陛下,妾绝不敢对陛下有丝毫的埋怨。只是恨当年那个算命的,胡说什么!让我父母有那样的妄念!”   她怨来怨去,还是不得不怨命,拓跋焘心里绷紧的弦略松了些,放缓声气道:“你若想着,将来家族的富贵,其实今日也是值得的。何况,若是有什么失误出来,你固然要承担责任,朕心里也不会痛快。”   拓跋焘连说句安抚的话,最后还要带点威胁。贺佳缡知道,自己根本没的选,她是死定了不说,表现得好不好,还决定了她的家族日后能不能在皇帝眼皮子下面过好日子。她望着眼前的丈夫,苦笑了一会儿,抬头道:“妾认命了。只不知陛下给我多久的来日?”   拓跋焘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朕小时候亲历过母亲被赐死的苦痛,不想拓跋晃将来再尝一遍。还是趁着他尚不懂事的时候,早早了结吧。你也不用日日悬心。朕自当早早给你身后哀荣,追赠皇后,加封你父母兄弟,并叫太子永远记得你是他生身的母亲!”   贺佳缡眼光朦胧,略带怅然,曲了曲腰肢表示行礼,但问出的话却很犀利:“陛下为妾的身后绸缪了这么多!妾无以言谢!只是妾心里存一疑惑,想请陛下解答:陛下心里,可曾有过贺佳缡这个人?希冀着与她共度终身?”   拓跋焘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还是实事求是回答:“你是朕的嫔妃,将来的皇后,日后书史的人自然会为皇后列传,能留在史书里,不是强过留在朕的心里?至于‘共度终身’这种问题——”他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幼稚愚蠢得好笑,“呵呵”了两声才接着说:“朕又不是小家子里的男人,可以和家里妻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觉得问得有点蠢?”   贺佳缡满面落寞,遮掩都遮掩不住,咀嚼了好久才楚楚笑道:“妾明白了。但愿来生,找一个农户人家,一夫一妻嫁过去,过一辈子贫贱的好日子,也不要再入富贵帝王家。”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筒子们,说句话啊……孤独地更新,好痛苦……   ————————————————————————————   加班太忙了。明天更新请假。不出意外的话,后天10:00正常更新。 ☆、华枝春满   太子拓跋晃和公主拓跋昀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   笑逐颜开的新父亲——拓跋焘,在酒宴上喝得几近酩酊,满脸适意的酡红。当宗爱凑过来告诉他贺佳缡的死讯时,他也没有停下杯中酒,举起向群臣道:“昭仪贺赖氏,顾念祖宗之法,甘愿殉身。追封为皇后。”他转向崔浩:“身后谥号,还请崔司徒拟定吧。”   大家盛赞了一番贺皇后的贤德忠贞,以及殉国的勇气。至于贺皇后本人的想法,自然再无一人追思了。   皇帝在前朝庆贺,后宫中,则是皇后妃嫔们自己热闹热闹。   皇后赫连琬宁,抱着拓跋晃,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真切微笑,她一直没有生育,对将来能不能生育也没有把握,但此时怀里的这个小太子,一个月已经养得又白又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样子极为惹疼。赫连琬宁笑着逗他:“小乖乖,笑一个给大家看看!”   拓跋晃此时哪里会听着人的要求笑,先无意识地咧了咧嘴,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谢兰修听着他的哭声,心里酸楚难耐,可又怕自己太靠近拓跋晃,会忍不住喷薄母性,只好远远地站着,靠抱着怀里的小公主拓跋昀,来寄托思念。小公主却明显没有拓跋晃的气力,她实际出生只比拓跋晃晚半个多时辰,她哥哥大哭时把她也给惊醒了,可她只是低细地哼哼了一会儿,谢兰修轻轻拍了她几下,她倒又睡着了。   皇后把哭着找奶吃的拓跋晃递到他的乳母手中,对谢兰修的方向拍拍手说:“来,小公主也让我抱一抱。”   她从过来的谢兰修手中接过小公主,说了句:“好轻!”但见小公主虽然不胖,倒也是肌肤雪白,眉清目秀的样子,心里也挺欢喜,笑道:“不过养养就会好的。这孩子要是像娘,将来岂不是个美人坯子?”她无意中抬眼,恰见谢兰修的目光飘在拓跋晃的奶娘身上,一副痴痴的模样。   皇后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公主,又看看谢兰修,笑一笑道:“谢贵人,小公主叫阿昀,是么?”   谢兰修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是的。两个娃娃都是中午日光最好的时候生的,便取了这个名字。”   皇后笑道:“陛下为皇长子取了个‘阿析’的小名。我想着他阿娘,再想着这个名字——”她顿了顿道:“谢贵人还是有福的。”   谢兰修咽下喉间一口苦涩,强笑道:“命中有时直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如今有了阿昀,心里也满意了。”可她嘴上这么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到拓跋晃身上,见他两手攀着乳母的胸脯,吃奶吃得“咕嘟”有声,心里止不住的酸楚落寞,而再看那肉嘟嘟的小手上已经生出五个小酒窝来,更是恨不能去抱一抱、摸一摸。   皇后颇觉得她未免不知足,不过她是端仪的人,只笑了笑,道:“谢贵人喜欢孩子,以后常到我这里来瞧瞧就是。将来两个娃娃长大了一些,也是最好的玩伴呢!”   *******************************************************************   拓跋焘没有食言,虽然此刻刘宋方历大战,国力虚弱,且刘义隆身体孱弱,又少了檀道济这个肱股大臣,但他并没有趁虚而入,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辽西的北燕。   北燕夹在高句丽和北魏之间,加上内乱,早已衰败不堪。在它强盛的时候,曾与还是拓跋珪当政时的魏国恶战连连,两国嫌隙极重,如今它一蹶不振而北魏却如日中天。形势翻转来,北燕现在的国主冯弘自己都知道,燕国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拓跋焘安稳地计划着一切,先遣人在漠南驻军,挡住与北燕交好的柔然,又御驾亲征,将北燕国都龙城牢牢围住,断绝了城里的饮水和粮食,然后派了几支小队伍把龙城周围的城池一一打败,插上魏国的大旗,杜绝了北燕的援军来助,然后静坐军帐,等待北燕自己投降。   冯弘倒有帝王的气节,咬着牙忍饥挨饿,就是不降,可惜世上君王家,大多是祸起萧墙的。他自己的后宫里,一直以来暗涌的浪潮,把他推向了灭国的结果。   冯弘是抢来的皇位,篡位前宠爱小妾慕容氏,大约和慕容家出美女美男有关,哪个男人不会心动到丧失志向呢!登极之后,他便一意孤行废黜嫡妻王氏,连同王氏的儿子一起不受待见,立慕容氏所生的幼子为太子。王氏怨望之心可以想见,王氏的三个儿子更是满腹牢骚。如今国将不国,父亲又毫无父亲的样子,三位北燕皇子偷偷逃出来,投降了拓跋焘。   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拓跋焘当然很高兴,于是他对冯弘的长子冯崇进行了一通阔气的加官进爵:拜为侍中、都督幽平二州东夷诸军事、幽平二州牧、车骑大将军、领护东夷校尉,爵封辽西王,以辽西十郡为封邑,直接把冯崇的父亲冯弘给架空了。冯弘空有一个龙城,其他啥都不剩了。   走投无路的北燕皇帝冯弘,只能将自己的小女儿冯清歌送给了拓跋焘。拓跋焘在军帐中,见到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倾国倾城,睁着怯生生的大眼睛,不由上前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正好,右昭仪的位置空着,就留给你吧!”   魏军带着北燕公主呼啸退兵,留给老丈人冯弘滚滚烟尘和一个烂摊子自己收拾。   凯旋的拓跋焘高高兴兴带着北燕公主冯清歌来到皇后赫连琬宁那里,与大家会面。   十二岁的北燕公主,身量未足,站在拓跋焘身边后就是个孩子,可就算是孩子,也很美啊,大约她母亲慕容氏的血统实在把相貌传到了极致。宫里来了这样一个美人,而且还没有进幸,就封了昭仪的高位,拓跋焘的嫔妃,人人心中都是酸溜溜说不出的滋味。   拓跋焘扫视了一下他收集的这些个莺莺燕燕们,对皇后说:“阿琬,贺皇后刚刚驾鹤西归,春华宫就收拾给冯昭仪住好了。”   冯清歌一听自己要住才死过人的宫殿,心里免不了打鼓,怯怯地瞥了身边的拓跋焘一眼。拓跋焘像宠溺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小脑瓜,笑眯眯说:“不怕,我经常过去陪你。有个男人在,又是当皇帝的,阳气最重,没什么妖魔鬼怪敢进去。好不好?”   皇后撇过头,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可巧此时后面传来拓跋晃的哭声。拓跋焘爱儿子,出征几个月没有见他,还有些想念,立刻抬起脸来笑道:“阿析在哭?抱出来我瞧瞧!”   抱出来的拓跋晃正在吃奶,滚圆的脑袋,滚圆的脸蛋,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孩子一个月一个月都不一样,此刻的月龄,正是好奇心初起的时候,连奶都不吃了,转过头来看自己阿爷。拓跋焘伸出一根手指点一点他的鼻子,拓跋晃就“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拓跋焘看这个爱巴物儿,忍不住把他从乳母手中抱过来,托着胳肢窝,上上下下举着逗他玩。   拓跋晃越发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阿析!阿析!”拓跋焘唤着儿子的小名,凑到他脸蛋上左右亲了亲,又蹭了蹭。小孩子的脸变得最快,刚刚还在笑,这下子又猛地大哭起来。拓跋焘奇怪道:“怎么了?”   赫连琬宁忙上前,把拓跋晃接过来,笑道:“陛下的胡子茬儿把孩子的小嫩脸扎痛了。而且,刚刚吃得好好的,突然没的吃了,他不是饿了吗?”   拓跋焘摸了摸自家的脸,果然脸颊上一层短短硬硬的胡茬儿——军队里哪有心情管这些,自然是粗糙得慌了。他看看儿子吃奶吃得香,不去打扰,又回头瞧着自己新纳的冯清歌,一洗刚才怯懦无措的样子,偏着头好奇地盯着可爱的小拓跋晃看,嘴角还带了点笑意,忍不住又要去逗弄她。   他总是那样的旁若无人,又捏了捏冯清歌孩子气的苹果脸蛋儿:“眼睛都看直了!你看你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能给我生儿育女啊?”   冯清歌瞟了他一眼,两朵红霞飞上脸颊,她对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男人都还很陌生,飞快地低下头去,试图掩盖自己的表情。   拓跋焘笑了起来,环顾四周道:“阿昀呢?这阵子可曾养胖了些?”   赫连琬宁道:“谢贵人专心在飞灵宫带小公主,等闲不怎么到这里来。妾也抽空去看过一两次,小公主比生下来时胖多了。不过身子骨不是太好,已经发了两回烧,谢贵人半夜传召太医给公主瞧病还不止两次,她也是累坏了!”   拓跋焘这才发现,自己进门都没有去找寻谢兰修的身影,他心里微微有一些歉疚,对赫连琬宁道:“那阿琬你派人送冯昭仪到春华宫吧。我去飞灵宫瞧瞧阿昀。”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主义文风,别指望1v1哦。   拓跋的爱好就是收集公主,后宫无数公主…… ☆、相思不露   和皇后宫里的热闹比起来,飞灵宫简直是寂寞冷清透了。   门前的梅花倒是开花了,只是也快凋零,拓跋焘身在战场时,只虑及天寒地冻,士兵们是否会厌战,却不会考虑宫廷里,这个时候会有什么花开。此刻,他伸手拈了一朵开得还好的白梅嗅了嗅,没有闻到诗文中说的那种幽香,不由疑惑那些闲得无聊的文人墨客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当人离远了,梅花的暗香反而浮动起来,浸入鼻端,拓跋焘漫漫回头,还没瞧清楚门前的白梅,倒是帘子掀起时室内传来的香味又盖住了前香,格外吸引人。   “陛下!”帘内的宫人们纷纷下拜。拓跋焘只好回头,问道:“谢贵人呢?”   “这儿呢!”谢兰修抱着阿昀从里面出来,含着些笑,但也有些说不出的不同之处,拓跋焘怔怔地望着她盈盈下拜,那还没找出不同之处的脸就低了下去。   “阿修。”他说,“让我看看阿昀。”   她顺从地把小公主递到他面前:这果然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虽然瘦一些,但是脸颊也还饱满,眉目清秀,更衬这张不大铺张的小脸。拓跋焘小心地接过女儿,刚想亲一亲,突然想到自己脸上的胡茬儿还在,便停住了手,只抱在怀里,对谢兰修说:“比阿析分量轻好些。听说病了好几次,让你吃苦了。”   谢兰修看着他怀里的女儿,浅浅一笑:“还好。有个可担心的人,倒也不觉得寂寞。”   拓跋焘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摩挲着阿昀的脸颊,见她不像哥哥阿析那么爱笑,倒也有些心疼她,对谢兰修道:“孩子都是我的宝贝疙瘩。阿昀这里需要什么,你只管问我要,谁敢怠慢她一分,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朝旁边的乳母点点头,示意她们把拓跋昀抱走,又叫自己身边服侍的人过来。   谢兰修见他的人端进来好大一只澡盆,奇怪道:“咦,陛下要做什么?”   拓跋焘笑道:“想在你这儿沐浴。你伺候得最好!”   谢兰修这才有了些平常的姿态,啐了一口道:“敢情就指着我这个!”却还伸手帮他解衣。拓跋焘舒适地躺在热水里,任谢兰修把暖暖的水撩在他身上。征尘拂尽,浴桶里淡淡的蔷薇水香味掩住了他身上淡淡的汗气,拓跋焘在热腾腾的水中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阿修,我娶了北燕的公主。”   撩水为他洗浴的手顿住了,过了一歇才又动作起来,耳畔她的声音淡淡的:“听说了。还听说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恭喜陛下了。”   他却突然睁开眼睛,要发火似的看着谢兰修,但是这火始终没有发出来,只是目光锐利,带着挑衅:“比你美!”   “妾本来就不过岸头蒲柳,自然知道自己的斤两。”谢兰修毫不示弱,“蒙陛下错爱,妾感恩戴德,从不敢生妄念。”   拓跋焘沉沉地冷笑着不说话,谢兰修能够感觉到他心头积聚的阴云总会爆发成雷霆,她知道自己这个举动错了,可是内心就是有说不出的别扭,因而也面无表情地继续为他沐浴,绝口不提一句稍显歉意的话,更不肯用他一向喜爱的殷勤小意儿去讨好他。   原以为他生气,会拔脚而走,或者揍自己两巴掌,没想到他从浴桶里赤条条站起来。谢兰修瞠目结舌,稍稍打量了他一眼,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直视,低下头道:“陛下洗好了?”   拓跋焘不发一言,突然伸手扯住谢兰修的手腕,谢兰修以为又要被他打了,闭着眼睛准备挨着,可是突然被他一拉,身子不稳,不由自主地栽了下去。她手忙脚乱地舞着,已经来不及了,“扑通”一声,就已经被暖暖的水淹没了。她差点喝了口洗澡水,还好马上又感觉自己的头被托起来伸出水面上,大口呼吸了两下,眼前面水光模糊,啥都看不清,隐隐可见他的脸离得好近。   人在水中有求生的本能,心慌得抓住什么都会死死地攥紧。谢兰修是过了很久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拓跋焘的胳膊,抠着没放手。拓跋焘似乎有了点笑意:“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把她脸上糊住的青丝撩开,轻轻拧了一把皮肉,又伸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内外衣服都扯开,湿漉漉地丢在浴桶外面。   谢兰修这才理智起来,又羞又怒,推着他道:“干什么!干什么!”   拓跋焘在水中压制着她乱舞的手脚,暧昧笑道:“这样子不好么?”   谢兰修从小受教都是极为端方的,红着脸说:“妾当伺候陛下,只是……”“没有只是!”他低头吻她湿淋淋的脸颊和嘴唇,霸道地说,“后宫嫔妃,只有听话的份儿!”   她纵使想不听话,也斗不过面前膂力超群的男人,只好“听话”。他故意用硬硬的胡茬扎她的面颊,故意亲她最怕痒痒的耳朵后面,故意用她最感羞涩的姿势,像个孩子似的报复她刚才的冷漠。她先还求饶,后来发现求饶也没用,只好乖乖领教,最后嘟着嘴和他生闷气。   果然这个娇气的模样最惹他怜爱,拓跋焘尽兴之后,笑融融把她从浴桶中拉出来,他有备好的寝衣,她却毫无准备,只好带着遍身的水珠被他裹挟着到榻边,拿被子当了浴巾,拂拭完后丢在一边。   “我去拿衣裳……”   “不许!”他恶狠狠说,脸上装出来的神色瞬间就被笑代替了,一把将她扯到暖暖的被窝里抱着,上下其手了几轮才说,“这个样子最好看。”   谢兰修又气他,又有点小小的甜蜜感,背过身子不理睬。他的手便从后面伸过来,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项上:“阿修,你瘦了。是带孩子累瘦的,还是想我想瘦的?”   谢兰修吸溜吸溜鼻子,扭扭身子不让他碰:“没有瘦!”   “还没有!”他轻声地呵斥她,伸手在她腰上、腿上各捏了一把,“你看看,还有多少肉?看来还是得盯着你每天吃半斤肉才行!”他又厚颜无耻地探过脑袋来:“不过,肯定是想我想瘦的,我在外头几个月,你能不想我?”   “不想!你个狠心贼!”她说得语带泣音。   这一骂终于让拓跋焘心里舒坦了,他笑道:“怎么,还在气我娶了别人?”他低声下气说:“没办法,冯弘怕被我打,一定要把他如花似玉的闺女儿送给我。你说我不要吧,既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也惹得人家姑娘顾影自怜:‘我是不是丑得没人要啊?’我是好心肠的人,只能勉为其难娶了!”   谢兰修“噗”地一笑,明知道他故意油嘴滑舌,却不讨厌他这个样子。迎娶北燕公主,一来是公主美貌非常,他有这样的战利品自然是高兴的;二来也是他作为国君摆出的姿态,日后再有类似情况,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彰显他都是“仁义之师”。   *******************************************************************   春华宫里,也是春景方好。北燕公主冯清歌素来是在父母的爱宠中长大的孩子,还有些洗不脱的孩子气,虽在异国远离父母,偷偷哭了两回鼻子,但想着阿爷临送她出嫁时,那悲悲戚戚的模样,想着自己作为和亲的公主,将来或许能抵挡无数刀兵战事,倒也有些磅礴之气,给自己壮胆,一定要在北魏的宫廷里好好生活。   拓跋焘进春华宫便觉得耳目一新,四处芳草萋萋,点缀着各色茶花,早开的桃树李树一片灿然,争奇斗艳,芬芳四溢,简直是人间仙境!   冯清歌正在指挥宫女:“我的两只鹦鹉放在窗洞这里,要晒得到太阳,但吹不到风的地方!……”   她眼睛尖,突然看到了没有通报就进来的拓跋焘,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盈盈下拜:“陛下万安!”   拓跋焘笑道:“免礼。你没被朕吓到吧?”   冯清歌摇摇头,站起身来,还不忘把自己的裙裾整理得整整齐齐,仪态万方,连小小细节都不遗漏。拓跋焘到她面前,恰好见她的两只鹦鹉在架子上清理羽毛,笑道:“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我再叫人给你弄几只鸟儿来就是!”   冯清歌摇摇头,伸手捧着鹦鹉的架子:“这是故国带来的东西,不一样呢!”   拓跋焘脸色微微变了变,又笑着说:“故国的东西都是好的!你还想要什么呢?”   小公主从小不识愁滋味,霎霎眼睫毛,偏着头说:“暂时还没有想好。心里最想自然是阿爷和阿娘,可惜他们又没有办法过来!”   拓跋焘重新换了适意的笑容:“是啊!不过两国交好,以后见面也不是没有机会,对不对?”   冯清歌感激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突然想到刚来的几日,教导她魏宫规矩的老媪都会告诉她服侍帝王的具体工作,想着那些令人面红耳热、心跳不已的细节,冯清歌不免害怕担忧,不由又抬眼瞟了瞟这个权倾北国的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喂,作者君,你的节操碎了一地! ☆、借刀杀人   她虽然美,但是从身体到心思都还是小孩子。拓跋焘轻轻撩一撩她的头发,便见她紧张得发抖,他觉得好笑,问道:“你还不是大姑娘吧?”   冯清歌胆怯地摇摇头。拓跋焘叹息地笑道:“你不用怕的,我不伤害你。我慢慢等你长大就是。”他抚着膝坐在她面前,看着她朱砂色的衣服和浓浓敷着朱砂色胭脂的嘴唇,开口问道:“你在家,和谁最亲呢?”   冯清歌望望天花板,掰着指头算着:“阿爷、阿娘、奶娘、小绿、小紫……还有阿兄!”   小绿小紫大约是她的侍女,阿兄是谁?拓跋焘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问:“你的阿兄,不是在做我的辽西王吗?”   冯清歌摇摇头,有些不屑一顾:“陛下说的是我大兄?我可不喜欢他!整天都像有人欠了他什么似的!尤其是他对我阿娘,一点好脸色都没有过!阿爷说,立天下未来之主,首要立贤,立贤才能保得了国祚长远。他却不能理解,总觉得阿爷的天下就该当是他这个长子的似的!……”   “哦!”拓跋焘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跟你亲的阿兄,应该是你阿母的孩子!”   “是的!”冯清歌点点头,“我四兄,叫冯王仁,从小就仁义有修为,对我格外好,对阿爷阿娘也格外孝顺。阿爷总说,四兄最像他,也最贤德,将来天下就是要这样的贤德之主。”她眨眨眼睛,有求于他,因而带着些讨好的笑容:“陛下神武,妾早就听阿爷阿娘说了,所以才将妾献与陛下,希望能与陛下共结姻好!既然都是一家人,以后我四兄也要靠陛下栽培!”   拓跋焘干干一笑,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抚了抚面前小美人儿的脸颊,笑道:“朕自然要栽培你四兄!他既然和你这么要好,就叫他来我这里吧,时常可以进来陪你玩——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没有忌讳。”   冯清歌虽然不大谙世事,但也不是一味痴愚的无知小女儿,拓跋焘的话虽然听起来美好,她还是立刻听懂了其间的阴谋。她张着嘴,眼睛里水蒙蒙的:“陛下……我……我说错了……我四兄,虽然跟我要好,可是他……他还小,哪里离得了爷娘的身边?”   拓跋焘笑道:“你不是比他还小,不是也离开了爷娘的身边?你还是个女孩子,更应该被疼惜呵护才是,不也离开了爷娘身边?放心吧!你看你大兄、二兄、三兄,朕哪一个不给厚恩?将来你阿爷百年,自然还是让你四兄回去继承大统!不过是现在召他过来玩一玩而已!”   冯清歌攀住他的胳膊,泪流满面地摇着:“陛下!陛下!我……我还不够服侍陛下么?”她看了看左右宫人木木的神色,顾不得不好意思,咬着嘴唇,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妾虽年幼,愿以蒲柳之姿,侍奉陛下……”   拓跋焘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对她微微一笑:“清歌,你太小了!我做不出这种事。等你四兄来,陪你一起长大。我会很疼宠你的,放心!”   *******************************************************************   “冯弘答应归顺,也送公主和亲。”拓跋焘对朝臣说,“不过,要显他的诚意,还是要将太子冯王仁送过来,才像样子。”   他要冯弘把太子送过来当人质。不过国书寄到北燕,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很疼爱幼子的冯弘断然拒绝,其间也少不了皇后慕容氏枕边吹拂的火气:“妾的女儿已经被陛下送到那个见不到的地方!如今儿子也要送去不成?你想想燕国的前身、慕容皇朝的耻辱,就算是‘凤凰儿’(1)后来复了国,又留了多少笑柄?你也想咱们儿子步这个后尘?!”   冯弘虽然是篡位的君主,但还算是个要皮要脸的皇帝,终于流着泪仰头长啸,不顾大臣劝谏自己送走儿子冯王仁的奏疏,打发了北魏使臣,决意与刚刚缔结为亲家的北魏撕破脸。   女儿自然是不想着还能要回来了。好在听说在拓跋焘那里还算受宠,也顾不上了。冯弘思来想去,自己苦守的龙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北魏的兵力只消弹一弹手指头,自己就会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只能投靠更为东北边的高句丽。   没想到高句丽傲慢轻慢,面对冯弘的求援,只派了一名来使,且称呼他这位燕国皇帝为“龙城王”,几乎就是把丧国的嘲笑戳到冯弘的脸上!   人,越是窘迫,反而越是矫情。冯弘一怒之下,得罪了高句丽的来使,高句丽扣押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冯弘及他的妻妾儿女。此刻,拓跋焘一纸书信轻飘飘递送到高句丽国主那里,索要冯弘,要将他重新扶植到北燕皇位上。素来和北魏关系很差的高句丽,立刻杀死冯弘,以及他的子孙数十人。   曾经不可一世的北燕,至此灭亡。   小公主冯清歌知道了父母兄弟的死讯,伤心得痛哭一场,把自己关在春华宫不肯吃饭。拓跋焘到春华宫的时候,恰好听见她在摔东西,瓷片粉碎的声音,漆器着地的声音,还有硬木的案几甩到地板上的声音。拓跋焘眉头拧起来,不等宫人为他掀帘子,自己一把扯开,恰好一件白瓷花瓶碎在他的脚下,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冯清歌气急之时,也顾不得害怕,气哼哼地直视着面前的拓跋焘,昂起头,一副“我已经国破家亡,无可畏惧”的神情。   拓跋焘反而弛然下来,对面前这个一脸怒气的小女孩说:“我本来还想着向高句丽要回你父母,没想到高句丽是如此蛇蝎心肠,竟然……唉!”   冯清歌眼睛里泪水直流:“可是陛下那时为什么非要让我四兄到这里来?!”   拓跋焘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脑门,叹息道:“我原是一片为你的心,哪里想得到……”他诚挚地低下头,对眼前的小小人儿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思虑不周全,以至于你父母家人误解,不想竟然闹出这样的悲剧来!”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贵重的细瓷,递到冯清歌面前:“你要撒气,只管撒就了!”又回头对宗爱道:“到库房里,再看看有没有瓷器了,多捧些过来给冯昭仪。”   冯清歌看不透他的心思,但觉得他的话还是让人心里有些生暖,那躁郁之气散开,便觉面前这高大的丈夫是自己终身的倚靠,她在家时也是任性惯了的,此刻忍不住就扑到拓跋焘的胸怀里,“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拓跋焘像哄小女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头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又说:“朕素来粗心,不会对女人说话,带你去见个人,让她来劝解劝解你可好?”   *******************************************************************   他把眼睛哭得肿肿的冯清歌带到了飞灵宫。谢兰修不意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放下怀里的小公主,向两个人见礼。   拓跋焘笑晏晏道:“冯昭仪遭逢家难,心里抑郁,我也不知怎么劝解才好。谢贵人读书多,有学问,还是你来开解冯昭仪的好。”他略略挑眉,看着谢兰修,谢兰修撇撇嘴,知道他的意思,但也无法违拗。   他散开腿,肆意地箕坐着,阿萝上来奉茶,正眼儿都不敢瞧他。拓跋焘轻轻地呷着茗饮,对冯清歌道:“飞灵宫的茶是一绝,你也尝尝看。有此异香,自然解忧。”   冯清歌依言小口啜了些茶汤,皱了皱眉,放在一边。谢兰修对阿萝道:“还是送些热牛乳来给昭仪。”她是第一次见到冯清歌,这位北燕的亡国小公主虽然不事梳洗,小脸儿有些黄气,眼睛也肿了,但是脸架子和五官都极美,看得人心都化了似的。谢兰修忖了忖,和善地说:“妾只听说北燕国主被高句丽所弑,想来昭仪也是因此而愤怒伤怀吧?”   冯清歌揉了揉眼睛,语带哀音,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讲给谢兰修听,时不时瞟一瞟坐在一旁的拓跋焘,见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自管自在那里品茶。冯清歌最后哭着说:“……如今国破家亡,我恨不能随了父母阿兄去了才好……”   谢兰修在闺阁的时候,最好读的是兵书和史书,那时候单纯,只是为了下棋时能够学得其间的计法,以谋求赢过徐羡之,如今发现,万物道理相通,便能一眼瞥见根底。拓跋焘经过这些年的磨砺,用兵之法、治国之法越加娴熟老练,冒险勇进的仗打得越来越少,但下手越来越毒辣。这招“借刀杀人”,一下子打准了冯弘的“七寸”,逼得他投靠高句丽;又假作好人,轻飘飘一书“要人”,使爱猜忌的高句丽对冯弘痛下杀手。一石二鸟,兵不血刃,便灭了燕国。而傻乎乎的燕国公主冯清歌,竟然还当他是好人!   可是他坐在身边监视着两个人的聊天,谢兰修识时务的人,绝不敢说不利的话。只好拣着拓跋焘爱听的话说:“高句丽乃翻覆小人,着实可恶!昭仪此刻伤怀也于事无补了,还是要等陛下筹谋,如何攻打高句丽,为昭仪报此血海深仇!” 作者有话要说:  (1)“凤凰”慕容冲被纳入苻坚后宫,思谋复国的故事。这个故事很有名,且很败坏三观,不说了。 ☆、清风入耳   冯清歌含着泪点点头,泣道:“我与高句丽的血海深仇,还望陛下能帮我报仇!”   拓跋焘笑笑,点了点头。   送走冯清歌,拓跋焘没有回去,他适意地在飞灵宫的院子里徜徉了一会儿,见那株梅树,花朵谢了,叶子却长得很好,不由探了头看了看,转头对谢兰修道:“花儿都凋谢了!”   谢兰修笑道:“这是自然,陛下出征前,还未到花期,转眼,花期已经过了。树犹如此……”她蓦地停口,下半句咽了下去。拓跋焘果然带着她熟悉的打量猎物的笑意扭过头来,问道:“怎么不接着说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谢兰修把桓温的名言念完,倒也觉得自己磊落,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时序代谢,使人怅然。”   拓跋焘到她面前,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颌:“你今天又有感触了?说来听听。”   谢兰修最厌被他这样考问着,就像小时候读书,阿父也喜欢突袭考察她一般。小时候她该背的书背不住,阿父会拿巴掌抽她的手掌心,也就当是痛一下,可会惹得她又羞又愧哭半天鼻子。如今被他这样眈眈地考问,一言不对,更不知是怎么样的结果。谢兰修故意别过头说:“我有什么感触?陛下问到树,我就说到树,仅此而已罢了。”   拓跋焘笑道:“宣明公的女儿,听了今日冯昭仪的家事,劝得如此堂皇,我倒不信,她心口如一。”   谢兰修亦笑道:“陛下欲为爱妃报仇雪恨,深情厚意,溢于言表,这样的千金一诺,君子重德,妾自然是感念万分。”   他要听这些话,她就说这些话给他听,反正说一说又不掉块肉。与君王相处,哪里有那么多真心相待!   拓跋焘笑意有些冷峻,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她推磨似的话,他也顺水推舟推磨似的来:“阿修,我对你,岂不比对她们更要重然诺?冯昭仪与高句丽的深仇,我尚且不能不管,你我相知相许这些年,你与刘义隆的深仇我更是铭记在心。”   谢兰修色变,瞪着眼睛道:“我与刘义隆没有深仇!”   “杀父之仇还不是深仇?”   谢兰修咽了口吐沫,深吸了口气说:“杀父是深仇,但是若是陛下为我报仇,而使南国百姓涂炭,谢兰修就是千古的罪人,非但没有为阿父报得成仇,反而为他蒙羞了!”   拓跋焘挑挑眉,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果然见她说起国家,还是一派凛然傲骨,从不在这方面阿谀佞幸。拓跋焘点点头道:“好吧……忘了告诉你,蠕蠕的国主吴提,准备与我国交好,因而送他的妹子到我这里来。”   谢兰修无意识地撇了撇嘴,目视拓跋焘不语,拓跋焘无所谓地说:“我纳了。”旋即又道:“你不许说‘恭喜陛下’!”   谢兰修冷笑道:“那我说什么?陛下是爱见我妒忌得撒泼打滚么?”   拓跋焘微微一笑,挥了挥巴掌:“你要敢撒泼打滚,我就揍你,不信打不服你。”谢兰修硬邦邦回道:“妾不敢!”扭身想走。拓跋焘一把拉住她,稍稍用些力扯到怀里,轻声道:“你还是妒忌了!”   谢兰修不去看他灼热的眼睛,别过脸道:“‘得意一人,是为永华;失意一人,是为永讫’。妾不敢妒忌,也无需妒忌。”她感觉拓跋焘的手轻轻拍在她身上,似乎带着轻微的叹息声,谢兰修的泪水突然倾泻而出。拓跋焘把她的头揽在怀里,说:“你何苦这么端方?压抑着自己,好受么?”   他一个一个往宫里娶,一个一个名列高位,还一个一个说给她听。谢兰修恨他的薄情,更恨自己: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很正常,却为什么要为他暗暗伤心难过;但是明明伤心难过,却又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强装无所谓?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恨他,头在他胸怀里,手被他箍着使不上劲儿,只有牙齿还是极好的武器,想也没想,狠狠在他胳膊内侧咬了一口。   疼痛避让是本能,拓跋焘一下子撒了手,一看谢兰修糊得一脸泪迹,只好自己揉揉胳膊无奈道:“没羞!亏你还是个当娘的!”   她撒泼咬人,他也并没有来揍她。   谢兰修抬手擦眼泪,狠狠说:“陛下心里所想,妾不敢妄自揣测。妾宁愿长门清净,不惹尘埃,好好带大阿昀,也就此一生满意了!”   拓跋焘缓慢地眨动着眼睛,突然说:“阿修。我在洛州驻防的将领,接到了你姊夫的来信。”   谢兰修低着头听他淡淡地冒出这一句话,联想着北燕公主冯清歌的家事国事,突然心里发凉,她抬起头懔然问道:“他说什么事?”   拓跋焘散散道:“不过是交好的话,希望免却刀兵,大家彼此好好过日子。”   谢兰修琢磨着他的话,也琢磨着他的表情,觉得他坦然,但不知道有几分是装出来的。她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陛下怎么认为?”   拓跋焘道:“我这会儿心思在北边,暂时不想南边的事。现在么,一切形势都大好,胡夏没了,北燕没了;蠕蠕的郁久闾吴提,北凉的沮渠蒙逊都主动归顺来朝;打败高句丽之后,我也就没有什么肘腋之患了。然后……”   然后就是刘宋!谢兰修暗暗想着,等他继续说。拓跋焘却没有继续说,回首望着门边的梅树,颊上浅浅的笑意,显得真切。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嚼着先前这句话,蓦然道,“我是君王,不是权臣。桓温之功未尽,不过是篡夺的小心思;我心里装的是天下!”   谢兰修冷笑着逼问:“陛下的天下,可是黎民百姓的天下?可是仁义道德的天下?”问得不计后果。   拓跋焘默然,好一会儿微微笑道:“阿修,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与我说话。我们俩,什么时候互相间说话不用算计,直来直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该多好!”   谢兰修冷冷道:“妾身低微,‘这样子说话’该如何说,请陛下先放个样子。”   拓跋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弛然一笑:“好,我说。阿修,我娶再多人,心里装的是你,你信不信?”   谢兰修被这句简单直白的话震晕了,瞠目结舌,半日无言以对。   *******************************************************************   刘义康,因在刘义隆重病垂危的时候,矫诏弄权,擅杀名将檀道济,以欺君大罪革除彭城王爵,左迁江州为刺史。   江州是荆州下的一小郡县,但地处要冲,也是重镇。刘义康遭逢这样的大变,落魄了一阵子,消沉了一阵子,在江州刺史的府中闭门杜客,每天闲来弄弄花草鹰犬,或是逗弄逗弄小女儿玉秀,虽是消磨了英雄志,不过日子也还算惬意。   玉秀虚龄快四岁了,十足年龄三岁,正是可爱的时候。一头乌发覆额,衬着白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圆圆脸蛋,任谁看了都想轻轻捏一把。   刘义康宠女儿是宠在脸上,见到她就是笑得合不拢嘴。此刻,拿着一枚玉饰在逗她:“玉秀,到阿父这里来……跑得快,这个小玩具就送给你!”   小玉秀偏了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父亲,然后不屑地扭过头,迈着两条小短腿往另一边走。谢兰仪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指指摸着鼻子尴尬不已的刘义康道:“你女儿眼界高,这些东西她哪里看得上眼?”   刘义康问:“那她喜欢什么?”   谢兰仪抿嘴笑笑,从屋里神秘兮兮拿了件什么东西,离得老远对玉秀晃一晃:“玉秀,你看这是什么?”小丫头瞪圆眼睛看看谢兰仪手里的东西,突然咧嘴笑了,飞一般地交替着两条小短腿,扑到母亲怀里,涎着脸喊:“阿母最好!阿母最好!给阿秀!……”   刘义康定睛一看,谢兰仪手里的是用石蜜制成的梅脯(1)。小东西见到好吃的,流着口水就往起凑,小嘴里也跟流蜜似的,“阿母”长,“阿母”短,奶声奶气的,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刘义康瞅瞅手里的玉佩,无奈地叹息摇头,其词若憾:“坏小囡!就知道吃!别长大成个胖子!”   谢兰仪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女儿跟你那时候似的?”   刘义康凑过去,见玉秀的小嘴儿边上都是淌下来的石蜜渍,犹自伸出小舌头,舔个不歇。他啧啧嘴说:“阿秀!可别这副小家子样!你运气不好,早生几年,阿父那里什么好玩意儿没有!岭南的荔枝和龙眼,白马寺的甜石榴,华林园的仙人枣,报德寺的含消梨……都是上佳之品,等闲人吃不到的,阿父都有!”   这话,惹得谢兰仪更要对他白眼相向:“过气的话,说了也不怕寒碜!”她掏出绢子,为玉秀擦净嘴角,放她自去玩了。这才又对刘义康道:“我后来才听说,你那时好大手面!进贡的物品,好的归你,次一等的才入宫;陛下吃橘子,嫌没有甜的,你大言不惭说你府里多得是上好的柑橘,还拿了给陛下尝尝——你不是找着遭忌,还是什么?!”   刘义康腆着脸道:“我对阿兄实心,从来不玩虚头。”   “嗯!”谢兰仪嗔道,“背着他和刘湛商议着矫诏也是你——从来不玩虚头!”   刘义康撇撇嘴,一副无奈的样子。他心里也未免有些郁闷:若是刘义隆身子骨好,他一心一意做辅佐的贤王,还真的没有过他想,哪知道世上的事情会那么错综复杂!原来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哥俩,现在猜忌到这个份儿上,自己惶惶不可终日,阿兄大约也防备自己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1)吃货作者来科普一下:其实吧,石蜜就是蔗糖,甘蔗里提炼的糖,今天不稀罕,当时可是比贡品还珍贵的玩意儿。据说中原地区此物不靠“进口”,要到唐代。这个石蜜梅脯,就是白糖腌话梅。不过,看齐民要术上那些好吃的做法,感觉口水还是“嗒嗒”的,制法讲究啊,舍得时间和精力啊,一定比现在香精色素做的东西好吃。   ---------------------------------------   各位读者,今天是平安夜,首先说一声merry X-mas!今晚大家都萌萌哒~~~   其次,含泪请假,今晚有私人活动,作为一个一直裸更的悲催作者,一天不写,第二天就只能请假了。对不起大家,不过,也给我一天自由吧!555……滚下……   祈祷千万不要掉收! ☆、盛筵难再   刘义康到他刺史的衙署里,公文堆积在那里,上面都积了尘土。刘义康看着这些案牍就觉得心烦,挠挠头,皱着眉对身边的亲信徐湛之、范晔等道:“还是你们处理掉算了,我现在瞧着这些案牍就头疼!”   徐湛之就是会稽长公主之子,年纪虽轻,倒还稳重,笑融融道:“大王,下臣能分忧的,都已经处置掉了,这里留的这些,都是下臣不敢擅自做主的,还是大王您勉为其难过目一下吧。”   范晔却是一派竹林雅士的风格,在衙署也不穿官服,宽袍博袖,散淡清净地摇着一把扇子,笑道:“案牍劳形,我也素来怕这些东西。不过,大王既然还任着江州刺史的职位,礼宜‘在其位,谋其政’。”   刘义康叹口气道:“我从前又何尝是懒散的人?如今……只叫‘心寒’罢了!”   何止心寒,他简直心灰意冷。刘义隆生病时,都是他刘义康一人处理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句话出来,很少有被各司驳回的,家里也是宾客辐辏,车马盈门,权焰熏天。如今落魄至此,其他不说,光这冷清就叫人够难受的。   刘义康坐到案前,掸掸公文上的灰尘,拿起一本看了看,叹息道:“陛下仁慈,蠲免荆州的钱粮,将本岁的徭役从十三岁提升到十五岁,养民生息是做得够够的了。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我这里养兵的钱又剩几个?春季要疏浚河道,民夫比以往少了将近一半,事情怎么去做?难难难!”   他这厢发牢骚,那厢两个心腹都低了头不说话,人无权,举步维艰;从权力的顶峰掉落下来,这个心理落差更是难以言喻。刘义康随便批复了几行字,把公文放在一边,自嘲道:“反正我这里批下去,还有人要汇报到京里再处置,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阿砖(范晔小名),你在写的史书,如今进展如何了?”   范晔之前因为对太妃薨逝未尽国丧礼仪,贬斥到庙堂之外,幽愤了多年,为了排解不得志的情绪,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删改各家写的后汉书,而为自己一家之作。范晔笑道:“大王见笑了!左迁时倒写了不少,如今反而进展得慢了,还有不少未曾落墨呢。不过下臣自以为这本《后汉书》精意深旨,比那些杂家的《后汉书》好得多了!就与班固的《汉书》比,也不会逊色!什么时候,带一本请大王斧正!”   刘义康摆摆手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小时候不好读书,被阿父骂了多少次,如今在家偶尔读读《汉书》,读到淮南厉王刘长之事,心里便是百味杂陈啊!刘长尚能善终,我却不知有没有汉文帝来做阿兄啊!”   出口又是牢骚!刘长是汉文帝刘恒的弟弟,跋扈专擅,最后谋叛朝廷,但汉文帝仁慈,只是把他削去王爵,发配异地,还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倒是刘长自己无法忍受屈辱和落差,愤而自尽。刘义康拿刘长自比,徐湛之的瞳仁不由闪了闪,忙低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神情。   这时,刘义康从书简里拣出一封信,自己先“咦”了一声,然后挑眉道:“北魏真的回信了!”   徐湛之和范晔忙探过头去看。刘义康也不避他们俩,大喇喇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抖开,读了读笑道:“北魏也算知趣,这会子他自己四面楚歌,再和我们打也顾不过来。恰好我妻妹在他那里也是个宠妃,两国能够交善,总强过交恶。他也客气……”   他蓦地说不下去了:北魏是客气,馈赉好马和好鹰——与那时馈赉檀道济的如出一辙。   刘义康多留了个心眼,笑道:“不过,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合起信纸,若无其事。   *******************************************************************   回到府中。刘义康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不是因为担忧害怕,而是突起的一阵妄念,让他陡生希冀,也陡生犹疑。   他抱着玉秀逗弄了一会儿,心事重重,也没有平时那么专注。小孩子识人神色最灵,在他膝上摇摆了一会儿,便嘟了嘴道:“不好玩!我要阿母陪我!”   谢兰仪自然也看出刘义康的神色不对劲,对玉秀道:“都过午了,该去睡觉了。如今日头长,你晚上睡得越来越晚了,白天也需补一补觉才行。”   玉秀扭股糖儿似的缠着谢兰仪:“不么!不么!我睡不着!”   谢兰仪哄道:“玉秀乖!睡起来,我那里还有最好的狮仙糖给你吃!”   谁料玉秀根本不在乎,嘟着嘴说:“狮仙糖早吃絮了!阿父说,他有白马寺的甜石榴,还有报德寺的含消梨!我要吃,我要吃么!”   谢兰仪虎了脸道:“这大春天的,哪里给你找石榴和梨吃!再不听话,阿母要生气了!”小玉秀扁了扁嘴,看看板着脸的母亲,又看看在一旁一脸不忍之色的父亲,她最会看脸色,飞奔着往刘义康怀里奔:“阿父……阿母生气要打人的!……”话没说完,被自己的小裙子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把嘴唇都摔肿了,这下子是真的疼哭了,“哇哇”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   刘义康忍不住要怪孩子他妈:“你看你,吓唬玉秀做什么!她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呀!”迫不及待把女儿揽在怀里,看她一脸眼泪鼻涕,又看她肿得高高的嘴唇,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拍打着地面道:“什么破地!把咱玉秀给摔了!赶明儿阿父叫人把这青砖地都铲喽铺新的!……”   谢兰仪自也心疼女儿,但见丈夫这副溺爱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唤乳保把玉秀抱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她这才回头问丈夫:“瞧你,说两句话都跟疯了似的!你今儿有心事?”   刘义康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说:“兰仪,很久没有听你抚琴了,可否弹一曲给我听听?”   琴声若能解忧,谢兰仪自然无不可,点点头,调好弦音,屏息凝神,弹了一曲,曲声委婉而不失高妙,自有一种凌霜贞静的情怀。刘义康痴痴地看着妻子抚琴,那双素手时而若无骨,时而又刚劲有节,她表情冲淡中带着些铮铮,是谢家人的样貌。   一曲终,刘义康叹息道:“好悲凉!”   谢兰仪挑眉笑道:“痴子!这《梅花三弄》哪里悲凉?”   刘义康摇摇头说:“那是我心境悲凉。”他觉得舌根苦涩,停了一歇又说:“我想起来了,这是桓伊当年吹奏给王徽之听的曲子,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了三次,便是这支曲吧?梅花气节,便在不屈。”   谢兰仪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才是赏曲的王道,何必在此做楚叹?”   刘义康摇摇头说:“我是有感而发。兰仪,你觉得我三兄,是不是汉文帝?”   谢兰仪冷笑道:“他要是汉文帝,只怕做不出滥杀大臣的事。当年,傅季友(傅亮)倒说他是晋文帝、晋景帝这样的人才。要知道,司马昭和司马师,又是什么样的人?”   “极是!”刘义康点点头,沉郁道,“我如今也是日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怕他一时发作,会不顾后世议论,要将我赶尽杀绝。可我如今在江州,除了范晔和徐湛之,四处都是他的人监视着,别说想有什么作为,就是稍有不慎,一张状子就告到建康去了!我自打到这里,已经受了几回申饬,罚了几回俸禄——骂一骂是小,钱财东西更是小。只是见微知着,心里发寒。”   谢兰仪亦知,自己的丈夫虽然不爱读书,脾气也大大咧咧的,但并不是全无韬晦的草包。她平素在他面前强势,也是知道他心底里最爱护她,最心疼她,所以愿意事事听从,担着这个“惧内”的名声。此刻,她也是一朵“解语花”,抚慰着刘义康道:“凡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陛下心细如发,你也只好做些姿态给他看。大不了就是留个贪财好色的骂名,或许能断他心中的猜疑。”   刘义康摇摇头:“兰仪,我虽然愚昧,可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现在北魏与我们交好,而且单独修书给我,我若是搏上一搏,说不定有些希望……”   谢兰仪吓了一跳,警告道:“刘湛的死,你忘记了?还要搏一搏?”   “我没忘!”刘义康急急似要剖白一般,“我若不未雨绸缪,根本就只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份儿!将来骨头渣子给他啃干净了,怕都没人收尸!”   谢兰仪欲待劝谏,突然见门房在门洞一探头,她极为细心的人,一眼就发现门房神色异于往日,忙对刘义康道:“好像找你,快问问什么事。”   刘义康披了件外袍,出去了半晌。再进来时,他脸色已经变了,煞白隐青,带着惶然和悲戚:“兰仪……是建康传来的‘命赴’。”   “命赴”就是报丧的意思。谢兰仪忙问:“是谁的大事?你……”他脸色这样,这个人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人。谢兰仪犹疑着问:“是陛下?”   “不是。”他楚楚道,“那样倒好了!是大姊——会稽长公主,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巷罗荆棘   会稽长公主刘兴弟,是先帝刘裕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嫡女。刘裕微寒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是后来妻子去世,而自己发达了,妾室们才一个一个帮他生了儿子,每个儿子几乎都是晚来得子。因而,比男孩子们大十多岁、且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就俨然是她母亲臧皇后的替身,连刘义隆都习惯于对她的话不敢轻易驳回。   刘兴弟薨逝,最惶惶然的就是刘义康,当年若不是刘兴弟在刘义隆面前哭诉,刘义隆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刘义康。如今倚靠的大山倒了,刘义康颓丧不已,对谢兰仪嘿然道:“你说,我阿兄当年的誓言有用么?”随后自己又回答自己:“若是誓言有用,万事倒都好办了!”   谢兰仪自然也是惊惧,思忖了半晌才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先听一听建康的消息罢?”   “有了消息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刘义康嘲弄地摇摇头,“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只看这刀什么时候剁下来而已!”   刘义隆薄情,谢兰仪亦觉得一味往好处譬解丈夫实在并不是智举,她想了半天,艰难地说:“那……你如今什么权力都没有,尤其没有兵权。若是陛下真有心对付你,你也不过是引颈而已。如今,只有一条路,或许能稍保平安。”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条路指的是什么。   不过里头细节仍需考量:现在情况不明,若直接投奔北魏,等于把话柄送到了刘义隆的嘴边,自己就只能进不能退,万一北魏那边有个差池,后果就是死路一条。唯今之计,还是徐徐图之,先和北魏做出交好的姿态,探探那里的口风,慢慢再见机行事。   刘义康首肯了这个意见,他拉着妻子的手,哀戚地说:“没有让你享到多少福,倒让你陪着我担惊受怕!我真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宣明公!”   谢兰仪不由潸潸泪下:“车子!你这话,我听了难过!说实话,我本来是罪臣之女,并没有想到会有人陪我走这么远!你对我的好,对玉秀的好,我心里都明白!上苍不仁,我们也只有咬牙捱着而已。反正我与你,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陛下就算容不下我们,也不妨着我们日后同穴!”   *******************************************************************   谢兰仪这次写给谢兰修的信,回信来得格外的快。   谢兰仪握着笺纸,有些犹豫不决。刘义康催问道:“里面的意思是什么?”   谢兰仪说:“寥寥八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抬头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椽子,一排排密密地排列着,密得人压抑;柱头雕绘,却没有心思细看,只觉得心烦意乱。刘义康探头一瞧,信纸上满满一页,墨书淋漓,似是很心急的模样,也不知“寥寥八个字”是什么来由?   不过,他对谢兰仪是言听计从的,她说“八个字”,必有她的道理,刘义康问:“是叫我们立刻决断?离开江州渡往雍州?”   谢兰仪点点头,但神色还是茫然:“不过,这封信真的出自兰修真心?我最怕,她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所以也不敢笃信。毕竟,若是我们全家挂冠离朝,投奔北魏哪里,就没有退路了。听说魏主拓跋焘,也是个手段毒辣,心机深沉的人,之前对胡夏和北燕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怕也都有他的谋算在。若是如此,他又有几分值得相信?”   逢到这样死生存亡的大事,谢兰仪毕竟只是一介女子,没有那么大的胆魄,原先拿捏得住的人——刘兴弟和潘纫佩又不在身边,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最后对刘义康道:“这等事情,还是问问你身边信得过的人吧。”   刘义康身边信得过的人,无外乎范晔和徐湛之。其余的,都是刘义隆的人。   刘义康密召两人会谈,把自己的忧虑说了,摊着手颓然坐下,对徐湛之道:“你马上要回去给我阿姊奔丧,我身边又少一个羽翼。但作为舅舅,我也没脸强你。只盼着你在建康,一切平安,有什么消息及时与我来书说明。”   徐湛之不由泪下,用力叩首道:“阿舅!我阿父去世得早,甥儿素得舅舅照应,无微不至,说句不当的话,就如亲父一般!如今一别,孝衣上身三年,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刘义康也泪下,扶着徐湛之的胳膊肘,不让他再磕头:“你错了!你阿母对我和兄弟们的厚恩,才是我无以为报的!如今骤然得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岂不跟刀绞似的!”   他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哽咽得不能成声,与徐湛之抱头痛哭。好半天两人才擦了泪,互道了“失礼”,刘义康失神半晌,才问:“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徐湛之道:“苫块昏迷,几乎病倒了,昨日才略好些,随便备了几件东西,也顾不得了。”   他要进发给母亲会稽长公主奔丧,刘义康能够指望的只剩了范晔一人。他把头转向范晔,问计道:“北魏说话,有几分可信?我们如今又能拿捏住什么?”   范晔摇着他不离手的扇子,纶巾宽袍,一副谋算在胸的模样,可惜长得矮胖了些,实在没有诸葛孔明的风仪,算到底也只能做个“庞统”。他悠悠说道:“北魏乃是鲜卑夷狄,自然不可笃信,但鲜卑人雅好中原之学,所以重用崔浩。我们若是投奔,虽不指望封王拜侯,但与北燕冯弘、胡夏赫连,是不会同日而语的。”   他亦有私心。范晔颇有文才,读史极有见地,且自以为谋略惊世。可惜在刘义隆手下始终不得重用,当了几年官,职位越当越小,使他有怀才不遇之感。如今伴随着落魄的刘义康,做他的属臣,只怕在刘义隆当政的这些时光里,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志大才疏的人最易牢骚满怀,他这一点私心,最终害了刘义康,也害了他自己。   刘义康怦然心动,拿出纸笔,让范晔草拟书信。范晔沉吟道:“先自然写信给魏主,得谦逊多些,礼节周全;次则写给魏主最信任的崔浩,礼多人不怪,也不妨恭敬些;还有王妃的妹妹,也要有家书送达,多吹点枕边风,也是好的。还有大王的弟弟江夏王,若是肯顾念手足之谊,倒也不妨问询二三。……”他滔滔不绝地列举着,仿佛自家有通天手眼,能够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在哪里都应付裕如。   *******************************************************************   谢兰仪心存忧虑:“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么铺张得这样?”   刘义康道:“放心,范晔聪明,他说的人定然都是可靠的。我阿弟——江夏王刘义恭,从小与我关系也很好,又是个没啥野心的人,我向他求助,他肯定不会袖手。多条道路,总是好的。万一北魏那里事情不谐,我好歹还不至于全无退路。”   “可是……”谢兰仪犹疑着,“你找了这么多退路,万一哪一条走得不对,岂不是反而留着痕迹让人顺藤摸瓜么?”   刘义康劝慰妻子说:“世上哪有万全的事!若是什么都怕,就什么事都做不成!放心吧,我会护你周全!”   谢兰仪被他说得心头温暖,那些惶惑虽没有打消,但也压制了下去,想着自己还是不要为丈夫再添烦乱罢。她便点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不过,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万事多长个心眼的好!再者,事缓则圆,宁可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也不要贸贸然举动。毕竟,一家子的性命都在里头!”   刘义康疼惜地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恳切地点头说:“兰仪!放心!”   谁知,他这里“万全”的退路还没有找好,求援的人们八字还没有一撇,建康来使已经到了江州。作为刺史,刘义康总该迎接,他脸上失色,在后衙傻坐半晌,才对谢兰仪说:“不知……是什么事……还是叫人瞧瞧……瞧瞧去……”   谢兰仪心里也害怕,但劝道:“不管是什么事,来了的,跑不掉。车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亲自应对,毕竟你还是陛下的亲弟弟!”   来人在刺史的官署,语词很客气,语气却很不客气:“刺史万安!听说,刺史与魏国来使私下互通往来,不知谈些何事?朝廷里一直关注魏国动向,实在不得不移樽就教啊!”   “不敢不敢!”曾经不可一世的刘义康躬身稽首,赔笑说道,“原是北魏来信,愿意交好,夷狄小邦,仰我巍巍中华,我自然要好言相待,以期两国长久平安么!”   来人乜着眼睛,似笑不笑地看着刘义康:“刺史,散骑常侍徐孝源(徐湛之字孝源)公,给陛下上表,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义康脑袋“嗡”地一响,强作镇定淡笑道:“他上表是怎么说的?”   来人念着:“‘昔义康南出之始,敕臣入相伴慰。逆图成谋,颇形言旨。臣苦相谏譬,深加拒塞,思量反覆,实经愚心,非为纳受,曲相蔽匿。’刺史明鉴,这岂不是说刺史有篡逆的心思,还打算拉拢徐常侍一起谋反?”   刘义康心里骂着背叛他的徐湛之,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呵呵,他说什么陛下都信?我这就去给陛下上奏!”   来人冷笑道:“不必了!陛下早已派人查了,几处与刺史交好的人都说:只怕不光悖逆,而且叛国,与魏虏相通交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又在写历史了,而且还是伪历史。   其实吧,我写文不红,不是学不来当红题材,实在是不愿意学。唉,固执是病,得治啊! ☆、一昔如环   刘义康此刻的感觉,是一桶冰水从顶心浇下来,浑身遍体透凉,打摆子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道:“我要面见陛下!我有冤屈!”   来人冷冷一笑:“陛下国务繁忙,只怕没有机会见刺史了。不过,会给刺史一个反躬自省的机会。有旨!”他站起身,昂着头,睥睨着跪坐在地,呆若木鸡的刘义康,见他没有动静,清了清喉咙,提高声调道:“陛下有旨!”   刘义康昏昏然如喝醉了一般,歪歪倒倒半天才跪直身子,向地面恭敬地叩首:“臣,刘义康接旨!”   “江州刺史刘义康,谋逆叛国,废为庶人,绝属籍,宜闭门思过。罪臣范晔,密谋拥立庶人刘义康,犯上作乱,大辟,夷三族!”他合起手中的圣旨,换了点笑意,亲自去扶刘义康:“陛下仁厚,毕竟不忍心对亲手足加以屠戮,你还是好好自省赎罪吧!”   刘义康手足发抖,又是半天才再次叩首谢恩。   刘义康脚下拌蒜,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才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谢兰仪的身影,倚着门边栏杆,翘首遥望,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见鹅黄色衣衫随着微风飘飞,贴紧她身子的那面,生出无数流云似的折痕。她便也如在云端,纵使看不清脸孔,也美得令人伤神。   刘义康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呐喊出声,自己把满嘴包裹着的苦水咽了下去,迟缓地一步步向她走去。   不几步,什么东西软软地撞进他怀里。神思不属的刘义康低头一看,一个乌发如云的小脑袋,抬起光如满月的额头,冲着他嘻嘻地欢笑,美丽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状,可爱得令人恨不得把这小东西揉进怀里去。   “阿父!阿父!”她奶声奶气地呼唤着,如萋萋春草在他心里萌发,可他心里俱是悲凉:贬为庶人,虽是留了一条命,可是,小女儿再也过不上大家捧在手掌心的富贵生活了,她日后长大,也只能与寒门之人结亲,再也无法像曾经那么矜贵了!刘义康鼻酸,闻听圣旨时没有落下的泪水,此刻尽数洒在女儿的脸上。   小家伙“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脸上湿漉漉的地方,又抬起头找寻水迹的来源,终于看到从来都是笑眯眯的阿父,满脸纵横交错的泪迹。玉秀那月牙般的眼睛霎时变回了满月,长睫毛忽闪忽闪地,在阳光下投出扇子似的两道阴影。“阿父是在哭么?”她自语了一句,发现新奇事件一般,对门边的谢兰仪嚷道:“阿母!阿父为什么哭呀?”   她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好,因为眼尖的小人儿发现那头的阿母脸上也渐生晶莹。啜泣声从远处传来,让玉秀极为惶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自己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玉秀!”刘义康怕见女儿哭泣,忙搂紧了她,托着小屁股抱起来,在她耳边哄着,“咦,你又哭什么呀?”   小孩子哭往往只是共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哭,只是摇着头,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刘义康抹了一把泪,硬是挤出笑对女儿说:“难道今日阿母又不肯给你好吃的?”   那双温软的小手抚上刘义康的脸,轻轻帮他揩抹着眼泪:“阿父阿父!我不吃糖了!我不吃含消梨和甜石榴了!你们不要哭,不要生气,不要伤心,更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们没有生气,没有伤心,也没有吵架……”刘义康抱着女儿,往自己屋门口走。终于见到谢兰仪的脸,他低下头,几乎不敢看她——他不光没有给她荣华富贵,反而害得她将要受穷受苦,他多么对不起她呵!   谢兰仪吸了吸鼻子,也挤出一个笑:“车子,最坏,也不过我们全家一起死!我不怕!”   刘义康觉得心底酸软,摇摇头道:“不至于死。但是以后日子会过得艰难!”   谢兰仪含着泪笑道:“日子艰难更不可怕了!我妹妹曾在掖庭为奴,又送北魏为奴,不是比我们更艰难?一界之内,一尘一劫。我敢于赴死,还怕区区人世艰难?”   刘义康感动万分,亲了亲女儿,又亲了亲妻子,点头道:“兰仪!我这辈子,上苍给我最大的恩赐,莫过于你!一见如故,生万千欢喜之心!”   他们拿佛经对言,心头的惶恐落寞渐渐退散。抬头仰望青天,一片浓云亦被太阳的光辉拨开,洒下无数道流丽的金色光柱。   *******************************************************************   贬为庶人和革去王爵不同,这回,以往的一切真正没有了。   刘义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所有僭越的,乃至值钱的细软,全部被来抄没的人封存收走,只留些粗褐布裳,荆钗竹簪,给曾经的彭城王及王妃。刘义康不耐烦地对哭哭啼啼的几房姬妾说:“你们要聒噪,请到外面去!”   有姬妾不服气地说:“我们曾是陛下赐给夫君的,如今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刘义康正在烦躁的时候,被她几句一纠缠,忍不住推了她一把:“你们嫌苦,可以不留下!反正我以后也未必养得起!”那小妾越发呼天抢地:“郎君这是打算把我们赶走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大妇悍妒,郎君一年能到我们屋里几回?生了带把儿的,又从来不如那个丫头片子!……”   辱及玉秀,刘义康气得双目瞪圆,指着那小妾道:“庶孽之子,我一个都不稀罕!不是看他们姓刘,我一个都可以不留!你再吵吵,信不信我能杀了你!反正要死也不差这一条罪!”   倒是谢兰仪冷静些,拦住了怒发冲冠的刘义康:“好了!这些话说了无益!”她又回转头对那个发难的小妾道:“何苦!你不愿守着,本来就没有人强你!若是怕没有地方去,不妨跟着上差走,还回宫里就是!”   做了别人的姬妾,回宫就是一个烂柿子般没人会再要。那姬妾本就是自伤命苦,可闹腾了一番,发觉也于事无补,只好埋了头哭哭啼啼,嘟嘟囔囔自己的命不济。谢兰仪假作没有听见。   晚上,一家子被驱赶到临时开启的一间屋子里就寝。刘义康把姬妾们全数打发到两边耳房挤着,自己揽着玉秀和谢兰仪睡着一张榻。半夜,除了小玉秀撅着屁股,横三竖四地睡得好香,夫妻俩都睡不着,听着屋外阵阵虫鸣,刘义康低声道:“兰仪……”   “怎么?”   刘义康说:“已经坏到这样了,我觉得好没意思!既然如此,反正也没有退路了,我们去雍州投奔北魏吧!”   谢兰仪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听见刘义康低沉却也急切的声音:“过这样的苦日子,我能忍,你能忍,玉秀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受过苦,我也不忍心她受苦!我想,就算北魏无信无情,好歹兰修还是拓跋焘后宫的宠妃,至少她能为你们母女俩争得一席之地——拓跋焘再冷血无情,也不过顾忌我,总不至于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都要杀害吧?”   “车子!”谢兰仪终于泪下,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些。她怀里的小玉秀哼哼了两声,半醒不醒地睁了睁眼,又翻身睡着了。谢兰仪不敢高声,压低声音道:“难道,我能拿你打这样一场豪赌?”   刘义康苦笑着,窗口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脸上的浓眉大眼无一不纠结成团,他摇摇头说:“我阿父,原来就是赌徒出身,赌么,就是要无所畏惧。我估计,我阿兄是放不过我了。昔时刘长不堪受辱而自尽,我阿兄大约也不愿背杀弟的名声,会想各种折辱的法子逼我自尽。如果我横竖是活不下去,真不如投奔北魏,不光自己有一线生机,而且你和玉秀也有过好日子的机会!”   “车子……”她语音哽咽,叫了这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小玉秀在他们胸怀之间,迷迷糊糊似乎又要醒,不过孩子睡得香甜,只不过咂吧着小嘴巴,逸出了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呓语。接着她伸了伸胳膊,小腰儿一扭,整个人就不知怎么横躺了过来,脑袋枕着母亲的肩头,脚丫子则直接搁到父亲的肚子上。   刘义康含着笑,把她伸出被子外头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又在被窝里捏了捏那双软软的、肉肉的小脚丫,小脚丫在梦中瑟缩了一下,随后每个脚趾头张开,完全舒展安心似的。刘义康看着女儿熟睡的模样,闭了闭眼睛:“兰仪,听我的没错!不管发生什么事,玉秀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她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墨蓝色的天空,被冰裂纹的窗棂切割成各种令人陡生遐想的形状。竹影摇动,时而可从黑色的影子缝隙里看见夜空里无数的星子,明明灭灭,生生寂寂。此刻已临初夏,隐约可见天空横亘过的一道浑浊的白光,应该是晦暗的银河了!   夜凉如水,刘义康伸手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也是冰凉。他嘴动了动,声音却梗塞在咽喉之下:“兰仪!将来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昔昔成玦   建康皇宫中,刘义隆脸上挂着两道晶亮的泪痕,清癯的脸颊白中隐青,只有两颧带着些红。他对身边的王昙首和王玄谟道:“义康那里,是如何回复的?”   王昙首道:“庶人说,他全不知情。”   “他全不知情?”刘义隆带着缓慢而上扬的调子,挑了挑眉。他性好多疑,自然不信这样的说辞,且越是这样说,他心里越不信。他说:“徐湛之素来敦厚诚实,他揭发刘义康,只怕所指无虚。”   他眯了眯眼,想着自己的大姐刘兴弟,那样刚烈的性子,听说了刘义康的叛迹后,曾经为了摘开自己儿子,怒冲冲闯到他面前,也不行礼,丢下臧皇后为刘裕缝补过的衣服,嚎啕大哭:“我阿母照顾你阿父无微不至,她总算对你刘家有点功劳吧?如今你倒要杀我的儿子?!”   自己急忙抚慰姐姐,而其后,深谙政斗无情的大姐,自知只能保住一个亲人,当母亲的,自然把所有的爱护都放在亲生儿子身上。她嗣后大病一场,临终前修书给徐湛之,之后,徐湛之也大病一场,挣扎着回建康奔丧,并根据母亲的遗嘱,告发刘义康,保全了自己。   刘义隆此时心里,却真的有些伤恸,犹记得小时候,自己的母亲莫名被父亲赐死,才五岁的他如失去了母鸟的小雏,终日哀啼不已。父亲疼惜孩子,把自己的手交到刘义康的母亲王修容手中。那时的四弟刘义康才三岁多,浓眉大眼,滚圆的胖脸蛋儿,可爱极了!弟弟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过来,笑嘻嘻地主动分享。自己虽然嫌弃没有吃,可弟弟的天然友爱却长留在他心里。   如今,兄弟两人不相容。   刘义康,不能安分在革除王爵、谪贬江州刺史的位置上,蠢蠢欲动,竟然生出投靠北魏的想法!其他可忍,叛逃决不可忍!可是,想到自己要亲命杀掉弟弟,刘义隆还是犹豫了,舍不得是一方面,朝野清议是另一方面。   “先帝留下的七个儿子,如今倒去了三个,朕也不能不心疼啊!”他缓缓对王昙首、王玄谟这两位重臣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再给四弟一次机会吧!若是再出叛迹,朕想保也保不住他了!”   可是,很快从荆州传来消息,刘义康偷偷带着妻子和女儿策马驱车前往雍州,可惜不到半路,便被江夏王刘义恭拦住。刘义恭比他们俩兄长小好些岁,素来听话,也很得宠,他牢记着皇帝阿兄刘义隆的嘱咐,在一路上遍布兵哨。只不过是庶人的刘义康,没有通天手眼,一下子被擒拿住了。他哀婉地向亲弟弟求乞。可是刘义恭摊了摊手,无奈地说:“四兄,我也没办法。若是今日助了你,明日岂不是轮到我吃牢饭了?”   刘义隆有了口实,也确实出离愤怒,不再姑息,终于下旨赐死庶人刘义康。   *******************************************************************   刘义康仍被安置在江州旧宅。门外他的小妾、儿子和家里僮仆们哭声震天,他却在笑,临终诀别,他只肯和谢兰仪、玉秀话别,抿着甘甜的醴酒,就着面前几道“上路”前的小菜,刘义康叹口气道:“好吧,上苍没有垂怜我刘义康。以前做了亏心事,总归是要一报还一报的!不过,能始终和你们在一起,也是了我心中的夙愿了。”   谢兰仪流着泪陪着他笑:“车子,能和你一起,我没有怨言!等这顿酒喝完,我们一起好好地去!乔木故里,北梁永辞,都是分别之苦,我们今日虽然同死,却妙在一个‘同’字,妾心中并无半点遗憾。车子,黄泉路上,我们切记都不要喝孟婆的汤,来世我们还要记得彼此,还要互相找寻,还要做一对鸳鸯蝴蝶,再不分离!”   小玉秀并不明白此时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她眨巴着一双明亮黑沉如曜石一般的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实在不明白大人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一边哭着,又一边笑。她攀着刘义康的衣带,娇声问道:“阿父,我们为什么又回家了?我们不出去玩了吗?我还想去看阿姨和小妹妹呢!”   谢兰仪泪如零雨,拣了面前盘子里玉秀爱吃的菜塞在她口里,哄着她道:“玉秀,不要怕,以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或许阿父阿母要和你分别一段时候,不过,我们会一直藏在你周围,偷偷地看你,看你乖不乖,勇敢不勇敢……”她泣不成声,而听闻父母要离开自己的小玉秀,嚼得正欢的小嘴一下子张大了,撇着嘴角哭了起来,嘴里嚼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漱漱而落。   谢兰仪无法再顾得上平素对女儿娴静淑仪的要求,边揩着眼泪,边为小家伙整理领子和胸口上掉落的残渣和涎水。玉秀口齿不清地往母亲怀里扑:“阿母阿母!我以后不犯错误了!阿母不要离开我!”   刘义康哪里又耐得住!掩着面不忍再看。   门外面传旨兼送药来的中书舍人不耐烦地说:“好了,再哭,也是要上路的!干干净净地岂不好?”   谢兰仪闭了闭眼睛,该来的躲不掉,不如干脆直面罢!好在与刘义康一起,了无遗憾。她对门外说:“好,请把我们的药送进来。”   中书舍人道:“对不住,只有庶人刘义康一个人的药。其他人,六岁以上子孙、所有姬妾,全部与范晔一家一起解送市口处斩,不劳用药。”   玉秀不足六岁,刘义康的两个庶子也不足六岁,谢兰仪觉得心里略定,虽然顾不得他们几个孩子以后的生活,但留着条命,对孩子总是恩惠。但她旋即想起什么,神色一凛,问:“那我呢?”   显戮也罢,赐死也罢,是一刀断头,是三尺白绫,还是一杯毒酒,都只是痛苦一阵的事而已。可来人的话却让谢兰仪惊心:“陛下只交代,正室送京待勘。”   刘义康也是色变:“他还要‘勘’什么?”   外面那个声音麻木不仁,连丁点儿的起伏变化都听不出来:“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谢兰仪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她一向的端庄仪态,猛地冲到门边,一把扯开帘子,直对着中书舍人的脸,一字一顿说:“我在这儿,陪庶人刘义康,一起死!”   来人端详着面前绝色女子颤抖的嘴唇,失色的双颊,嘿然道:“陛下圣谕,我一个微末臣子,只有遵旨的份儿。庶人之妻,若是想从死殉葬,也需先到建康,等陛下处置过后再说。”他一个眼色一使,旁边早有准备的几个人冲了过来,牢牢地摁住了谢兰仪。   刘义康在里间看得怒发冲冠,暴跳着就要往外冲:“你们放开手!你们的脏手,不许碰她!”可他自身难保。很快几个人冲过来,一边一个强按着刘义康。刘义康挣扎着,可惜好虎不敌群狼,被使着暗劲的诸人压服在地。他呼吸着地上泥土的腥气,犹自谩骂不止,口里充塞尘沙,两片嘴唇俱是灰色。谢兰仪大哭着对周围说:“他虽是庶人,可他毕竟是先帝的血胤!你们但看看先帝,怎么忍心如此对他?”   来人淡漠地说:“谢氏,你父亲当年杀死的营阳王和庐陵王,难道就不是先帝的血胤?他们满门死状,难道就不凄楚?你阿父当年又是如何忍心的呢?天道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他一挥手,那几个人把刘义康拖回屋子里,掩上了门。   谢兰仪无助到极点,被他几句话一说,只觉得冷水浇顶,又不知为何,辩驳不出,反觉得冥冥中似乎真的注定了一切因果循环。她凄凄冷笑着:因果循环,今日及己身,安知哪一日不及刘义隆?   刘义康被拿进屋里,再无指望,也就平静了下来。他茫然地环顾四处,最后目光定格在中书舍人脸上,问:“我女儿真个不会被杀?”见那人点头,舒了一口气,又问:“那我妻子呢?”   “不知道。”   刘义康亦不追问——他想顾也顾不了。见中书舍人端上来一杯毒酒,明澈澈、绿莹莹的酒水摆在他身前。那人道:“庶人请用。不大痛苦,片刻便进极乐了。”   刘义康摇摇头,大声说:“我笃信佛法,佛教中自杀之人来世不复得人身。我来世还与人有约,不能堕入畜生道中难以轮回。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行。”   来人撮牙花子犹疑了一阵,见此刻的刘义康神色终于淡然平静下来,但双目炯然,有凛然不可侵的傲骨。他终于咬咬牙,对两旁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旁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扯过幔帐,浇上没有喝完的酒水,带着浓烈酒香和江南醴酒中饴糖甜香的幔帐布,掩住刘义康的全脸。   那朱红色丝绸的绢帛,印制着褐色的茱萸纹,在酒液的浸染下,颜色渐渐漫漶开去。掩在其下的人,嘴巴本能地越张越大,呼吸逐渐艰难,那丝帛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一起一伏。最终,那起伏越发急促,而得不到空气的身体终于支撑到极限,双腿猛地一阵抽搐。几个壮汉越发用力地钳制着刘义康,把那方红色丝帛捂得更紧,直到抽搐完全停息,又继续掩了一会儿。   当丝帛揭开时,刘义康已经面色灰黄,张着嘴,瞪着眼睛,仿佛还在痛苦地呼吸却又不得。一根羽毛探到他的鼻端,一丝微风也无。中书舍人终于满意地一笑,对外面道:“庶人刘义康升天!” 作者有话要说:   ☆、梅开二度   谢兰仪困顿地斜倚着辎车的车窗,外头风景如何,她已经视若不见,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他们夫妻分别的场境:那日,她哭得扑倒在地,心头焦痛得几乎透不过气,可是里面的人冷漠非常,淡淡对伤恸欲绝的她说:“好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你准备上车回建康吧!”   她两天两夜没有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是恩爱的那个他,她怕自己从美好梦境中醒来,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了,只余无穷无尽的痛。她也两天两夜吃不下东西,中书舍人怕她饿毙,拿鸡卵调了热汤,从她嘴里灌了下去。她是陈郡谢氏的娘子,就是父亲被杀的时候,作为彭城王妃的她也没有受牵连,没有遭折辱。而此刻,什么谢氏!什么王妃!被揪着头发,捏着鼻子,汤汁从嘴角溢出来,顺着领子流在身上,遍体狼藉!   而她终于屈服了,不是因为这些恶行,而是累得一身汗的中书舍人,在她吐出不知第几次灌下的鸡子汤后,喘着气说:“你丈夫不肯自尽,怕堕入六道轮回中的恶道,从此再也无法投作人身,再也无法报往日因缘,无法消往日业报。你这样不吃不喝,与自尽又有何异?莫不是你将来不准备与他在地下相见?”   谢兰仪大哭一场。丈夫临终的话她是听见的,他是在劝自己不能随意寻了自尽,不能做傻事。她活得艰难痛苦,可为了他们临别时的那些渺茫的期待,谢兰仪决定苟延残喘。   江州到建康,一路行到夏初。建康的炎热已经开始了,道路两旁的垂柳梧桐,隐天蔽日,绿阴匝地,而阵阵蝉声噪噪不安,令本已烦乱的人心更觉得焦躁。   谢兰仪被几个婆子摁在驿馆里沐浴更衣,她初始挣扎,后来也不挣扎了,任凭她们粗鲁地把自己一身泥垢搓洗干净。   一个婆子放下手巾,叉着腰笑叹道:“可累死我了!不过,洗出个这么漂亮的女郎,也不枉费了刚才的辛苦。”又对门外道:“欸!不是说叫了个梳头娘么?这会子来了没?”   “来了!”外面脆生生地答应。少顷进来两个妇人,拎着梳头簸箩,见谢兰仪那一头乌黑如漆,光洁柔顺的长发,张着嘴惊叹了一阵,又啧啧道:“好家伙!我梳了那么多头,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长发!”她伸手抬起一绺,半干的头发依次从她手心里滑落下来,阵阵香泽传出来。   梳头妇人来了兴致,放下东西笑道:“不能糟蹋了这样的好长发,今日一定要梳个好精致的头才行!”   她一双巧手在谢兰仪头顶盘旋着,谢兰仪的眼睛虽然盯着面前的铜镜,实则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只等那梳头娘说:“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谢兰仪这才怔怔然看了看镜子,铜黄色的镜面里,映出一个绝色妇人,眉眼虽有些无神,面容虽有些憔悴,可眉宇清润,骨肉停匀,实在是粗服乱头难以掩盖的国色。何况此时,她那头人人称绝的好青丝,被梳成了当时最为时髦的飞天髻,三环乌云,亮若缁缎,蟠曲成云状,缀着珍珠点点。那梳头妇人从篮子里挑拣了半天,又挑出两支像生花钗,绢制的宫花,娇艳得如同真花一般,衬着她的乌发,使她的气色都好了三分。   谢兰仪被她们赞着,心里有些不耐,起身道:“究竟要做什么?”   一个婆子道:“要进宫,自然不能蓬头垢面的!”   谢兰仪的头“嗡嗡”作响,嘴角抽搐,但没有说什么。她这才打量自己的衣衫,一套丝绸的襦衫,带子扎在腋下,虽不华贵,但也不是等闲民妇所能穿着的。她边伸手解衣带,边冷冷地说:“你们搞错了!我是罪人之妇,不管去哪里,都没有穿着绫罗的道理。还请换褐衣给我!”   那婆子忙拦住她,笑道:“没有听说,罪人之妇被陛下召见进宫的。我看,只会是好事,不会是坏事!你呀,也别别扭了!好好打扮,好好讨陛下欢喜,你后福无量呢!”   谢兰仪几乎想抽这张老脸一记耳光。可她素来是冷静而克制的人,不过冷冷笑着:“阿婆,你说错了!我是有夫之妇,陛下想要什么样的黄花闺女没有,要做这等没天理、没人伦的事?”两行水珠从她脸上滚落,她却毫无哀色:“陛下想见我,可以!我请他赐死,让我和我郎君到地下相会!”   *******************************************************************   她和那些无知的婆子妇人说那些锋利如刀的话,实在是对牛弹琴。她们只知道按着“上面”的吩咐,“伺候”谢兰仪梳妆,哪管她与刘义隆之间那些搅成乱麻般的一团破事!   谢兰仪还是被带到了刘义隆日常燕居的玉烛殿,如今帝后不和,皇后长期居住在显阳殿教养虚龄六岁的小太子刘劭,而刘义隆独居一宫,需要时,招幸嫔妃或到各妃嫔的宫里去,都是极为自由惬意的。   谢兰仪心里恨意浓浓烈烈,在见到带着通天冠,而穿着黄帛衣裳的刘义隆之后,她呼吸紧得几乎要窒息,可是,一切已经于事无补。谢兰仪强自镇定心神,静观其变。她悠然拜倒,向刘义隆请了万福。   刘义隆似是叹了一声,抬抬手道:“免礼吧。”   谢兰仪冷冷地低着头:“妾罪当诛,不敢僭礼!”   刘义隆任她跪叩了半天,才说:“朕本来想饶过义康四弟的,但他意欲叛逃到北魏,大约是想与你投奔谢兰修吧?这是朕不可忍耐的事。朝中一切,四弟曾经都经手过,我国的布防、军力、山川形势、百姓生活,无一不在他脑中,若是到了北魏,和拓跋焘做了好连襟,我们这里,就曝露在敌国眼前,再无一丝秘密可言了。”   他停了停,似乎又叹了叹气,才又说:“妻贤夫祸少,你作为他的妻子,作为陈郡谢氏的女郎,竟然不劝解他,反而以自己妹妹在魏宫为妃,劝他投奔!四弟身死,你说你是不是罪莫大焉?”   谢兰仪一脸冷笑,抬起头,恰恰看见刘义隆脸上没有拭去的泪痕,但也分明看到他脸上冷冽的笑意,带着欲望般上下打量着自己。谢兰仪心里“咯噔”一响,一股恶心感窜上喉咙,她强力压制下这种感觉,低垂了眼睑说:“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作恶多端,请陛下赐死便了。”   刘义隆冷笑道:“死多容易,活着多难!你妹妹谢兰修曾在宫掖为奴,那时,倒是朕对不住她。如今想到兰修,朕也不忍心杀你。既然义康已经殁了,你就留在这里吧。”   谢兰仪带着泪光冷笑道:“陛下说笑了!妾既然是庶人刘义康篡逆背后的始作俑者,岂敢苟活?陛下但请赐死便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够解恨,妾愿领一切酷刑。至于陛下的恩典,妾心里奇怪,只听说,汉代时匈奴那等夷狄地方有兄死而弟娶嫂氏的习惯,我们堂堂华夏,读孔孟知人伦的地方,哪有把弟媳没入宫掖的恶俗?”   刘义隆冷冷淡淡地望着她,最后在唇角扯出一弯笑意:“你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刺朕的心,如今想要赎罪,不过就是遵旨罢了。”   谢兰仪似觉得好笑一般“呵呵”一笑,笑声脆若银铃:“陛下!妾虽卑贱歹毒,但为丈夫守贞,还是做得到的,也是必须做的!陛下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她是有意在激怒刘义隆,但刘义隆根本不为所动,他修长而冷冽的凤目微微眯着,见面前女子确实有赴死决绝之意,少不得动用他的“杀手锏”:“庶人刘义康,十恶不赦,朕不得不挥泪杀他,以免他与北魏勾结,丧我国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妻妾儿女,概莫能免。——你不从朕,诏书就这么写,刘玉秀就没命!”   想到可怜的小女儿,谢兰仪猛地瞪圆了眼睛,无数詈骂的话却出不了口——她是母亲,刘义隆一语攻心!“你……你……拿一个无知的小女儿家来威胁我?……”   刘义隆冷淡笑道:“所以,你何必逆着朕呢?或是玉碎,或是两全。你自己选吧!”   玉秀一直是刘义康的心头肉,他临死的时候都舍不得她,谢兰仪心中的高墙轰然倒地,对丈夫的愧悔无以言表,难受得泪水直流,可是,她还是含泪道:“妾……遵旨……那玉秀……”   刘义隆笑道:“自然不便于你带进宫来——等玉秀懂事了,她阿母算是什么模样?放心,朕会令五弟刘义恭收养她,将来也封郡主县主,不亏待她便是了。”   谢兰仪泪如零雨,女儿从没有离开自己身边,如今却没有选择了,能保她一条命,已经是做母亲的做了最大牺牲换来的。她闭目俯首,向刘义隆行了最重的礼节,而实际,却是想将头面埋下,在地面尘灰的燥气中掩藏自己将不贞于丈夫的痛楚与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事绝壁是我捏造的,宋文帝,我对不起你,让你在渣化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所以一定要说明一下!史上宋文帝的子孙们做了无数乱_伦的事,但刘义隆没有做过,他是清白的,他是被无良作者陷害的。我忏悔……   以后一定要努力帮刘义隆扳回形象,让他再渣一回吧。 ☆、宿土新露   谢兰仪被安置在妹妹曾经住过的宫殿——滋畹苑,与潘淑妃共住。   此时两个人身份翻转来,潘淑妃倒还念着旧情,对谢兰仪相当的客气。谢兰仪见到随潘淑妃而住的刘濬,白白胖胖坐在那里玩耍,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潸然落泪。潘淑妃劝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吧!好在我们俩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   谢兰仪苦笑着边抹眼泪边说:“让我随着他去了也好。谁知道,竟会落这么个无耻的下场!”   潘淑妃不知何从去劝,叹息了半日方道:“你是世家大族里的女郎,其实,在我乡里,女子再嫁的多得是!为了吃口饭,尚且顾不得什么节烈,何况圣意难违,你又何必自责?”   谢兰仪知道潘淑妃也是好心。自己落到这个下场,丢脸是丢尽了,她昨日想了一晚上没有睡着,倒也想通了,为了刘义康的嘱托,也为了小玉秀,只能暂时忍耐,求生难,求死并不难,更何况在步步陷阱的宫里。   她不说话,潘淑妃倒有事求教,她逗弄了一会儿刘濬,遣保姆把孩子带下去了,转脸对谢兰仪道:“这孩子倒还惹喜欢。只是他亲阿母还日日在我眼前晃,看着实在揪心!可陛下又知道这事,我也不敢贸然下手,怕陛下觉得我毒辣,万一失了宠可划不来。如今你来了,你帮我想想办法!”   她拿阿寿借腹,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却思量着要除掉孩子的亲娘。谢兰仪吓了一跳——她还真是毒辣!谢兰仪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陛下不欲后宫专宠,自然更不希望前朝后宫那些说不出的事发生在他这里!娘娘还是小心为善吧!”   潘淑妃撅着嘴说:“好罢!不过那小娘每日家盯着刘濬,动辄流泪,虽则陛下如今正眼儿都没瞧过她,但是我还是担心!尤其……”她瞥瞥四下无人,才凑近谢兰仪耳边说:“我打算想法子把袁齐妫生的那个小孽种给挤下位置,捧我们家刘濬做太子!其他不怕,万一小畜生以后知道实情,奉他亲娘为太后,我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谢兰仪不意她有这样诡谲的心思,倒有些警惕,和这样一个女人交友,自己将来极容易被扯入宫廷争斗的漩涡,倒是要早早打算才好!但又见潘淑妃一副笃信自己的模样,她心里又一动:如果免不了受耻,倒不如干脆做一个奸恶女子,肆意报复那些曾经对谢家不公的人,比如皇后袁齐妫,比如刘义隆!   谢兰仪微微笑道:“那远远地打发阿寿嫁人吧!”她见潘淑妃张了嘴似乎要反驳,虚按手示意她先听完:“你想一想,陛下知道这件事的,把人弄死自然风险不小。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将来有一天刘濬知道了实情,如果淑妃杀了他的母亲,做儿子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如果淑妃只是把他母亲嫁出去了,儿子总不能把别醮的母亲接过来当太后吧?”   潘淑妃想了想,撇撇嘴点头同意了:“只是便宜了那个小贱人!”   谢兰仪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现在越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潘淑妃看她那张美丽的面孔,望向远方的双眸带着些迷茫,可也有闪烁的智慧之光,她自知能力修为都有限,自然把谢兰仪的话奉为圭臬,点点头说:“好吧!我为她寻户好人家。”   阿寿因谢兰仪一语,终于摆脱了被弄死的命运,她收拾好行囊,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玩耍得高兴的刘濬,泪如雨下。潘淑妃不耐烦地说:“好了!总有一别的,长痛不如短痛!”   阿寿泣道:“娘娘,以后可能再让我见见他?”   潘纫佩怒道:“你凭什么身份见他?他是我的儿子!”她想了想又出语威胁:“你仔细,别还心心念念想着他!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谁说了算你最清楚!陛下虚三夫人之位,皇后之下,就是我潘纫佩一人而已!这些年你也看到,谁的恩宠是后宫之冠?你乖乖听话则已,不听话,想出什么幺蛾子,别说你别想活,你全家也都别想活!我弄死你,就跟弄死一只苍蝇似的!”她从民间学来的那些泼悍言语一直藏在肚腹间,在刘义隆面前没有露出过,其他地方可从来不吝。   阿寿脸色雪白,倒是谢兰仪劝道:“好了,娘娘,少说两句。”她对阿寿道:“缘分已尽,还是谋求日后能把握住的幸福吧!”   阿寿感激地望着谢兰仪,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望娘娘帮我照顾好刘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刘义隆虽是一国之主,但他秘密把谢兰仪纳入宫中,臣下虽知道的人不多,执掌后宫的皇后袁齐妫却是清楚的。   刘义隆这日正在玉烛殿处理一些政务,批阅好数本上奏上表,觉得人有些疲乏,对外头道:“罗安,送点香茗来。”   少顷,茶汤便递到了眼前,香气扑鼻,他随口赞道:“今日的茶汤是谁烹的?好香!”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谢陛下谬赞。几年未曾给陛下烹茶,以为自己的手艺都要生疏了。”   刘义隆吃了一惊,抬眼一看,果然是皇后袁齐妫,笑容里带着些冷意,轻轻扯着自己的披帛,凝望着刘义隆喝茶。刘义隆不由把茶碗放下,左右瞧了瞧说:“咦,怎么是你?罗安呢?几日没敲打他,这竖子尽会钻沙!”   袁齐妫道:“是我让他离开的。妾很久没有服侍陛下,今日是特别的日子,便想来看看我的三郎。”   刘义隆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今日原是皇后的千秋,他赔笑道:“阿齐,看我这脑子!忙得都忘记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他局促地四下望望,又说:“哎呀,前日刚送来的贡物单子,我也没仔细过目,应该挑件东西做你的礼物。”   袁齐妫涩涩一笑:“陛下忘记了?贡物单子原是交到妾那里的,陛下俭省,各郡的贡品都简单得很,妾感念陛下忧国之思,岂能为自己要什么东西?后宫之中,能俭省就俭省吧。”   刘义隆感佩地说:“阿齐,还是你懂我!如今,各郡县虽然都是丰收,国家也富裕多了,但是前些年打仗打得太厉害,百姓受苦太深重,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气来。所以这些年,朕还是努力轻徭薄赋,鼓励百姓添丁,鼓励百姓生产,不敢以朕的私享而使百姓遭殃。”他想了想,兴奋了些:“对了!我想起贡品里有一匹锦,以五色丝镂空织就,盘金缀珠,甚是华贵,原也只有你配穿。我叫罗安拿了交由掖庭女官,为你做件袿衣!”   他难得的小体贴,使袁齐妫几乎坠泪,她弯了弯腰谢过恩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妾的生辰,怎么过都好,小时候我阿父不待见我,我过生辰也不过是和阿母一起吃碗热汤饼,卧个鸡子而已。平平淡淡的,也觉得挺好。陛下这些年,羊车过处便幸宫人,虽然随意了些,但后宫没有专宠,亦不出宠妃外戚,陛下的皇子,都由不同的母亲所生,也是雨露均沾……”   她话没有说完,刘义隆已经明白了她劝谏的意思,心里不由有些烦躁,强笑着说:“阿齐,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这事没有外人知道,已经定了。你素来是不妒的人,不要让这样的贤名毁之一旦。”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袁齐妫已然色变,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久才挤出一个冷冷的笑,说: “那么,妾应该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刘义隆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明知故问:“阿齐说笑了,纳个低等的宫人而已,再寻常不过的事,喜从何来?”   袁齐妫偏着头看着他,面露不屑之色,盘弄着袖间的一串佛珠,云淡风轻道:“恭喜陛下终于找到了最像谢兰修的那个人!”   刘义隆原以为她又要拿那些大道理来劝谏,已经准备好了回复的言辞,没料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本成竹在胸准备着接她妒忌之语的他,突然间失了色,好半天才回复道:“阿齐,你果然是最懂朕的人!”停了停又加了一句:“说出来的话果然是最戳朕的心!”   袁齐妫笑道:“三郎,你我夫妻这么多年,虽然一步步疏离,但我岂不是你的知己?你这一直以来,不过怨我当年把谢兰修送到北魏,怨了这么久都没有放开!三郎,我只有对你说一声‘抱歉’了!”   刘义隆低着头默默地啜茶,许久才突然抬头道:“阿齐,你说得对,朕要保她,不为私念,只为那个故人。你放心,我喜欢的绝不是谢兰仪,不会为她乱了心神、乱了朝纲。只是,我这一点心意,望你能够体谅。我心底里始终爱敬你,毕竟我们是结发的夫妻。但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太多欺骗和波折,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晓得这个道理。不要再做傻事,好么?”   袁齐妫原本一直在笑,听了他恳切的一番实话,虽则这话像利刃在她胸口处搅动,痛得她呼吸不畅,但她又隐然有种解脱的舒适感,带着笑容,却由着两行热泪缓缓从眼中垂下。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出了问题,骗了好些点击率,汗……   在2014年的最后一天,祝福大家圆蛋快乐!越长越美,票子越挣越多。   也祝我这篇文有更多人看,点击和收藏蹭蹭蹭长。O(∩_∩)O哈哈~ ☆、匏瓜徒悬   谢兰仪在忐忑中度过了她在建康皇宫的第一个夏天,但是,刘义隆一直没有招幸她。纵使到滋畹宫来,也是找潘淑妃居多,几乎是正眼儿都没有瞥过这个曾经的弟媳。谢兰仪心头略松,每日练琴、刺绣、读书,外人看来过得极其娴静,但她内心的恨毒,如发酵的酒一般,蒸腾起辛辣的气息,并没有一日会减少。   这日,刘义隆又来了。他抱了抱小刘濬,对潘纫佩笑道:“越发压手了!你天天喂他吃什么好的?”   潘纫佩笑道:“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怎么我就不见胖呢?”她扭了扭腰肢,那纤细的一截仿佛两手掌交握就能环住,让人忍不住有想着“纤腰在抱”的绮思。   刘义隆目色不由灼烈起来,伸手想去抱一抱眼前的美人儿。潘纫佩嗔道:“陛下!儿子还在面前呢!”   刘义隆拧了拧眉头,俟潘纫佩把刘濬的乳保叫进来,把刘濬带出去了,才放松了些神色,由着潘纫佩柔媚地伺候着把外头大衣裳解了。潘纫佩惊呼道:“啊呀,陛下出了不少汗,怎么不早些宽衣?”   刘义隆笑道:“朝堂之上,人人正襟,我独自解了怀,或只着深衣,像什么样子?”   “那,不能多用些冰块?今年暑热时间长,秋老虎厉害得很呢!”   刘义隆摇摇头说:“亏你还是寒门出来的女郎,怎么连夏季冰块极贵都不知道?宫里一夏用冰,够民间一个中户人家吃喝十几年!如今四面虎伺,国家又不够富强,我当皇帝的还穷奢极欲,是不打算完成先帝遗志了么?”   “先帝遗志是什么?”   刘义隆捏捏潘纫佩的小脸蛋:“你个不读书的人,说了你也不懂!”   潘纫佩读书少,确实不大懂这些事,不过被刘义隆指着说自己“读书少”,虽然是开玩笑,她还是有些没面子。潘纫佩嘟着嘴道:“谁说的!我如今也日日跟谢氏读书呢!”   谢兰仪在宫里,一直没有名号。刘义隆果然注意起来,问道:“你跟她读什么书?”   潘纫佩好容易找到个显摆自己的机会,兴致盎然道:“是曹大家的《女诫》!”   “读懂了什么?”刘义隆饶有兴致地问。   “嗯……”潘纫佩读得一知半解,仰着头想了半天说,“自然就是为女人的应该遵守的规矩了。”   “具体呢?”   那头又“嗯”了半天,一个字儿都答不上来,最后气急败坏道:“陛下是过来考评妾的么?”   刘义隆哈哈笑道:“你这个笨蛋,哪里经得起我考!叫谢兰仪过来,请她当面说给你听。省得你这个做弟子的不好好学着。师傅上课,敢情你尽日在瞌睡罢?!”   谢兰仪通报进来,刘义隆才好好地打量了她一番。和刘义康刚刚去世时比起来,她的憔悴之色消减了好多,皮肤由黄变白,眼睛也水灵些了。撩起眼皮的瞬间,刘义隆恍惚间回到了当年的玉烛殿,第一次与谢兰修见面的时候,那个美丽天成而娇俏聪慧的女子,那样的惊鸿一瞥,让他至今难忘,可惜,他们阴差阳错,永远暌违相隔,再没有可能了。   刘义隆想得有些失神,突然听见耳畔潘纫佩一声轻轻咳嗽,他才警醒过来,清清喉咙故作轻松地笑道:“这阵子也没来看你,好像气色好些了。”那厢冷冷一笑,没有说什么,半晌才微闻一声:“谢陛下关心。”   刘义隆点点头,似乎觉得有些难堪,几乎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召见谢兰仪过来,还是潘纫佩笑吟吟提醒道:“陛下不是要考评么?《女诫》中内容,谢氏可是烂熟于心,凭陛下怎么考,也是考不倒她的!”   没等刘义隆出言考评,谢兰仪已经开口了:“原来是问《女诫》!曹大家潜心撰写此书,直是用亲身做喻,无外乎‘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的含义罢了。”   她心中牢骚未减,刘义隆有些惭色,扯扯嘴角,顾左右而言他:“‘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还是这层意思更贴切些。”   谢兰仪冷笑一声,不再答话,而刘义隆也明显无话可说,自讨没趣,挥挥手道:“你下去吧。”潘纫佩瞟瞟这个,瞅瞅那个,欲打个圆场,可两个人都是剑拔弩张的心态,虽然面子上不显,说出来的话都跟刺儿似的。潘纫佩本就听得一知半解,不敢乱劝,只好给谢兰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回避。   第二日,她伺候好刘义隆上朝,便来找谢兰仪,见她早早穿着襦衫小裤,打扮得跟宫里的奴婢似的,在河边浇兰草。潘纫佩见她面色无波,叹口气道:“你何必违逆陛下呢?”   谢兰仪清冷回眸,笑道:“那我和他说什么呢?实在寻不出可以说的话啊!”   潘纫佩道:“陛下么,朝堂上杀伐果决随便他去,可回到后宫里头,还是希望有个解语人,有片温柔乡。你现在,既来之,则安之,若是还梗着那个想法,难道就一直这么着见了他就乌眼鸡似的?”   谢兰仪怔了怔,又听潘纫佩道:“我是真心尊重你,希望我们能均分雨露。你要知道,袁齐妫是皇后,是陛下的结发之妻,若是我们各自为政,只靠一己之力,哪里有办法对付她这个奸猾阴毒的人?”   潘纫佩不复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而善讨好的寒门女孩子了,在权欲和地位的诱惑下,她一步一步地向魔障的深渊下滑,谢兰仪对她心生警惕。但是,她说得也没错,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所剩的除了对玉秀的担忧和思念外,就是对刘义隆和袁齐妫的恨!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把壶中的水尽数浇到河水里,朗朗笑道:“我懂了!淑妃娘娘,以后我们同心同德,我愿辅佐你做一代皇后!”   *******************************************************************   潘淑妃读《女诫》渐渐颇有心得,平时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渐渐朴素起来,平日里葛布衣裳,头上簪些鲜花,偏偏又很得时,素以为绚,反而衬得她保养得宜的肌肤愈发红的红而白的白。   这日,刘义隆招幸潘纫佩,见她着一身窄褃葛衫,修得腰肢纤妙,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白藕似的腕子,腕上只有一个御赐的青玉跳脱,别无装饰。刘义隆凑到她身边嗅嗅,笑道:“咦,今日都不曾用熏香?”   潘淑妃笑道:“‘妇容,不必颜色美丽’,只要‘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也就足够了。陛下会不会瞧着我粗衣鄙服,觉得我小家子气?”   刘义隆笑道:“怎么会呢?朕已经命人将先皇后为先帝手缝的衣衫挂在玉烛殿中,让后世子孙牢记‘勤俭持家,勤谨治国’的圣训。后宫里,你先有这样的举动,先为嫔妃们树立榜样,我高兴都来不及!”   潘纫佩抿着嘴一笑,百媚顿生,尤其在荧荧的烛光下更显得美艳异常。   两人共赴高唐,少顷事毕,潘纫佩在枕边曼语道:“陛下既然纳娶了谢氏,还是应当正了名位,封赏招幸才是。”   刘义隆问:“你怎么这么大度了?”潘纫佩撅着嘴道:“我什么时候好妒忌了?不过是以前看不惯那些小妮子总纠缠着陛下,怕您伤了身子而已。谢氏贤惠,这点我是不担心的。”   刘义隆摇摇头说:“她心里的结没有解开。做这种事,要两情相悦才好,否则,有什么趣儿呢?不过,倒是真该给她正了名号,不然确实名不正言不顺的,说不过去。”他忖了忖,说:“就封美人吧。不宜高位。”   潘纫佩比自己受封还高兴,在榻上就谢恩:“陛下圣明!”刘义隆笑道:“颠儿什么?还打算在榻上给朕叩头不成?”潘纫佩笑嘻嘻在他脸上辣辣地亲了一口,凑在他耳边含混不清地说:“这里要磕了头,褥子搅得一团乱,陛下必不安枕,妾就拿蒲柳之姿来‘回报’陛下,可好?”说着,双手齐上,又开始搓揉起刘义隆来。   刘义隆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给她揉捏得渐渐兴动起来,笑道:“还说别的人是伐性之斧,怕伤了朕的身子,你这个小妮子岂不是变本加厉?”话这么说,已经翻身把美人压在身下。帐外灯烛朦胧,身下人儿媚笑如牡丹绽放一般。那眉眼,依稀有着那个念念不忘的影子,肌肤柔嫩光致,乌发长而及踝。刘义隆半眯着眼睛,愈发怀念当年的人,因为谢兰仪在,他心中埋藏多年的希冀似乎离实现已经不再遥远,喷薄而出的爱恋,夹杂着欲望,使人欲罢不能。   他吻着她,目光朦胧,情热之时,口中几乎逸出“阿修”两个字,但帝王时时应有的警醒还是在那瞬间提醒了他,“阿”字出口,后半截便咽了下去,同时停下来的,还有他激情蓬勃的动作。正在情热中的潘纫佩觉察到一丝异样,娇声呢喃:“奴是阿兰……”   刘义隆突然舌根处涌起一股苦涩,他颓然翻身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潘纫佩正在炽烈之时,不知怎么了,翻身抚着刘义隆的胸口。刘义隆把那双小手拿到一边,蔼声道:“我有些累了。”   潘纫佩虽然失落,但她深知此刻若是多言,必然会惹恼皇帝,便乖顺地躺下来,对刘义隆说:“那妾为陛下捶捶背吧。”刘义隆点点头,少顷便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崭新的感觉! ☆、情似两合   潘纫佩大改常性,袁齐妫自然看在眼里,“物至反常则为妖,我们看她耍什么花样!”袁皇后对身边人如是说。她失宠多年,失意中更炼得坚毅。对付潘纫佩这种人,她深知其间门道,于是,潘纫佩越是伏低做小,显得恭敬柔弱,袁齐妫也越是对她亲善,一点把柄都不留下。   潘纫佩苦苦装了一阵子,终于装到累了,却不见一丝成果。她回去后大发了一顿脾气,甚至对谢兰仪都没有好脸色。谢兰仪却不显得急,娓娓地譬解道:“袁齐妫当年设诡计,使我与妹妹骨肉分离,再不能见面,我心里对她,娘娘将心比心,便自然能想象。不过,袁齐妫是个聪明人,她与陛下如今虽然冷淡,毕竟两人是结发夫妻,陛下的心思又是难猜的,娘娘若是急于一时,只怕会功亏一篑。”   潘纫佩摔了一个花瓶,撅着嘴气哼哼说:“你说的法子,我也都试过了,可惜袁齐妫不是汉和帝的阴皇后,我也做不来邓绥!”   谢兰仪淡淡笑道:“我岂又是班昭?陛下又岂是汉和帝?事态不同,应对不同。何况邓绥低调侍奉阴皇后,等了多少年才逼急了阴皇后,拿到了她的破绽,从而一击致胜?此刻区区月余,娘娘不是心急又是什么?”她停了停,又道:“当然,若是此路不通,也有别路。娘娘若是忍不得等候之苦,倒另有谋断——只是我也不知此法又是否适用于袁齐妫。”   潘纫佩来了劲,眨巴着眼睛催促:“你说!你说!我先听一听!”   谢兰仪低着头,沉吟了一阵,才又抬脸说:“我冷眼观皇后,聪慧敏锐、用心深险自然不必说了,但骨子里是性子刚硬一路的。既然刚强,虽不易攻,却易折。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聘天下之至刚’。我们处处在她下首,倒也是个柔之胜刚的好机会。”   潘纫佩不大明白,谢兰仪觉得与她多说未必有用,不如故作神秘的好,因而笑笑道:“娘娘莫要心急。我们找准袁齐妫最脆弱的地方,一举攻之,不说全胜,也能伤她命脉。”   “难道是刘劭?”   谢兰仪摇摇头:“女人心中最重,究竟是什么?”   潘纫佩一脸憨色:“若是说我么,还是自家固宠要紧,权位要紧,再者,家里人的地位要紧,身边阿堵物也要紧。”   谢兰仪暗暗对她的俗气皱眉,但这样一个乏心机的人,又恰恰对刘义隆这个爱狐疑的人的胃口。世上事物果然奇妙!谢兰仪想到这里,不由想到了好多往事,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远处,才缓缓说:“女人家,最重的确实是孩子。但孩子之外,最重的,是期盼有个真心实意对自己的人……”   ******************************************************************   对于丈夫,袁齐妫失落的感觉是潘纫佩所不能想象的。潘纫佩所求不奢:金钱、权势、地位其实是最不足观的东西。而袁齐妫,曾经是刘义隆最爱重的妻子,两个人少年结缡,同甘共苦,曾经许下白头到老的誓约,曾经共同生儿育女,曾经两情相悦甜蜜如许……突然间世道翻转,誓约不知何在;儿女虽占了嫡位,可刘义隆儿女成行,也不知哪一天会母爱者子抱;尤其那种两情相悦的甜蜜滋味,更是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她确实足够刚强,面对冷淡寂寞的一切,坦然相向。可是晚间孤衾凄凉,只能眼睁睁望着榻上方的承尘,辗转到半夜才入眠的滋味,也只有袁齐妫自家晓得。   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是不是后悔了。但每当这个念头涌出,她都会强硬地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刘义隆、为了大宋的江山久远,千万代后,修史的人总会知道她的苦衷,把她奉作贤后。   这日,潘纫佩又依着礼数,带着小刘濬来显阳殿给袁齐妫请安。刘劭和刘濬两个小孩子,很快玩到一起去了。潘纫佩看了他们俩一会儿,笑吟吟对袁齐妫道:“还是娃娃们最无忧无虑。太子殿下一望便可知是聪慧孝顺的孩子,妾也想向皇后娘娘讨教,怎么教导孩子!”   袁齐妫一如既往的淡淡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刘劭还不足七岁,哪里看得出是不是聪慧孝顺?倒是听说淑妃你孝顺父母,陛下在后宫嘉奖过数次。”   潘纫佩脸儿带着些绯红,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低了头道:“嗐!我是穷门小户的女子!谈什么孝顺不孝顺?不过是父母日子过得艰苦,我看不下去,有时宫里的份例钱帛省着些用,多出来的就给了他们。陛下也是,上回见我穿得不像,又听说是把东西给父母了,叹了几声,叫赐了些钱给我,十数万而已,不值什么!”   袁齐妫眼皮子略略一跳,淡淡笑道:“十几万钱还不值什么?!陛下好大手面,淑妃如今也好阔气!”   心带妒意,而发之于言!潘纫佩最爱见她有这些疏忽的片刻,当即低了头跪直身子,惶恐道:“啊呀!妾说错了!妾小家子出来的人,不比皇后娘娘原是江夏大族的女郎,今日失言,惹娘娘笑话了!”   她眼睛微微抬起一瞥,恰见袁齐妫唇角稍微的抽搐,心里不由暗喜。袁齐妫说:“淑妃这么自谦,我听起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儿?陛下喜欢你,愿意赏赐你,我该为你高兴才是。你这话,硬生生把我们弄生分了!”她亲自起身,扶了扶潘纫佩的胳膊。潘纫佩就势抬起头来,笑道:“皇后贤德,正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皇后冷冷一笑,换了话题说了些别的。潘纫佩也随着她凑趣,偶尔神色间有些张狂,背后侍立的谢兰仪都会悄悄地捻一捻她的披帛,让她能够收敛。   袁齐妫抬脸望向谢兰仪:“谢美人进宫也不少时候了,似乎脸色好多了,果然宽心是最好的药!”   话中带刺,谢兰仪经历了那么多,倒也不在乎这一句,她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躬身道:“陛下和娘娘关心,妾确实释怀了。”   “真的?”袁齐妫挑了挑眉,“听说还没有侍寝?”   众人的目光“刷刷刷”向谢兰仪瞅过去,谢兰仪波澜不惊地说:“许是陛下念我未曾除服。”   袁齐妫倒是吃了一噎,谢兰仪虽在宫中,却毫不害怕她尴尬的身份,时时拿刘义康的死出来说话,倒也是不畏死的心态。她不畏死,袁齐妫反倒拿她没有办法,又见她聪慧而机变极快,有着陈郡谢氏家族的能言善道,也有着她父亲的狡黠见机。袁齐妫怕与她多纠缠,万一把自己绕进去自取其辱,于是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这日几个人彼此刺一刺对方,也是一种试探。回去后,潘纫佩由谢兰仪譬解,倒还不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但孤独的袁齐妫满腔子的火气无从撒出,她平素又从来不喜欢打骂服侍的人出气,那口郁结之气,使她不由小病了一场。   这病也不算坏事。因为,许久没有到显阳殿的刘义隆,听说皇后有恙,还是很关心地来看望她。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仔细帮她掖了被角,最后命服侍的人调好四围的屏风和幔帐:“最怕着风,你们多警醒些才是!”   袁齐妫道:“也不是着风,只是肝气痛。”   刘义隆道:“这更是不可小视!御医说,你的脉象里气郁而血瘀,若不能宽心调养,只怕以后会落更讨厌的病根下来。”他停了停,坐在袁齐妫榻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叹息道:“你呀!我最清楚!性子太强,又不肯示弱,总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   袁齐妫落了两滴泪,却抬手拭掉了,对着刘义隆又是一副带着冷意的笑脸:“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性子?”   刘义隆只犹豫了片刻,便笑着说:“哪有!”可这片刻的犹豫,足以让一个失意的女子丢掉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袁齐妫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刘义隆在她榻边坐了一会儿,感觉尴尬得好没意思,忍了一刻,终于陪着笑说:“我那里还有些事,要么,你还是自己好好当心,好好吃药,好么?”   他见袁齐妫没有反应,以为她睡着了,轻悄悄起身打算离开,不料,他身后传来袁齐妫梦呓般的呼唤:“三郎……”   刘义隆突然觉得心酸,他们彼此这样称呼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因而距离也越来越大了。他沉沉地回应了一声:“嗳!”转过身,重新坐在她榻边,执起她一只手,发觉她的手骨瘦如柴,皮肤带着些暗黄和细纹,松弛得不像一个还不到三十的女子。刘义隆心头茫然,不知这些变化到底来自时序还是来自心绪。   袁齐妫仍是保持着背转身子的姿态,喃喃又唤了声:“三郎……我昨儿接到家信,我阿母身子骨不好,病得不轻。我原是为这事心里烦闷,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义隆怔怔地听着,她既是辩解,其后也是提出了她的请求:“三郎,我的家事,你是晓得的。我阿母——自我和她回到袁家后,我只能叫她‘阿姨’(1)——从来不受我阿父的待见,是我长大了,他才勉强把我们母女接回袁家。虽然生了皇后,可我阿母在袁家还是亲操井臼,从来不敢有半分拿大,还经常教导我‘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如今,她还在江夏郡的老家里,年纪大了,积劳成疾,亦积郁成疾,只怕将不久于人世。可惜啊,我虽然贵为皇后,却无力改变阿母的命运,也无力出宫看望她。求陛下加以关照吧!”   刘义隆听她哀哀的求告,想了想说:“如今国库紧张,今岁青黄不接的时分,还打算赈济一下农人,助他们平安度过,好求个秋丰。朕和后宫都在做节俭的表率。要么,先遣人给你阿母送三万钱去,朕再单独吩咐你阿父对她多多礼待,总叫她尽量活得舒心罢!”   “三万?……”   刘义隆觉察到,袁齐妫在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讶异,又有些好笑似的,嘿然有声。她肩头微微一耸,旋即松弛下来,轻声说:“谢陛下厚恩!”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姨”,好现代有木有?南北朝时,这个称谓既可以表示大姨妈小姨妈大姨小姨等等,也可以表示父亲的小妾,又称“诸母”,亲生女儿名义上叫当小妾的亲妈,也是这样叫的。 ☆、滥笑无诚   潘纫佩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把这日的见闻当做笑话说给谢兰仪听:“听说昨儿个,陛下从内帑里拨了三万钱赏赐袁齐妫的亲阿母,还堂堂皇皇又是‘孝顺’、又是‘俭省’地给宫里诸妃嫔做了文章,告诫了一番。笑死我了!得亏她还是皇后,陛下赏赐她的尚不足我的零头!”   她这里笑得花枝乱颤,越想越觉得解气,也觉得自己得到的宠爱远胜于皇后,得意洋洋。   谢兰仪却比她冷静,一盆子冷水泼上去:“陛下赏赐皇后,还真的是堂堂皇皇赏赐的,所以到处不留口实。这也是陛下对皇后的特别之处。淑妃娘娘心里也须有数。”   她的意思,潘纫佩张狂得还嫌早了,皇后身份放在那儿,刘义隆并无半分废黜的意思。潘纫佩不以为意,笑道:“我得好好气一气她,赶明儿就把陛下上次送我价值二十万钱的首饰的事儿说给她听去!”   谢兰仪警告道:“然后,皇后正儿八经去劝谏陛下,陛下臊不过,只好把东西收回?淑妃想要这样的结果?”   “当然不是……”潘纫佩张口结舌,眨巴了半天她的大眼睛才说,“你不是说皇后她性子刚强,宁折不弯么?我为什么不能去气气她?还是想个法子弄死刘劭?”   谢兰仪叹口气,问道:“敢问,娘娘准备用什么法子弄死刘劭?”   潘纫佩望空想了想,说:“你读书多,主意多,以往史书中一定多得是这样的例子吧?”   “主上昏昧,后宫不宁,投毒厌胜的玩意儿都是有的。可陛下他骨子里精明得那样,淑妃若是动了他的根本,陛下会不知道?”谢兰仪说道,她知道潘纫佩气量狭而做事莽撞,不能不劝着她,“你但凡把陛下当作汉和帝,把自己当做邓皇后,便知道班昭当年在后宫,在邓绥身上下的精力,是何等的水磨慢工,却让邓绥有怎样的成就!”   潘纫佩的好处是:肯听人劝。虽则心里痒痒的,被谢兰仪这么一说,倒还真打消了念头,问计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干看着?”   “干看着干什么?”谢兰仪微微一笑,“娘娘怎么不去做个好人呢?”   ******************************************************************   “皇后娘娘!”潘纫佩恭谨地长跽在袁齐妫身边,从宫女手中端过汤药,亲自试了试温凉,才奉送上去,“慢些喝,略有些烫,不过发些汗,会疏解肝气。”   气郁伤肝,袁齐妫说不出的闷气一直憋在心里,形之于面,就是脸色蜡黄,而眼圈发青。潘纫佩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自然明白,但人家伏低做小,低眉顺眼地伺候着,自己稍有点不合宜的脸色出来,马上小报告就打到刘义隆那里。积销毁骨,古来后宫多少女人就是因为小事的渐渐积累,终于失宠于君王,而不得善终的。   袁齐妫越是恨得厉害,越是满脸和善的笑意,捧过药碗叹道:“淑妃这样的客气,我怎么好意思!赶明儿病好些了,我一定要叫陛下重重嘉奖你——陛下三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我啥时候和他说说,可以封你做贵人了!” (1)   潘纫佩诚惶诚恐道:“妾何曾有功于陛下?有功于后宫?有功于社稷?怎么敢再得加封?娘娘可千万别和陛下提这个,折煞了妾的寿数!”她见皇后的药已经喝完,又赶紧膝行几步,上前端下药碗,很有眼色地对旁边人说:“压药味的蜜饯呢?”   她越是侍奉得周到,袁齐妫心里越警觉,瞟瞟外头道:“今儿个谢美人没有过来?”   潘纫佩很见机,笑道:“谢美人着了凉,今儿肚腹不适,在滋畹宫休息。若是娘娘要见她,我派人去叫她来给娘娘请安。”   袁齐妫摆摆手说:“既然不舒服,还叫什么?我这里哪儿差人请安!后宫嫔御,都是以服侍陛下,为皇家开枝散叶为任!”她顿了顿,故作闲闲问:“陛下现在应该召宠了吧?”   潘纫佩赔笑道:“还没有呢!”   袁齐妫眯了眯眼睛,想象着丈夫的心态:他看起来和气,其实骨子里有执拗的一面:想得到的,哪怕求之不得,也要找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眼前的潘淑妃,无论学问人品都堪称下等货色,却因有四五分像谢兰修,生生地得宠这些年未衰,谢兰仪与谢兰修面貌之像,只有细微差别而已,自然更是刘义隆心里的执念所不能放过的了;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时任性,骨子里也有从孔孟教诲的一面,他一心一意要继承父业,做一代明君,在朝堂上一直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从没有半分懈怠,对后宫,哪怕是偏宠潘纫佩,他也不会让她或她的家族涉及国事分毫,所以,对纳娶弟媳妇这件事,他内心深处是矛盾的,也总有无颜见谢兰仪的感觉。   袁齐妫不知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突然听到耳边潘纫佩娇娇嗲嗲的声音:“听说皇后娘娘的阿母身子不适?”   袁齐妫收回思绪,点点头说:“是的,她年纪大了,有些积劳积忧的毛病。”   “哦。”潘纫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听说陛下赏赐只三万钱,太少了!皇后的母亲,操劳这么些年,如今就是吃些好的、用些好的、住些好的,也断不为过!”   袁齐妫被她这话戳中心事,虽然直觉她没有这么好心来关心自己的家事,可一时间想到母亲苍老的容颜,总是对自己强颜欢笑的模样,已然难受得几乎要坠泪,无心分辨潘纫佩言下之意,只是急急掏出袖中的帕子,醒了醒鼻子。   潘纫佩偷眼打量着皇后的神色,见她乌青眼眶又添了一抹红,暗道:“时机到了!”她极善演戏,恳切地对皇后说:“妾知道,皇后娘娘一向简朴惯了。可是咱们自家简朴也罢,如何能让老人家陪着我们吃苦?区区三万,买几枝好参就用掉了!娘娘莫急,妾虽无用,也定要帮皇后娘娘想这个办法!”   袁齐妫乜过眼看她:“淑妃心意,我也领了,不过……”   “娘娘放心!”潘纫佩抢着说,随即娇憨一笑,“妾是个鲁莽的人,竟然随便打断了娘娘的话头!不过,妾也是一片实心,愿意为娘娘肝脑涂地!”   ******************************************************************   等潘纫佩着内侍捧着装着三十万钱的竹筐到显阳殿的时候,袁齐妫真的被惊呆了。   钱一绺一绺穿得整整齐齐,大红的丝线、摩挲得光亮的铜钱,一串串放在竹筐里,似金子一般耀眼生辉。几个抬箩筐的宦官,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头亮晶晶的汗。袁齐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潘纫佩示意宦官把钱放下,笑着对袁齐妫说:“妾向陛下要的。陛下给了。知道娘娘这里需用钱,自然立马给娘娘送过来了。”   袁齐妫脸色发青,淡淡道:“哦!淑妃好大的脸面,倒让我学一学:是怎么问陛下要到的这么多钱?”   潘纫佩拿绢帕一掩口,笑晏晏说:“嗐!不过就是说妾父母身子有恙,今年人参党参又格外贵,流了两滴眼泪,陛下一心软就给了。其实吧,妾也没想到陛下会赏赐那么多——整整三十万钱啊!我当时,眼儿都瞪直了!”   她故意说得欢喜,偷眼看袁齐妫,袁齐妫抿着嘴,似笑不笑地勾着唇角,眼睛瞥着远处哪里,目光却没有聚焦,许久方笑道:“陛下爱重淑妃,我真为淑妃高兴!”她突然皱了皱眉,仿佛说不下去了似的。潘纫佩见她有难受的样子,赶紧上前来服侍。袁齐妫一手挡开她,刚说了声:“没事。”潘纫佩已经看到,她嘴唇一张,一点血丝就溢出嘴角。袁齐妫是极刚强要面子的人,立刻假装用袖子擦脸,把那丝鲜血擦在了袖子上。   潘纫佩大气都不敢出,默然敛衽退到旁边,可心里的狂喜让她几乎都要克制不住洋溢上来的笑意。她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一哆嗦,一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潘纫佩颤声道:“娘娘万万保重身子!”她别头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几筐钱:“这些钱,原是陛下赐下,娘娘尽管用就是。妾暂时还有些余钱,不用这些。”   越是刺人心的地方,她越是要多说几遍,还故意伸手把那些钱抖落得“哗哗”响,每一声都仿佛大锤砸在袁齐妫已然脆到易折的心房上。最后,她极为妥帖地磕了头,向袁齐妫告了安置,这才喜滋滋蹦出门去。   果然,转天,她便听到了袁齐妫病重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1)刘宋的后宫制度,详见第六章“作者有话说”。 ☆、绣闼雕甍   袁齐妫这一病,来势汹汹,御医勉强开了几个方子吃下去,如水沃石,全无效果。   御医束手,刘义隆才发现皇后一病的严重性,心里着慌起来,急急忙忙到显阳殿看望结发妻子。   他跑得脚下屐齿都几乎要折断了,气喘吁吁来到显阳殿门口,此时入秋,殿外一棵大槭树,叶片正在由绿转红,可不知为何,叶子的边缘全部翻卷焦枯,使一树绚烂变作枯萎之色。太子刘劭坐在门口白石台阶上,面无表情玩着手里的樗蒱(1),五颗木头子儿在杯中飞快地旋转,但小家伙却并未关注结果,只是玩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觉得厌烦似的。   刘义隆对这个嫡子还是真心疼爱的,想到他母亲已经病重,对孩子更是格外垂怜。上前去蹲在刘劭面前问:“怎么了?”   刘劭抬起脸,眨眨眼睛,半天才说:“父皇,阿母是不是活不长了?”   刘义隆被儿子这样一问,又见他小脸上一派不知忧虑的稚气,忍不住眼眶就酸了。他抚了抚儿子的小脑袋,强笑着说:“谁说的!别瞎想!你阿母哪舍得抛下你?”   刘劭别过头,躲开父亲的爱抚,也不再看刘义隆,垂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刘义隆半天才听出来,小东西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个“杀”字!   刘义隆心惊,问刘劭:“你要杀谁?”   刘劭对着地面,像没看见父亲一样,又嘟嘟囔囔了一阵,才口齿清晰地说:“杀潘妃!”   “为什么?”   刘劭重新抬起脸,冷峻得不像孩子的表情,他也不哭,也不闹,硬邦邦道:“潘妃一来,阿母就病倒了。我将来当了皇帝,我要杀了她!”   “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刘劭低头想了想,说:“潘妃自己对我说的。她说,她也没想到,她一来,我阿母就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童言无忌,刘劭现在还不到心机深沉的年龄。刘义隆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只是隐隐有这样的念头,脑子里盘旋着无数的东西,偏偏想起显阳殿里病榻上的那个人,混混乱乱也无法有序地思考。他安抚地对刘劭道:“其实,生病也好,辞世也好,都是天意。——这些话,不是你阿母对你说的吧?若是潘妃真做了罪不可赦的事,阿父第一个饶不过她,但若是她不过自责,你倒当了真,岂不是让潘妃心寒?”   他说了一会儿,见刘劭正眼儿都没看自己,想想孩子才几岁!哪里知道这些!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刘劭亲了亲:“儿子,是阿父对不起你阿母,你别怪错了人!你将来也要当天子的,凡事要多考量,不能简单地揣测,不能冤枉好人。”   他站起身,左右看看,命太子的保姆小心照顾,而自己,脱下“嘚嘚”作响的木屐,换穿软底的麻履,小心走进显阳殿。   皇后所住的宫室,四面帘幕重重,窗户紧闭,显得幽暗。刘义隆在浓浓的药味中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惊,抢上几步到得袁齐妫的榻前。   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正捧着瓷杯伺候袁齐妫漱口,见刘义隆来了,忙唤了声“陛下……”准备行礼。刘义隆摆手道:“你好好伺候好皇后就是!”袁齐妫披散着头发,抬眼望了望丈夫,面无表情,把口里含漱的水吐到了唾盂里。   刘义隆已经近前,看到唾盂里的水在昏昧的光线下殷红色的幽深反光,心头一悸,问:“是……咯血么?”   小宫女看看袁齐妫,不敢答话。袁齐妫仰着面对着天花上的承尘瞪视着,也不发一言。   刘义隆心酸,坐到她的榻边,柔声道:“阿齐,是我错了,一直以来太忙,都没有顾得上你,对你疏忽怠慢了!阿齐,三郎不是有心冷落你,不过因着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以为你定然懂我对你的心意!……”   袁齐妫不说话,瘦瘦的脸颊上陷下去一层,此刻又出现了一个小涡,却绝不是笑靥,只是那过于清瘦的双腮由于冷笑而形成的痕迹。她的双眸还是直直地望着空中,似乎目光要穿透上头朴素的穹顶,看到天宇之外。   刘义隆探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在被窝里抖动了一下,用力想抽开,可刘义隆牢牢握着,带着他少有的霸道。他流着泪哽咽着说:“阿齐!阿齐!你究竟怎么了?你和三郎说说话吧!”   他哀伤地自顾自说起来:“阿齐,你还记得吗?我们初识的时候你才十三岁,你阿父带着你和你其他兄弟姊妹在钟山郊游,你穿得是最朴素的一个,可是依然是最飞扬耀眼的那一个!我一见到你啊,就被你迷住了。先帝知道了我的心思后,便着司徒向袁家提亲,几个嫡女都看过去,最后司徒也说,还是庶出的那个最有贵相……”他仿佛真的陷入回忆中:“我们在荆州时,怎么过得那么美好呵!你懂我,我也懂你,彼此相惜,彼此相敬,‘举案齐眉’都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的深情。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十五岁生辰,你说,自己几乎从来不过生辰,但每次都会许一个愿。那次你把愿望告诉我,我还笑你——”   他蓦然停了口,目光望向榻上的人,她已经别转了头,却清楚地可见,她眼角一痕晶莹慢慢延伸向耳边。   那日,十五岁的袁齐妫带着青涩而真诚的笑,对他说:“三郎,我只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巧笑倩兮,带着少女明媚的美丽,她笃信,两情相悦的他们,就算以后会有妾室,也不会阻挡他们的心永远相通。刘义隆那会儿年纪也轻,用两人调笑时常带的腔调笑话她:“阿齐,你没有听说么?生辰时许的愿,要藏在肚子里才能实现。你这对我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那可就不灵了呢!”……   好傻!刘义隆觉得脸颊上两道热流滚过,他那时和袁齐妫笑闹做一团,怎么都不会想象这话竟然是一语成谶!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卓文君何其绝然地写下这首诗,哀而不怨,不是她心里爱到无恨,而是她自有她的尊严和骄傲,如果被欺骗了,就绝不再相信,如果被抛弃了,就绝不再回头!   这样决绝而倔强的勇气,与袁齐妫何其相似!   如今,她不肯对自己说话。刘义隆心头泣血,只怕她心里默念的,亦不出“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诗行!“阿齐!阿齐!”他哀哀地求她。以她的聪慧和解语,必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后悔了,想再要一个两个人再次琴瑟和鸣的机会。可是,她既然已经决断了,就把遗憾留给了刘义隆!   袁齐妫扭头看看榻边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哀呼的刘义隆,一句话也没有回,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把自己的手抽开,然后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再不看自己的良人一眼。   意味着“就此别过”。   刘义隆呼唤了很久,几次试图把被子拉开,可是重病之人,竟然有着出奇的力气和犟性,死死地拽着。刘义隆不敢太过用力,只觉得心里空得发痛,最终无奈而去。   隔日,皇后袁齐妫薨。   ******************************************************************   后悔莫及的刘义隆,追念嫡妻的若许好处,心里愧疚无以言喻,亲自服缟,辍朝九日,悼念皇后。   潘纫佩兴高采烈,就差举觞庆贺,滋畹宫里笑语遍及,丝毫悲意都没有。“陛下此刻自然怀念她。不过刘劭没了阿母,我何时把刘濬推上去合适?”她满面溢出笑来,迫不及待地问谢兰仪。   谢兰仪警告鲜衣华服的潘纫佩:“娘娘!陛下此刻心思,你可明白?”   潘纫佩闪闪眼睛问:“陛下虽然伤心,不过后宫女子成百上千,他几日不就忘了?”   谢兰仪道:“那娘娘可知,陛下在朝堂上,亲口说出‘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向死去的皇后致意?”   潘纫佩读书少,这几个字从谢兰仪口里说出来,她一时还没明白意思,自顾自道:“管她!反正人死了,我就不怕了!”   “陛下您也不怕?”   潘纫佩不知她为何老是泼凉水,不过谢兰仪是她的“女诸葛”,这连续的警示还是让她的头脑冷静了点,老老实实说:“陛下么——当然不能不怕,不过他对我不是一向还好?……”   “最不可测是君心!娘娘底下大灾将至,若是一闪失,大概就是万劫不复了。”谢兰仪冷冷道。   潘纫佩被她说慌了,眨巴着眼睛,半天才道:“不是你让我放风给刘劭,说‘我一去,皇后就病倒了’么?我当时也奇怪,这不是自诬是什么?不过,我也信了你啊……”   谢兰仪摇摇头说:“陛下的心思,娘娘要好好去琢磨!您多思量思量,我的说法对不对吧!估计陛下很快会来滋畹苑,我们当务之急,赶紧地做好万全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1)樗蒱,一种木制玩具,看了些文献,其实还不完全明白这玩意儿怎么玩,大致是像掷骰子一样在杯子里投掷。刘义隆他爹刘裕当年特别擅长这东西,但赌无常胜,后来也是因为玩这东西被赌友暴揍一顿,从此才知耻后勇,发愤图强,走上了正途,当上了皇帝。好吧,我又啰嗦了,刘裕不是小清新,绝壁魅惑版大叔。 ☆、同病相怜   失去的永远是最珍贵的。刘义隆再一次被“失去”打击,心头恍惚,数日不思朝政。十二日天子除服,他脱下为皇后服丧的缟衣,追念着显阳殿的斯人,而她到了临终时都不肯再原谅自己,真正是使他愧悔懊丧得无以言表!   他想起太子刘劭的话,心里对潘淑妃疑窦丛生,细细追查了侍奉袁齐妫的宫人,却也不闻什么异样。但他犹不能笃信,闲步来到滋畹宫,打算自己探一探潘纫佩的虚实。   阖宫缟素,滋畹苑也不例外,四处帘幕都去掉了潘纫佩喜爱的红翠之色,换用素色和靛色,宫室里没有焚香,亦没有乐声,宫人们敛息屏声,默默地在宫里劳作。刘义隆问:“淑妃在做什么?”   一个黄门答道:“回陛下,娘娘在为先皇后抄经,乞求先皇后早日羽化升仙,超脱凡界。”   刘义隆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点点头,到潘纫佩所居的地方去看。平素活泼、好热闹的潘纫佩,此刻端端正正跪坐在案前,用泥金在素绢上抄写经书。她一笔字写得稚弱而乏力,但是一笔一划都很认真端正。刘义隆见之鼻酸,柔声道:“累不累?”   潘纫佩心里早把袁齐妫的祖宗都问候过一遍了,但因为谢兰仪吩咐她要这样做,最厌写字的她也只好勉为其难一笔一划在这里描摹,写得手都酸了,两条腿更是跪坐得都木了,正不知这样的苦怎样才是熬出头。这时才算终于找到了一个停下来的借口。她本来就一肚子气,那眼泪几乎就是现成儿,换个说辞便是:“陛下……”语带泣音,其后哽咽道:“妾是害了皇后的罪人!”   刘义隆脸色一凛,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纫佩口里这段说辞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滚瓜烂熟,就等着见到刘义隆时说出来而已:“妾无知!听说皇后生母有恙,寻思着帮上一把。所以那日跟陛下借口要为阿弟娶妇,其实,娶妇哪用得到那许多!三十万钱都送到了皇后那里,我自己的体己才给了我阿弟。”   刘义隆冷冷问:“你敢骗朕?!”   潘纫佩很少见他这样肃杀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慌,竟把记得烂熟的词儿忘了个干净,期期艾艾一阵后才又想了起来,可也不知道说了合适不合适。此刻她也没有别的机变的法子,只好横了心按照谢兰仪的说辞来:“妾不是有心欺君。其实……其实妾是知道陛下来妾这里多些,皇后心中一直不怡。可皇后毕竟是皇后,妾的私心……也想逢迎阿谀,讨皇后的欢心……”   这又是带些自诬,但是也是这样不够冠冕堂皇的话显得更近人情。刘义隆脸色回转来,心里狐疑去了,对潘纫佩就没有那么疾言厉色了,他放缓声气道:“你呀!终是不读书之过!好心却专门办坏事!你怎么不想想,皇后她……”他有些尴尬地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因为,故意慢待皇后,总是不把她的要求放在心上的就是他刘义隆!   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不过,听了潘纫佩的辩解,毕竟皇后还是因心思重、想不开的缘故,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潘纫佩还是他心目中那朵怯生生的平凡小花朵儿,蠢笨无知,人畜无害,好财物,喜恩宠,极容易就驾驭住的女人。   刘义隆看着她一笔五岁孩童初习大字时般憨傻稚嫩的字,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由发问:“谢美人呢?她如今在做什么?”   潘纫佩老老实实说:“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刘义隆道:“那朕去看看。”   滋畹苑偏侧的一座,是谢兰仪的住处,那里尤其素净。宫室里,白色的纱幕一层又一层垂着,时不时被风扬起一角,纱帘便如云如雾缥缈,让人恍若身处仙山。靠窗的矮几上搁着一张焦桐琴,刘义隆上前轻轻拨了拨琴弦,声音琅琅,在帘幕中回旋,余音久久不绝。刘义隆听到身后有人轻声道:“陛下万安。”   他回头看看,果然是谢兰仪,因为皇后大丧,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服素,而美人裹孝衣,其清洌洁净如姑射山的神女,隔着几重纱幕,尤其觉得其美貌如隔云端,正是曹子建所刻画的“纤云蔽月”“流风回雪”的轻盈婉约、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刘义隆失神好一会儿才想起美人还跪在自己面前,他收摄心神,想着她对自己的恨意,警觉檩然的感觉又上来了,说话便带上了淡漠:“起来吧。你这段日子在做什么?也在抄经?”   谢兰仪款款起身,站在他的对面,长长睫毛遮着目光中的冷意,回答道:“妾不敢为皇后抄经,恐再醮之妇不洁,污了皇后清名。”她顿了顿,又说:“写写辞赋,追远寄哀。”   刘义隆上下打量她一番,伸出一只手道:“给朕看看。”   她倒也没有拒绝,退到书案边,取了一张素笺递过来。刘义隆皱着眉,准备着看她的讥嘲,但渐渐容色转变,竟然有些泫然。“……翰林双飞燕,双栖一朝只;历历游川鱼,比目中路析。临夏日于冬夜,忘百岁后蠹尘。室迩人遐,惟晨溜听檐滴,朗月皎皎,哀吾生与谁独旦?呜呼!清商惊秋风,重纩悲岁寒。庄缶犹可击,生死两茫茫。生则当有长相思,死则当思复来归……”(1)   刘义隆读至泣不成声,好容易平静下来,搵泪道:“这是你写给四弟的?”   谢兰仪忍着眶子中的泪水,说:“悼亡诗赋,其哀同心。既是给义康,也是给皇后。”   刘义隆眯了眯那双狭长而上扬的凤眼,不信任地问:“你倒有心给皇后写诗赋?”   谢兰仪看都不看他,冷冷道:“皇后与妾又没有家仇。”   “送兰修去北魏的可正是皇后啊!”   谢兰仪撩一撩眼皮子,波澜不惊、而又言辞狠厉:“陛下是在说笑么?兰修在拓跋焘那里是宠妃,还新生育了公主。若是在建康,只怕还是宫掖里舂米推磨的下等奴婢,终老苦役,再无出头之日。陛下竟以为,我会恨皇后而——”她故意把半截子话吞了下去,仿佛无事一般低下眼睑继续写手中的字。   刘义隆本来心里有颇多疑惑,但被最后一句一吊胃口,前面的疑惑都忘了,只知道咬着当前这句:“你话说半截是什么意思?”他挑一挑眉:“我对兰修的心思,天地可表。当时不过是阴差阳错,致使她竟然落入夷狄人的手中。我……”想到这里,刘义隆心里又是熟悉那抹伤痛,他为这事跟皇后袁齐妫赌了半辈子气,如今人没了,才知道自己一切成空。   谢兰仪微微一笑:“是呵,陛下对兰修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我身在其中,最晓得妹妹她其时的苦楚。”   刘义隆跟她这样聪明而犀利的人说话,还真时不时会有些语塞,可是,他听着她谈谢兰修,看着她酷似谢兰修的脸,心里怎么都气不起来,只觉得腔子里那颗东西,沉沉地下坠、下坠……坠到他也不知何踪的地方去,让他满是说不出的苦。   “你不懂……你不懂……”刘义隆苦涩地摇摇头,“我心里那些说不出的为难之处,多少次必须决绝的时刻,我总是告诉自己:我要秉承先帝的遗志,不能为一己之私心慈手软。”   “纵是杀我阿父是为‘先帝遗志’,杀义康也是秉承先帝的遗志?”   刘义隆瞅瞅面前人带着嘲弄的泪眼,叹息一声道:“为大宋国祚,当须挥泪斩马谡,不能稍有犹疑。我与义康……”他沉郁地摇摇头:“就如对你阿父一样,宁可错杀,不能错放。”   他的措辞和上回的解释差不多,可却显得诚恳而无奈许多。谢兰仪有心冷笑,可是这篾笑怎么也挤不出来。他们这些在政治里打旋儿的人,常常喜欢主宰别人的命运,却又往往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不知是天意,还是因果?   两人相对无话良久。刘义隆无意识地顺着一侧按拨着琴弦,琴自然地发出无调而有情的琳琅声响。他突然抬头问谢兰仪:“皇后谥号,众臣商定用‘宣’字,可我不满意。你觉得用什么比较好呢?”   拟谥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问不到自己身上,谢兰仪有些诧异,但见刘义隆望向自己的神情中不带着寻常可见的警觉,有种散漫的悒悒,配着他肃穆的青色葛衫,清冷的素白外袍,微风拂过时,与一室白罗齐飞共扬,隐然间有父亲当日会友清谈时的洒脱风度。谢兰仪不知如何拒绝他,好半日才说:“‘善闻周达之谓宣’,先皇后似未有是德。”   刘义隆微微一笑:“然而她乃是朕自幼结缡的嫡后,为肇为始,所以我打算用‘元’字谥她。”   “元”字在谥号中是不轻易用的美谥(2),刘义隆先时对皇后袁齐妫如此淡漠无情,此刻又突然显得如此深情厚意,谢兰仪不由着力打量了他几眼,才转过头道:“陛下想用何谥,岂须与妾商议?”   刘义隆随手弹拨了几下琴弦,也不看着谢兰仪,淡淡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同病相怜么?” 作者有话要说:  (1)对骈赋绝对属于一知半解楞充懂的那类。所以,被作者的歪赋雷到或感觉熟面孔太多,一概自备避雷针,不许就这条批评教育作者哦!(可怜的谢家小才女们,你们的才名断送在没文化作者手中了)   (2)谥号用法基本参照谥法考。但网上能下载的版本均不全。所以“元”字有私人见解(其实我貌似在书中看过这个说法)。 ☆、山雨欲来   其时,女子守寡,就算要再醮,也需为丈夫服孝期满;而男子丧妻,则不过痛苦数日,写些悼亡追思的诗赋,便算得上深情了。刘义隆身为皇帝,自然更快就开始流连花丛,不过后宫雨露均沾,除却潘淑妃得宠略多些,其他妃嫔盼望羊车来幸,几乎靠的都是天意。但也很快,宫里大了肚子的妃嫔增多了不少。潘纫佩自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些小荡/妇!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变着法儿地讨陛下的欢心!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谢兰仪充耳的,都是潘纫佩的牢骚和诅咒,心里不由烦躁万分。尤其是当潘纫佩辱骂皇三子的母亲路淑媛和皇四子的母亲吴淑仪“都不过贫家女子,仗着几分狐媚子模样,竟敢与我相比肩了?!”谢兰仪隐隐觉得有些好笑:潘纫佩当年,也不过是自己从贫家选出来的有几分姿色的寒门女子而已,进献入宫,得了几天恩宠,竟然连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都忘却了!   潘纫佩不光背地里骂,有时还会在刘义隆耳边吹几句枕头风,刘义隆对这些后宫女子都不过赏其姿容而已,听潘纫佩叨叨宫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只是好笑般捏捏枕边人的脸:“这等小事,朕哪里管得过来?她们爱玩些什么争宠的花样,让她们玩好了。只要不触犯朕的底线,她们有些闲心操,也省得闷出病来。”   潘纫佩不甘心,光溜溜一条粉臂像蛇似的缠着刘义隆的胸脯:“陛下!陛下!您真看得下去?后宫里乌烟瘴气的,我瞧着直为陛下心焦呢!”   刘义隆道:“可惜袁皇后不在世了,以前她在的时候,六宫肃穆,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楚叹一声,连潘纫佩的抚摸都勾不起他的兴致。   潘纫佩不意自己的一堆隐晦的话意,最后居然牵到了她最恨的人身上。可是见刘义隆怏怏不快的神情,她毕竟不敢说先皇后的坏话。心里那块痒痒肉没有被挠着,实在难受得紧!潘纫佩故意试探:“可不是。我们乡里最爱说的一句话:‘家无主,扫帚顶倒竖!’唉,现在妾也真念着皇后的好处,可惜后宫无主,便宜了那帮小蹄子们!……”   刘义隆却没有按她意想的那般接话,翻身道:“睡吧。你明日无事,朕可要临轩呢!”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潘纫佩不敢多言。想当皇后的念头却跟发酵似的越来越浓,使她辗转难安,又怕惊扰了皇帝的睡眠,硬生生在床上挺了半天的尸。再一觉下去,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日上三竿了,她想去找谢兰仪问计,她身边新晋的掌事宫女却悄悄咬耳朵道:“淑妃可知,今早上陛下吩咐不要打扰淑妃睡眠,独自到外头,恰恰那边那位一身襦衫小裤,打扮得俏伶伶、妖妖调调的,在给兰草浇水。陛下感兴趣,停下和她说了好些话呢!”   潘纫佩心里妒火“蹭蹭蹭”往上冒,气哼哼把才试了一试的耳珰摔在妆台上:“不好看!什么时候才打新制的首饰来?——她不是恨陛下杀了她男人么?怎么,这会子忘了自己男人,又准备勾搭陛下了?”   那宫女撇撇嘴道:“谢家人最是识时务的人!当年她阿父不奉晋室,以王谢世家的身份跟随了先帝;她呢,说起来当年节烈得要命,要给刘义康殉情的,死了没有?!”   潘纫佩胸脯一起一伏,半晌不说话,临了平了气息问:“可曾听听,她勾搭陛下,说了些什么?”   “欲拒还迎!”宫女道,“陛下问她一向可好,她文绉绉说了半天,奴也没有听懂。陛下叹息着说:‘你何必总不忘怀?’她冷笑着对陛下说:‘可惜没有陪庶人同死,饮一碗孟婆汤倒也就都忘干净了。’陛下便不言语,但一点发怒的神色都没有,竟然最后笑了笑说:‘朕倒不信,就是冰做的人儿,也不会被春风煨化了?’……”   “别说了!”潘纫佩柳眉倒竖,握着梳了一半的头发,到窗户边张望,不远处,谢兰仪怔怔然坐在植满兰草的水岸,简单挽起的乌黑长发被肩,衬着她淡青色的素衣,愈发显得一张不施粉黛丹朱的清水脸清艳绝伦,这美,和路淑媛、吴淑仪她们浓妆艳抹的俗艳不一样,甚至潘纫佩自己都深深地感觉自惭形秽,这样的感觉越浓重,她心里的担忧就越深。   *******************************************************************   没几日,潘纫佩酸溜溜地来到谢兰仪那里,笑道:“恭喜啊!听陛下身前的罗中使说,今日陛下要来招幸谢美人呢!”   谢兰仪吃了一惊:“娘娘是与我开玩笑么?”   潘纫佩漫不经心拨弄着刚刚染得红艳艳的指甲,又转了转簇簇新的一枚珍珠戒指,笑道:“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呢?美人本就是陛下心心念念要得到的心尖子,如今又要娇花承恩露,只怕快要宠冠后宫了。我们一道居住的姊妹,往后还须美人多多照应呢!”   谢兰仪脸色发白,说:“我今日不舒服。娘娘可能帮我对陛下说?”   潘纫佩冷笑道:“你自己去找女官或中使说好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这样的话,陛下不以为我妒忌了——你虽比我聪明,也未见得把我视作如此蠢笨的人吧?”甩甩手竟走了。   潘淑妃这里起了心,谢兰仪倒不是最担心,但刘义隆要来招幸自己,只怕是板上钉钉了。谢兰仪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想主意,可是越想心头越乱,平时思维缜密,颇有见地的她,此刻也品尝到了不知进退、无法择选歧路的两难滋味。   她身边的小宫女以为她在望风景,笑融融道:“娘娘,别光顾着看景子了。陛下既然要来,请让奴婢为娘娘膏沐梳妆吧!陛下的喜好,一是白皮肤,二是美青丝,三是楚宫腰,娘娘是占全了。尤其是这样一头好乌发,梳个灵云髻或飞天髻,直是宛若天人呢……”她还没说完,谢兰仪一声厉喝:“出去!”小宫女吃了一吓,霎霎眼睛望着她,很快又闻更高的一声“出去”,这才吓得屁滚尿流退了出去。   谢兰仪几乎流下泪来,但她深知此刻流泪于事无补。见整间屋子就剩了她一人,也坐不住了,在橱柜里到处翻找起来。   很快,她的手中有了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刀口不算最锋利,不过乘人不备,用力刺到要害,也足以毙命。谢兰仪从小文静内向,不爱出去玩,妹妹兰修还有偷偷溜出去打秋千爬树之类的劣迹,她从来都是在屋子里练琴、刺绣、读书,娴静是娴静,但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代名词。她看着那闪着青光的铁刃,手竟然有些微微地发抖。   若是今日,她杀了刘义隆,诚然大仇得报,但是她谢兰仪将成为弑君杀夫的大奸大恶之妇,万古之下,唾弃她的口水怕会把陈郡谢氏的门楣压垮;而且,此举一出,原本同情刘义康被枉杀的那些人,只怕也要说:“啊,原来刘义康的妻子确有弑君的意思,只怕刘义康也免不了吧!”;更甚的是,她的小女儿玉秀,听说抚养在江夏王刘义恭府里,若是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刘义恭少不得交出玉秀表明他的大义灭亲,玉秀断无生路。   想着女儿,谢兰仪泪如雨下,拿着剪刀的手已然抖抖索索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把剪刀。   若要不受辱,就以此刀自裁吧!留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将来去见义康!   可是,她旋即又回忆起来,她初入建康皇宫的时候,刘义隆就拿她不从诏就诛灭玉秀来威胁过,若是自己自尽,只怕玉秀还是免不了一死的命运。   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哟,如今又大了多半岁,应该个子更高了,应该说话更利索了,应该更会讨人欢心了……可惜自己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谢兰仪把剪刀放回了抽斗,瘫坐在席上痛哭失声。她已经错了,就错到底吧!好歹,她已经为妹妹报了仇,若是污了身子,能保护女儿,若是得了恩宠,能另有计谋报复得了刘义隆,那么,就让她谢兰仪来做这个不洁不净、不忠不贞的恶妇吧!   外面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小宫女正气呼呼撅着嘴抠着指甲,突然听见里面的主子呼唤自己:“文绮,你进来。”   这个叫文绮的小宫女不敢怠慢,换了一副笑脸揭开帘子走进去。里头别无异样,唯有她的主子脸上还没抹尽的泪痕犹自闪亮。文绮恭敬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谢兰仪平静地说:“取香膏,为我沐发梳头吧。”   文绮愣了愣,才应了一声。她帮着谢兰仪洗净那垂地的长发,湿漉漉的头发带着膏泽的馥郁气息,滑润如一匹上好的缁绫。文绮由衷赞叹道:“娘娘的头发,真是美极了!”   谢兰仪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笑道:“我原来的侍女,一个叫鹄霞,一个叫雁云,都擅长梳各种各样的发髻,尤其是灵蛇髻,变化万端,常有令人想不到的妙处。可惜……”文绮正在钦羡中,不由问:“可惜什么?”又自己憨憨地回答:“是了,娘娘可惜我笨手笨脚的,没有她们灵便。”   谢兰仪忍不住笑了,望着小丫头淳朴的样子:“可惜啊,我家破人亡,她们发卖到别处为奴,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她长长叹息一声:“想起旧事,梳个什么样的头,都会觉得难过。你就把顶心的头发简单挽一挽,其他的,披散着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宿桑下   西边最后一抹红霞消逝后,刘义隆来到滋畹宫。潘纫佩先迎出来向他见了礼,微微撅着嘴,眼睛里带着泪光,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刘义隆道:“只一日不在你这里……”   “哪里‘只’一日!”潘纫佩撅着嘴道,“昨儿在路惠男那儿,前儿在——”   刘义隆笑着打断她的话:“朕的房闱事,你倒比内司的女官还管得宽!”不过,平时宠惯了,倒也不忍板下脸说她,捏捏脸也就过去了。他在潘淑妃那里含着的笑意,在谢兰仪宫室门口就僵住了,随着宫女揭起门帘,那笑意一点点淡去,终至只浅浅一弯还勾在嘴角,眼睛一如既往地警觉地半眯了起来。   谢兰仪背对着门坐着,一身素衣松松地裹着腰身,显得长发如墨漆,从脑后逶迤到背后,又流连到地面铺的蔺草席上。刘义隆刻意保持着与她的距离,闲散问道:“吃过晚膳了?”   谢兰仪早知道他进来,却故意装着不知,此刻皇帝发声儿,不能再做不理,回转身子,长跪起身,向刘义隆行了礼。刘义隆听她点头回禀“吃了”,没话找话说:“宫里各司,没有慢待你吧?一向饮食衣物,可还周到?”   谢兰仪道:“都还好。”   刘义隆点点头:“那就好。那素来打发光阴,是靠什么呢?”他瞥眼看看四周,一副绣架上有绣了一半的花样,便也明白了,上前摸一摸那花纹,绣的是一只孤鹤,仰首长唳,周围芦荡森森,水岸脉脉,却一片孤寂空旷。刘义隆道:“绣一双就好了。”   谢兰仪冷冷说:“绣不出一双来。”   刘义隆明知她的意思,却故意用手划拉了一下那孤鹤的身边,装傻道:“喏,这里,再加一只,俯首低鸣,扬翅而拜,多好看!”他见谢兰仪远远地乜着眼,一副不爱见的模样,笑道:“你离这么远,怎么看得到?过来嘛,我指给你看——你,不敢过来么?”   谢兰仪给他一激,心里有说不出的气愤,知道刘义隆在“激将”,但也就想看看他想怎么样。谢兰仪起身到绣架边:“陛下有何指教?”   她刚洗沐的秀发上有膏泽的兰麝清香,刘义隆只觉得心头一荡,微微偏过头看她,她恰好也侧过脖子,眼睛瞟了过来,目光虽冷,对男人而言,别有一番求而不得的心痒滋味。刘义隆收摄心神,随便指了指绣架:“这里,你觉得如何?”   谢兰仪“哼”一声,抚了抚自己绣了一半的仙鹤说:“鹤鸣九皋,若是身边鸡鸣不已,岂不是正好做了鹤立鸡群的笑话?”   刘义隆摇摇头:“人说‘鸿俦鹤侣’,仙鹤岂能无俦侣?”   谢兰仪不由微微脸红,翻了他一眼,刘义隆不觉把自己的手伸到绣架上,接近于谢兰仪手指时突然停住了,他似乎也是犹豫了,偷眼望了望身边的女子,见她没有在意自己手的动作,只是满目含泪盯着那只孤鹤,冷笑道:“陛下这话,又让我想起了车子。陆机被卢志所谗,伏诛前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我替车子,同发一悲声!”   刘义隆长太息道:“华亭鹤唳,东门黄犬,人生无常,天地不仁。”他的手指终于探到了谢兰仪抚着绣布的素手旁边,轻轻触了触她的指甲——和潘纫佩等嫔妃不同,她的指甲没有丝毫用凤仙花染过的痕迹,粉红色圆润的甲型,干净明洁,带着饱满的光泽,却不耀眼,多么清丽呵!   刘义隆似乎已经非常满足,回头望着谢兰仪的面孔,他已然带了丝真切的笑意:“不过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重。”他的后宫,除了袁齐妫是望族女子,稍有些才识,其余多半是平民小户的女子,艳美的容色虽然养眼,可谈起话、聊起天来实在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今日与谢兰仪的对话,虽然对面这人依然是语中带刺,说得不大好听,可是他隐然有种“知音”的快感。   他又望了望谢兰仪的手,突兀道:“我的小名也是先帝取的,叫车儿。你……你可以叫。”   谢兰仪有些诧异地望望他,他神色飞扬,却没有丝毫进犯的意味,甚至——他笑吟吟说:“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还去潘淑妃那儿。”   谢兰仪愈发惊讶,见他背着手槖槖而去,背影修长挺俊,动作舒缓稳重,越过几道白色纱帘,渐渐显得模糊了。谢兰仪这时感觉自己背上和手心里都是冷汗。   *******************************************************************   第二天早晨,浇着兰草的谢兰仪看见潘纫佩神采飞扬地沿着河岸的太湖石阶过来,远远地就嚷嚷:“你呀!怎么这样呢?!”   谢兰仪站起身,问道:“娘娘,怎么了?”   潘纫佩亲热地一拉她:“走吧,进去说。”硬把她拉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放下帘子关上门,笑吟吟说:“昨儿陛下明明是来临幸你的,你干嘛又劝他到我这里来?你这么念着我——”她倒似动了情,拉着谢兰仪的手说:“还是要为自己多想一想!”   谢兰仪不知哪里歪打正着了,陪着笑应付道:“我本就没有他想。”   潘纫佩伸手摸了摸谢兰仪的手背:“你呀!正是花枝儿般的年纪,何必想不开呢?男人么,一个也是嫁,两个也是嫁,为了穿衣吃饭而已,何必纠结?陛下有回叫我读《列女传》,我读了几篇差点没笑掉大牙!割鼻断臂、殉葬守寡,不是傻是什么?……”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谢兰仪耐着性子陪笑脸,最后听到潘纫佩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现在中宫的位置空着,我的‘女诸葛’,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坐上皇后的凤座?”   谢兰仪被她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又痒又恶心,忍不住撇开头,强笑着说:“这恐怕不容易!”   潘纫佩不甘心,又说:“那,怎么把刘劭弄下来呢?或者,弄死算了?”   谢兰仪见她越发恶毒,不敢应答,假装思量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皇后得陛下爱重,太子也是嫡子,娘娘的想法一个比一个难办。事缓则圆,看看再说吧!”   潘纫佩有些失望,但此时有求于人,不便犯脾气,撇撇嘴说:“好吧。听你的。”   晚上,刘义隆倒又来了。潘淑妃见他脚步往谢兰仪那儿去,虽然心里有些许不痛快,但是昨日人家投桃,今日自家报李也是应该的,笑吟吟一点脸色都没有使,只甜滋滋叫了几声“陛下……”,水灵灵的眼睛冲他眨了眨,施了些媚态。刘义隆敷衍地说:“朕又没有忘记你。”   潘纫佩嘟着刚抹了新制的蔷薇胭脂的嘴:“陛下恩宠妾的姊妹,妾心里替谢美人高兴呢!只是,红颜易老,陛下不要辜负了妾……”   论年龄,谢兰仪还略大些。男人好美色,刘义隆也不是例外之人;但是,在美色之余,人都有感情的需求,孤独的帝王尤其如此。刘义隆不知为什么,哪怕被谢兰仪冷语嘲讽了,都觉得她的聪慧极其可爱,愈发盼着想见她一见。   他摆摆手,不许文绮通报,轻轻脱下脚下的鞋子,只穿袜子踩在地上,地板上稍有些秋水般的凉意,刘义隆轻巧得像只猫一般,小心地撩开重帷,向绣架边的谢兰仪走去。恰听谢兰仪头也不回地吩咐:“文绮,把那束雪灰色的丝线递给我。”   刘义隆不则声,四下一张,见一旁的小簸箩里放着不少丝线,分门别类摆着,整整齐齐的,便拣了一束灰色的送过去。谢兰仪接过一看,埋怨道:“哎呀,真笨!怎么雪灰色又闹不清了?这明明是——”她回头,正对着一张笑面孔,半截子话吞了回去。   刘义隆掠掠发,赔笑道:“我从来没有为女子取过丝线,是眼拙了些。”   谢兰仪头一低,有些恼他,可第一次见他这副傻憨傻憨的样子,又有点好奇,偷偷抬起眼皮了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坏了!   女子斜目偷眼打量人的神情,最为娇憨可爱,又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别致,让人心动。刘义隆只觉得心化了似的,原本硬邦邦绷在表面上的那层硬壳,似乎“呼咧咧”地就碎了,他的腔子里亦是柔软的——一个高高在上而孤独寂寞的人,都容易像他似的,一旦那一点强硬惕厉碎掉了,露出来的都是嫩嫩的部分。   刘义隆笑着摸了摸绣布:“咦?真的加了另一只?!”   谢兰仪凝了凝神,冷冷道:“嗯。鸿俦鹤侣,是该一对。这是我,这是车子……”   刘义隆从侧后方看着她傲然挺立的修长的脖颈,耳后一束青丝未曾系上,垂在颈侧一线,随着他的目光,又飘到她碧罗下白腻的锁骨上,她又是这样骄傲地来刺激他,竟似是怀着小孩子的脾性,刘义隆便也生出一种对付小孩子的哄骗法子,笑笑道:“你可知,仙鹤虽仙风道骨,其实一鹤不在了,另一鹤会另找伴侣?”   谢兰仪的脖子果然变了色,红红的,那从耳后延展下来的一侧曲线也变得粗硬了些。她果然生气了。   刘义隆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看见袁齐妫时,对她长啸一声,而换了十三岁的那个小小庶女白了他一眼。他骨子里喜欢这样有着傲骨的女子,让他愿意放低身段去迁就——后宫之中、闺房之内,他不愿意自己还是端着架子的皇帝。皇帝,只是朝堂上他必须伪装的身份而已!   刘义隆不假思索地探手,在摁着绣架的那只柔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光滑如象牙般,柔嫩如花瓣般,他绮思大动。   可旋即,手指上一痛,他的手反射性地缩了回来。指头上赫然一个血点,然后一颗晶莹如红玛瑙般的血珠子渗了出来。   始作俑者,捏着绣花针,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狠狠地瞪视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活力更新榜……压力山大……   而且好像我是收藏数最低的那一个。唉,丢脸啊…… ☆、荆王无梦   刘义隆无奈地含了含自己的手指,谢兰仪到了这个份儿上,已无畏惧,更要雪上加霜讽刺他:“陛下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刘义隆解释道:“小时候,我见阿母就是这样的,被针刺了,含一含能止血。”   “妾不是说这个。”谢兰仪道,“恶作剧跟小孩子似的。”   这次换刘义隆哭笑不得,申辩道:“这怎么叫恶作剧呢?你我夫妻……”他停了停,端详了一下谢兰仪的脸色,才继续说:“这点子亲热都没有,才叫人笑掉大牙呢!”他想想自己的话,越发觉得不能服气,又向谢兰仪逼近了几步,见她被踩了尾巴似的绷紧了身子,捏着绣花针跟捏着匕首似的,直直地对着自己,仿佛自己再进犯,就要再刺过来似的。   “你想干什么?”他提高声音问,“弑君?杀夫?”   他的声音是装出来的高,因为接下来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一枚拇指长的细细银针,杀只鸡都杀不了。   谢兰仪却真的气恼了,一把把针往地上一丢,别转头恨恨道:“陛下戏弄妾,很有意思么?”   刘义隆心头一软,很想再近前一步,闻一闻她秀发上的芗泽,亲一亲她白皙的耳垂,抚一抚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那么做,做得更过分都可以,可是,他在得知自己被推举为皇帝时没有胆怯,在剿灭谢晦的时候没有胆怯,在面对北魏节节胜利之势的时候没有胆怯,却在谢兰仪一脸凛然峻色前胆怯了。   刘义隆摆摆手,显得稍有些慌乱:“本只是来看你的绣品……”他清了清喉咙,借机平静了心思,恢复了往常的悠然深沉:“不知怎么,谈到这些叫人不高兴的事儿上去了。”他伸手抚了抚绣了一半的另一只鹤,那鹤真的是垂着头,扬着翅,一派恭顺的模样。她说这是“车子”,他多么希望这是“车儿”!   他的手指离开时,那只垂头的鹤脑门上多了一滴血印。刘义隆见谢兰仪的眼风扫过来,自嘲地说:“咦,居然还在流血?这法子今日怎么不好使了?”谢兰仪顺势瞥瞥他的手指,却也没有任何表示,连赔罪都没有,只是屈膝道:“陛下既然要走,妾恭送陛下。”   他何曾说要走?可是,不走也好没面子。刘义隆既然不忍对美人发火,便似输了底气,只好丢了句:“你绣好后给我看看。”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自然,又便宜了潘纫佩。   *******************************************************************   潘纫佩喜笑盈盈地接待刘义隆,故意叹着气说:“唉,陛下也是的!谢美人好容易侍奉一次,您又上我这儿来!”   “干嘛,怕涝死你?”刘义隆半开玩笑地一冲她,伸手又捏潘纫佩的脸,这次下手似乎是重了些,疼得潘纫佩一咧嘴。她看脸色是个人精儿,瞧出刘义隆有些不对劲,但她是爱邀宠的人,怎么也想不出谢兰仪把皇帝生生推出门的情景,只道是谢兰仪又惹翻了刘义隆,心里暗暗高兴。   刘义隆那些说不出口的不痛快,尽数发泄在潘纫佩身上,今儿这番高阳云雨,显得格外狂暴,也格外急骤。潘纫佩颤颤巍巍的,几乎要给他弄哭了。好在男人累了,倒头呼呼大睡。潘纫佩想着自己恩宠冠于全宫,心里又自得起来。   天还没亮,潘纫佩睡得正熟,突然被刘义隆推醒了:“阿兰,什么时辰了?”   潘纫佩勉为其难爬起来,到更漏前一瞄,穿着小衣小裤抖抖索索地爬回榻上:“才寅初。”   刘义隆一摸她的手,这短短几步路,已经足够她满手冰凉,不由埋怨道:“又不急等着上朝,你就不能披件衣裳?”   潘纫佩得了这一句贴心的话,撒娇撒痴地拱到刘义隆怀里,轻声嚷嚷着:“陛下今日睡不好,便拿妾作法,妾再敢慢待,岂不是要被陛下责骂了?”   刘义隆气恼地在她屁股上半真半假打了一下:“还该责打才是!越来越没规矩。”潘纫佩反正也醒透了,咯咯笑着在他怀里扭了扭,突然仰着头问:“陛下觉得,是妾美,还是谢美人美?”   刘义隆借着外头微光看了看她的小脸,道:“这算什么问题?美人各美其美,硬要比个子丑寅卯出来,岂不煞风景?”   “怎么比不出?好吧,陛下既然说不出,那么,我们俩你更喜欢谁,这总有个一二三四吧?”   刘义隆愣了愣,眼前浮起那张面孔,又似兰修,又似兰仪,他自己都有点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态是怎样的。好一会儿才听见怀里滚着的美人又在催问,只好先敷衍敷衍面前的:“这又要问!后宫佳丽三千,谁受的恩泽最多?嗯?”   潘纫佩心里熨帖,故意叹口气说:“唉,可惜恩泽多,也不过就是个淑妃。”   她敏感地觉察刘义隆抱着她的双臂僵了僵,心里不由失悔:谢兰仪总叫她“事缓则圆”,可她实在忍受不住“当皇后”的诱惑,忍不住要试探他。果然,刘义隆再传过来的声音显得有些干巴巴的,像他在朝堂上和大臣们打的腔调:“淑妃上头再无一人。还得陇望蜀么?”   潘纫佩赶紧见机地说:“陛下定是误会妾的意思了。妾平民女子,能得陛下天恩,实在是上苍恩赐呢!……”她喋喋地分辩着,又想逗刘义隆笑。刘义隆心里烦躁,手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游走了一遍,最后淡淡道:“谢兰仪总说你聪慧。你好歹做些聪慧的事,可好?朕困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潘纫佩一时间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见刘义隆撒开手,背过身去睡觉,赶紧帮他掖紧被角,体贴地说:“那么冷,陛下可当心着凉。”听见他闷闷地“唔”了一声,便不敢再多话,抹了抹脸上的湿痕。   她心里忧惧,自然是睡不着了,没想到的是,过了很久很久,罗帐外头都隐隐有窗户上透的青色光了,刘义隆突然突兀一句问题抛过来:“阿兰,你说女人家最重什么?”   潘纫佩忙道:“女人家,一来自然最重孩子;二来么,就是希望有个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人喽!”这话是谢兰仪教她的,原封不动送出去,不知可能讨得刘义隆的欢喜。果然,刘义隆在瓷枕上点了点头:“你真的没睡着啊!呼吸那么急促,我还以为没听真切。你心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想头?”   潘纫佩在他背后蹭了蹭脸,觉出他的身体柔和没有防备,放下心来,笑道:“那是自然的。”   刘义隆仿佛有问题要问,气息迟缓,但终未发声。外头更漏水声点点,在这个宁静至极的早晨显得清晰入耳。刘义隆半日缓缓道:“朕的三十生辰,宫里贺拜,你多操持一下。”潘纫佩喜不自胜,在床上盈盈道:“是!妾谨遵圣旨!”   *******************************************************************   刘义隆并没有准备大事操办万寿之节,不过,三十岁是而立的重要年岁,从皇家到民间,都是极为重视的生辰。潘纫佩绞尽自己的脑汁,想了些点子告诉刘义隆,他都是一皱眉道:“如此铺张做什么?”   潘纫佩除了争宠的本事,佐理后宫的能力全无,碰了几次灰,也很挫败。气呼呼回到滋畹宫,她对谢兰仪道:“陛下小气吧啦,大约是跟先帝学的!现今显阳殿里还摆着先帝的破衣衫,堂堂一国之君,对着破衣烂衫膜拜,好丢份儿!你看看,我不过准备扎些绢花,绑在树上装做真花热闹热闹;不过准备陛下带我们出行的时候,用紫绫做步障;又不过,想百官朝宴上,弄些猩唇驼峰之类的珍馐——陛下怎么就舍不得呢?人一辈子,又有几个三十岁?”   谢兰仪静静地听她发泄,最后笑一笑道:“算了,他就这脾气,当年先帝不是也就喜欢他节俭?”   潘纫佩挑挑眉说:“先帝也是看对谁!我听说,先帝那时最宠江夏王义恭,别人不敢讨要好吃的好穿的,唯恐先帝生气,只有他是一说一个准儿,先帝还抱着他吃饭呢!”   刘义恭,亦即江夏王,是刘裕的第五个孩子。以往一家融融的时候,和刘义康也经常往来,是个笑口常开、面目俊雅的小伙子。当年谢晦和徐羡之,曾为了在刘义隆和年幼的刘义恭中选一个的话题,争辩得不可开交。后来,大家说不过舌粲莲花的谢晦,同意了让刘义隆登极——然后,就是那样的结果!   不过这个名字提起来,谢兰仪别有一番想法。她忖了忖说:“陛下既然不爱铺张,他的生辰,我们又何必逆着他的意思?我看,绢花步障什么的,都不必了。倒是各位藩王久居藩地,隔几年才能一朝,不如许他们入朝进贡,说不定陛下反而高兴。”   潘纫佩觉得这个建议好没意思。但是谢兰仪说刘义隆喜欢,而且从来没有荒腔走板过,她还是决定听劝,长长叹了口气:“好吧!但愿他们进贡些有用的东西来。上回刘义恭这个小子,进贡的是三千刀宣纸,这些玩意儿,有个啥用?好擦屁股么?也是穷哈哈的愣相!”   谢兰仪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卖萌求评求收小剧场:   ——————————————————————————   【滋畹宫】   刘义隆:(抽噎)你……你你你……你用针扎人!   谢兰仪:(叉腰)怎么着?!老娘扎的就是你个咸猪手!   刘义隆:嘤嘤嘤~暴力女,欺负人~你个容嬷嬷~我又不是紫薇~嘤嘤~~   谢兰仪:(傲娇地)哼,你就是个抖M!    ☆、俟于旃檀   刘义隆听潘纫佩说了他万寿时的安排,先只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些主意,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潘纫佩愣了愣问道:“为何不是妾想出来的?”   刘义隆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那陛下觉得是谁想出来的?”   刘义隆微微一笑:“谢兰仪。”   潘纫佩有些不服气:“陛下觉着,我们俩住在一起,就该当我什么都听她的?”   刘义隆笑道:“你别分辩了,越描越黑。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当皇帝的?知人之能都没有,当年还能用好檀道济,处置掉谢晦徐羡之?”   潘纫佩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嘟了嘴说:“果然,陛下了解谢美人,谢美人也最知道陛下。”   刘义隆来了兴趣,偏过头问:“她怎么了解我呢?”潘纫佩怕自己失了口,忙笑着掩饰道:“平常小事,她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自然是陛下的知己!”   刘义隆扬了扬眉,似乎深受感触似的,最后出口只是淡淡的:“王谢人家,果然琳琅满目,出的都不是凡品。谢兰仪确实能做朕的知音,只可惜……”他没有再往下说,转换了话题,对潘纫佩挥挥手道:“就按现在的法子办。让诸王、诸侯都带家眷进京都拜贺。”   他闭了闭眼,心中有些沉沉的坠痛,可是还是想任性妄为一次,想来也不至于变作周幽王了吧?   *******************************************************************   潘淑妃内治辛劳,恩旨特赐移居显阳殿。   潘纫佩心里狂喜,显阳殿是袁齐妫去世前所居的宫殿,虽然想到她人死在里面,有些别扭感,可是,那可是帝后燕居的地方!虽然没有正了皇后的名分,可是意味着什么呀!潘纫佩笑容满面对谢兰仪道:“总算没有白辛苦!虽然离那位置还差一步,但是究竟只差一步了,可喜可贺啊!”   谢兰仪顺着她的意思恭贺了几句,又嘱咐道:“太子虽然移到东宫读书,不过显阳殿是他阿母的旧地,会经常来瞻仰,娘娘切记不要心急,事缓则圆是不易的道理!”   潘纫佩笑道:“好,我听你的,便宜那小杂种几天。”   谢兰仪警告道:“陛下性好猜疑,娘娘不要又急吼吼的!想想皇后去世的时候,若是你不把事儿往身上揽,陛下反而疑你;反倒是你自承害了皇后,陛下一听:发觉也不过而已,心头全无窒碍,反倒多念娘娘的谦让贤德。如今太子之位稳固,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娘娘切记做出疼爱太子的模样,也多让俩兄弟在一起玩耍玩耍,将来才好图谋,否则,先落了人家的眼,一切就别谈了。”   潘纫佩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宁可把太子惯坏,让他阿父自己下旨废黜,我家刘濬就顺势而上了。刘劭这小杂种,且让他多风光两天!”又啧啧叹道:“怪道陛下说你‘知音’,你果然懂得他!”   谢兰仪警觉地问:“陛下说我什么?”潘纫佩挽着她的胳膊亲热地笑道:“嗐!瞧你这样子,吃惊打怪,活似见了鬼一般!陛下不轻易夸赞后宫的女子,你得了这样的彩头,怎么一点喜色都看不见?欸!我去了显阳殿,日后这滋畹宫就是你一个人居住了,这些兰花儿,你可替我好好照应,我当了皇后之后,还是时不时要来和你说说话的呢!”   谢兰仪心里,其实挺烦潘纫佩,一个人能得清净,自然是好事,但是,真的只剩一个人居住那么大的宫室,心里又有些害怕,尤其担心刘义隆再次前来,到时候连个推让他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好在刘义隆之后又过来了数次,都没有进犯分毫,他似乎就是喜欢过来看看兰草,然后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闲话,谢兰仪再冷脸对他,再言语上刺他,他也都笑嘻嘻全不在意。重锤打在棉花上,谢兰仪嘲弄也嘲弄烦了,骂也没词儿了,再见刘义隆过来,只好哀叹一声,自顾自刺绣、读书、浇花,假作连这个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偏偏刘义隆就是脸皮厚,再被慢待都不在乎,反而越发跑得勤快了。   “兰仪,怎么许久没有听见你弹琴?”   谢兰仪挂着脸说:“没心情。”   刘义隆笑道:“那是你不够开阔!嵇康临刑,《广陵散》一曲绝响,哭倒刑场多少人?!”   谢兰仪冷笑道:“陛下若是赐妾一死,妾一定含笑奏一曲。”   刘义隆吃了一噎,可马上又笑嘻嘻说:“诶,等天下平靖些,我到各处出巡,我们去广陵看潮水好不好?”他见谢兰仪不愿意理睬,已经自顾自在那里绣起花来,倒也不恼,坐在她身边,看她麻溜儿地一针针一线线地在绣架上劳作,便也在她身边指点江山:“……这鹤羽还不够饱满,怎么弄得铩羽而归似的?还有这丸朝阳,隐在云霞中时不是这副样子的……”   他突然又说:“我以前替先帝镇守各关隘时,曾到过广陵,亲自登岸边碣石,东望沧海,潮水气势恢宏,浩浩汤汤,浪拍礁石时,宛若雷鸣在耳。实在是不可不去一睹风采!”   谢兰仪有这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心动了动,旋即气恼地告诫自己,别被刘义隆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她撇撇嘴不吱声,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能絮絮叨叨多久。果然,他大谈了一会儿广陵潮,又讲了讲他出镇荆州时的事情,终于住了口。谢兰仪等着听他拔脚离开的步伐声,半晌没有听到,不由好奇地偷眼往身边一望——   一下子吓了一跳,刘义隆凑在她侧后方,一点呼吸声不闻。刘义隆轻声道:“我摒着气呢,不会吹散了你的丝线。”   谢兰仪扭头想躲,被他轻轻揽住,在脖子上啄了一下。谢兰仪厉声道:“陛下!”   刘义隆笑道:“你再拿绣花针戳我呀,看我躲不躲!”   谢兰仪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更加提气高声道:“放手!”   强扭的瓜不甜,刘义隆有些没意思,加之看到她气急而涨红的脸颊脖子与耳朵,讪讪地撒开手。谢兰仪的眼睛里滚落下一串泪珠,静静候着刘义隆大发雷霆,或是怎么阴狠地处置自己。但他只是静静的,过了很久才说:“对不起,我忘情失仪了。”   “陛下乃是至圣之人,若总是这般‘忘情’,难免叫人齿冷。还请陛下自重!”   刘义隆听着她带着哽咽泣涕的声音,心里坠坠的不好受,那些想与她争辩的话、想威胁她逼她就范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像做错事般立在她身后,她在哀哀地哭,仿佛是贞女被侵犯了似的。刘义隆终于说:“你想要要什么,我尽力满足你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要!”   “难道……”刘义隆缓缓说,“见见玉秀这个恩典也不想要?”   谢兰仪猛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陛下不要再拿玉秀威胁妾好么?!”   刘义隆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声:“你就是一直这么想我的?——你设计让潘淑妃邀请诸王进京为我贺寿,难道就没有别的意思?”   这回,轮到谢兰仪愣住了。她这才体悟到潘淑妃的话意:他们俩竟然相互这么了解!若不是仇雠,还真的可做知音!   *******************************************************************   皇帝的三十万寿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恰逢寒冬,四处凋敝,刘义隆又不肯铺张,宫里只是新刷了彩漆,四处点着明晃晃的灯烛,前朝时皇室和世族富户们最喜爱的奢靡玩意儿一概不见。   皇帝在前朝接受百官朝贺,要到晚膳才是回后宫和自家人热闹。太子和略大些的皇子也是一同随侍皇帝,亦是对他们的锻炼。潘纫佩作为后宫最高位置的嫔妃,俨然一个无冕的皇后,拿捏着步调,装出一派高贵娴静的气象——可惜,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毕竟装不像。   皇后袁齐妫所生的长女刘英娥,是刘义隆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已经十一岁了,虽然未曾出嫁,但疼爱她的父亲已经加封了东阳公主,食邑丰厚自不必提,公主也自成的一副目不斜视的贵家做派,正眼儿都不瞥潘纫佩一眼,反而时不时地对潘纫佩那些流露出来的张狂轻贱模样小小地撇一撇嘴。   谢兰仪是低等嫔御,只有侍立在一旁的份儿,她眼睛不时地巡睃在贵妇人群中,终于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悄悄过去,小声道:“王妃万安!”   被问好的,是江夏王妃,亦即刘义恭的嫡室,她明显愣了一愣,才挤出笑来回了礼:“谢美人万安!谢美人何必如此客气!”   两个人在刘义康在世时少少的有些来往,虽不熟稔,还算是认识的。谢兰仪红了脸轻声道:“叫王妃笑话了!”   这本该称“四嫂”的人,如今做了皇帝低微的妾室,而且还是二嫁,名不正言不顺。江夏王妃又知道另一层关系,自是难堪,趁别人不注意,低低说道:“她下午玩得疯了,这会子保姆抱去睡了。大约晚宴时才能过来呢。”   谢兰仪忍住眶子里的泪水,亦低声说:“她……承蒙王妃照顾,一切可好?”   江夏王妃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好半天才说:“一会儿,美人自己瞧吧。不过——”她瞥瞥四周,又警示地望着谢兰仪。谢兰仪点点头垂泪道:“是,我都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遗珠沧海   正谈得无话可说,觉得尴尬之际,外面小黄门气喘吁吁拍着手掌飞奔过来。大家便知皇帝在前朝已经忙完,该到后宫来参加晚宴了。显阳殿里交谈的各位贵妇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接着微闻“窸窸窣窣”的衣摆裙裾摩擦的声音,“叮叮铃铃”步摇、璎珞相击的声音,大家各就其位,恭候皇帝刘义隆的驾临。   刘义隆是怎么走进来的,大家是怎么按部就班行大礼的,甚至晚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谢兰仪都感觉浑浑噩噩如牵线木偶似的。只有太子刘劭和潘妃所“生”的刘濬在一张桌子上落座时,几句童言让她稍稍多注目了一下子。   刘劭和刘濬年龄差得不大,都是刚刚读书,刘濬跟在阿兄的屁股后面,两个人倒是玩得乐呵,吃得满嘴流油。潘纫佩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儿子。而刘义隆则对两个孩子都很疼爱,虽然两人有些错乱规矩,但他一声都没吱,笑融融地望着他们俩闹腾。   谢兰仪又紧张又期待,终于盼到江夏王妃出门迎到了她的丈夫——刘义恭。   刘义恭神采飞扬,带着他的一串孩子,笑吟吟给皇帝行了礼。刘义隆笑道:“五弟气色真好!孩子们也有教养!”刘义恭是刘家出名的美男子,笑的时候和风霁月:“陛下圣恩隆重,臣弟日常无事,除了佐理郡内事务,就是在家读书,再就是与家人融融了。”   殿里一片暗笑声,刘义恭脸皮却厚,明知自己故意说得歧义逗大伙儿一乐,但这歧义里有些不宜出口的成分,所以他只是挑一挑眉,旋即呼儿唤女,一大家子如数坐下。   这群孩子里,有一个被江夏王妃揽在怀里,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女孩,肤白若雪,越发显得瞳仁乌黑而口唇娇红,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随着眼睛的眨动或弯曲变得生动有趣极了。而她时时依偎在江夏王妃的怀中,娇声唤着她“阿母”。谢兰仪远远地望着,觉得心都要碎了。   江夏王妃是懂得其中的事的,有些歉意但也有些警觉地回望着谢兰仪,冲她尴尬地笑一笑。谢兰仪看着她怀中的小人儿,一年多没见,个子长高了,脸蛋也长开了,和三岁时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好想伸手去抚一抚那个小脑瓜,可突然听见刘义隆笑融融的声音:“谢美人怕是不胜酒力,怎么有些东倒西歪的?”   他向左右道:“扶谢美人去后头歇息吧!”   谢兰仪急忙回身,恭谨地向他跪下,语气也恭谨,但略有些讨好的急切:“陛下,妾刚刚只喝了些果子露,并没有用酒,何谈喝醉?妾知道自己身份,绝不敢僭越。”   刘义隆扯着半边唇角,似笑不笑,看了她一会儿,把头别了过去。   谢兰仪这才觉得背上一层冷汗——她经历那么多生生死死考验时,都没有这样出过汗。好在,他算是以沉默应允了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但也是另一种警示。她是极聪明的人,很明白其间的利害,因而,只是含着微笑、忍着泪水,看着自己的女儿倚在另一人的怀里。   “咦,阿母……”   谢兰仪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望向玉秀。可玉秀只是把头埋在江夏王妃的胸前,偶尔瞥过自己一眼,低声问她“阿母”:“这位娘娘怎么在哭?”   谢兰仪失落得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一擦眼睛,发觉果然是自己在哭,这样的失礼,让她有些惶恐,抬手假装掠发,偷偷拭了拭眼角。此刻,却觉得有谁在拉自己的披帛,低头一看,玉秀懂事地仰着头,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方手绢:“娘娘,用这个擦,阿母说,这样不害眼睛。”   谢兰仪蹲下身来,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她的脸蛋儿肉鼓鼓的,眼神清亮,满面笑容,看得出生活得舒心。做娘的心也定了些,虽则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强自镇定,挤出笑容来小心搂了搂这个小人儿:“……玉秀,谢谢你!”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玉秀偏着脑袋,好奇地问,“是不是我阿母告诉你的?”她回头望了望尴尬的江夏王妃。   谢兰仪一眶子泪,盈盈欲出,她瞪大眼睛忍着,对面前这个恨不得揉进怀里的小人儿笑着:“是啊,你阿母告诉我的。瞧你,滋润得很,阿母把你照顾得真好!”   玉秀笑道:“亲生的自然疼爱。”回头又冲自己“阿母”一笑。谢兰仪心头既酸又痛,但也松快了,对玉秀点点头:“极是!玉秀要好好孝顺阿母!别惹她生气!”   三岁时的孩子,忘性多么大啊!才过一年多,就把亲生的母亲忘了个干净!谢兰仪虽然心痛难耐,但她也明白,自己此时的身份尴尬,无颜面对她与刘义康所生的亲女儿,倒是这样远远观望着,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好在看起来,玉秀生活得不错,江夏王妃对她视若己出,够了呵,够了呵!   *******************************************************************   皇帝万寿的当晚,一般是宿在皇后宫中。但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做皇帝的刘义隆便可以悠游自在。晚宴结束,刘义隆带着些醉意,当着潘纫佩和其他侍奉着的嫔妃的面说:“朕的羊车呢?今日,看谁有那样的好运气!”   潘纫佩略感失落,可是皇帝话已出口,失落也只好藏着掖着。   刘义隆驾着羊车,那只养得毛色洁白如雪的山羊,驯顺地拉着羊车,沿着显阳殿后的道路慢慢跑着。羊脖子上的银铃“玎玲”作响,一路过去,几人失落、几人希冀!   羊车终于停了下来。刘义隆醉眼朦胧,倩小黄门扶持下车,问罗安道:“这里是哪座宫?”   罗安笑道:“是滋畹宫!”   刘义隆看看在地上温顺舔舐的山羊,击掌笑道:“好羊儿!懂事!聪明!知道朕的心意!赏!”他打了个酒呃,见小黄门们给羊儿喂草,自家也觉得高兴。甩开两边扶他的人,自己就着门上的大红灯笼,推门进去,又顺着道路两旁做成兰花形状的铁灯,朝正殿走去。   殿门口,一个窈窕的身影朝他盈盈下拜:“陛下万安。”他低下身子想去扶,不料自己反而斜仄了一下,反倒是跪着的那人,轻轻抬手扶了他一把。   刘义隆低头打量着那人,少有的低眉顺眼,轻声道:“陛下小心!”他伸手在她脸上拭了一下,又放在舌尖一舔,果然那一道晶莹的滋味是咸涩的。他摸摸那人的脸,叹息道:“兰仪!何必!”   谢兰仪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是无法言表的滋味儿,明明觉得自己此想不对,可是敌不住涌上来的可怕念头,让她又恨自己,又放纵自己。她站起身,扶住走路有些歪斜的刘义隆,小心把他搀到内室。   那里点着昏昧的灯烛,橙黄色的光晕在一室红粉潋滟的薄纱帷幕中显现出奇异的光圈,暧昧的颜色,配着殿中合香的暧昧暖香,以及她自己新沐的头发上的兰泽香膏,中人欲醉,迷蒙万分,只怕任凭哪个男人都逃不出这样的温柔乡!   小宫女打了水,伺候刘义隆洗脚。而她,端来一盏椒醋汤,供他醒酒。刘义隆稍微清醒了一点,反而不愿意自己清醒,推开椒醋汤道:“不用。人生难得一醉,醉得多美啊!朕一辈子端着架子,今日做一回玉山倾颓的嵇康、五斗解酲的刘伶又如何?”   小宫女极其见机,端着洗脚水出去了,还不忘把门掩了起来。   刘义隆望着眼前人儿,她似乎有些失神,眼珠失焦地瞥着某处不动。可她今日,穿着极为美丽的襦裙,鹅黄水泻长裙,显得那条楚腰细得可怜!红色的丝缎,衬着那抹酥胸白得耀眼!她双手如玉,殷勤地捧着茶碗,眼睛虽低垂着瞥向别处,但脸上红云乍起,眉头翠色方生,刘义隆只觉得腹下一阵发热发紧,可半醉半醒中他仍不忘曾经在她这里受的痛,只是试探地伸手拉了一拉她画着红梅的素绢披帛,又试探着把手放在她的后腰。   她都没有动弹,驯顺乖巧得令人生疑。刘义隆带着些冒险的错觉,轻轻把她的小腰揽向自己的身体。谢兰仪嘤咛一声,但没有挣扎,刘义隆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颊,只觉得那里热乎乎的,他心头突然一荡,一把抱起怀里的女子,来到了榻前。   她居然曲意逢迎!   谢兰仪小心地伸手为他解开蹀躞带,又解他的衣带。刘义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抓住她的手问:“为什么?”   谢兰仪停了停,说:“感激陛下让我见玉秀!”   刘义隆松开手,怔怔地任她服侍。她帮他宽了外头衣裳,只留了中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声:“陛下休息吧。”   刘义隆却一伸手,把她的红梅披帛扯开,见她摇动了一下身体,别无动作,又伸手解她腋下的衣带。   衣带一松,她的长裙就松开了。她的胳膊环抱着胸脯,压住松开的裙子,微微颤抖,可那裙子只消刘义隆再轻轻一拉,就全部落了下来。她的肌肤映入他的眼帘,是一种让人情不自禁的白腻喷香。刘义隆醺醉之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诱惑,抱着美人滚到了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刘义恭很能生的,真正是“一串”,就是这些娃娃都比较惨。   ————————————————————————————   女主沦陷,大家不许群殴作者。    ☆、天心月圆   她全无反抗,他终餍所欲。   隔着朱红的床帐,灯火荧荧,散漫出一个又一个暧昧的光圈。枕屏画的是瑶池女仙,一个个曼妙生姿,笑微微地看着脚下缠绵的一对。   帷薄里奇异的馨香,催发出他们身上带着香料味的薄汗。横陈的玉体,娇柔的身姿,抿紧的双唇时不时逸出的轻呼,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闻者脸红,观者心跳——可是此时,这间宫室只有他们俩,所以可以尽情地摒弃一切凡俗念头。管她身份是什么!管他曾经做了什么!他们现在不过是鸳鸯爱侣,只不过行圣教敦伦,只不过像《诗经》中所说的那样,彼此交缠,别无所想!   他喘着气,在她耳边问:“你今天……怎么愿意?”   她怔了怔,仍是回答:“感激陛下!”   “不!不是因为我让你见了玉秀!”刘义隆俯伏在她身上,气息喷在她的耳畔,让她痒痒的,几乎说不出谎来。   谢兰仪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与克制,不说话,只把眼睛瞥向枕屏上的那些女仙,她们衣冠楚楚,清丽怡人,对着世人自有她们不食人间烟火的风仪。可她,她终究只是个凡俗的人。再多恨,被春风煨到这样的火候,似乎也淡多了。   今天,她刻意用她曾经教过潘纫佩的方法:把盐水沿路撒在地上。拉车的羊儿平素喂得很饱,但还需要盐分,地上的咸味就是羊儿的最爱。她主动把刘义隆勾引过来,为的就是做这让她愧疚、但无法打消念头的荒唐事!人哪,真是时间的奴隶!   刘义隆扳过她的脸看着她,嘻嘻笑道:“别瞒着我!你想玉秀,可是见而不得,心里难过极了。想再要一个孩子慰藉心灵,是么?”   他看着身下人儿瞠目结舌的模样,自得地笑了:“挺好!跟我说实话,两个人不是都不会累得慌?为我生个孩子吧,我一定会疼爱的!”他自顾自说着,说得自己都情动起来。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谢兰仪觉得上苍着实好笑:她与刘义康夫妻那么多年,情浓到仿佛血脉相连,可是,她今日才突然觉得,刘义康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却没法做她的知己。眼前这个人,她恨他到极处,造化却让他如此了解她,总是把一句句话说到她心里最柔软的深处!   此时,他乐到极处,浑身都绷紧了,握着她的双肩,半眯着那双温暖的凤目凝视着她的容颜。当他终于松弛下来时,他还是密密地在她脸上和身体上吻着,留下一点又一点深粉色的爱痕,如她披帛上的红色梅花,一瓣一瓣鲜艳而精致地盛开。他情到深处,似迷似醉,对她爱不释手,恨不得揉进胸怀里去,刚刚还显得清醒,此刻似乎又中酒了!   可这样一个让谢兰仪那颗心几乎已经没有防线、接近融化的时刻,迷醉的他却在她耳边喃喃地唤着:“阿修……”   那白如酥酪的身体僵住了。而他浑然不觉,在她耳边又呢喃了一声:“阿修!……”   谢兰仪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越胀越大,顶得喉头酸涩,舌根苦咸。说不上的那种百味杂陈!说不上的爱恨交织!说不上的悲愤交加!   原来,她只是一个影子!谢兰修的影子!   谢兰仪在他的热吻下落着泪,也自嘲地笑。她想借他生个孩子慰藉与女儿的离别之苦,他想借她酷似谢兰修的容颜追忆旧爱、补偿所缺。他们真是各怀心思、异曲同工的一对!   *******************************************************************   深宫妇人,寂寞如水,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随着窗棂边的日影移动着,而镜里朱颜,盛放到极处,自然也会凋谢。谢兰仪转过无数个念头,包括打过刘义恭的主意,可是她手中什么都没有。了解她颇深的刘义隆爱则爱矣,对她却不似对潘纫佩般放心。她始终只是一个低微的“美人”,始终只能偏安于宫苑的一隅,始终只能在熟悉的荒寂中打发一天又一天的光阴,也打消一点又一点的妄念,终于只能认命。   若干年后,她为刘义隆生下了两个孩子,儿子叫刘昶,女儿叫刘英媚,是两个聪慧而漂亮的孩子,让她颇感圆满。两个孩子也深得刘义隆喜爱,但,除了饮食供奉十分优厚之外,谢兰仪自知,两个孩子也不会获得皇帝父亲的其他异宠——他总是那么理智,掌控欲望的克制性那么强。他立誓要当一个好君王,果然按着好君王的道路一步步走:勤政、爱民、节俭、臧否有度、朝堂后宫均无宠嬖。   而北边的另一位君主,一样走的是古来圣武皇帝的路线。   拓跋焘,荡平胡夏、北燕,打得高句丽和柔然不敢稍有进犯,而周边其他小国,只有俯首臣服的份儿,纷纷纳贡献女,讨好这位北魏大帝。北边辽阔的天地,南至秦岭淮河,北到大漠瀚海,都成了拓跋氏的王土。   他的欲壑有没有被填满,谢兰修不知道。她在飞灵宫,亦是和姐姐差不多的寂寞——并不是宫中人没有往来,也不是说她们没有自己喜爱的活动,但这些都无足以填补心灵的空缺,忙时还好,闲暇时,这些空缺如同北方被风越吹越大的山石空隙,寒夜里便会发出“呜呜”的鸣咽,使人昼夜辗转,梦不安枕,冷汗遍体。   所以宫里的人几乎都信奉佛法。谢兰修原先在父亲身边时,南朝人爱做玄学清谈,《老》《庄》才是挚爱,一杆玉麈或翻飞、或敲击,伴随着清谈的主人口若悬河,争辩不休。谢兰修偶尔也见过当时的名士们围坐清谈的模样,也略懂些老庄的意旨,可是,在生无所寄的情况下,不免也跟着魏宫中其他女眷们,在宫室后的一间小轩,焚上几支梵香,读读经卷,冥思轮回之道,心里似乎也能平息许多。   “阿娘!”   一声黄莺儿般的清脆声响,让用泥金抄写经卷的谢兰修满脸漾上微笑来。她小心把笔搁在笔架上,吹了吹半干的泥金书迹,盖上盛装泥金的盒子,这才提起裙裾到外头。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抹着头上的汗水,洒着一串笑声奔跑了过来。   “阿昀!”谢兰修蹲低身子,展开双臂,等着小东西撞进她的怀里,小脑袋上仿佛还在冒热气,她摸摸那个脑袋,嗔怪道,“又去玩什么了?疯得一头汗?”   小东西喈喈呱呱说:“今天的秋千飞得好高!我叫她们使劲儿推,可她们都不敢,我只好自己用劲蹬,蹬得天空都好像踩在脚下了,她们吓得都叫唤呢!咯咯……”又洒下一串儿笑。   谢兰修叹口气,看看旁边侍奉公主的保母,那保母吓得一屈膝跪在地上回禀:“娘娘!公主今儿玩得太胆大了!秋千飞得半天高,奴连拦都没法拦,只能摒着气盯着,若是一个不小心摔了公主,陛下可不要揭了奴的皮?!”   谢兰修点点拓跋昀的鼻尖,虎着脸说:“哪有你这样出格的?本来身上就没有二两肉,要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骨头都给摔成渣渣了!再胡闹,我告诉你父皇去!”   拓跋昀人小鬼大,知道母亲疼爱她,从来一指头都不弹在她皮肤上,有几回,她淘气得出了格,皇帝阿爷板着一张脸来问话,那蒲扇大的巴掌只差就要揍到她的小屁股上了。还是阿娘冲上去拦着,为自己说了多少好话,终于惹得阿爷冁颜一笑,吓唬了两句话也就完了。她笑嘻嘻滚在阿娘怀里,扭股糖儿似的扭:“不么不么!阿娘不许告诉阿爷去!”   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天天养育在身边,又是个寄托,谢兰修对这个女儿感情很深。探手一摸她的背上也全湿透了,只好赶紧叫人打了水,拎着小东西去洗澡了。   傍晚的时候,和风剪剪,谢兰修坐在飞灵宫梅花树边的胡床上,把阿昀揽在怀里,指着手中的书一字一字念给她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阿昀能动倒也能静,跟着谢兰修有节奏的清音一字一字地读,突然发现新鲜物事一般指着书道:“咦,阿娘!这个字是‘日’,这个字也有‘日’!我和太子阿兄的名字里也有‘日’!”   谢兰修含笑道:“是啊,你们都是父皇心头的小太阳,父皇疼爱你们都来不及!”   拓跋昀一别头,嘟着嘴说:“父皇最疼太子阿兄,才不疼我!”   “谁说的?”   拓跋昀扭着谢兰修的衣带:“有的!有的!上回阿爷赏赐我们的生辰礼物,太子阿兄是好漂亮的一把长剑,我的呢?只是一支玉钗!”   谢兰修“噗嗤”一笑:“为什么说玉钗不如长剑?”   小东西瞪圆眼睛说:“我才不要玉钗!那么一点点小,还没有用!阿兄的剑多好!亮闪闪的,还能杀人!”   谢兰修皱着眉说:“噫!小孩子家家,怎么就晓得了打打杀杀的?要是你父皇知道你在背后——”   “在背后说我什么?”   两人扭头一看,拓跋焘含着笑,从门口大踏步进来,作势要捏阿昀的鼻子。阿昀一声尖叫,把脸埋到谢兰修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高大的父亲。   谢兰修起身,阿昀猴子似的仍然攀着她,弄得谢兰修也没法行礼。拓跋焘倒不拘这些细节,突然指着天空说:“阿昀,看!”   小孩子最好稀奇,立刻松开手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此刻,西山万缕红绮,而东边却有淡淡一轮圆月挂在树梢头,半透明般,卷缠着几丝云缕。当父亲的趁这个机会,把小家伙抱过来,用颊上的胡子好好蹭了蹭她的脸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卖萌打滚曰:   人家都写那么甜傻白的段落了,大家还不来收藏留评????   读者君们:   唗!老黄瓜刷什么绿漆!乖乖写你的冷门正史严肃透明文去!!!! ☆、母爱子抱   拓跋焘的后宫现在充实得很,说宫人三千都毫不夸张。虽说他自认为对谢兰修最好,但是毕竟那么多女人每天翘首期盼着他的临幸,做出“三千佳丽只宠一人”的架势也不符合“外无佞幸,内无宠嬖”的明君之道,也须得使后宫里雨露均沾。因此,每回拓跋焘来飞灵宫,对谢兰修母女俩都意味着节日。   拓跋昀被父亲的胡茬戳着,痒得“咯咯”直笑,拓跋焘越发兴起,托着她的腋下,把她高高地抛到空中,小东西才又害怕又激动地大声尖叫起来,叫完一声,恰巧落在父亲宽厚的怀里,被稳稳地托住,又是“咯咯”地笑,接着又被抛起来,又是尖叫……   “好不好玩?”拓跋焘凑在女儿耳边问。   没等阿昀答话,气呼呼的谢兰修抢先道:“一点都不好玩!她都六岁了,死沉死沉的,陛下就不怕摔了她?”   阿昀笑着拍拍手:“阿娘!你先不是嫌我没有二两肉么?”   拓跋焘也笑道:“都六岁了啊!阿昀怎么轻得跟没分量似的?阿爷十六岁能举两百斤的石锁绕小校场一周不喘气,阿昀可有两百斤啊?”他逗了一会儿女儿,在她嫩脸蛋上亲了又亲,才又悄声问:“刚刚你和阿娘在说阿爷什么坏话?”   “嗯……”阿昀犹豫不决,好半晌才闪闪眼睛说,“说:阿爷疼爱阿析,不喜欢阿昀!”   “谁说的!”拓跋焘惊异道,“昨儿去皇后那里,阿析才说的:‘阿爷就知道喜欢妹妹,不喜欢我!送给妹妹的玉钗戴着多么漂亮,送给我的宝剑——唉,以后又要日日练剑了!生生的多了一门功课!’皇后听了笑得肚子疼。不偏心的爷娘真难做!你们俩,换换算了!”   “我不要!”阿昀伸手去够谢兰修,示意要她抱抱,“我只要我阿娘,不要阿析的阿娘!”   小家伙童言无忌,像只小喜鹊儿似的喋喋不休,偏又能逗人开心,这让拓跋焘十分放松,在含笑看着女儿的间隙里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谢兰修,故意问拓跋昀:“为什么呢?”   阿昀斜着眼睛望望天空:“反正就是我阿娘最好!不能什么好的都给太子阿兄!”   “坏东西,少说两句没有人当你是哑巴!”谢兰修剜了女儿一眼,伸手接过女儿,抱了一抱把她放下来,扭头问拓跋焘,“陛下晚膳可在妾这里用?恰好备了炙肉的材料,有肥鹅、牛心和羊羔肉。”   拓跋焘很享受这样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的感觉,点点头应了下来,又体贴地说:“烟熏火燎的,让下面人弄就是了,你别又去忙活!”   谢兰修道:“那妾叫乳保把阿昀带走。”拓跋焘奇怪地说:“为何要把阿昀带走?我很久没和阿昀一起用膳了!”谢兰修瘪瘪嘴,看看一旁还没觉察到异样的阿昀,无奈道:“好吧……”   阿昀没心没肺,也不曾想想谢兰修的用意。晚膳用了一半,她就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苦着脸对拓跋焘说:“父皇,我吃不下了!”拓跋焘一看,她的小玉碗里只盛了小半碗饭,可也才动了一两筷子,炙肉和菜蔬也几乎没吃。拓跋焘道:“什么话?你吃了什么?比你阿娘吃得还少?怪不得瘦成那样!不行!再吃!”   阿昀扁扁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谢兰修一副“我没办法,你别看我”的神情。阿昀只好勉为其难继续扒拉了两筷子米饭,每一筷子就两三粒米,她又开始叫唤:“我实在吃不下了……”   谢兰修轻声道:“乖乖,别闹。那帮你换热汤饼可好?”阿昀摇摇头,干脆把手背到背后,一副惫懒态。“馎饦?髓饼?乳饼?……”小家伙平素不好好吃饭惯了的,脑袋越晃越厉害,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的动感,很是有意思,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色。   拓跋焘的脸早就黑了下来,环顾周围,问服侍阿昀的人:“平日里大公主都是这样吃饭的?”   为首的保母知道要糟糕,“扑通”跪下道:“公主平时胃口也不大好,御医调养的方子公主也一直在吃,但是起色不大……”   拓跋焘“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她自小儿身子骨就不大强健,御医说无外乎好好吃睡来养着。你们连饭都不能伺候得她好好吃,要你们这帮老废物又有何用?”他气哼哼对外头喊:“宗爱!”见宗爱来了,拓跋焘指了指外头道:“叫几个行杖的黄门过来,一人赏五十杖,叫公主也看着!不好好伺候主子,就是这个下场!”   那几个伺候公主的乳保吓得磕头如捣蒜般。谢兰修忙对阿昀道:“快!再吃些!”又劝拓跋焘:“陛下,阿昀胃口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过她能玩好动,活泼得很,想来也没什么打紧。”可她还没说完,拓跋昀一声长嚎:“我真的吃不下!再吃就要吐了!我不想和阿爷一起吃饭了!”   大家脸色煞白,拓跋焘面色沉沉,似乎是忍了一会儿,可阿昀却嚎得没有止息的迹象。拓跋焘突然站起身,把小丫头从坐席上拽起来,照屁股上揍了一巴掌。阿昀还没哭叫,谢兰修先尖叫起来,一把抱过女儿藏在怀里,眼泪已经下来了:“陛下打孩子做什么?!”   阿昀先是吓傻了,这会子有了母亲撑腰,“哇”地大哭起来。谢兰修也陪着哭,边帮她揉边说:“不理你父皇!打人不对!”瞥眼见拓跋焘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赶紧使个眼色让乳保把阿昀带走了。   谢兰修把人都赶了出去,大家原也怕触皇帝的霉头,正好走个干净。拓跋焘看看四周无人,这才对谢兰修责怪道:“你看看你!越发无法无天了,而且把孩子也惯得无法无天!”   此时别无外人,谢兰修对他也可以像寻常人家夫妻似的,横着眉、叉着腰:“她身子骨不好,是我害的?好歹是个女孩家,你伸手就打,一点都不疼爱!”   “我怎么不疼爱?”拓跋焘解释,“还不是心疼她?每顿就吃这么两口,将来风一吹就倒了,身子骨不好,还不是她自己、还有你受罪?”   “反正就是阿昀说的!你爱阿析胜过于她!”她不等他解释完,就恨恨地说,抛下一句,“就是不公平!”   拓跋焘拿这顽妻没有办法,解释也出口得随意了些:“谁说的!阿析要是做错了事,我打得更狠,都是拿荆条抽的。”真个是越描越黑。   “什么!”谢兰修像小母狮子一样扑过来,狠狠地捶打他,“你还打我的阿析!还……还拿荆条!”她一脸是泪,急得话都说不囫囵,说不出来话,干脆动手发泄,反正下手越来越重。拓跋焘先还忍着,渐渐有些怕了她了,赶紧伸手把她一双手捏住,劝了两句,毫无用处。拓跋焘怕她挣扎时会弄伤她自己,干脆把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阿修!阿修!男孩子,就是要皮实些才顶用。挨打算什么?我小时候,挨先帝的打还少么?不是规矩出我这个好人来了?”   “你才不是个好人!”   “好好好,我不是个好人。”他柔声劝怀里的人,“不过,爱之深责之切,这道理陈郡谢氏的娘子也会不懂?”   道理是懂,当娘的心里接受不了。“反正……反正……”她抽抽噎噎的,恨不得咬面前男人一口。   “反正什么!”拓跋焘觉得她渐渐平静了些,笑道,“反正今天阿昀只挨了轻飘飘一巴掌而已。阿析挨打,我也手上留着劲呢!比我阿爷当年可好多了——呀!”他一哆嗦,不用看都知道又被那“小母狮”的尖利牙齿咬了。他无奈地腾出一只手揉他的胳膊,咬着牙道:“哪里有这样泼悍的世家女郎?朕许你咬人也不是这样许的!”   谢兰修泪汪汪道:“我不管!今儿陛下自便,妾要照顾大公主的伤势去。”甩手想走。   拓跋焘从后面抱住她,他个头大,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还有富余,他在笑,从声音里听得出来,带着几分歉意和几分纵容:“好了,别生气了。我以后不轻易打阿昀了——屁股上一巴掌,没事的,哪里就至于成‘伤势’了?”   她停下脚步,挂着一脸泪:“那阿析呢?”   拓跋焘似乎想了想:“你想不想看他将来成为一代明君?”被揽住的人儿不说话,于是他自顾自又说:“每当看到他,就觉得眉眼里像你,好俊秀的一个男孩子!我就想,这个孩子是阿修的宝贝,也是我的继承人,我一定要好好栽培他,古来那些父子不和的事,在我们爷俩的身上决不会发生。我要一步步把他送上拓跋氏的最高位置,让他当大魏最好福气的皇帝!”   他又说:“你放心,就是打他,也很有限,偶尔一两次而已。贪玩背不出书,不好好练习骑射,这些懒散毛病都得逼过来吧?其实,他大多时候都很乖巧,也很聪明。我看着他,想着你,你说,我也是亲阿爷,我舍得下重手么?”   谢兰修平静下来,转过身投入他的怀里:“佛狸,我信你。你对孩子,可收敛收敛脾气!我好舍不得他,好舍不得他们!”   那里沉沉地回应:“放心!放心!……”一个热吻凑了上来,兰修脸上的泪迹很快被一阵阵热浪吹散,而对他的关爱满怀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很像吉祥三宝有木有?   这两天作者智商不正常,感觉雷人的请自备避雷针。 ☆、稊稗为言   画堂春深,半开的窗扇徐徐逸过微风,拂起室中帷帐,宛若春水流过,润泽人心。   谢兰修枕着拓跋焘的胳膊,在他熟麦色肌肤的映衬下,她显得白亮耀眼,仿佛比帐外的烛光还要熠目。汗腻腻的身子懒得动弹,只在他身上蹭了蹭。拓跋焘大约刚刚睡了一小觉,被闹醒了,懒洋洋道:“怎么了?还睡不着?”   “嗯。”谢兰修在他胳膊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小圈圈,“担心阿昀。”   拓跋焘的手在她雪白的肩背上上下抚了几下,笑道:“看你有时候什么都不怕的模样,怎么有了孩子变得这么腻歪?没事的,打得那么轻!”   “哪里轻!”她嘟了嘴说,“听那声音都觉得吓人!阿昀还那么小,皮肉还那么嫩!你呢?巴掌和铁铸的似的!”   拓跋焘抬起另一只手掌,就着外头微弱的烛光看了看,又在兰修身上擦了擦,他掌心有些骑射留下来的粗糙的茧子,骨骼又硬挺粗壮,确实和“铁铸”似的。但他自己日日看,丝毫不觉得,拿起谢兰修的手比了比,只觉得自己的手大些,肤色深些,而那小手又白又软又细,简直是个玩具!他笑道:“我拿捏着劲呢!”   谢兰修“啪”在他手心里打了一下,结果自己手掌火辣辣的疼,她不由嗔怪道:“你自己不觉得。挨的人哪里受得了?!”   “要不,我用同样的力气,打你一下试试?看看到底多疼。”   谢兰修觉察他坏坏的一只手真的在她臀部旁边晃悠,似乎真的比划起来要打人,气恼地一把打开。那坏坏的手挨了美人一拍,灵活地摇曳着钻到她的亵衣里,轻薄起来。谢兰修给他摸得脸红心跳,逃无可逃,只好往他怀里钻。那胸怀似铁,却有着火热的温度,让她十分有安全感。   他身体的变化无可藏匿,谢兰修红了脸道:“陛下还须当心自个儿身子。”拓跋焘哪里理她,把她一把抱至身上,她一身色相毕露,只有一件藕紫色抱腰包在身上,却松了大半,几乎哪里都遮不住。   “冷……”谢兰修觉得耳朵都热热的,挣扎着想下来。拓跋焘抓起被子盖在她背上,一副嫌她多事的模样:“这下不冷了吧?”   “可陛下可是才……”   “这点能耐我还没有?”他霸道地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唇边,好好吻了一顿,然后一拍她的臀部,“又欺君!滚烫一张脸,还叫‘冷’!要罚你!”   兰帷深深,只听得谢兰修声声讨饶、声声娇吁。他如何惩罚,只有那锦茵文褥知道。谢兰修刚收净的一身汗,此刻又濡湿了抱腰。   这次敦伦后,换拓跋焘睡不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摇摇身边那个又累又困的女子:“阿修,明儿白天再睡,陪我说说话。”   谢兰修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说:“佛狸说吧。说完了,早些歇息……”   拓跋焘见她困得不行,搜索了一下肚子中能让她清醒的事,说:“今儿听崔浩说,南边传来的消息,你阿姊可能没死。”   刘义康伏诛的消息,当年只过了两个月就传到了北魏。得知坏消息的谢兰修,伤心到大病一场——按当时的风俗,若是族诛,最多留年幼的子女,其他妻妾子女都要相陪。拓跋焘那时守了她两天,劝了两天,才慢慢把她劝缓过来。如今,伤心淡多了,只是时不时想起来,还是锥心的刺痛。   听到今天这个消息,谢兰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点困意都没了,翻身俯伏到拓跋焘面前,惊异地问:“怎么可能?消息确切么?”   拓跋焘顺势搂着美人抚摸了两把:“不确切,因为不太可信:说是刘义隆把你阿姊纳入宫中。所传甚密,知道的人极少。但打探了一下,说刘义隆新封的姓谢的美人,并不是朝中某个谢氏大臣的女儿,亦不闻刘义隆新近在民间征选妃嫔……”   谢兰修愣住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姐姐的身份可是尴尬得很。南北朝时期虽不十分反对女子二嫁,但是兄长纳弟妇还是十分为人耻笑的事。刘义隆一心要当明君的人,阿姊又是和姊夫感情很深的,怎么想都不可能嘛!她翻身睡倒:“这样的小道消息陛下也信?我看,只怕是朝中有人要讨陛下开心,编出来的故事!”   拓跋焘笑道:“好吧。我们姑且当故事来听就是。” 揽着她睡去。   谢兰修一夜乱梦,晨起时都没发现拓跋焘已经离开上朝去了。阿萝过来伺候她梳妆,谢兰修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张满是倦色的脸,对阿萝说:“阿萝,如果一个人活着,但是活得苟且,是不是还不如不活着?”   这个奇谈怪论,使阿萝诧异地从镜子中望着她,然后抿嘴笑着摇了摇头。谢兰修一肚子的话要发泄,对着不会说话的阿萝,完全没有忌讳,又道:“你说,像我,或者是像我阿姊那样的世家女子,到底是名誉更重,还是性命更重?”   阿萝仰着头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胸脯,“啊啊”了两声。谢兰修太息一声,苦笑道:“你自然觉得保一条命重要,是么?”阿萝偏着头看看她的神色,突然眉梢一挑,满脸笑地指了指窗户外。谢兰修一听,她的小阿昀大早上又开始嘻嘻哈哈地嚷嚷起来。   想到孩子,因昨夜的话题而产生的那些烦恼丢掉了大半。谢兰修梳好头,来到外头,阿昀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笑声又是银铃般的:“阿娘!阿娘!我要出去玩!”   “早饭吃了没有?”   小东西一苦脸,摆摆身子道:“不饿,我不要吃么!”   谢兰修吓唬道:“你再大声点喊!我叫人把你阿爷叫过来!”   阿昀捂住屁股,瞪圆眼睛望着谢兰修,突然又弛然一笑:“我不怕,现在父皇上早朝去了!”   端着碗在一旁见机就喂的保母,哭丧着脸道:“公主,你好歹吃一点,你不怕被陛下打,奴们可挨不起那老粗的杖子!”谢兰修虎了脸道:“可不是!你要是害人,以后没有人敢跟着伺候你了,你晚上就一个人睡黑屋子吧!”   阿昀嘟起嘴,勉为其难吃了几口热汤饼,一副吃药的神情,嘟嘟囔囔道:“好了吧?好了吧?都吃那么多了!……”   谢兰修拉过另一个保母,问道:“公主伤得重不重?”保母道:“还好,当时是红了五个手指印,今儿早上再瞧,已经消了大半。公主说,已经不疼了。”   “好了伤疤忘了痛!”谢兰修远远地看着阿昀,她眉目里有些像贺佳缡,却没有贺佳缡那小家子的畏怯样,瘦伶伶而活泼泼地裹在大红色丝绸的小裙衫里,张牙舞爪的,既是可爱,又是想着可怜。   “阿姊这里有了大公主,真是热闹呢!”   谢兰修回眸一看,来自北燕的昭仪冯清歌正站在门口,笑盈盈的脸荣华顿生,而长成了的她,保留原本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且更加散发着花儿盛放到极处时的无限魅力。   谢兰修屈屈膝行了见面的礼数,笑道:“昭仪今儿倒有空来坐坐?”   冯清歌笑道:“宫里,就最喜欢你这里,梅树清雅,人也风致,还有个可爱的娃娃。”她熟不拘礼,坐在梅树下的石头床子上,并起两条腿,轻轻而自在地晃动着,俄而笑着对谢兰修说:“你若是不忙,我们再一起下盘棋可好?前几日和陛下对局,输得一塌糊涂,遭陛下好一顿嘲笑!我复盘给你看,你帮我支支招!”   冯清歌在拓跋焘的后宫里,和谢兰修的关系最亲近。她的父亲冯弘,其实血统是汉人,称帝之前也是颇通学问的人,她作为亡国公主,小时候毕竟还是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与宫中其他人都有些不同,身上的清贵气息也最与谢兰修相投。   谢兰修笑道:“好,我陪你复一复盘。不过,以后与陛下下棋却要小心!”   “为什么?”对面那人好奇地问,“陛下倒不论输赢,就是输了,也是一笑了之。”   谢兰修边摆棋盘边笑道:“不是陛下。是前几天,朝中有大臣陪陛下下棋,还被打了,你不知道?”   “知道一些。”冯清歌瞪圆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是所知不确,也不详。”   拓跋焘没有其他偏好,唯独颇嗜下棋,下起棋来不见输赢分晓决不罢休,更不喜欢别人中途打扰。大家也知道他这爱好,等闲也不敢打扰他。   那日,他与给事中刘树下棋,一战方酣,外头几件奏文,概莫能听,一心一意只在那三尺之局中。宗爱过来传报几次:“陛下,尚书令古弼有要事奏闻。”拓跋焘讨厌被打扰,怒声道:“他无非又是来对朕造几座苑囿的事儿发难。喋喋不休,烦都烦死了!别理他!你再不知趣为他通报,朕的杖子打折你的狗腿!”   宗爱咽了口唾沫,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没想到,古弼却是个不要命的。见宗爱不肯再传报,先把他臭骂了一顿,接着捋起袖子竟然闯到了皇帝下棋的小亭子里,连面君的礼节都不行,指着刘树大骂:“就是你这样惑乱君王的佞臣,只顾着陪主上嬉戏玩乐,朝廷不治,均是你的过错!”不顾拓跋焘在场,抓着刘树的头发拖下棋枰,狠狠地殴了几拳头。   刘树被他打得“嗷嗷”叫。拓跋焘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亲自去拉架:“尚书令这是做什么?!”   古弼打斗中把一局棋舞得稀烂,被拓跋焘隔开后才气哼哼跪下道:“臣今日大罪,请陛下赐死!”   拓跋焘喘息未定,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挓挲着双手发了一会儿愣,才笑道:“好了好了。不听你奏事,是朕躬的问题,你莫名其妙怪刘树做什么?”想想又觉得这个大臣直率得单纯,和声道:“你的奏报,拿来朕看。”   冯清歌听谢兰修讲完,惊讶得嘴张老大:“那陛下怎么处置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为梦   谢兰修抿嘴笑道:“你猜?”   冯清歌想了想说:“陛下一定宽免了古弼,说不定……还格外看重他!”   谢兰修道:“极是!第二日,古弼披头散发赤着脚,自劾请罪。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亲自帮古弼正了冠履,赞扬他心怀国事,有益百姓,虽然这进谏的方式颠沛造次了些,但也是好的。若是臣下都能这样一心为国为民,陛下说,他也定不怪罪。”   冯清歌听她言笑,眉宇间却显得落寞,最后叹息道:“我原以为,陛下获取天下,仅只是勇武;我阿爷丢掉天下、丢掉性命,只是因为天命趸促,却原来……”亡国的公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冯弘丢失天下,又丢了一条命,既是天命,也是人祸;拓跋焘成大业,既是时运,也是人力。可惜事后的诸葛亮,做了也无益了。   谢兰修与她同有黍离之悲,加之想起阿姊和姊夫的命运,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她看着冯清歌一双素手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摆着黑白子,渐渐黑白交错,排布开一片非黑即白、可又混沌不堪的三尺江山。   “不谈这!”冯清歌终于从乱局中走出来,微微一笑,拣出不同的棋子丢回相应的棋盒中,仰首道,“去日不可追,只看今朝罢了。”   谢兰修看着对面人绝色的容颜,带着惨微微的笑容。冯清歌最爱的父母兄弟全遭高句丽毒手,反倒是前头嫡母所生的几个儿子均在拓跋焘手下封王拜侯。而冯氏一门,虽然在魏朝瞧着人前显贵,其实也已别无权势,而飘萍般的北燕公主,终于只能认命。   两人便复棋盘,拓跋焘下棋气势逼人,一旦谋算好,定是单刀直入,不给人半分喘息的机会,而冯清歌棋力胆量就柔弱了很多,被拓跋焘刚猛的攻势打击得应接不暇,只好跟着团团转。棋枰可以识人,在乎道法,无干输赢:徐羡之智而猛,刘义隆奸而柔,谢晦看似算无遗策可又常因为自大而失于细节……谢兰修得空偷眼望望冯清歌,她那“我见犹怜”的楚楚风姿,配合着亡国公主的身份,叫人别有感触。   不觉就是一个上午,快到午膳的时候,宦官宗爱前来传拓跋焘的口谕:“谢娘娘,陛下谕旨,今日大公主两顿正餐都到皇后那里,与太子同案共食。”   谢兰修呆了呆,问:“中使可知为何?”   宗爱笑道:“陛下说,两个小的一起吃饭,或许香甜些。而且,大公主性子娇纵,也须换个环境,有旁人管一管才好。”   谢兰修有些不快,但皇帝旨意,她当面不会驳斥,恃宠而骄只是两人闺阁里的小小乐趣,此刻,只好恭恭敬敬地承了旨,谢了圣恩。   阿昀一听说有的出去玩,满脸都飞起花儿来。谢兰修帮她整整衣领,警告道:“不过,在皇后那儿和太子一道进膳,可要乖乖的!”阿昀满口答应,想着又可以有伙伴一道,心里十分高兴。   她去了,谢兰修好没意思地一个人吃饭。一碗米饭还没有吃完,外头公主的乳保就跌跌撞撞过来,一脸背晦色,对谢兰修跪下禀奏道:“娘娘,大公主闹脾气,旁人实在没本事治得住。皇后请娘娘现在过去劝劝。”   本来就是满心担心的谢兰修,又气又急,跺脚道:“这个不省心的主儿!”取了外头披帛,跟着一路疾走,到皇后所居的宫殿。里面,两个娃娃的高频声音此起彼伏。   “我不吃!我不吃!你是太子我也不吃!”   而拓跋晃的声音虽然也带着孩子腔,却显得老成而冷淡许多:“父皇说,太子是储副,陛下之下,万人之上。孤赏你吃的东西,便是君上恩赐,你怎么好不吃?”   阿昀趾高气扬:“你吓唬谁啊!你是太子,我还是公主呢!我阿娘说:……”她阿娘啥相关的话题都没说过,小家伙似是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声音比刚刚更高亢地响起来:“我阿娘说:公主是陛下的心肝宝贝,谁都要听她的!”   谢兰修扶额,心道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要紧几步往里头赶。   皇后正在劝了这个劝那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样子,见谢兰修来了,点点手说:“你来得正好!别闹啥虚礼了,快劝劝这两个孩子。不过因为阿析说要赏阿昀一碗热馎饦——是阿析最爱吃的,也是他做哥哥的一些善意,没想到——”   不说也知道,阿昀绝不领这样的情——让她吃饭,非但不是恩典,简直是仇雠!她拒绝了太子的好意,太子拓跋晃又非要端着架子“赏赐”妹妹,两个娃娃就吵成了一团。   “阿娘!”见撑腰的来了,阿昀抹着眼睛飞扑到谢兰修怀里,抽抽噎噎说,“阿兄欺负我!”谢兰修一看,她眼睛倒是揉得红红的,一滴泪水都看不见。   谢兰修瞥眼看看拓跋晃,赔笑道:“阿析,你妹妹不爱吃饭,不是有意要违拗你……”   话没说完,拓跋晃冷冷地纠正道:“太子!”随即解释道:“父皇说,除却他和母后可以呼孤的小名,其他人都应尊称。谢贵人娘娘既是诸母,并非父皇的敌体,请从宫里的规矩。”   谢兰修给他说得脸都有些红了上来,抬眼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好屈膝行了半礼,随后道:“是。太子明鉴,大公主吃饱了饭就不爱再吃其他东西。太子有赐,我为公主带回去可好?”   “可。”太子点点头,对阿昀说,“孤就赏你晚上吃吧。”   阿昀皱着鼻子冲他做了个鬼脸,还欲说什么,被谢兰修一把捂了嘴拖到一边。   阿昀吃饭,几颗米就饱了,太子拓跋晃却胃口很好,这时才吃了一半,便依然端坐在食案前,见宫人有序地给他换上了热的汤饭和炙肉菜蔬,才提起筷子吃了起来。   谢兰修虽然在皇后宫里见过拓跋晃数次,但基本都是年节时行礼才能见到,她是皇帝的嫔御,虽在后宫也算高位,但在以太子为“副君”的魏宫,她面见太子,反需执礼。因而总是只能远远地望一望,知道他一年一年在长高,一年一年变得更有威仪,一年一年说话更加知书达理。今儿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来细细端详自己的儿子。   他不胖不瘦,脸蛋肉鼓鼓的,身体继承了父亲的颀长,裹在一身小小的紫色袍服里,显得挺拔而秀姿。他的脸,说不上特别像谁,眉眼俊秀,眼角带着些微微的斜飞,似乎更像谢兰修一点,但脸的骨骼方棱出廓,嘴角坚毅,小小的下巴简直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   她看得心酸,偏生丝毫不敢表露,只是能够偷偷地多瞄一眼,就偷偷地多瞄一眼,心里不断地描摹着,把这个小小的身影几乎揉到骨子里、心坎里去。   少顷,太子吃完了,从服侍的宫女手中取过清水漱了口,又取手巾擦了擦嘴角,又拂拭了双手,才振衣起身。皇后含着笑看着自己一手抚养长成的儿子,温煦道:“可吃饱了? ”   “吃饱了。”拓跋晃点点头,又对妹妹道,“阿昀吃得太少!”   阿昀横眉立目,小身子斗鸡似的又往前挺。谢兰修拽住她,赔笑道:“太子说得是。以后阿昀要多吃点!”   太子的目光瞥过来:“母妃管教阿昀辛苦!”俨然一个小小的君王。   赫连琬宁问:“今儿上午读书,学了什么?”   拓跋晃说:“上午崔司徒讲到《孟子》了,儿背书也背得好,得了崔司徒的夸奖。”皇后真心把拓跋晃当亲生儿子抚养,听得欣慰,含笑抚着他的鬓角道:“得了夸奖就好。你阿爷对你寄望甚高。阿析需日日努力。”   “是。”拓跋晃说,“午时睡半个时辰,然后要去练骑射,还有阿爷新赐的剑,也要学起来了。”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撑着一副“太子”的门面,其实看到妹妹可以无忧无虑的玩耍,心里也是十分羡慕的,瞥瞥依偎在谢兰修怀里的拓跋昀,不由露出了点愁色。   谢兰修看着儿子心酸,可知道拓跋焘一直在努力地培养他成为皇位的继承人,没有严格的管教,也规矩不出一个学识渊博而文武全才的人。她忍不住要嘱托:“太子勤学苦练,自然是好的。不过,也别忽视了自己身子骨,当休息时,还需劳逸结合才好。”拓跋晃看了看这位“庶母”,淡淡道:“多谢母妃指点!阿爷说,母妃善读兵书、史书,从而颖悟棋道。孤想着,阿爷最爱从围棋中思量兵法,以后,也想请母妃教孤下棋。”   谢兰修受宠若惊,点头说:“太子殿下谬赞了。太子若想学棋……”她想着拓跋焘以前对自己的警告,可是实在忍不住让儿子陪在身边的诱惑,狠狠心抬头说:“只管传唤我就是。”阿昀听拓跋晃与母亲谈得其乐融融,妒忌地摇摇母亲的手:“阿娘!你也教我下棋!你是我亲阿娘,一定要教我教得比阿兄好!”   赫连琬宁和一众的人都笑了。两个孩子刚刚还吵得一团,这会儿彼此偷眼望着宫室外的一片草地,互相挤眉弄眼一番,均告退,一溜烟地出去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我被诺如病毒袭击,倒床上了。   存稿最后一发,明天请假。 ☆、刀口舐蜜   太子拓跋晃每天闲暇不多,好容易有一天抽出午后的休息时间,来到飞灵宫,真的和谢兰修学下围棋。   谢兰修心花怒放,命阿萝拿来许多点心,奉于拓跋晃吃,她坐在梅树下的石床子上,面前石案上摆着棋枰,她带着些对儿子的讨好,说:“太子,先吃些东西,一会儿,我教你些基本的棋法。”   拓跋晃矜持着瞥瞥一旁摆满茶点的食案,枣脯、杏脯、腌枸橼、蜜渍青梅、栗糕、羊酪……还有当时最时兴的“果麨”,即甜甜酸酸的果粉浆饮。阿昀欢呼一声,去抢这些好吃的零嘴,谢兰修拍开她抓满果子的手,嗔怪道:“饭不好好吃,净想零嘴!没你的份儿!”又转头对拓跋晃道:“太子不妨挑选喜欢的尝一尝。”   拓跋晃是个好胃口的孩子,可他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食品,只是咽了咽口水,说:“母后说过,孤不应在其他宫里进食。”他自制力强,真的扭过头看都不看。   谢兰修心里酸楚,自古后宫里那些阴暗的是是非非她自然也明白,但是她无法对她日思夜想的阿析说,她才是他的亲娘,她是永远都不会害他的那一个。只是无法出口的话徒惹自己伤怀。谢兰修含着苦涩的微笑着点点头,说:“太子当心点也对。阿昀,你挑点喜欢的吃吧,不许吃太多,晚饭吃不下我可告诉你父皇来揍你。”   两个孩子凑在她身边,听她一点一点地指点围棋的下法。阳光暖暖地照耀下来,谢兰修的心里的温暖更甚于此,幸福得几乎鼻酸。偶尔握一握拓跋晃肉呼呼的小手,他也没有闪躲,抬起眼睛说:“母妃,阿爷说,入门时只需知道‘天元定趋势,棋开争四角’的门道就够了,但日后下多了,其中千变万化,玄机极多,就不是三言两语指点得清的,还需多有领悟。是不是这样的?”   谢兰修顺势抚了抚他光滑细嫩的小脸蛋,笑道:“陛下说得是。太子殿下若想在棋局上开辟蹊径,首先需了解下棋人的心思,刚猛的则以柔和相克,优柔的则以速度牵制,多疑的不妨多布疑局,莽撞的便需巧设陷阱。其间变化万端,各具妙处,所以才有趣。”   拓跋晃温暖地微笑着,对谢兰修说:“怪不得阿爷下棋时那么入迷,原来真的这么有趣!”   阿昀在旁边早就妒忌得要死,扭着谢兰修的衣襟,又钻到她怀抱里,可见母亲似乎忘记了她一般,终于忍不住嚷嚷起来:“阿兄!这是我的阿娘!”   谢兰修连忙抚慰阿昀。阿昀被她一安慰,反倒觉得委屈涌上来了,坐着流眼泪:“果然!只要和阿兄在一起,阿爷也更喜欢他,阿娘也更喜欢他!”   “傻丫头!”谢兰修帮着她擦眼泪,拓跋晃看了看她们娘儿俩,说:“我该走了,下午还有骑射练剑的功课,做不好,阿爷又要生气。”   谢兰修的注意力马上又回转到拓跋晃身上,敷衍地牵着阿昀的手,对拓跋晃切切叮嘱道:“那太子一定要用功,别惹你父皇生气。陛下他……他还打你吗?”   拓跋晃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怩着点头:“还好吧,这个月只打过一次。母后说,爱之深责之切,阿爷也是为我好。只是……只是他劲儿太大,会疼得厉害。我该走了,再不走,还真该惹他生气了。”   *******************************************************************   初识围棋的滋味,拓跋晃似乎也有点着迷。没过几天倒又来到谢兰修那里,跟她学棋。谢兰修自然是喜不自胜,顾不得身边那个纠缠的小丫头的妒意,把自己宫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供奉给拓跋晃。   三四回之后,拓跋晃心里的陌生感和警惕感也去了,对送来的食物不再有戒心,能够品尝一二,还小大人似的赞许道:“母妃这里的东西真是好吃!”谢兰修笑道:“粗东西,但大多是我闲来自己做的。太子觉得好吃,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接着,摆开棋盘,细细指点他下棋的步法。   拓跋晃学得很专心,在谢兰修刻意的相让下,他很快就能对弈了,这样愈发地入迷。不觉,下午的阳光已经移过树影,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阴影,渐渐偏西了。   谢兰修突然听见宫门上的人急急来回报:“娘娘,陛下到!”她脸上刚浮了点笑意,便发觉无论是门口的宫人,还是小小的拓跋晃,脸色都不大自在,她那笑容便也僵住了。她望了望天空,安慰小脸儿煞白的拓跋晃:“太子别担心,有什么事,我为你解说……”   进来的拓跋焘没有带几个侍从,一副阴沉沉的表情,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凝视着儿子问道:“你今儿一下午都呆在这里?下棋?”   拓跋晃牙齿都在打架:“回禀父皇,是……是的……”   不知死活的阿昀正在被母亲的偏心折磨得想哭,见有这样一个好机会,立刻跳出来对父亲说:“可不是!阿娘疼阿兄,今儿下午只陪他下棋,都不陪我!……”   “阿昀!”谢兰修对她怒目而视。阿昀三蹦两跳躲到拓跋焘背后,嘟嘟囔囔说:“就是的!就是的!好像阿兄才是阿娘亲生,我倒不是一样!……”   拓跋焘黑沉着脸,牢牢地盯着儿子,终于慢慢说道:“你现在正是好好用功读书练武的时候,下棋虽好,不知节制就是玩物丧志!今儿玩得连下午的功课都耽误掉了,你说阿爷该不该罚你?”   拓跋晃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转,仰着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可在他严厉目光的威逼下,他连像阿昀那样撒娇都不敢,努力地含泪点头:“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今日玩得忘记了时辰,犯了错误。请父皇责罚。”   他抖抖索索地把两只小手伸了出去,摊平掌心,等待着父亲的责打。那两只粉莹莹的小掌心,颤巍巍地在紧张着,可还是很努力地克制着,举得高高的。   拓跋焘没有丝毫心软的样子,从身旁的宗爱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楠竹磨制的戒尺。谢兰修心尖儿一酸,上前求情道:“陛下!今儿是妾不好,您不要怪太子!他还是个孩子,怎么经得起!”她的话如吹在风里散掉了一般,那一寸宽的戒尺,毫不容情地带着风声挥舞下来,砸在拓跋晃的小手心里。拓跋晃身子一矮,疼得弯曲了手指,不光双手颤抖,连整个胳膊、肩背都一体颤抖起来。   拓跋焘喝道:“不许闭着眼睛,睁开瞧着!手摊平举高!你再躲闪一下,就加罚你两下,不信你就试试看!”   谢兰修一看,那努力伸平的掌心已经赫然肿起一道两指多宽的红痕。小小的太子努力忍着泪,扁着嘴,咬紧牙关,瞪着眼睛看着父亲手中高举的戒尺,无望地等待着它的再一次降临。她实在心疼得难耐,跪在拓跋焘面前,抬手握住他的腕子,哀求道:“陛下!求求你,饶太子一次吧!您实在要打,打我吧!”   拓跋焘性子发了,一把甩开谢兰修,怒斥道:“后宫嫔御,管得到朕教训太子?!你仔细想明白自己的身份,再考虑这些话由不由得你来说!让开!”谢兰修被他甩到一边,根本稳不住自己,倒在了地上,尾巴骨摔得生疼,眼见着他用了更大的力气,狠狠一记砸在拓跋晃的手心里。孩子实在忍不住疼痛,“呜……”地哭出了声。拓跋焘更加生气,扯过拓跋晃想要藏起来的双手,死死捏着他的手指,戒尺下去得又急又猛,“啪啪”的着肉声不绝于耳。   谢兰修再挣扎过去时,拓跋晃的手心已经肿得一片紫色,皮肤都变作了半透明,似乎再挨两下就要皮开肉绽一般。谢兰修气愤伤心到极处,伸出自己的手挡在拓跋晃的手心上,拓跋焘收手不及,眼看着戒尺抽在谢兰修的手背上,立刻高高地肿起一道深红痕迹。   谢兰修疼得咬牙都咬不住,倒抽着凉气,抬眼怒视着丈夫:“陛下……扑作教刑,也须有度!……大走小受,原是防着父母好心却做了终身愧悔的事情,请陛下三思……”   拓跋焘瞠目看着谢兰修雪白的手背上浮起的紫红色,再看看一边哭得接不上气的爱子,眨眨眼睛,心里有些后悔。但当着旁边人的面,这愧悔一时也说不出口,清了清喉咙,转脸向拓跋晃说:“再有下次,荆条伺候!去把今日的功课补出来!”   拓跋晃如蒙大赦,忍着哭泣声磕头称是。在旁边几个侍从的搀扶下一溜烟走了。   拓跋焘心里说不出的一股恶气,见旁边人都怕触他的霉头,远远地躲着,挥挥手干脆让他们全都退下了,才横眉对谢兰修道:“你今天什么毛病?!”语气虽凶,动作却很温柔,拉过谢兰修受伤的手,仔细看了看,叹口气道:“真是皮痒!这么想挨打,直接说就是,我一定成全你!”   谢兰修一把抽开手,泪汪汪,但又硬着声气道:“陛下打阿析,分明就是做给我看,是不是?”   拓跋焘瞥瞥周围无人,恨恨地对她说:“对!早跟你说过,不要和阿析走得太近,你若是一个忍不住,把这里头的秘密揭开来了,叫我怎么保你?以后离他远远的!你们就是庶母和嫡子的关系,别把自己想成他的亲娘。否则,我见一次,打阿析一次!”   谢兰修扑进他怀里,把一腔义愤化作没命的捶打。拓跋焘嘴上凶狠,却对她发疯似的举动毫无反抗,任她打了半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一把把她裹在怀里,钳住她的举动,却异常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kao,谢兰修又去下棋去了……你就没点别的兴趣爱好? ☆、眷然顾之   后宫中很快又迎来一件喜事。   北凉的国主沮渠蒙逊,为了讨好日益强大的拓跋焘,把自己的小妹妹兴平公主送到了魏宫。拓跋焘对于这样送上门来的和亲公主,向来是欣然笑纳,当即封为贵人,命后宫一同庆贺。(1)   对拓跋焘,这是喜事,对后宫诸人,这个消息可就酸涩得很了。新妇与皇帝合卺之后,过了三朝,羞怯怯地来拜会皇后,阖宫有名位的嫔妃都看稀奇一样看着,想着知道这位来自西北寒荒之地的新贵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兴平公主沮渠花枝一身红衣,俯身给皇后赫连琬宁行了大礼,又拜见了昭仪赫连瑱宁和冯清歌。大家瞧着这位来自北凉的公主,脸蛋五官都只算中平,皮肤被戈壁的风吹得还有些粗糙。唯有那眼神,说不出来的钩子一般,偶尔抬起来瞄人一眼,似乎都要把人的魂魄给勾走一般。   皇后冷冷淡淡,只抚摸着身前坐着的太子拓跋晃,随意嘱咐了几句话。众人听新贵人声音柔弱,搭腔亦是可人,都是各种怪相搬上脸面。赫连琬宁经的事多了,心里明镜儿似的。瞥见一旁唯有谢兰修连正眼都没打量新妇,倒是盯着拓跋晃裹着布帛的双手,目光中莹莹似乎有雾光。   新妇告退后,皇后独独留下了谢兰修,和煦问道:“谢贵人,如今后宫又添了姊妹,将来为陛下开枝散叶,也是好事。你看人眼光准,觉得新人如何?”   谢兰修不想搅进是非中,笑道:“皇后娘娘说得是。但愿新人早为陛下生子,膺封诸王,也是太子的手足羽翼。”   皇后笑意便有些冷:“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当年结盟,虽然人前不显,自己心里都是明白的。如今若是你也拿腔拿调,用这等官腔与我说话,当年盟誓,大约可以丢到土里去了。”   谢兰修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一番皇后的神色,才回复道:“娘娘这话,兰修不敢领。新人才来三日,只觉得人材一般,但陛下喜好,妾也不敢说懂。新人乍来便列高位,自然是陛下有心。无论是为了北凉这个小国,还是为新人本身的魅力,现在叫妾来说,都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点点头说:“你说得是。陛下后苑,仅仅公主就好几个了。我们这些,都是亡了国的,苟延残喘罢了。这一位,却是国家尚存、父母双全、兄弟俱在的。只怕将来后福不浅。”   谢兰修应了声“是”,心里却道:无论皇后赫连氏三姐妹,还是冯清歌等,对于拓跋焘都没有丝毫威胁,反倒是这个北凉公主,虽然北凉国主早就卑躬屈膝,奉拓跋焘为正朔上君,谁知道背地里安的什么心?北凉国主沮渠蒙逊,自己也是得位不正的,自然野心勃勃,只怕其间还有无数算计,将来这位北凉公主与拓跋焘之间,只怕有好些暗地的推敲、试探、谋划呢!   正想着,皇后突然又说:“你不必担心太子,他手上的伤看着可怕,其实不很重,擦了药酒,御医说三五天就消肿,不消十天就如常了。”   谢兰修更是心里“怦怦”作响,想着进皇后显阳殿时,自己的鼻子首先透过充盈一殿的零陵香气,闻到了浓郁的药酒味儿,接着便不由自主地看到拓跋晃手上裹着的层层布帛,当时心里就是又酸又堵,恨不得哭一场。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稍稍拭了拭眼角一点湿润,说:“害太子挨打,是妾的疏忽,每每想着,心里就悔痛不已。”   皇后赫连琬宁也动情道:“别说你,我看到太子哭哭啼啼回来时,当即眼泪就下来了。可知道他阿爷为他好,还得忍着说声‘打得好!’日后,只能让他少去你那里,免得陛下再生气。”   谢兰修敏感地抬眼偷偷望望她,皇后脸色无异,正在说:“兴平公主还把她的侄子带来这里。这北凉国主也是够下得了狠心的,赔上一个妹子,还肯赔上一个儿子。不过不是太子,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算是质子,名叫沮渠牧犍,才刚刚十二岁,生得浓眉大眼,挺拔俊朗,拓跋焘一看就很欣赏。正好他的姑姑新近加封,乘势也给这个内侄子大大地赏赐了一番。北凉建国不久,又是西北之地,虽然把控着丝绸之路的要道,但地方不富裕,拓跋焘出手大方,黄金白玉盛放在银盘里,看得这个也算是皇子的少年眼睛都直了。   拓跋焘笑着问沮渠牧犍:“怎么样,还看得上眼么?”   沮渠牧犍一副憨憨的神态,笑融融谢了恩,说:“陛下厚赐,臣几乎不敢领了!”   他如此谦逊,拓跋焘点点头说:“不必客气。这些东西,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呢?”   沮渠牧犍想了想说:“留着将来讨个媳妇。”   这半大孩子忽然正儿八经说这个,把拓跋焘笑喷了,连连点头说:“好孩子,看样子是个将来会疼媳妇的!你尽管花吧,用完了,朕再赐你就是!管叫你将来有钱讨一房好媳妇!”最后拍拍他的脑袋,和蔼地说:“去玩吧。朕的孩子都小些,你是当阿兄的,多照顾他们。”   沮渠牧犍果然是个当阿兄的模样。其时,拓跋焘的后宫嫔妃又为他生了几个孩子,除却最大的是拓跋晃和阿昀之外,四岁的皇次子拓跋伏罗也到了懂得玩耍的时候。沮渠牧犍俨然孩子中的领袖,带着他们在皇宫的花苑里嬉戏。   阿昀最为兴奋。平日只有那个总端着架子的太子阿兄陪她玩,她对他是又依赖又讨厌。今天终于来了“新人”,而且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忤逆她的意思,她很快成了沮渠牧犍的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嚷嚷:“牧犍阿兄,你再带我荡一次秋千吧!要荡得高高的!”   沮渠牧犍弯着月牙一般的漂亮眼睛,小心地把阿昀扶上秋千,再三叮嘱道:“公主一定要抓稳了!”才推着她荡起来。   阿昀的笑声银铃一般穿过皇宫后苑的栎树、梧桐和蔷薇花丛,她玩得太激动,不断地叫沮渠牧犍把自己荡得高一些,再高一些,从远处看,只觉得翻飞的秋千架上,她胭脂色的衣衫被风吹起,宛若旋起的一朵牡丹花。   束发的金钗掉落下来,小女孩一头青丝披散下来,丝毫没有妨碍她。她轻轻一甩头,把碍事的发丝甩到身后去,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沮渠牧犍在推动她的间隙里,急遽地蹲身捡起那支金簪,放进了自己的衣袖。   六岁的阿昀还不晓得什么叫做“暗投相思”,但“牧犍阿兄”对她好,她也愿意把自己的发钗送给他做个纪念。两个人彼此不语。   *******************************************************************   君王日日流连新人宫室,几乎到了不早朝的境地。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古弼的拳头几乎挥到了崔浩的脸上:“司徒!陛下平素尚肯纳谏,若是我们做臣下的不去劝阻,只怕狐媚之祸不远矣!”   崔浩白皙的脸上略起波纹——是他的短短的眉毛略皱了皱,他稍退了半步,躲开古弼的锋芒。他看着古弼尖尖的脑袋上,半秃的头发挽成一个小小的鬏,虽然也贯以犀角簪,但实在是不太和谐好看。崔浩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和声道:“陛下又不是刚刚登极,这些轻重,他自然晓得。”   古弼恨恨转身道:“汉人奸柔!北凉亦奸柔!”   崔浩是汉人,这话他也只好默默领了。朝堂上正经事情处理完,便是他教太子读书的时间。太子手上还裹着布,崔浩和声问道:“殿下,伤可好些了?”   拓跋晃点点头:“消肿了,不碰到也不痛了。”   崔浩便说:“那今日可以写字了。”   拓跋晃恳求道:“再歇两日可好?”   崔浩温煦地说:“人生苦短,太子现在不觉得,以后发现少得一日就是一日,时间如逝水一般,再追不回来的。还是抓紧些好。”不由分说,把一支狼毫小笔递到拓跋晃面前。拓跋晃想着沮渠牧犍和妹妹、弟弟在一起玩得正好,而自己却不得不忍着伤痛读书习字,羡慕、委屈、伤怀全都涌上来,眼睛里不由雾蒙蒙的,可是崔浩是父皇派给他的师傅,若有违逆,一状就告上去了,惹起父皇的脾气,简直是吓死人。他无奈地揩一揩眼角,用心写起字来。   日薄西山,拓跋晃的功课才刚刚结束,夹道两边,已经点上了风灯,他顺着石板路,仪态端庄地慢慢向自己所居的显阳殿。今日师傅崔浩说,他很快就要离开母后,独自居住到东宫,小小的孩子,满心的惶恐,只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却无人能说——所有人都会不以为然地安慰他:“原当是这样,您可是太子!”   这个身份,毁尽了他的童年。   风灯的烛焰在微微的和风里轻轻晃动,拓跋晃的身影被拖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终于消逝于另一盏灯下,再次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1)为了凑作者的狗血剧情,必须更改历史。史上兴平公主是沮渠蒙逊的女儿,而后文谈到的沮渠牧犍,娶的是拓跋焘的妹妹。但是这些酱油君太没有存在感了对不对?所以,我就都改了。(不要殴打作者,金庸不是也把建宁公主降了一个辈分么?) ☆、随波转薄   拓跋焘盘桓于新贵人沮渠花枝宫里七八日,才别幸他人,冯清歌那里一回,谢兰修那里一回。   “今儿,我们试个新样儿。”他揽住谢兰修,无耻涎笑着。   谢兰修拿胳膊肘顶了顶他,气恼地说:“陛下从哪里学来的新样儿?……”问题问完,心里就明白了,不由撇了撇嘴。   拓跋焘凝视着她的表情,愈发感到兴奋,边摸索着解她的衣带,边笑道:“你们都是一派端方规矩,好没意思,白瞎了这么个人材!”谢兰修没奈何,怪腻味地从了他,满心别扭感。拓跋焘却感觉甚好,带着一身淋漓的汗水,笑眯眯道:“这个花枝,真是个妙人儿!”   谢兰修终于忍不住了,一翻身子背了过去。拓跋焘最喜欢看她小小吃醋的模样,伸手去扳她的肩膀:“你说,我若叫沮渠蒙逊废黜太子,他会不会听话?”   谢兰修翻翻眼睛说:“关我什么事?”   拓跋焘笑道:“怎么不关你的事!叫北凉国主废黜太子,立沮渠牧犍为储君,然后,我就把阿昀嫁给牧犍当皇后。北凉虽不在我国土中,也胜似在我国土中了。”   谢兰修的身子一下子翻了回去,瞪大眼睛说:“陛下!阿昀才六岁!”   拓跋焘笑道:“先定婚约,自然是等阿昀长大后才嫁过去咯!”   “可是,”谢兰修说,“谁知道牧犍是不是对我们阿昀好?”   “挺好。”拓跋焘说,“两个人两小无猜,我们阿昀那么聪明漂亮,自然会得他爱重。再说,牧犍这孩子聪明伶俐,又胸无大志。将来抬举他做北凉的国君,他一定感激涕零,会对阿昀更好!”   这话细思值得思量:“胸无大志”才是关键。谢兰修嚼着,但还是舍不得阿昀,嘟着嘴说:“虽说如此,北凉那个地方多么荒檄,阿昀从小享福享惯了的,天天吹戈壁的风沙,岂不是把脸都吹粗糙了?”谢兰修胸口起伏着,半晌说:“我宁愿阿昀嫁个国中世家俊士。”   拓跋焘点点她的鼻尖道:“傻子!就这点出息!再嫁个俊士,也不过是公主。若是嫁个国君,她就是皇后。北凉虽小,只要朕愿意罩着,保他安然无忧,阿昀不是可以舒舒服服做个国母?你呀,怎么这么不会算计?”   第二日,心事重重的谢兰修见女儿一大早就起来了,保母追着给她喂饭,小阿昀跑得兔子似的,脸上笑开了花儿:“我不吃!你追不着我!”   “阿昀!”谢兰修喝道,“不吃是吧?不吃今日不许出去玩!”   阿昀嘟起嘴,磨磨蹭蹭来到保母面前,苦着脸吃饭,边吃边嘟囔着什么。谢兰修过去听了半天,没有明白,倒是见喂饭的保母“噗嗤”一笑,忍俊不禁的样子。谢兰修忍不住问:“公主在瞎咧咧什么?”   保母忍了笑说:“公主说,牧犍阿兄就从来不逼我吃饭,还陪我玩。”   谢兰修陡然心事上身,扳过阿昀的小脸问:“沮渠牧犍跟你玩得好开心是吧?”见女儿连连点头,谢兰修咬着牙顶了她额头一指头:“快点吃饭,吃完带我去瞧瞧这孩子!”   打听了一下,今日沮渠牧犍又在宫里,和他的姑姑沮渠花枝一起。谢兰修带着阿昀过去,都是扮出笑脸,拉着手亲热地寒暄了半天。沮渠花枝夸张地抚摸着阿昀的小脸蛋赞道:“哟!大公主长得这么漂亮!真和娘是一模子里印出来的!”   谢兰修报以谦逊的微笑,心里却暗道:阿昀是贺佳缡的女儿,除了皮肤白这点像自己外,余外八竿子都打不着。她瞥眼正好看见那个叫牧犍的大男孩,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见她的目光瞟过来,便大方落落过来见礼。   论相貌,沮渠牧犍还是生得很英俊的,行止也很妥当,不过谢兰修怀着“丈母娘挑女婿”的心态打量他,心里总有点犯嘀咕,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儿。   正在打量着,新贵人笑道:“陛下的意思,要抬举牧犍当驸马都尉,妾想着我们家这侄儿人是不错,但配公主,毕竟还差了一截,真正是惶恐呢!”她又悄悄凑过来说:“其实,我阿兄现在的这个太子,也不过是小妾生的,居长而已,其他别无讨人喜欢之处。陛下若真是有心,我阿兄定然会听从的。”谢兰修最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不由退了退身子。   沮渠花枝端详了谢兰修一会儿,突然说:“我带了件礼物,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想也只有你配用!”按住谢兰修摇摆推辞的手,扭身去内室取东西去了。谢兰修看着她的背影,风摆杨柳一般,姿态十分迷人,而等她回来,手中捧着一方紫檀嵌宝的匣子,烟视媚行,果然搅得人心怦动。   谢兰修还在瞎想,沮渠花枝已经把匣子递送过来,柔语道:“阿姊,打开瞧瞧罢!”   谢兰修看那匣子,真个是贵重东西,还带着异域的别致,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书写在羊皮上的一卷佛经,四围泥金,漂亮得简直不是凡间所有。沮渠花枝笑道:“我阿兄笃信佛法,特别从中天竺把一位高僧,名叫昙无谶的,请到我们北凉所在佛法圣地敦煌,这是他翻译后亲笔写下的《大涅盘经》。我出嫁到这里来,阿兄求了这份手卷给我做嫁妆。今日我瞧阿姊人品不俗,这样的好东西也只配你这样的人!”   谢兰修不由动容,推辞不纳。沮渠花枝皱起眉头,把匣子塞在谢兰修的怀里,才笑道:“阿姊若是瞧不起这件东西,就不拿!”   谢兰修无法,只能重重谢了。沮渠花枝笑道:“将来我们还是一家人,彼此多照应!”   *******************************************************************   北凉,论实力远逊于与他相邻的北魏,但是沮渠蒙逊脑筋灵活,妹子儿子送到拓跋焘宫里,而对不爱与异族结亲的刘宋,则送的是大把的东西——实则是与南边这个逐渐富强起来的国家交好。   刘义隆自然有他的算盘。北魏虽然不来进犯,但是雄踞北方,占领着中原宝地,于他总是块心腹大患,只是前几年想着趁北魏与胡夏、柔然打仗的时候贸然进击,虽然当时占回了河南四镇,结果拓跋焘一阵反扑,输得惨不忍睹回来了。因此现在,收复中原的想法只能暂且搁置,忍耐到自己的国家更加强盛,也要乘北魏松弛之隙,再图谋划。   若论励精图治,刘义隆不逊于汉代文、景,无论朝中陟罚臧否,还是百姓生息役作,他总是事事躬亲,没有丝毫懈怠。现在朝中没有檀道济,没有谢晦,四面边防他更是不遗巨细都要问过去,唯恐现在各地的守将不能勤勉守土,让北魏人钻了空子。   他日日非常疲劳,回到后宫里,也就无心于歌舞之娱,若要临幸嫔妃,多用羊车;而求心情放松,一是去妩媚小意儿的潘淑妃那里,二就是在谢兰仪那里,听听她弹琴,看看她刺绣,哪怕见不着张好脸色,也心甘情愿。   滋畹宫兰花初放,便是他最爱去那儿的时候。刘义隆轻轻踱步过去,觉得周身浸润在那浮动的幽香里,精神为之一爽。从窗洞中看过去,谢兰仪抱着刚生数月的小女儿,明媚的一脸笑,听四岁的儿子刘昶读诗。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小小人儿转动着脑袋,吟得有腔有调。   谢兰仪含着笑赞了刘昶几句,又细心地为女儿擦掉下巴上的口水,一点不肯叫旁边侍女搭手。而她的人,就仿佛周身洋溢着光辉,令人见之心动。   “陛下……”罗安见刘义隆瞧得有趣的样子,轻轻一声。刘义隆悄声道:“别吵。一进去,就看不到了。”   他忘情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里面那人的目光无意间从孩子身上瞥到了窗洞这里。四目相对,她瞠然,而他怡然;她皱了皱眉,摆了一副惯常的冷漠表情,而刘义隆也只好讪讪地进去,受了她恭谨的大礼。   刘义隆清清喉咙,找着话问:“今儿怎么叫孩子读这首诗?”   谢兰仪用奏对的格局答道:“魏文帝诗歌有清贵气。”   刘义隆笑道:“那也该读‘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不仅有清贵气,而且不觉得伤怀。”   谢兰仪冷冷道:“哦?陛下觉得‘离鸟夕宿’反而不伤怀?”   刘义隆自知失言,自失地一笑,自顾自坐在地上蔺草坐席上,对谢兰仪道:“有烹好的茶汤么?” 作者有话要说:   ☆、吹梦西洲   谢兰仪去取茶的时候,刘义隆已经开始逗弄两个孩子。茶汤送到,刘昶好奇地探头去看。刘义隆笑道:“来,你也尝尝你阿母的烹茶手艺。”刘昶笑嘻嘻凑着父皇的茶杯喝了一口,吐出小舌头道:“这有什么好喝呀?!”   刘义隆哈哈大笑,自己啜了一口:“其间香洌,只怕你要过些年岁方能知晓呢!”   谢兰仪冷笑道:“陛下这下可放心了?”   刘义隆有些尴尬,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咳嗽了半天才道:“我没那个意思。你未免想太多了!”   潘纫佩对他热情似火,后宫其他嫔妃则是畏畏怯怯的,都已经让刘义隆看腻了,而谢兰仪一如既往的冷漠,让他反过来经常要去讨好。见她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了,刘义隆主动问道:“两个孩子,还有你,也该新做春衣了,不知入贡的布匹,分到你这里的够不够?”   “够。”   他不死心,又问:“饮馔上头,有没有不足的?”   “也够。”   “阿昶长大了,要吃点好的了。”   谢兰仪冷冷对着他:“我是亲阿母,必不亏负自己孩子。陛下放心就是。”   刘义隆好没意思,可看看她的冷脸,又舍不得走。想了好一会儿想起一个话题,对谢兰仪说:“英娥已经选好了驸马都尉,择日就要下嫁了。我想着她亡故的母亲,实在舍不得委屈她。宫里现在,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子太少,潘妃虽然勤谨,但公主下降的事宜,只怕她一个人无法管得周全。还想请你一并帮忙。”   他说得客气,但还是圣旨,谢兰仪没有推辞的道理,勉强点了点头。   东阳公主刘英娥交握着双手,站在显阳殿潘淑妃面前,一脸的不屑之色。潘纫佩絮絮叨叨了半日,刘英娥一句话就顶了回去:“淑妃娘娘放心,你说的这些我没什么不懂的。我阿母毕竟是世家大族的女郎,所知不比小家子里的丫头那样浅薄,她从前教导我的那些,我永不会忘。”   潘纫佩给她说得脸上都臊了上来,可这位是先皇后的女儿,刘义隆的掌上明珠,她要顾忌脸面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干干地一笑:“东阳公主既然都懂。那我也就放心了。”   刘英娥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告退了。”施施然躬了躬身,大喇喇退了下去。潘纫佩气得面如土色,等她走了,气哼哼对谢兰仪说:“小贱婢太无礼了!我好歹是她长辈,说不定就是将来的皇后,她竟然这样对我说话!不好好治她一下,也太显得我无能了!谢美人,你说,是找个什么由头告诉陛下,叫陛下好好惩治惩治她才好?”   谢兰仪道:“这是陛下爱女,淑妃娘娘的话,东阳公主的话,陛下信谁、不信谁?”   潘纫佩道:“做个套儿给她!不信对付不了!”   谢兰仪心里一动,笑道:“公主失德再大,也不过不合礼仪、不听吩咐,陛下申饬几句也就完了,再重,也就是削减封邑。公主若知道是淑妃娘娘作梗,将来必然与娘娘不和,又是何苦多树个敌人?”   潘纫佩气呼呼说:“就树个敌人,我也认了!”   “稍安勿躁。”谢兰仪道,“公主陪嫁,娘娘备得如何?”   “按陛下吩咐,都是从厚。”   谢兰仪看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潘纫佩,笑笑道:“可选好了陪嫁的侍女、仆妇?”她见潘纫佩的目光转过来,对她若有深意地一笑:“选些会侍奉主子的,也能善教公主呢!”   *******************************************************************   公主陪嫁的仆妇使女,都是由谢兰仪亲自过目,她识人眼毒,选了不少人,均是面貌齐楚,识得眼色,而又巧言令色的。其中一个叫王鹦鹉的侍婢,原是宁州巷陌间的穷户女子,偏生极会伺候,又会说话。谢兰仪叫潘纫佩厚赐此人,切切嘱咐她好好侍奉公主。王鹦鹉乍得这些恩遇,心中狂喜,向潘纫佩磕头道:“娘娘厚恩,奴何以为报?”   潘纫佩拨着指甲笑道:“好好服侍公主,就是报答我了!公主年幼,喜好些新鲜玩意儿,你多为她搜罗,总有你的好处!”   王鹦鹉显摆似的说:“是了!奴婢的阿母,原有几位闺阁姐妹,戏法儿变得极好,什么时候,请进公主府,图公主一乐!”   谢兰仪插言说:“戏法变得再妙,也是戏法!你呀,看来是个聪明的,怎么此刻不通了呢?公主与太子是一母同胞,将来太子总有君临天下的时候,你的穷通贵贱,只在他们姊弟手中。我倒看你聪明不聪明!”   王鹦鹉一时没有悟过来,谢兰仪也不等她悟,笑道:“现在公主尚未下嫁,你好好收敛着,将来一鸣惊人,怕没有你发达的时候?不过,贵人家规矩多,你有不懂的,公主回宫归宁时,你尽管来问淑妃娘娘和我,我们自然要指点你富贵。”   王鹦鹉喜上眉梢,磕头称是,之后领了潘纫佩的赏赐,乐滋滋出去了。潘纫佩这才扭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谢兰仪道:“我与淑妃娘娘一心,将来娘娘总知道我的苦心。”潘纫佩素来唯谢兰仪马首是瞻,也不多问,只管点头应了下来。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其他事情,外头小黄门在门口通报,刘义隆驾临,潘纫佩见谢兰仪皱着眉头又想回避的样子,一把扯住她说:“你别走!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对陛下还是一副冷脸啊?何必?”又道:“还是你在我身边我踏实些!陛下现在老和我谈刘英娥和刘劭两个小杂种的事,我又不懂怎么处置,又听得不舒服,临了还要被陛下笑话几声,真是难受死了!你好歹陪陪我,也算是咱们姊妹的情意!”   她这厢哓哓地说着,外头刘义隆已经进了殿门,潘纫佩一拉谢兰仪的袖子,谢兰仪没奈何,跟着她一起到门口迎接、参拜了刘义隆。   刘义隆确实是为两个“小杂种”的事来的,见谢兰仪也在,也没有忌讳,开口对潘纫佩道:“英娥的事叫你辛苦了。这是朕的第一个公主下嫁,出降的又是王昙首的儿子王僧绰,一切礼制虽不欲奢侈,但也不能简慢了。”他停了停,又说:“太子也别居东宫,十二岁了,朕也在物色世家的女郎,早早为他毕姻吧!”   潘纫佩忍不住问:“那,阿濬呢?他只比太子小四岁罢了。”   刘义隆“哦”了一声,才冷淡地说:“既然是诸王,自然和以往的例子一样,满十岁,就之藩。”   潘纫佩不由想掉眼泪,被谢兰仪扯了扯披帛才刻意忍住了。谢兰仪道:“太子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早早婚娶,未必有利。”   刘义隆不信任地瞥瞥她,笑道:“他发育得好,虽然十二岁,已经很高大了,喉结都长出来了,早点成婚,早早生出世子,天下人也就心定了。”   谢兰仪冷冷笑道:“陛下如此为太子打算?太子出东宫,只怕无力左右那许多家臣。”   刘义隆倒似与她对上了一样,亦是冷笑道:“这你更不必操心。太子太傅匡正教导、太子中庶子协理诸事,太子左右卫保护,太子家令持常务,东宫置兵马羽林。储贰之仪,仅次于朕而已。”他见谢兰仪似乎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颇觉得意,缓和了声气道:“后宫之人,侍奉好朕,管教好自己的子女,其他的,何苦操心呢?安享富贵尊荣,他人可能企盼得?”   谢兰仪别过脸不答话,潘纫佩怕她顶撞得刘义隆难堪,忙笑眯眯上前打圆场:“陛下说得是!妾如今就觉得小日子甚是过得!只是阿濬他……”   刘义隆笑着抚慰爱妃:“你放心,阿濬虽是诸王,但既然是最得朕疼爱的孩子,将来封邑还能亏待得了他?只不过太子是国之根本,谁都不要想动就是了!”   他闲话几句,又看了看谢兰仪协助潘纫佩制定的公主婚嫁礼仪及妆奁单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甚好!东阳公主是朕的嫡女,嫁的是朝中的重臣,王僧绰孝悌友爱,不可多得,朕也是让天下人知道,朕虚席等候才俊,将来还有其他公主,亦当许配这样的英才。”又说:“既然谈到了太子的婚事,朕也要做起准备来,而你们就按公主下嫁的仪注,再考虑考虑太子的大婚吧。”   商议完,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潘纫佩埋怨道:“你今儿个怎么了?不是你一直跟我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不要得罪太子和陛下?怎么今儿个你倒不懂这个道理了?”   谢兰仪笑笑说:“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陛下的性子最为雄猜,就需这样反着来——尤其是我。你瞅,今儿我不是能够餍足所欲了?”   潘纫佩没有听明白,皱着眉想了半天说:“你弄反了吧?今儿陛下‘刷刷刷’给了刘劭这小杂种那么多好处,我们刘濬一毛都没捞着!”   谢兰仪笑道:“淑妃去读一读汉武帝和戾太子的故事,或是想一想古来所有与天子相争的太子,就知道我这么做是什么目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我脑子抽风,把兰仪开始腹黑化了……   ----------------------------------------------------   今天怕自己写崩,重新做了张时间轴,然后发现我已经把时间写崩了。大家如果发现,只当没看见。鄙文不是严格按照历史事件的时间来的,所以里面错乱不堪,而我这个脑子,里面的数学细胞已经没剩几个了。 ☆、身怀利器   刘劭是刘义隆唯一的嫡子,也是一个长相英俊挺拔,颇有王者气概的少年。年方十二岁的他,浓眉俊目,这日随他父亲临轩,下朝之后,朱色锦袍朝服未及更换,先到宫中,因为今日是东阳公主的纳征之礼,他是东阳公主嫡亲的弟弟,自然要来为姐姐捧场。   王僧绰也是一个少年郎,但见他噙着一丝微笑沉默着,任凭其他人热热闹闹为他做主,直到看见了太子刘劭,他才上前向刘劭行了大礼。刘劭乐呵呵扶起王僧绰,笑道:“姊夫,今日要先恭喜你!我阿姊那么娇贵矜持的人,唉,马上也要于归了。”   王僧绰抿着弯弯的两片嘴唇,听刘劭在那里哀叹:“可惜阿母去得太早,否则今日亲眼见着一切热闹,该有多好!”他大人似的拍拍比他长好些岁数的王僧绰,思及往事,真的有些忧伤。   “殿下,里面庆典已准备就绪,请殿下入内就座。”   “我阿姊呢?”刘劭问小黄门。小黄门笑道:“公主自然在后头与陛下的妃嫔共宴。”   刘劭此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在后宫也不怎么忌讳,点点头说:“我去看看阿姊。”   东阳公主还在梳妆,刘劭百无聊赖地在庭前转悠,恰见潘纫佩摆着杨柳腰过来,两人四目一碰,各自不自在,但又需装样,潘纫佩首先笑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到了!公主还在后头,一会儿就出来。”   刘劭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四下看看说:“那孤到外头去等吧。”   潘纫佩带着些讨好地说:“也好,刘濬也在外头,殿下不妨与他说说话去。”   刘劭横眉道:“有啥好说的?”扭头就走,身子回得太快,不及顾到背后正站着一个人,一脚就踩了上去。   那人“啊”了一声,手中捧着的玄纁皮帛落了一地,慌忙蹲下去捡拾。刘劭皱了皱眉,定睛一看,却发现原来是父亲低微的一个美人——谢氏,愈发不满,冷冷道:“对不住,孤没瞧见你。”   谢兰仪稳稳妥妥捡好东西,站起来冲刘劭淡淡一笑,道:“殿下今日高兴,妾太疏忽了,不应离殿下这么近。”   刘劭打量打量这两个女人,平时家宴虽然也见过,倒是第一回这样不错眼地看,觉得她们还真有些相似之处,但是谢兰仪沉稳静谧如水仙花一般,仪态气质却是潘纫佩的俗艳没法比的。他对潘纫佩没有好感,对这个与潘纫佩走得近的谢兰仪自然也没啥好感。刘劭因而说道:“罢了吧。孤不与你计较。二适之妇,能伺候两个家主,不应这么没眼力见啊?”   谢兰仪脸色微变,但像没听见他最后那句恶毒轻浮的话一样,只是小步退到一边,给太子让出道来。刘劭从她身旁走过,突然听见她压得低低的声音:“殿下当太子已经十二年了,不能对庶母客气些么?”   刘劭欲要回头讽她两句,想到有时父亲对他训诫,让他多谦逊容让些,因而只是冷冷一笑,就离开了。到了门口,恰见刘义隆的淑媛——路惠男,带着她所生的、刘义隆的第三子刘骏步步趋过来。刘劭越发觉得宫里一切都是那么可厌,横目乜了路淑媛和刘骏一眼,嘀咕着:“怎么又有挡道的人?”   路惠男长一张好脸蛋,隐隐也有些谢兰修的风仪,可是模样怯怯的,一副小家子样貌,而刘骏,亮堂堂一双眼睛,疑惑地看着尊贵的阿兄不耐烦的厌恶神色,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跟着退到了一边。   太子出去了,潘纫佩才把憋在胸膛里的那口恶气吐出来,因路惠男在场,也不好多说,冷冷道:“太子长大了,出息了!”路惠男赔笑道:“可不是。果然甚有威仪!”她牢牢地揽着自己的儿子,眼睛却朝里头乱瞥:“咦,东阳公主梳妆,可要我们帮忙?”   潘纫佩冷笑道:“他们姊弟俩,哪看得上我们的服侍?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还嫌烫了腚呢!”   谢兰仪没有随着她们发牢骚,她弯着嘴唇,却没有丝毫笑意,揉了揉被太子刘劭踩疼的脚尖,把手中捧着的那些公主的嫁妆整理叠齐。恰见公主陪嫁的侍女王鹦鹉过来,便轻声唤道:“鹦鹉,你帮我把这些送到公主那里。这布帛,放在上头第二个箱子;这皮子,放在左边的藤屉子里。”   王鹦鹉“哎”了一声,赶过来接过东西,很热情地说:“嗳哟!怎么能叫娘娘操劳,该是奴奴的事情。”   谢兰仪对她笑了一笑:“没什么。公主性子高傲,可能不大待见我们,你殷勤小意儿,但也注意着些——横竖,我们对她没有坏心眼。”她脱下手上一只银跳脱,趁人不注意,塞在王鹦鹉手心里,对她使了使眼色。   王鹦鹉一瞥眼就看见了,欲待推脱,见谢兰仪警示的神色,便也将计就计,咬咬嘴唇表示歉意和谢意,然后笑吟吟道:“奴奴日后当提醒公主知晓,娘娘对她的真心关照。”   “公主小孩子脾性!”谢兰仪笑道,“你毕竟年长些,多哄哄她,开心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   东阳公主出嫁后不久,刘义隆就看中了黄门侍郎殷淳的女儿殷玉英,指婚给了太子刘劭为妃。   太子刘劭,新结伉俪,加元服以示成人;又得朝中大儒指点读书,尤爱史传,娴习弓马,成了一位翩翩儿郎。刘义隆栽培儿子极为用心,许他广延宾客,结交朝臣,锻炼他处理各方事务的能耐;刘劭有时用度不足,只要不过当,国帑支用,只消一张奏请到刘义隆案间,基本无有不准。太子意气风发,性格也愈加骄纵妄为。   潘淑妃苦候多年,一直还是淑妃,连个贵嫔都没捞着,郁郁寡欢,在刘义隆那里枕边风吹了多少遍,可刘义隆除却好言安慰之外,毫无动作。她几乎绝望,在与谢兰仪两人独处之际,哀怨道:“陛下心狠,我算是见识到了。刘劭小杂种是他的太子,保护周至,我现在也不想跟他硬碰硬了,但只怕将来太子继位,我和阿濬可能在这小杂种手中有好日子过?”   谢兰仪笑道:“淑妃娘娘心急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太子如今就将近这物极、盛极之时了。立太子者,陛下也,废太子者,亦陛下也。陛下聪颖但多疑,我们说什么入不了他的耳,但他的眼睛会去看,我们且让太子再张狂些又何妨?”   “可是我家阿濬……”   “娘娘若是实在担心,”谢兰仪道,“就让殿下多多和太子接近吧。如果两人能处得好,将来也是多了一道护身符。”   刘濬与太子年龄相近,小时候还算玩得到一起,得了母亲的吩咐,稍加刻意地巴结刘劭,刘劭虽然自负,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弟弟如此做小伏低,他心里还是受用的,所以边对刘濬呼来喝去,边也不很厌恶他。兄弟俩勉强维持着“和睦”的状态。   “殿下。”刘濬躬着身子,为刘劭拿着箭囊,先打断自己的话头,对太子精准的投壶技艺大大地赞了一番好,然后才接着说道,“大姊府里,新请了一个大师,太子殿下可想去瞧瞧?”   大姊便是东阳公主,太子对姐姐还是有他天然的友爱的,回头瞟了瞟刘濬道:“你懂得倒比我还多!是怎么样一个大师?”   刘濬得意起来,天花乱坠地说:“是个带发修行的比丘尼,可神了!那日,刚见大姊,也不跪拜,突然说出大姊小时候曾生过疮,背上有个小疤,又说,这个疤痕乃盛贮福气的,说公主今年即将有大喜——可巧大姊刚刚怀了身子,只有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知道她没来癸水——这大师居然连这也晓得!”   刘劭好奇起来:“可是当真?算得那么准?”   刘濬点点头:“我先也不信,后来人人都说厉害,由不得我不信!”   刘劭陡然一个心事上来,点点头说:“如此甚好。我们去瞧一瞧吧!”   东阳公主府上,这个佛法无边的比丘尼正趺坐莲花座之上,突然睁开双目,惊愕道:“贵人到!”东阳公主早被她的神力惊得五体投地,虔诚问道:“大师可知谁到了?”   比丘尼含笑道:“未来佛!”   公主刘英娥越发惊喜:“真神!确实是未来佛!是太子殿下驾到了!”   太子刘劭见到女尼严道育时,恰见她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华,而那悲悯而神秘的微笑,那出口精准的谶纬,以及偶尔显摆的法术,都让刘劭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了显身的菩萨。严道育仔细打量了刘劭一会儿,突然摇摇头道:“可惜!可惜!”   刘劭忙问:“大师缘何谓可惜?”   严道育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摇摇头道:“嘉命令月,潜龙当用。莲台今日佛,玉身沉重。惜乎!惜乎!”   自己是“未来佛”,刘劭琢磨着,“今日佛”久久占位而不下,宫里潘淑妃对自己虎视眈眈,那些兄弟手足无一可以笃信。刘劭心里渐渐变得沉甸甸的,眼前似蒙着一层烟翳,让他觉得前头的路漫漫而昏昧黑暗,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也不知走不走得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和龙套们轮番出场   晚上在家构思,觉得他们还是要出场一下   这两章比较无聊,我是又到瓶颈了么? ☆、强项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没女主,男人戏,慎入   河西风貌,苍原莽莽,祁连山的雪顶在晴日下遥遥可见,淡薄的雾气笼罩在清晨的草场上,其间散布着飞珠泻玉的河流,把无际的草原分割成一片一片圆转错落的绿色图画。突然,群兽惊走,扬起一阵尘沙。天边一鹘敛着翅膀,直直落下,如一枚石头砸向地面。但,它只是取这样降落的速度,很快又一掠翅,一只肥大的灰黄色野兔,已经落入了它的利爪之中。   马群奔过来,马上矫健男儿们声声呼喝,气势熏天,给静谧的草原清晨带来了火热的力度。羽箭一支支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走兽们无法抵御,哀鸣倒地,旋被健卒绳捆索绑,献与骑在最高一头黑色骏马上的君主——拓跋焘。   拓跋焘面露得色,点头道:“点一点吧。”   手下人兴奋地唱着数,俄而道:“禀陛下,今日射猎一个时辰,已经收获了一百四十只兔子,三十九头麋鹿,还有一只老虎!”   拓跋焘峻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扭头对随侍在一边的沮渠牧犍道:“秋日群兽肥壮,但朕的马匹亦肥壮,今日算是收获一般吧。”   牧犍赶紧赞了一连串的话,直到看见拓跋焘撇过头去不想再听的样子,才停下口道:“陛下英武,可惜下臣驽钝,今日射猎的战功,实在叫陛下见笑了。”他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过了那山,就是姑臧了。”   姑臧其时是北凉的国都,在河西地区是要塞之地。虽然北凉地处险要,但是毕竟在北魏的笼罩下,只是区区小国,拓跋焘不屑地望了望远处,笑道:“听说,你那个当太子的阿兄死了?”   “是。”牧犍屈了屈背,“家父正是伤心又犯愁呢。”他若有深意地望了望拓跋焘,拓跋焘却像没看见一般,突然夹了夹马腹,对身边其他从人道:“快看!前面不是麋鹿群?朕要几只活的,做鹿血酒!”   他一声呼喝,下面齐声应答,而皇帝一支鸣镝射出,立刻是千万支羽箭随之而出,密密麻麻如在天空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云翳,一阵弦响之后,狩猎的大军齐刷刷跟随着拓跋焘的黑马,追到山丘上的灌木丛中去了。   这一天的秋狝,收获极丰,猎到的麋鹿几乎是堆积成山。晚上,营地里燃起篝火,一色的男人们饮酒吃肉,划拳猜枚,玩得不亦乐乎。拓跋焘豪饮一通,觉得浑身燥热,出帐吹风,抬头便见天似穹窿,而碎沙似的银河横贯其上,他带着三分醉意,轻声吟唱着:“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而心里所念的,是另一人曾在他耳边带着笑意的低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陛下,风大,当心着凉!”   一领斗篷贴心地披在他的肩头,拓跋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愕回头去看,才自失一笑:“牧犍啊,原来是你。”   “是。”沮渠牧犍此刻已经是十八岁的壮实少年,在拓跋焘面前恭恭敬敬,“陛下是万乘之君,需为国人保重,亦是为社稷保重。”   拓跋焘看着面前正在最好年华的牧建,带着些欣慰,也带着些遗憾,点点头:“朕也有你这样的少年时啊,那时候胆气大,轻敌冒进,倒也立了些战果,不过现在想来……”   他似若无意地拂了拂身上假想中的征尘,带着些回忆的憧憬:他曾深入大漠,追击柔然,竟然把不可一世的柔然打得丢盔弃甲;他曾带着三万军队,攻打铁桶一般的统万城,把六万守军一举歼灭;他曾不顾劝谏,进入尚未平定的统万皇宫,俘获了赫连皇后;他曾孤身与赫连昌在山中射猎,不怕同样高大雄健的赫连昌生叛逆之心……他还曾扮作小兵潜入长江之南,仔细观察荆州、彭城等要塞的地形,不意无心插柳,如今竟得一片绿荫。   他回头看看身边毕恭毕敬的少年郎,闲闲问道:“论序齿,你只是老三,你二兄若继承你阿父的位置,你当如何?”   牧犍自在地轻声笑道:“我原来就没有做他想。只是……”他停了停,偷眼望了望拓跋焘的脸色:“只是怕自己没出息,没脸娶媳妇。”   再没出息,也没听说当皇子的会娶不到媳妇。拓跋焘却知道他言下之意,想想觉得好笑,“呵呵”数声,拍了拍牧犍的肩膀,也不多言,更不给他任何承诺,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皇帝的校猎终于结束了。这次收获极丰,仅仅麋鹿就有数千头之多。拓跋焘先行到了台城,叫随扈的大臣古弼:“你发诏,发五百乘牛车为朕运送猎获。还有,即日还都,挑些好马来。”   古弼挂着一张脸,似乎要说话。拓跋焘一挥手:“笔头!领诏就是,不必多言!”   古弼长一个尖脑袋,偏偏头发又秃,拓跋焘酷爱给人取外号,人前人后都这么着叫古弼,弄得“笔公”干脆成了古弼的大号,人人都这么叫。古弼摇了摇头,从黄门那里接过诏书叹着气走了。   拓跋焘等他走了,那脸上才露了一点孩子气的笑容,转脸对宗爱道:“你觉得笔头会乖乖奉诏么?”   宗爱哪敢猜这些事,陪着笑装着傻:“笔公是陛下的臣子,应当要奉诏吧?”   拓跋焘笑道:“估摸着是你猜错了!咱们赌一赌,要是你猜对了,朕就加封你为黄门宦官总管;要是猜错了,就赏你二十杖,如何?”   宗爱苦着脸道:“陛下,这么苦的赌,奴可不敢打!要是奴猜错了,陛下罚别的倒还能赌一赌。”拓跋焘笑道:“好吧。若是你猜错,原来答应赏你的二十只麋鹿就归他人了。”   宗爱这才谄笑道:“陛下圣明!这是让奴慷陛下之慨了。”   拓跋焘沐浴更衣,然后进膳完毕,觉得许是年纪不如当年了,乘马打猎,竟然闹得浑身酸痛,睡了一小觉起来,趋上来服侍他穿衣服的宗爱一脸笑。拓跋焘好奇问道:“遇到什么好事了?”   宗爱笑道:“奴听闻笔公已经奉诏,将回程的马匹和送猎物的牛车都送过来了。——奴的赌,打赢了!”拓跋焘挑眉笑道:“怎么会叫你赢了?朕要去看看!”他好奇得连外头长袍都没有穿,一身羊皮裤褶就出去了。可是,见到那些供御用的马匹,拓跋焘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冷冷对旁边人道:“笔头可在行辕?传他滚过来见朕!”   宗爱连赏都不敢再讨,小步疾走传唤古弼去了。   古弼到时,拓跋焘拎着他的皮鞭子随意甩着,高高地坐在胡床上,盯视了他半天才说:“笔头,你可知罪!”   古弼稽首为礼,却把头越发仰了起来:“臣有罪!如今秋谷悬黄,麻菽布野,鸟雁侵费,都是朝廷钱粮!陛下却欲动用牛马,运送无关之物,臣不能劝谏,不能效死,就是臣的过错!请陛下退回牛车,以待运送粮草;退回马匹,给边境骑勇。”   拓跋焘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呵呵,你胆子大到包了天!”他拿马鞭指了指旁边供给御用的马匹:“这么些瘦弱东西,给朕乘用?给朕的亲卫乘用?我巍巍之国的国君,倒不怕人笑话?尖头奴,敢裁量朕的用度!你不想活了?!”   古弼脑袋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陛下日日听那些奸柔汉人的软话,如今难道都不知是非臧否了么?!臣事君畋猎不勤,罪责小;若是用肥马给君,而弱马给边将,万一北边蠕蠕进犯,或是南边龟鳖刘宋乘隙偷袭,臣罪过就大了!陛下是明主,要杀臣,臣也没有话说,只要是使国家有利的,臣不怕一死!”   拓跋焘瞪了他半天,突然弛然一笑:“好家伙!顶得朕好!”他转脸看看宗爱,宗爱不知他是怒极反笑呢,还是真心高兴呢?他身子一矮,眼观鼻而鼻观心。却听拓跋焘低声对他道:“狗才,算你赌赢了!”然后才回首温语说道:“国家有你这样的臣子,真是如有一宝啊!”下令颁赐古弼。   古弼却昂首道:“臣不要陛下厚赐,但求陛下少偏信汉臣——奸柔汉人,其心必异!如今太子都交给汉人教导,臣不知以后臣等侍奉的到底是我鲜卑之主,还是汉人之主!”   拓跋焘被他这话说得愣了愣,忖了忖才说:“朕会慢慢看,你也不必猜忌,汉人也好,匈奴人也好,鲜卑人也好,只要对朕忠心,并有才学,便能为朕所用。”他凝了凝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笑融融对左右道:“这是朕的社稷之臣,赏赐一件皮裘,两匹骏马,十头麋鹿。将今日朕与笔公的这些言谈,记于起居书简中,诏后世子孙晓阅。”    ☆、俊采星驰   “阿娘!父皇是不是要回来了?”   翩翩飞进来的,是亭亭玉立的大公主拓跋昀。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身材纤细,脸蛋上倒还有些肉肉的,配着她又圆又亮的眼睛,笑靥如花,叫人一见欢喜。   正在摆棋谱的谢兰修含笑抬头望着女儿:“阿昀想父皇了?不怕他又责备你瘦了?”   阿昀转了几个圈,裙裾随着她的身体也旋起一阵波纹,扬开一朵红色的石榴花。石榴花瓣垂落在地上,是那个小少女伏在母亲身前,笑嘻嘻说:“瘦也没办法呀!谁让我像阿娘?”   谢兰修看看她的眉眼:虽然人人都夸她们母女眉目如画,但实际,一个眼梢上扬,而另一个眼角微垂;一个眉如远山,而另一个眉似蛾须,实在是差得远,只是除了知道底里的数人外,其余的都是人云亦云,哪有想出那么多异样的!谢兰修劝慰自己不要得陇望蜀,抚抚女儿的脑瓜说:“你父皇都在给你找婆家了,你看你,还是一副顽童相!”(1)   阿昀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也不见羞涩,冲着母亲一皱鼻子:“找什么婆家,现成儿就有!”   “好不知羞!”   阿昀还真不知羞,耍赖皮一样摇着小腰身:“有什么好羞的!我只嫁给牧犍阿兄!其他人,不嫁!”   谢兰修笑道:“那好吧,告诉你,你阿爷是回来了,可是今日要在华显宫问政,你阿兄今儿紧张了一日,唯恐自己在京都监国,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又要遭你阿爷责骂。连着皇后娘娘,今儿都在发虚呢。”   阿昀的心思哪里在这儿,她怔怔地听着,半天才问:“阿娘是说我太子阿兄啊?可我想问牧犍阿兄,他和阿爷一起出巡视校猎,不知道有没有晒黑?”   谢兰修“噗嗤”一笑:“不知道。你把你的铅粉带过去借他擦擦就是了。”又说:“听说他今日一直都随着你父皇,此刻,应该也在华显宫吧。”   阿昀一骨碌爬起身,笑盈盈道:“那我去华显宫给父皇请安!”转身一溜烟儿走了,沿路洒下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   魏宫毕竟不同于汉室,宫中男女大防,不防这位年纪尚小的公主。阿昀一经通报,就得到了父亲的接见,她提起裙摆,直入拓跋焘谈事的宫室,里面坐着好些人,她四下一扫视,倒也不怯,向正首的拓跋焘问了安,见父亲一脸祥和,便几步跑到他身边坐下,口里道:“我侍奉阿爷喝茶。”   拓跋焘平时颇为宠溺这个长女,对她的无礼行径没有丝毫恼火,反而是笑融融地拍拍她屁股,轻声呵斥道:“好没规矩!一会儿可不许插嘴。”“遵旨!”阿昀倒了八分满的茶水,捧到拓跋焘口边,见他欲伸手来接,反而把茶杯移开了,嘟着嘴,再次把杯子奉到父亲嘴边。拓跋焘没奈何,就着她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见公主的眼神便飘到沮渠牧犍脸上,牧犍亦回了个眼神,都是一副暗笑的模样。   拓跋焘也不说破,转头问太子拓跋晃:“朕出巡其间,各处事务处置得如何?”   拓跋晃本来心就在“怦怦”地跳,方才妹妹过来打了个岔缓解了些,现在冷不丁又被一问,不由猛一眨眼,才提了气道:“回禀父皇,上谷苑囿颇多,前此侍中古弼曾上书陛下,请求归田地于民人。臣已经命人丈量,觉得其中一半可以归田。垦田增辟,则国家岁入亦可增加。……”   拓跋焘眯着眼睛听着,直到拓跋晃说完了,也没有评论。拓跋晃战战兢兢等了一会儿,到底心里不安,顿首道:“臣不通政事,辜负了父皇的教导,请父皇责罚。”   拓跋焘淡淡道:“朕十二岁时也为先帝监国,不亲历国事,不知其间纷繁牵绊。”他停了停,阿昀怕他要骂自己阿兄,忙把茶水递上去,娇声道:“父皇,说得口渴了,喝点茶润润喉咙!”拓跋焘就着她的手喝了,看了看太子道:“不过,就算是善政,也会有弊端。你思量着增加国家赋税,丰年尤可,若是年景不好,我国这些游牧的国人,可能保住一片田地的产业?还是要放宽租赋,与民休息!我国人牧猎的传统,也不能因为心系田亩,而丢了个干净。”   “是!”拓跋晃恭谨听完,见父亲似乎别无训诫,悄悄松了一口气,少顷又道,“父皇此言,臣倒又想到,父皇自己身先士卒,清俭率素,臣深以为乃臣民典范。但后宫之中,往往奢风渐起,难以遏制,只怕青萍之末,遽起罡风。”   拓跋焘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问道:“何以见得?”   拓跋晃低了头说:“父皇但看几位皇子的用度便是。”   拓跋焘扭头看了看崔浩,崔浩点头道:“陛下,皇子衣食,略注重精致,倒也正常。但是如今后宫有佞佛之风,皇次子和皇三子随母氏供奉佛法,还是有些手头散漫的。”   拓跋焘点点头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出巡的时候,也见各处佛寺盛行,香火极旺。佛寺中比丘都是免于赋税的,我们这里挖空脑袋想着怎么与民休息,那些不做事的秃驴倒安享尊荣富贵!从宫中开始,消减供佛用度,不准用香油、醍醐供佛,也不准用丝帛抄经。”   崔浩稽首说道:“陛下圣明!俗世人自以为懂得佛法,其实不过是盼着佛祖满足自己的阴微心思而已。仁者不忧,陛下戎马倥偬,占定天时地利人和,得万世江山,难道是靠佛祖佑护的?臣以为,倒是老子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道家更为陛下治国平天下做了最好的诠注。”   拓跋焘被这话说得舒服,击节叫好:“说得好!朕不忧成败,不忧得失,反倒打下如今的江山。” 他看看拓跋晃,又看看沮渠牧犍,若有深意地笑道:“你们俩,将来前途无量,可明白其中的道理?”(2)   拓跋晃是崔浩的学生,心里明白,却不以为然;沮渠牧犍一味钻营,却不大懂这些儒道的道理。两个人均是对皇帝敷衍地一笑。   拓跋焘屡屡看见女儿和牧犍之间眉目传情,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对阿昀道:“这里讲的东西,你又不懂。反正请安也请过了,你就回去吧。今晚上朕去飞灵宫看你。”   阿昀满心的不愿意,可知道父亲严肃说话的时候,是绝不能违背的,撒娇亦无用,只好无奈地看了沮渠牧犍一眼,敛衽退了出去。   她百无聊赖在华显宫后面的小花苑里,摸摸这朵花,掐掐那片叶子。终于眼角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她颊边的小涡里立刻盛满了笑意,却故意背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阿昀。”呼唤她的声音很快就响在耳边了,一双温热的手犹疑了一下,也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胳膊。阿昀心里一阵甜蜜,却甩了甩肩膀,冷着脸道:“咦,你这是做什么?”   沮渠牧犍对她低眉顺眼的:“好一阵没见公主了,脑子里一直在想,公主有没有胖一点。”   “结果呢?”   牧犍带着些遗憾道:“结果啊……我不在,你更瘦了。”阿昀冁颜一笑,十八岁的小伙子一点不青涩,但表现得很收敛,阿昀仿佛感觉他轻轻地嗅了嗅自己的头发,其他的秋毫未犯。沮渠牧犍说:“我随侍陛下,不敢离得太远,只在河西买了些西域来的葡萄干和枣脯,希望你喜欢。”   阿昀转身凝视着他诚恳的眸子,笑融融说:“我喜欢。”   牧犍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眼睛里深情的波纹泛了泛浅浪,慢慢说:“若是喜欢姑臧,可以去吃一辈子这些小食。”   阿昀是个聪明姑娘,一下子听明白他的话意,小脸儿绯红,却泼辣地推了他一把:“叫你浑说!我告诉阿爷和阿兄,让他们揍你!”   *******************************************************************   太子拓跋晃年纪虽小,但学识既广,见闻亦足,历练了这么久,气度也不一样了。离开父亲的华显宫,他孤独地走在前面,崔浩缓步跟在身后。他突然回头冷冷对崔浩道:“崔司徒,孤有些不明白,后宫人供奉些佛器,能靡费到哪里去?皇后亦是信奉佛法的,司徒今日谏言,置皇后于何处?”   崔浩是太子的师傅,向来颇以教导太子居功,突然听了这么句责问,心里未免也不舒服。他是拓跋焘最亲信的人,也不惧太子的身份,因而端着礼节,向拓跋晃深深稽首,说话却不太客气:“太子责问,下臣也有些奇怪:兄友则弟恭,太子又为何今日谏言陛下说两位皇子的不是?臣诚然言多有失,太子是不是也当自省呢?”   拓跋晃哪里是这只老狐狸的对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更有油然而生的、被看穿了的畏惧:他厌恶自己的那些弟弟,源自内心的不安全感,每见父亲抱着弟弟们笑容满面,他就是又妒又恨——他自小见的,都是父亲的冷脸,受的,都是父亲的打骂,人人都跟他说,陛下那是恨铁不成钢,可在一个孩子心里,埋藏的是不安和惧怖的种子。拓跋晃有些磕磕巴巴的:“孤……亦当自省,谢崔司徒提醒……”   崔浩怜悯地看着面前十二岁的少年,自负地用他悲悯的目光打量着:“太子知道就好。臣与太子一心,愿辅佐太子成就一世英名!”   拓跋晃勉强地一笑,等崔浩告退了,他才在心里切切地说:谁与你一心! 作者有话要说:  (1)为避免大家群殴作者把小萝莉写得那么早婚,作者特翻了一段史料作为“作者是有良心的”佐证:梁太宗简皇后8岁婚,齐高昭刘皇后、陈世祖沈皇后、陈后主张丽华贵妃均十岁出头婚,宋前废帝何皇后12岁婚,魏平文皇后王氏、孝文昭皇后高氏、宋明恭望皇后均13岁婚。梁柳偃12岁尚主,张瓒11岁尚主,周弘正10岁娶妻,王元规12岁娶妻,孙澄10岁娶妻,于翼11岁尚主……   好了,事实证明,作者是尊重历史的。爬下……   (2)谁说拓跋是粗豪汉子,没有文化?站出来!其实孝文帝汉化,狐狸他这个当曾祖父的要占首功:拓跋焘对汉文化、儒道文化极感兴趣。但是因为鲜卑族在中原建国不久,骨子里又怕汉文化、儒道文化会同化他们,所以心态很矛盾。至于后面的故事,就后面再说吧。先为拓跋发个牢骚。   ------------------------------------------------   非常悲催的发现,这两章的男人戏比较多,历史范儿会比较足。   也就意味着,底下的内容会冷门啊,没人爱看啊。   不过,哼哼,就是我借崔司徒的话所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反正这本书已经冷僻了,还怕它更冷僻一点吗?   (崔司徒含泪:你学谁不好,学我?我还不够做你的教训么?俊采星驰个屁啊!落了个白茫茫的真干净!) ☆、摽梅妙龄   晚上,飞灵宫预备的是棒炙的小牛腿肉,这是拓跋焘的最爱,半熟的牛肉含着鲜美的浆汁,嫩滑爽口,撒上姜末、葱白、茴香与荜拨,香料被热气一激,气味散得阖宫都是,引人馋唾。   唯有阿昀,吃了几块肉,撕了两口乳饼,就不肯再吃了。拓跋焘恨恨道:“长得纸片一般,风一吹,就能把你吹走了!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好好吃饭!”   阿昀现在已经不怕阿爷因为她不好好吃饭而打她屁股了,笑吟吟拈着手心里的枣脯边吃边说:“阿娘给我讲的:‘灵山有仙不知老,渴饮礼泉饥食枣’,我吃枣,也能当饱。”   “你还想着成仙呢!”谢兰修剜了她一眼,动手把刚刚烤得发白的一块肉从牛脚骨棒上割下来,奉到拓跋焘的盘子里。拓跋焘看看阿昀手中的枣脯,问道:“你这个枣脯新鲜,不是去岁进贡来的。是哪里来的?”   “牧犍阿兄送给我的!”那厢神采飞扬地回答。   拓跋焘一瞥女儿,再一瞥谢兰修,一言不发低头吃了盘中的肉,才对女儿冷笑道:“他还真会拍你的马屁!”阿昀嘟着嘴说:“有人对我好,就一定是拍我马屁么?他自己也是皇子!”   他自己也是皇子,两人身份相当,若不是真爱,怎么会这样伏低做小地宠着一个人?阿昀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含着些羞涩低下了头,从手心里拣了一块最大的枣脯放进口中,心里便如舌尖上一样甜滋滋的。   “陛下。”门上突然来报,“北凉皇子沮渠牧犍有要事请见陛下。”   拓跋焘眉毛一皱:“这个时候来?多要紧的事?”他还有些不快,不大愿意接见牧犍,而阿昀已经蹦蹦跳跳地出门迎接人家了。她到了门口,笑吟吟地拍了跪在地上低着头的牧犍的肩膀,说:“你也是,这会子还让陛下劳神……”她突然停住了口,因为看到抬起头来的牧犍,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角颤抖着,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阿昀惊愕万分,正好此时里头拓跋焘命传见牧犍,牧犍起身,也没有揩抹眼角的泪,步伐沉沉走了进去,跪倒在拓跋焘面前就哭道:“陛下!我阿爷被我二兄软禁,被迫禅位!”   拓跋焘脸色不由一变,但听到耳畔阿昀的惊呼,他却显得格外冷静,瞥了女儿一眼,道:“你不急,慢慢说。”   牧犍心里慌乱,哪里慢得下来。他匆匆地在地上磕着响头,说得声泪俱下:“臣担心父亲生死,求陛下放臣回姑臧探视!”   “回去后,你又待怎样?”拓跋焘慢慢问道。   牧犍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瞧着拓跋焘的神色。阿昀在旁边着急地说:“不能这么回去!我跟阿娘读了一些史书,都晓得你二兄敢做逼宫囚禁父亲的事,已经没有仁德可言!你好歹是男人家,岂有不晓得此刻姑臧便是最危险的地方!你这个身份回去,不是找死么?”   牧犍道:“可是我若不去救阿爷,只怕他生死须臾!我是做儿子的,宁可自己没命,也不能让父亲涉险!”   阿昀摇着父亲的胳膊道:“阿爷!要么,你帮帮牧犍吧!你让他带一支军队回姑臧,若是他二兄敢有异心,也好及时处置。否则,牧犍不回去救父亲,于心不忍;回去救,又危险万分!阿爷,你说,不然他怎么办嘛!”   牧犍听着阿昀的话,“呜”地一声痛哭起来,在地上拼命地给拓跋焘磕头,声音瓮瓮的,真是一点不掺假!但他却不像阿昀似的滔滔不绝,反而是不发一词,似乎并无所求,只是等着拓跋焘自己拿主意而已。   拓跋焘一言不发,盯着磕着响头的牧犍。阿昀却忍不住了,泪水都流了下来:“父皇!你不要这么狠心好不好!牧犍都求你求到这样子了!”   谢兰修觉出其间的不对劲来,劝解女儿道:“阿昀,你不要闹腾了。你父皇有他的主张——我们的军队交给牧犍,这拿到外面怎么说得通啊?这可是人家家里的事情,我们凭什么插手呢?”   拓跋焘未及肯定否定,阿昀已经大声道:“那我嫁给他,这不就是我们家里的事了吗?阿爷是堂堂大魏的皇帝,难道为女婿出一出头也没道理吗?”沮渠牧犍抬起头,额角一片青紫,而神色又是诧异、又是感激,热泪盈盈,嚅嗫着:“阿昀……”阿昀亦是两眶热泪,倔强地拉着父亲的衣襟,等候他的答复。   拓跋焘原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他看一看哭得一脸泪水的爱女,又警惕地瞥一瞥一旁的沮渠牧犍,最后终于说道:“先办婚礼,再回北凉。”   晚上,卧榻之旁别无他人。谢兰修觉得自己的呼吸浅浅的、紧紧的,她问身旁也没有睡着的拓跋焘:“佛狸,你真的就这么决定把阿昀嫁给牧犍了?”   “嗯。”拓跋焘点点头,“其实也早有此想,现在算是顺水推舟吧。”   “去那么远的地方……”谢兰修有些泪盈盈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而且,我总觉得牧犍对她,好得太假!”   拓跋焘吻了吻她道:“牧犍狡猾,巧言令色,我也看出来了。他打着担心父亲的旗号,可是我让他先办婚礼,他就一点都不担心父亲在姑臧‘生死须臾’了。不过,只要他不敢和我阳奉阴违,就把阿昀嫁给他也没什么。阿昀喜欢他,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任性娇气的丫头,若是不顺着,还不知道闹腾成什么样。而他能疼爱阿昀——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阿昀便都能过舒坦日子。女人家,有个对自己好的男人,还求什么呢?”他暧昧地凑上来,笑嘻嘻的:“你觉得是不是?”   谢兰修道:“巧言令色鲜矣仁。而且虽说牧犍也是皇子,北凉早就是强弩之末,哪里与我们抗衡?古人说‘齐大非偶’,若是他对阿昀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将来阿昀知道,岂不伤心?”   拓跋焘道:“咱们阿昀是大魏的公主,嫁给谁不是‘下嫁’?嫁给谁不是‘齐大非偶’?若是小家子里,真心不真心还能看出来,两国结亲,哪里谈得那么多真心?!合适不就很好了?”   这话说的有他的道理,谢兰修知道他这个当帝王的男人家,心思没有那么细腻,但他对阿昀的疼爱是真心的,不至于害女儿。她叹息道:“女孩子家的心事,你不懂……”   拓跋焘揽着她笑道:“你的心事,我不就懂么?”   “陛下懂得我什么心事?”   拓跋焘笑着说:“譬如,心心念念盼着我来,可又要假装做出一副贤德、不妒忌的样子。其实,天下的女人,除非不爱,否则,哪有不妒的?你们南朝的这些假惺惺,真是好笑到肚子里去了!”他伸手在她腰上的痒痒肉上挠了两下,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谢兰修滚在他怀里挣扎着,被挠得笑得透不过气,最后几乎要生气了:“陛下瞧着我已经是红颜老去了,尽寻我开心!”   “阿修!”拓跋焘停了手,含着她的耳垂语焉不详地说,“男人家喜欢年轻漂亮的不假,可真心念着的还是相濡以沫、真心相待的。你可懂?”   *******************************************************************   姑臧地方,在汉代时另有武威郡的叫法。拓跋焘便封大公主阿昀为武威公主,正式将她嫁给了沮渠牧犍。而岳父大人,旋即将一支大军,交到沮渠牧犍的手中,让他带着声讨他二兄的檄文回到了北凉。   北凉的消息,不断由快马传回平城。沮渠牧犍实非将帅之才,北魏训练有素的士兵,给他打得折损了三分之一,才勉强打下姑臧,然后,沮渠牧犍攻入姑臧的皇宫,一举杀掉了抢夺了皇位的哥哥,又将父亲迎出被软禁的处所,勉强也算大获全胜。   “他马上会遣人到平城接你。”拓跋焘对武威公主阿昀说,“不过,你心里有个准备,昨儿探马最新的消息递过来了,你公爹,也就是北凉的皇帝沮渠蒙逊已经去世了。”   阿昀眨着眼睛,半天才把心里乱糟糟的事理清楚,将其中最要紧的问出来:“为什么牧犍不会亲自来接我?我公爹怎么这么快就去世了?”   拓跋焘道:“蒙逊为何去世,消息还没有传到。现在,蒙逊死了,他的长子次子也死了。牧犍就当继承北凉的皇位。当皇帝的,百废待兴的时候,怎么可能亲自丢下都城前来接你?”他顿了顿,抚慰道:“不过你放心,朕已经挑了一支军伍,作为送给你的嫁妆,陪你一同前往姑臧。”   他又看看一旁眼睛里雾蒙蒙的谢兰修,对她说:“你读书多,跟阿昀说说北凉的地理,将来阿昀是北凉的皇后,但也是我大魏的公主。这个身份,阿昀一定要牢记!”   既是皇后,还是公主。武威公主阿昀的和亲,不仅仅是两国交善,也是要她替父亲看住牧犍,让他乖乖当北魏的藩属。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人之哭   武威公主拓跋昀,带着父亲赠送给她的丰厚嫁妆和一支忠心耿耿的鲜卑军队,在沮渠牧犍派来人的引导下,一路前往北凉的国都姑臧。   阿昀一路新鲜的感觉远胜于疲劳。毕竟她这十几年都没有出过平城,现在却可以像她阿爷出巡一样,由一支大军保护着,看着沿途各异的风光,惬意前往她的目的地。虽然凉州四郡自古以来都是荒凉的地界,但其实一路看过去,河西走廊的风光无限,在山间河畔开阔的草场上,牧草深绿而牛羊肥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慢慢这样行进,几乎一个月后,阿昀才到了姑臧。   这座城池四面筑着高墙,而城南的天梯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峰,形成了一道奇异的背景。沮渠牧犍早已亲自迎接在城门外,见到公主的车驾,含着笑走上前,他身后鼓乐奏响,一片热闹。   牧犍在人们“陛下万岁”的欢呼声中,亲自在公主的金根车前道:“皇后一路辛苦了!”   阿昀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隔着车帘道:“陛下亲来迎候妾,妾实实难安!请陛下在前先行,妾跟着陛下车驾回宫。”   这些官样文字说完,北凉皇帝的御辇和皇后的凤车,便在浩浩荡荡军马、人群的簇拥下,到了姑臧皇宫中。   一应的仪节结束,阿昀已经觉得疲劳不堪。在皇后所居的中宫里,灯火通明。阿昀太小,她和牧犍虽然行过了合卺礼,实际还没有圆房;如今又是先帝的国丧,虽则北凉地方不大守中原汉族的礼节,但是父亲骤死,儿子也没有立刻欢爱的道理。她四下里看着空旷高大的屋宇,心道今日大约又是自己一个人独处了。   没想到片刻就有人通报“陛下驾临”。阿昀心里一阵高兴,理了理裙摆,在门口迎接。她见牧犍换穿了家常的衣裳前来,不由也像平常一样对他撒娇道:“今儿带着这样的凤冠、穿着这样的朝裙一天,脖子都僵了,腰都疼了。真是累坏了!”   牧犍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上前帮她揉了揉脖子,犹豫了半天才说:“阿昀,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拜见太后不是应该在明日早晨么?”   “不是太后。”牧犍道,“我阿娘早就去世了,嫡母也不在世,宫里没有太后要伺候。”   那这个急等着要见的人是谁呢?阿昀只觉得没有舅姑需要按规矩服侍,心头轻松,便也没有多想,跟着牧犍一路到了一旁的一座宫殿里。   这座宫殿装饰得一点不显奢华,正中一人端庄地跪坐着,见他们俩进来,才挺起身子,口里道:“陛下万安。公主——万安。”   “你叫我什么?”阿昀有些不快,乜着眼睛打量着这名女子。她头上用着银饰,身上穿的也是素服,一张清水脸很秀丽,神态也很庄重婉约。她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是。您在魏国是公主,可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自然是皇后。”阿昀冷冷道,“你倒又是何人?”   那女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牧犍,微微一笑道:“陛下,看来还是你说比较方便。”   牧犍犹豫了半天,才在阿昀的逼视下讪讪道:“阿昀,你听了先别着急……我在到魏宫之前,先帝已经帮我聘了妻子:这是西凉国主李暠的女儿李敬爱。先帝打下西凉国时,见西凉公主年龄相当,又知书达理,便叫做了我的妻子……”   阿昀恨不得抽面前男人一巴掌,但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想着自己刚刚来到这里,表现得太过泼辣未免不智。阿昀昂着头,看着个子高大的丈夫,冷笑着问:“这事你早告诉我该多好!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个‘阿姊’呢!不过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你是皇帝,你是丈夫,你是男人,你可得拿出个决断来!”   牧犍不言声,低下头避开阿昀尖锐的目光。论结缡的时间、论年龄的大小,甚至论到身份,这位李敬爱公主都不逊于阿昀。唯一不同的,李敬爱的国家已经灭亡,父兄已经死去;而阿昀背后,是风头正劲的北魏,还有那个气吞山河、不可一世的皇帝父亲。   他在阿昀声声催促下,根本不敢看她的面孔只好哀告地把目光投到西凉公主的脸上,嚅嗫道:“这个……还是你说吧。”   李敬爱其实一直是沮渠牧犍嫡妻的身份,阿昀到来之前,宫中人都叫她“皇后”。可是她也明白,小小的北凉无法与北魏抗衡,没有担当的牧犍也不敢和簇新的岳丈对峙,这结果基本已经注定了,自己硬撑到现在,终于闹到两位“妻子”面对面了,可,那又怎么样?李敬爱公主凄凄地笑了一声,看了看面前的丈夫,最后道:“妾是亡国不祥之人,不敢居于宫中,也不敢要皇后的高位。只求陛下能让妾回到老家酒泉,从此拜佛茹素,为陛下祈福、为大凉祈福!”   沮渠牧犍终于抬起头,面露不忍之色,可当他的眼神飘到阿昀的脸上时,连那丝不忍之色都消失得干净。他清了清喉咙,对李敬爱说:“如此,你也真是深明大义!明日,朕就派人来给你收拾行囊,送你前往酒泉郡。”他回眸讨好地瞧着阿昀,希冀着她满意的笑容,但他所见的,是阿昀因被欺骗而异常愤怒的表情,她撕去了刚到姑臧时那端庄稳重的神色,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飞奔了出去。   北凉新皇帝沮渠牧犍借口要为父亲守孝,在阿昀到北魏的第一个夜晚,就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阿昀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却不料命运居然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   拓跋晃渐渐长成。外表冷峻,而内心富有期望的父亲满心欢喜,亦开始为他物色太子妃了。   拓跋晃午后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这日,便有身边的小黄门陪他下围棋。小黄门下了几盘,输了几盘,拓跋晃气恼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故意的,还是太笨?下成这副样子,孤连一点棋逢对手的快意都没有!”   小黄门哭丧着脸连连磕头:“太子殿下见恕!奴真的是不会下棋,太子下得那么好,只怕阖宫也找不出一个堪与太子匹敌的人来!”   拓跋晃白眼相对:“孤才不要听你的谀辞!宫里谢氏贵人,那一手好棋连父皇都赞。你既然没本事陪孤下棋,还是早早滚吧!”   他只好自己摆着棋谱,然而心里乱,越摆越觉得烦躁,正准备收棋的时候,突然听见崔浩的声音笑吟吟传来:“太子好雅兴,今日自己摆棋谱?”他一点都不觉得僭越,拱拱手告个罪就跪坐在拓跋晃的对面,用手中扇子指了指天元上一片棋道:“棋谱也未必就是最佳的。若是臣来下这一盘,该当走这儿!”他真个拈起一枚棋子,打乱了拓跋晃正在摆的棋谱的样式。   崔浩得意洋洋道:“太子且破一破看!”   拓跋晃只觉得满心烦躁,又是对着崔浩这张脸,一点劲头都提不起来。勉强与崔浩对决了几招,结果思路不清,越下越糟糕,反被崔浩说了几句。拓跋晃终于有点忍受不住了,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撸:“不下了!”   这么无礼,让崔浩吃了一惊,旋即摆了一副正经八百的面孔道:“太子殿下乃今后之主,宜当遏制情绪!”   太子怒道:“我既然是日后的天下之主,难道如今还要日日看你脸色——”他话没说完就吞了下去,因为他的父亲拓跋焘正面色沉沉从曲径一端出现在面前,冷冷问道:“怎么了?”   太子怕父亲,简直是怕在骨子里,身子立刻就软了下来,声音也软了下来,支支吾吾了几句,拓跋焘的吼声就到了:“你是今后之主,如今就可以当着朕放肆了?崔司徒是你的师傅,算无遗策,屡建功勋,为父的好多兵策还是赖他所定,你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多学着点,还如此狂妄!”他怒冲冲地最后说道:“跪在这里,好好给朕反思!半个时辰后说不出一个道理,皮鞭伺候!”   拓跋晃忍着眼泪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拓跋焘看了看现成儿的棋枰,回转颜色对崔浩道:“崔司徒,我们俩来杀一盘!”   他也是个好棋的,兴致勃勃与崔浩对决起来,一连下了四局,才意犹未尽地丢开手,笑道:“刚刚那局,你布置得严谨!朕左冲右突,就是杀不出道路来!”   崔浩摇着扇子轻笑道:“陛下看得真准!刚刚那局,臣就是防守布置得用心,否则,陛下几轮攻击,早就让臣的白子山河破碎了!”   拓跋焘笑道:“说到布防,我们这里是弱项。南面刘龟鳖那里却擅长城防,也擅水战,这该怎么破解才好?”   崔浩收拾棋子的手略停了停,终于笑道:“陛下,刘宋不是北燕,不是胡夏,这块乌龟壳儿,吞咽不下,就跟北边蠕蠕似的,吃了不消化,反而犯恶心呢!”   拓跋焘笑道:“我知道,南边不来恶心我,我就不去恶心他!长江以南,又湿又热,叫我去我也不愿意。”他这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太子,他们几局棋下起来不觉得时间,太子早就跪了不止半个时辰了,膝盖疼得小腿都在颤抖。拓跋焘心里还是疼爱这个儿子的,对他板了面孔道:“现在想通了?起来说说看。”又道:“你仔细!朕的鞭子备着呢!”   拓跋晃忙道:“父皇得天下,首先得人才。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求贤之心殷切;魏武帝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契阔谈宴,心念旧恩。’魏文帝说:‘得人则安,失人则危。’均是谈才之为重,是人君最需注意的地方。臣方才失礼于崔司徒……实在是昏聩之至。”   拓跋焘满意地说:“‘知贤之谓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朕留给你这样一个神机妙算的臣子,岂不是让你日后少操些心事?”   崔浩也不自谦,笑道:“我国南征北战,如今天下初定,俱是陛下的武功。但是将来治理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有些地方还是需学南朝,学儒家道家的法度,才可以使我国久久地立于不败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爱惜芳心   生恩不如养恩,皇后赫连琬宁心疼地看着拓跋晃乌紫的膝盖,忍不住就是一滴眼泪落在上面,她小心地为他涂擦药酒,颤声儿道:“阿析,你可都改了吧!”   拓跋晃在养育自己的嫡母面前,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抽噎着说:“我可怎么改?除非不当这个太子,不然,阿爷就是瞧我哪里都是不对!”   “小孩子话!”赫连琬宁道,“你阿爷是有心教培你!”   这话,拓跋晃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哪怕心里是明白,可是拧着劲儿的时候,就是想不通,倒是皇后的后一句话他听入了耳:“其他不说,你亲娘是因为你这个身份才被赐死的,你若是不当太子,可对得起你的阿娘哦?!”   太子拓跋晃知道自己的“亲”娘贺氏被父亲赐死后追赠皇后,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也谈不上感情,可想到自己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心里更是坠坠地痛楚,忍不住倒在皇后赫连琬宁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娘儿俩还没来得及说多少体己话,外头黄门传话,拓跋焘驾临了。他们俩急忙拭尽泪水。皇后见拓跋晃战战兢兢地放裤腿,仿佛准备去参见行礼,不由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别动。我为你说。”   俄而,拓跋焘进来,赫连琬宁上前见了礼,随即道:“阿析膝盖疼得不能动,我让他不要出来磕头了。”拓跋焘沉沉点头,几步进来,见儿子泪汪汪、又慌张张看着自己,膝盖处果然是一片青紫色淤血痕迹,心里也不由有些懊悔,上前抚了抚儿子的膝盖,柔声道:“还疼不疼了?”   拓跋晃很少见他如此和颜悦色的模样,倒有些不习惯,摇摇头说:“不疼。不碰到就不疼。”   拓跋焘叹口气,见旁边是药酒,亲自倒在手心里搓热,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掌心敷在拓跋晃的膝盖上。他见儿子一咧嘴,很快就又咬着嘴唇遏制住,只觉得对他有说不出的疼惜滋味:“阿析,阿爷心里,最期待的就是你的长成。将来,我们这么大片的领土,必须由一个雄才大略而又贤明的君主来统治。阿爷如今对你严厉,也是盼着你将来能做一个好皇帝!”   拓跋晃怯怯地点点头,觉得父亲粗糙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头顶,倒是也感觉心头酸热。但是,这种感觉很快被打破了,因为拓跋焘突然说:“你妹妹都出嫁了,太子的选妃也应当提上日程了。崔浩说,他看中了两个,一个范阳卢氏的女郎和一个赵郡李氏的女郎,都是世家大族,教养不必说的,且一个工织绣,一个会吟诗,长得也不差。朕在想,叫你母后为你看看?”   拓跋晃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抬头道:“阿爷,两个都是汉室的大族?”   拓跋焘愣了愣:“对。那又如何?”   拓跋晃冷笑道:“阿爷,崔司徒也未免私心太重了!”他见父亲的脸又沉了下去,赶紧剖白道:“儿臣并不是有成见,但如今朝野都在议论,崔司徒一直想着整顿流品,明辨姓族,想用汉人门阀士族的那一套改变我国的体制。但,国体岂是可以轻改的?我们鲜卑那许多为父皇效忠效死的人,难道要屈居于这些汉人之下,只因为他们是大族?”   他见拓跋焘有点愣愣地在听,突然有种攻讦异己的快意,哪怕接下来会烈火焚身也顾不得了:“南人自己都说:‘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对门阀旧制怨声迭起。崔司徒不知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懂不懂其间的意思?还有一事不知父皇可知道,崔司徒的侄女儿嫁给太原王氏的人。太原王氏祖传的齇鼻,这么丑的酒糟红鼻子,崔司徒声声赞好,说这鼻子才是贵种的标识,才是俊美的象征。儿臣以为,崔司徒此念,已经有些不知是非,但知党附了!”   太子说完,屏息等待着,而拓跋焘半晌没有做声,凝视着远处似乎在思考什么。好半天,他的目光回转过来,对这事并没有加以评论,只轻轻地为拓跋晃放下裤腿,说:“那你选妃的事先放一放吧。”   *******************************************************************   沮渠牧犍终于来到皇后所居的中宫,他本能地屈了屈身子,揭开素帛门帘,带了笑容对里面坐着的拓跋昀说:“这两天慢待你了。”旋即,他看见面前小姑娘眼睛里蓄了许久的泪水,一滴滴垂挂下来。   他不由有些慌了,几步上前坐在阿昀的身旁,扶着她的肩膀道:“我知道我不该瞒你,可是我太怕失去你,不敢和你说。如今,李氏反正已经去酒泉了,我也不打算再见她了。从今以后,我就一心一意对你,好不好?”   阿昀身子一扭,伸出小拳头在牧犍的胸膛上狠狠捶了几下。牧犍壮硕,倒也不怕这些捶打,挺着身子挨完了,见阿昀终于哭着倒在他怀里,忙伸手揽住了她,哄劝道:“你着恼,我心里明白;不光明白,而且心疼得不得了!李氏只是我阿爷帮我聘下的而已,我那时才十二岁,又懂得什么?自从见到了你,才知道什么是离不开的滋味,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绝不是说说而已!以后,我们就执手偕老,好不好?”   阿昀心里憋闷的郁气去了七八分,又捶了眼前人几下,才泣道:“我原谅你这一次。但决不许有第二次!以后,你就是要纳妃嫔,也只许经过我的同意!”   牧犍连连点头:“我要妃嫔做什么?我有你就足够了!最多,也不过是要她们生几个孩子——但就是孩子,也是咱们生的才是嫡子!”说起生孩子的事,这个也才十八岁的少年郎眼睛亮了起来,脸颊带着些热,瞥眼看看宫殿内服侍的人们。那些宫女都是人精,赶紧为这对少年夫妻放下幔帐,点上安息香,屏息都退了出去。   牧犍热热的气息吹拂在阿昀的耳畔,声音带着些梦幻的调子:“阿昀,你可知道怎么才能生孩子?”   阿昀结婚前,自然有人指点过这些,她此时不由也脸红起来,推了推牧犍道:“不是还在先帝的丧期么?”   牧犍吻着她笑道:“天子服丧,以日代月,早就过了丧期了。再说,老头子一直对我也没有过好脸色。当年要向魏国送质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是把我当亲儿子么?……”他越说越呢喃细声,呼吸反倒浊重起来,伸手去解阿昀的衣带:“阿昀……咱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事……你已经成人了吧?”   阿昀面红耳赤,只觉得他的脸颊摩擦在自己的脸上显得好冰冷,转而才想到原是自己的脸太热了的缘故。她声音低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已经有过初潮了……”   牧犍似乎很满意,便不再说话,伸手褪去眼前人的衣衫,抚摸着她滑润如暖玉的肌肤,不时逸出一声声的轻吟。   阿昀还不知一切是怎么回事,只能顺着男人的意思来。牧犍的动作显得很熟练,带着生涩的她一步步地与自己交缠,阿昀什么都不知道,四肢都僵硬,对即将来临的一切也有些畏惧。当身上终于不着一缕的时候,她有些害羞地伸手掩住胸脯。牧犍笑微微地把她的手挪开,目光里瞬间闪过一些失望,但又瞬间掩饰住了,只是淡淡道:“你好瘦!”   阿昀娇羞地说:“你又不是才知道。”   牧犍敷衍地抚了抚她的肌肤,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之后才又动情地吻着身下的人儿。阿昀一切只能被动,感觉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双腿间,她想起服侍在她身边的乳保偷偷告诉过她的那些事,有些害怕也有些激动地等待着。可没想到突然袭来的疼痛是那么剧烈,身上像被撕开了似的,阿昀从小娇气,一点委屈都没受过,当即忍不住伸手去推。   牧犍在她耳边安慰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可阿昀连这一会儿都不能忍受,哭得泪水涟涟,用力推拒着,拒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你停下!你停下!我生气了!……”牧犍停下动作,抽身离开,俯伏在阿昀上方,有些沮丧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几次想再进一步,却都被她峻拒:“我不要!你让开!”   牧犍不敢用强,懊恼地翻身下来,瞥眼看到文茵上点点殷红,她确实是守身如玉的处子,可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他不能太过表现出不满,披上寝衣,勉力对泪光满脸的阿昀笑道:“好,以后再说。先睡吧。”   阿昀方才那一阵疼痛过去了,这才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不过刚才也着实把她弄怕了,所以并不敢主动要求再试。她见牧犍翻身背着她睡过去了,不由伸手在背后环住他,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以后……”   牧犍似乎很困,夹紧双腿,胳膊也只是环抱着自己,说:“没事。以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妹妹,你这悲催的娃…… ☆、新人之笑 作者有话要说:  扫雷提示:   本篇依然无节操,请慎入   但是保证符合事实。啊,那个疯狂败坏的年代……   沮渠牧犍自从登上帝位,有些心态和在魏宫当质子时自然是大不同了。晚上床上不谐,对于男人是极为懊丧的事,可床笫之事无从去找人倾诉,阿昀又是拓跋焘这个雄主的女儿,他连怨都不能怨。想着阿昀说要纳嫔妃也要经过她的同意,牧犍不由有些哀叹:身为男人,而且还是身为皇帝,不能左拥右抱,这还有什么意思?   他信步走着,姑臧皇宫的最西头,是先帝的太妃们和他哥哥的妃子们所居的院落。他耳朵尖,听见其中嬉笑的声音,不由从花墙的缝隙朝里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妇,穿着素白孝衣,一张脸却笑得跟花儿似的,正站在秋千上,对身后的侍女说:“再推高一些!再推高一些!”这个场景依稀在心里哪个角落中存着,牧犍呆呆地张着嘴,忘情地看着,突然身后谁拍了他肩头一下。牧犍一激灵,回头正要发火,才看清拍他的人是自己的姐姐、寡居在宫中的居延公主。   居延公主笑道:“哟!陛下脸色不好。怎么,什么事不痛快?”   牧犍不好对姐姐发火,摇摇手说:“原来是阿姊。没什么事不痛快。”瞥眼看了看那垛花墙,准备离开。   居延公主笑道:“怎么,新娶的母老虎不如意?我早就觉得,还是西凉的李敬爱温柔贤淑。”   “那又怎么样呢?”牧犍摇摇头,“人家父亲是谁!我敢翻天么?唉!”   居延公主神色便有些冷:“陛下呀!不是阿姊拿大,我们大凉,在北魏眼皮子底下,一辈子战战兢兢的,你这个国主做得也没有意思!不过,现在时辰未到,也只好忍气吞声。我倒觉得,你不妨和南边宋国也去去书信——先帝那时,和刘宋的关系倒还挺好的的。若是有个什么,请他们支援,虽说远了点,但是远交近攻么,万一人家肯出个兵,玩个围魏救赵的把戏,我们不定也能够挺起胸膛了呢!”   牧犍做男人,雄风不健,做国主,又没有底气。说实话,他自己也感觉憋屈。姐姐这话一说,他的眸子不由一亮,对居延公主也肯掏心窝子了:“阿姊说得是!我如今……唉,也只能先‘能屈能伸’一下,再徐徐图之吧。不怕你耻笑,我如今连房闱里都他娘的是个笑话!”   他好容易找到倾诉口,“哗哗”地把一肚子话都倒了出来。居延公主倒也厚道,认真地听着,一句都没有笑话,最后点点头说:“如今,李氏不在宫中了,你又没有其他嫔妃,这个小皇后又是不通人道的……”她突然闪闪眼睛,抿嘴神秘地一笑:“陛下若只是要出火,里头倒有个现成的!”   她的眼风往刚才那垛花墙里一扫。牧犍马上就明白了,心里像给羽毛挠到了似的痒痒起来,但还是有点担心:“她……不是大兄的未亡人么?”   居延公主却道:“她呀,自有一番奇处!”   牧犍心里更痒痒了,憋了好久的他只觉得浑身热流淌过一般,心脏“怦怦”跳得几乎要把胸口胀坏了!仅剩的一点点理智,恰恰又被居延公主后一句给说没了:“陛下既然看到了,我也不必忌讳了。咱们这位大嫂也是姓李,性子婉顺,特别通晓人意。大兄不在了,其他兄弟,没有她不沾染的!据说,极会伺候男人,叫人沾着就是欲罢不能呢!”   这样一个妙人儿!牧犍心痒得难以忍耐,被居延公主一拉袖子,便顺水推舟地进到那垛花墙里头去了。   打秋千打得一头汗的寡嫂李氏,突然见居延公主带着新登极的皇帝沮渠牧犍进来了,惊讶得“呀”地一声,差点从秋千架上摔下来。牧犍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即将倒下的李氏。   李氏身上薄薄的热汗,蒸腾得衣服上的香料散发出带着女人体香的诱人气息,牧犍离近了看她,只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眼睫忽闪忽闪的,在阳光下投出一道阴影,而乌黑的瞳仁,在这阴影下宛如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一般,星芒熠耀。牧犍一个忍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那唇丰盈软滑,带着馥郁的玫瑰花香。   “嫂子这用的是什么胭脂?”他低沉地问。   李氏极通人情世故,含着羞瞥过眼说:“陛下……妾用的,不过是普通的玫瑰胭脂罢了。”   “燕支山下,还有做得这么好的胭脂?”牧犍已经有些恍惚,忍不住又去含了含那丰腴的两片唇,随即把舌尖也探了进去。甫一深入,便觉察那妇人的舌尖纠缠了过来,娴熟地热烈回吻着他,让他虽不过是初探滋味,便已经是六神无主,满眼都是金花乱溅。   不知何时,居延公主已经离开了。从深吻中醒过来的牧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弥补刚刚的窒息感。朦胧间觉得眼前人儿更加妩媚,这妩媚的人儿冲他道:“陛下,外头多冷啊……”   “是。是。”牧犍不由自主,跟着李氏进了卧房。   *******************************************************************   这颠鸾倒凤,能有这样销魂的滋味,沮渠牧犍也是第一次领教。   李氏的身体,该丰腴处丰腴,该幼细处幼细,该白的白,该黑的黑,真真是个尤物,比瘦得纸片似的武威公主可爱了千倍万倍!而精于秘术的她,闺房里的技巧更甚于脸蛋身体的美艳,把牧犍迷得魂飞魄散,无法自持。   “盗嫂”的恶名,牧犍起先还有些觉得难以为情,不想自己的两个弟弟也是个中好手。一回兄弟三人相遇在李氏所住的花墙之中,彼此瞠目了一会儿,便笑语晏晏地不光做了好兄弟,而且做了好“连襟”。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光溜溜的四个人,被怒冲冲赶来的拓跋昀堵在房门内时,事情开始糟不可言了!   屋子里的淫/声/浪/语抑扬顿挫、起伏跌宕,传到屋外的阿昀耳中,她既羞涩得不愿听,更愤恨得不肯听。作为宫里的皇后,她自有她的威仪:咬着牙吩咐身边的女官:“你们进去,把门砸开,把那个不要脸的娘们给我拖出来!”   捋着袖子进去的女官和宫女,唯唯诺诺地纷纷退了出来,阿昀略一想就明白了:里头的,是她们的“陛下”。等阿昀亲自闯进去时,里面三男一女已经乱糟糟地披挂上了,衣衫不整,好歹也遮住了要害。牧犍毕竟有些难堪,看了看周围人,先皱着眉喝道:“其他人出去!”   阿昀气哼哼上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颤着声音道:“陛下可否告知妾,这是唱的哪一出?”   牧犍放低了声音对她说:“阿昀,回头我慢慢告你你……”   他的脸骤然一痛,是面前这个小小的女郎狠狠一记耳光抽了过来。掴脸之耻,无甚于此,牧犍颜色也变了,胸口一起一伏,死死地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回击的想法。而阿昀,蔑视地看了他一眼。   旁边的侍女,还有沮渠牧犍自己的兄弟,全部没有来得及退出,眼睁睁地看着这尴尬的一幕,都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没有生在脸上才好。宫室里一片静默,连外头啾啾的虫唱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昀转脸看着惑乱国主的李氏,厌恶地说:“拖出去,鞭杀!”   牧犍突然扬声道:“慢!”   阿昀怒视着面前的男人,昂着头冷笑:“怎么,你的心尖尖儿,舍不得了?”   牧犍在李氏声声低泣着呼唤“陛下”的间隙中,突然有了气概一般,压低声音道:“你别闹了!多大的事!”   阿昀恨得眼眶都要瞪出血来,突然冲到李氏面前,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甩了她两个耳刮子。牧犍疾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疯了一般地打人。他还没有开口,阿昀已经对旁边的人怒声道:“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狠狠打!”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牧犍,恨恨地说:“看谁敢拦着我!我阿爷陪嫁给我的大军此时就驻扎在姑臧城外,他敢怎么样我,大家只管看着这支军队是姓沮渠还是姓拓跋!”   牧犍原本用了五六分力气的手瞬间萎靡了下来,只能尽量挡着这个小小的皇后的拳头巴掌,使之大半落在自己身上。他见周围人也不敢真的动手打李氏,放下了一半的心,带着吓也带着劝,说:“阿昀!别闹了!亏你的阿娘还是南朝的汉人,还教你念《女诫》!刚刚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快回去吧!不要把这副泼悍样子传到外面,丢你家的脸!”   阿昀早已打得乏了力气,更是被丈夫的背叛搞得心如刀绞一般,闻听此声,泄了气一般软软地瘫坐在地。牧犍使了个眼色,李氏捂着青紫一片的脸,连哭泣撒娇都顾不得,一溜烟儿不知奔到哪里去了。牧犍的几个弟兄驱赶着众人到了外头,自己也脚底抹油了。那些服侍的人,这时才觉得自己既是惊得一头冷汗,也是憋笑憋得肠子都快抽筋了。    ☆、为渊驱鱼   里面只剩了沮渠牧犍和阿昀两个人,阿昀愤恨地哭泣,气息梗在胸口,憋闷得难受。牧犍瞥见四下无人,放低声气,过去轻轻碰了碰阿昀的肩头。阿昀怒冲冲甩开他的手:“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牧犍赔着笑劝她:“阿昀,别生气了。我是男人么,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若不是你那晚上……”   他居然还推卸责任!阿昀伸手又想抽他,却被他笑嘻嘻一把攥住了手腕,阿昀左冲右突就是甩不开他,牧犍笑道:“你实在想打我两下出出气,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好歹是个君王,你上来就抽脸,明儿我上朝挂的算是什么幌子?”他抓着她的小手在自己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哄孩子般说:“好了,打过了。”   阿昀挣不开他,只好瞪着他骂:“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你算是哪门子君王,无耻透了!你放开我!你这个‘君王’,没有我阿爷的扶持,就什么都不是!”   这话说得戳心,比打人还厉害!牧犍脸色变了变,但见阿昀气急败坏的样子,想着岳父那个暴脾气,牧犍只有自己忍住了气,说道:“你也见好就收吧!你阿爷扶持我,我自然心怀感激。但你想想你父亲,他后宫有多少女人?他可是天天蹲在皇后的宫中?而且他的女人……也不通人道么?”   阿昀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地流,突然抽冷子扑到他怀里,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牧犍被咬得也有些恼上来,但面前人儿尊贵而背后势力十足,他不敢妄为,想了想撒气的法子,只说了句:“罢了!今儿得惩戒惩戒你。”抱了阿昀的腰身,往刚刚与李氏云雨过的榻上一丢。   刚刚和李氏还没有入港,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牧犍看着眼下小母兽一般挣扎捶打的阿昀,狸猫儿一般漂亮又野性十足,说不出的又气又恨又爱又怜,钳住她的手脚,便在这张软榻上撕了她的衣裳,“惩戒法办”了她。   阿昀被他弄得生疼,却挣扎不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闹腾到雨消云散了还在扭打丈夫。牧犍意犹未尽地抱着她,哄道:“好了,心肝儿!其他人,不过是解解馋,你才是我的嫡嫡亲的皇后!今儿的事就算了吧,闹大了谁都不好看——你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好看?”   阿昀的袿衣被他扯得稀烂,发髻歪斜,钗环零落,真的是狼狈不堪。她恨声道:“我告诉我阿爷!你欺负我!”   牧犍笑嘻嘻道:“你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们今儿好容易圆了房?”他吻了吻身下这个带着稚气的女娃,摸了摸她发丝毛糙的脑袋,哄孩子般说:“乖乖,别叫人听笑话了!你阿爷就是知道我临幸了别人,又能说什么?难不成他也只临幸皇后一个?”   *******************************************************************   男人家有这些荒唐事,只算“风流”。阿昀后来细想想才发觉自己才是吃了哑巴亏的那个。在当时的时代,这种帷薄之事,牧犍完全不算逾矩,阿昀根本无法跟父母哭诉告状,闹到最后,只能是自己把这口气咽了。   好在权势还在,她冷静下来后,想着自己随常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母亲读过一些书,以前不屑于读书,觉得是莫大的苦差事,此刻似乎方始通晓了些为人处世的门道。她冷冰冰地对牧犍说:“你也不用拿话压我。你临幸谁,我是问不着,但是,李氏是你的嫂子,兄死而弟及,还不够无耻?亏你还说自己是皇帝,你就是这么垂范国民的?!这个李氏,留她,你就别留我,我无法当这样丢脸的皇后!”   牧犍无法,只能选择把李氏送出了宫廷。但是,偷过腥的猫儿,想着就会犯馋,他男人家出门的机会多,随便找个借口就去了嫂氏那里,亦不怕阿昀知道。反正天高岳父远,管不了那么宽的事儿!   阿昀在皇后的寝宫闭门哭了几日,终于发现这和在家里时不同,家里有真心宝爱自己的阿爷阿娘,自己伤心了他们会心疼,会退让;而这里,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是拓跋焘的女儿,是北凉的皇后,她必须自己振作,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阿昀擦了眼泪,打开被她锁闭的宫门,环视四周,见周遭服侍的人,既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便冷冷地说道:“这几日,我也想通了,我既然是这里的皇后,一切情形当报于我知晓。谁瞧着我年纪小好欺负的,只管试一试,看看我在魏国的公主身份,是不是白端着的!”   大家诺诺,然而牧犍派在她身边的,也有口不应心,不以为然的。阿昀不多言声,冷眼看着。   果然有一回,她闲闲问给自己梳头的一名宫女:“今儿陛下是去了哪里?”   那宫女笑道:“陛下去巡幸外城了。”   “是么?”阿昀对着铜镜中那个宫女一笑,“你怎么知道?”   那宫女道:“今日宫门口的中使说的。”阿昀不言声,午膳的时候又问为她摆膳的宫女,那宫女却道陛下去了大臣家里。晚间,阿昀为牧犍退下外头朝袍,笑吟吟问:“陛下今日可忙吧?”   “不忙。”牧犍无他想,答道,“今日是去城外打猎。”   阿昀突然冷了脸色,把牧犍的朝袍交到一旁的宫女手中,对外头道:“把绿云和赤珠两个叫进来。”大家怔怔地瞧她做什么,梳头的宫女和侍膳的宫女莫名其妙进来,还没有跪好,就听阿昀怒声道:“我从前说过,服侍不周,不过是不得技巧;但对主子用心不善,出语诓骗,就是欺罔的大过,叫我如何信及?你们俩,不知道,完全可以不说,跟我信口开河,打量我好骗么?”   她淡扫的蛾眉倒竖起来,倒也极有威仪,微微昂着头对那两个不知所措的宫女道:“今日若不教训你们俩,只怕日后这歪风会越来越涨起来。只好对不住你们俩了!”转头对旁边人道:“叫外头黄门,寻宫中责处宫人的荆杖来,当着我的面,一人打八十杖!”   这样的重处,把两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砰砰”地磕头求恕。阿昀眼梢余光见牧犍目瞪口呆的模样,那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感油然而生,冷着脸道:“今日恕了你们,来日我拿什么来规矩其他人?叫大伙儿都在外头看着,学着点机灵!”挥了挥手,任几个黄门悄无声息地把人拖出去了。   她听着外头的惨呼的声音,突然感觉愉悦,瞥眼笑晏晏对牧犍道:“陛下今日去了哪里,妾其实不想知道。大不了,也不过是去找了那个贱人。陛下觉得一切无所谓,妾也无所谓。”   “阿昀!”牧犍半日后才说道,“我不是想对不起你,但是你——”   “陛下不用说了!”阿昀一口打断,她今日发威,可骨子里还是个孩子的心态,忍不住就是泪下,却一伸手把眼泪抹了,“你不过想说我硬要学我阿爷做派。是啊,你喜欢温柔贤淑的,可温柔贤淑的不是净给你欺负?跟你,还真不能温柔娴淑!”   牧犍无语,“哼哼”冷笑了两声,坐到一旁坐席上,见摆着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便自斟了一杯,听着外头的惨呼声下酒。   好一会儿,两个倒霉的宫女被拖了进来,一身淋漓的鲜血。牧犍眼角余光看见阿昀略一眨眼,表现出瞬间的瑟缩来,他心道:咱们俩,还要看谁斗得过谁!   *******************************************************************   北凉皇后拓跋昀的触手,渐渐越伸越长,那日立威,多少使身边的宫女和侍宦不敢再对她有所隐瞒,但除了她带来的人忠心耿耿之外,其实并不真正懂得权术的阿昀还不晓得:有威而无恩,一时间惶惶然无人敢欺,但人心隔阂,私底下的畏惧怨恨,会聚成暗流,终将把她淹没。   “宫里刚收的贡品,怎么有这么多南来的丝绸?”阿昀从收入内府的贡物前点数而过,问身边的人,“莫不是与南边在做生意?”   内府的宦官知道这个小皇后脾气大,当即吓得一哆嗦,旋即陪着笑道:“可不是。如今天下太平,与南边做做生意,来往关税大涨,国库里倒也丰盈得多。”   这本来倒也没什么,但阿昀见他哆嗦,心里就起了疑。   她出嫁时,父亲曾经说过:她既是北凉的皇后,还是北魏的公主。如今牧犍对她冷淡,她也恨牧犍的背叛,两个人原本热烈似火的感情早不知去哪里了,她这才觉得自己以前一厢情愿地热恋,就是个俊秀男儿的影子罢了,如今看看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既然已经没有那种火烈的情愫了,眼前倒也分明了许多,心态也理智了许多。既然感情不可靠,权力总是可靠的。   阿昀道:“去陛下书房看看。”   陪侍的宦官忙笑着拦阻道:“皇后娘娘!陛下书房,不大爱让人瞧!”阿昀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与陛下本是敌体,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你去问问陛下愿意不愿意!”她傲气横生,乜了那侍宦一眼,昂然走在前头。   牧犍又去宫外与嫂子李氏厮混去了。御书房虽然有人值守,可架不住皇后的冷脸,且知道城外是武威公主陪嫁来的大军,几乎是城里保护皇宫的羽林军的双倍人马——与其说陪嫁,不如说牧犍根本就是屈膝于北魏的傀儡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妹妹不是政斗神童,大家原谅她的愚蠢吧。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上课偷偷吃吃东西,躲避老师的追击;放学溜出去玩,躲避家长的追击,已经是我最大的斗争了。orz ☆、虎视鹰瞵   牧犍回来时,在宫门张望许久的宦官赶紧把阿昀去了他书房的事告诉了他。牧犍大怒,一巴掌甩过去后,才冷静下来问那宦官:“去了多久,去干什么的?”   那宦官委屈地捂着脸颊,一一回禀了。牧犍解下身上的一枚玉佩丢给他,好言抚慰道:“朕心急了,委屈了你。这个赏你,谢你的直言。”还拍了拍那宦官的肩膀。那人果然眉开眼笑起来,躬身谢了圣恩,又信誓旦旦日后仍将如此效力。   牧犍心里有事,不愿听他啰唣,拔脚在前面疾步走着,到了书房门口,步子却停下了,门口的黄门侍宦们欲向他问安,他沉沉地摆了摆手,自己推开门,揭开里面的蜀锦帘子。   书房里茕茕地点了一盏孤灯,只能照见正端坐在正中书案边的拓跋昀,她的脸浸润在黄色的光线中,在周围一片的黑暗中凸显出来,带着别致的、诡谲的笑容,而脸颊上原本红润的颜色,不知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是因为她心情的缘故,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牧犍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悸,上前强作镇定喝问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阿昀笑道:“陛下国事操劳,妾想为陛下分忧。”   牧犍冷笑道:“你何必如此呢?”   “不如此,”阿昀挥了挥手里的几张书笺,亦冷冷笑道,“怎么知道陛下做这些临深渊、履薄冰的事?”她看见牧犍勃然色变,对他的翻覆无常亦是又恨又怒,但也有报复的快意,说道:“陛下与刘宋交好,何必偷偷摸摸的?我阿爷如今跟南边也挺和睦的。只不过,南边吩咐你借高僧昙无谶的名号,怂恿信奉佛法的人抗拒我阿爷——我阿爷也不过是命令冗余沙门还俗,让寺庙退还多占的土地,把花在佞佛上的钱用在该当用的地方,又怎么踩了那些人的尾巴?!”   牧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逼上前道:“把信给我!”   阿昀把双手往背后一别,冷笑道:“怎么,你想对我动粗?你别忘了,驻扎在姑臧城外的是姓拓跋的大军!你更别忘了,我阿爷带兵飞驰到这里,不过是五七天的功夫,他对付柔然那样强悍的地方都是轻飘飘,对付个你,简直是易如反掌!”   牧犍立刻馁了,缩了手道:“我哪里敢对你动粗。只是这里头的门道,你听我说。”他瞟了瞟妻子,愈发觉得以往那些情意越来越少了,两个人结了婚,隔阂反而越来越大——自己诚然有不检点的地方,可是阿昀,也未免太强势太刚硬了!   “你说。”阿昀冷冷地说。   牧犍换了笑脸,对她譬解道:“南边刘宋,离我们多么遥远!他们汉人奸猾,想多拉拢我们,但我为什么要听他的呀?他跟我,什么都不是!我跟你阿爷,那可是翁婿!”他见阿昀蔑笑着,根本不以为然,咬咬牙又道:“我不必骗你。和刘宋,不闹僵就行了,倒是他们南来的东西好,从我们这里一路运到西域贩卖,关税是我们拿,占便宜的是我们。你是皇后,总该考虑到我为国家富裕、百姓生计做的打算。”   他最后使用的是苦肉计,掉了两滴泪说:“当然,我与李氏的孽缘,是我对不起你。这件事已经错了,懊悔也无用了。你对我不信任,我也没有办法,只想着以后用我的真心慢慢把事情挽回吧。你看着就是。”他拭了拭眼角,戚戚笑道:“不过,你告诉你阿爷也无妨。你阿爷的脾气性子,你是晓得的,我反正也无力与他抗衡。他实在恨我,或是疑我,想灭了我国,或者杀了我,我也只有承受便了。”   阿昀原本想好了绝对不信他,绝对不被他说动,绝对不被他迷惑。可是,听到这样一番话,见到牧犍的眼泪,从他这长得如此高大刚硬的人的眼睛里流出来,好是令人讶异!她想着拓跋焘发怒时的模样,真的是“天子之怒,血流漂杵”,如果他真的疑心牧犍生了外心,要把牧犍处死,那自己才出嫁不久,便要守寡了!   *******************************************************************   牧犍好容易找了个机会,借口巡幸外城布防,来到嫂子李氏住的姑臧城外的屋子里,两人久别重逢,自然少不了干柴烈火的事儿。李氏枕在牧犍的胳膊上,抚着他的胸膛道:“你那个小皇后,是不是自己不行,还管得好严?怎么陛下在我这里,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   牧犍一捏她的鼻子,笑道:“浑猜什么!她管得虽严,新近倒也给我选了几个嫔妃,只是那些庸脂俗粉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只有你。”   李氏媚眼如丝地顶着他的额头笑道:“谁信你!我说陛下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被这个女娃子管得死死的?就不能给她点颜色看看?”   牧犍叹气道:“她阿爷虎视眈眈的,我要保这片国土,保万民安泰,怎么敢给她颜色看!只能哄着也就罢了。不过近来她越来越精明,已经插手到我朝廷的事务里去了,真真是个祸害!”   “那陛下就一直低着头给她骑脖子上?”李氏的眼睛不由瞪圆了,一副心疼牧犍的模样,“陛下肯忍,我听了都受不了!”   牧犍摆摆手说:“你也别恼!我想想韩信连胯/下之辱都能受,勾践卧薪尝胆、为吴王尝便才成就大业,我这点委屈算什么?横竖没有她,没有她阿爷,我也没这个位置。就忍忍她、哄哄她,也掉不了几斤肉。”   李氏冷笑道:“极是。看来陛下对皇后还是颇为感念的,怪不得心甘情愿!”她似乎有些生气,把那螓首离开了牧犍的胳膊,翻转身子背了过去。牧犍看着她雪白腴艳的后背,绮思又动,揽住吻了一通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么!等我们强大起来,能与北魏抗衡了,我才不吃拓跋焘那一套呢!”   “做梦!”李氏毫不留情说,“古来成就大事的君主,哪有瞻前顾后的?陛下只要忍心,真要处置掉拓跋昀,还怕没有办法?她一个女娃子,再凶悍,毕竟在陛下手心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小心周全就行。当年先帝……”   牧犍一把捂住了李氏的嘴,低声喝道:“祸从口出,你不要找死!皇后没做威胁我大凉政权的事之前,不许动她!”   李氏倒给他吓了一跳,然而见牧犍语气虽凶,眼神却是一派畏怯,她不由心里冷哼了一声。   牧犍已经无心流连,起身披了衣衫匆匆离开了。李氏慵慵地起身梳妆,不一会儿,外头通报说居延公主驾到,李氏出门迎接,两人坐在一起,就都是叹息阵阵。   “陛下懦弱,实在叫人生气,又不好说他!”李氏抱怨道,“在宫里,给拓跋氏那个小丫头片子拿捏得牢牢的,可最多跟我发发牢骚,一点动作都不敢有!依我说,就把那丫头片子痛痛地打一顿,她是好意思奔回去找她阿爷来寻仇是怎么的?做男人的,这么雄风不振,可怎么好?我大凉还指着他是个聪慧的君主,希冀着有崛起的一天!”   居延公主叹息着说:“我这个弟弟,会看眼色,会使心计,可惜胸无大志,胆小怯懦。其实我们大凉地势险要,军备充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他北魏作甚?如今又与刘宋打得火热,多了一方增援。倒不如干脆破釜沉舟,也省得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净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李氏奇道:“公主倒有什么好主意?”   居延公主冷笑道:“那个拓跋氏皇后在宫里横行霸道,我早看她不顺眼了。不光是我,宫里除了她原本带来的人,大约也没几个愿意伺候她!找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   *******************************************************************   太子拓跋晃带着一头薄汗,来到飞灵宫门口通报。谢兰修大喜过望,亲自迎到门口,春风满面地说:“太子殿下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拓跋晃苦笑着说:“我原是有急事找父皇,可惜他今儿下午起就一直在沮渠贵人的宫里。我几回通报,沮渠氏所生的三弟拓跋翰(1)却拦着不让我打扰。我……”他刚刚大婚,娶了闾氏为太子妃,因而说到父亲在后宫的行止,居然有些开不出口,脸都涨红了,才说:“这事紧要,先来告诉母妃,也好早早决断。”   谢兰修有些讶异,问道:“为何要告诉我?与我相关?”   “不是。”拓跋晃说,“与大妹妹相关。刚刚有从北凉来的探马,飞递来阿昀的消息。”   谢兰修色变,问道:“阿昀怎么了?”   拓跋晃看了看谢兰修,反过来安抚道:“母妃也不要急,暂时的消息还不算最坏——阿昀在凉国的宫中,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受了风寒,剧吐不止,高热不退,人已经昏厥了。算上探马疾驰而来的时间,应该已经三四天前的事了。”   虽然不是亲生的女儿,但天天养育总是有感情的,谢兰修惊得一阵眩晕,顾不得太子已经成亲了便需避嫌,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哭泣道:“阿析!这消息一点都不能耽搁!我们快点去你阿爷那里,把事情告诉他,叫他想法子!”   拓跋晃惊异地看看拽着自己的那双素手,听见她哭着唤自己的小名,不舒服而又异样。看着谢兰修已经慌乱的模样,拓跋晃没有忍心多说,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1)母子的关系都是为情节现编的。沮渠氏未记载生子。   后来想到,那个时候婴幼儿夭折率高,而活不到一定岁数不序齿,会不会北魏医疗水平比较挫,所以狐狸的孩子少?乱想想的。 ☆、狂心顿歇   拓跋焘刚由沮渠花枝服侍着午睡起身,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沮渠花枝媚答答地倚着他,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低声笑问:“今儿陛下可还满意?”   拓跋焘捏着她的下颌笑道:“你哪有这许多花样?跟谁学的?”   沮渠花枝扭一扭身子,故意不回答,惹得拓跋焘把她揽紧在身边,勒得透不过气,才讨饶道:“陛下!陛下!您这力气,妾哪里受得住!”她还待讲些私话,突然听到外面高声嚷嚷:“就是陛下怪罪我,这样的要事也不得不回禀!三皇子知道陛下的脾气,别犯错才好!”   沮渠花枝一听,这不是谢兰修的声音?她们平素见面倒还显得和美,今日不知她为何如此不客气地对自己的儿子拓跋翰说话。不过拓跋焘倒是颇为在意的神情,几步出了宫室的门,对外头道:“既然是要事,怎么不叫谢贵人进来?”   进来的除了谢兰修,还有太子拓跋晃。拓跋焘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呵斥太子,便见谢兰修一脸泪光地跪倒在青石地面上,连连叩头:“陛下!陛下!求您救救阿昀吧!”   “怎么回事?”拓跋焘大惊问道。   拓跋晃忙把事情一一说了。瞥了瞥身边那个才七八岁的弟弟拓跋翰,厌恶地又加了一句:“阿弟阻止儿臣进来汇报,儿臣心急如焚,只能求阿昀的母妃来帮忙了。”   拓跋焘已经变了脸色,见拓跋翰结结巴巴还在那里分辩,偏偏年纪小,颠三倒四说不清楚,拓跋焘哪是那么有耐心的人!想着掌上明珠阿昀如今已经危在旦夕,这个不知好歹的三儿子居然还挡着他哥哥的路,他一巴掌就扇到拓跋翰脸上,怒叱道:“混账东西!你大兄是太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阻着他?上下尊卑不分!”   拓跋翰的半边小脸蛋顿时紫胀起来,沮渠花枝飞奔过来,流着泪把吓傻了的孩子抱在自己怀里。但见皇帝大怒的模样,知道此刻无论如何不能触他的霉头——再受宠都不能,因而也只能默默地把拓跋翰抱到一边角落里,母子俩偷偷饮泣。   拓跋晃对自己所有的弟弟都没有好感,心里流过一阵快意。恰好听见父亲急急地吩咐:“赶紧,派我国最好的太医,乘坐御用的传车,飞驰到姑臧给武威公主诊治!快!现在就去下令,谁敢耽误,朕就要谁的命!”   拓跋晃倒也能干,立刻答应下来,旋磨儿一般转过身,朝外飞奔。拓跋焘咬着牙根,几步走到谢兰修面前,异常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肩膀:“你别担心阿昀。不会有事!真的有事,我叫沮渠牧犍那混蛋拿命来抵偿我的女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一脸震惊之色的沮渠花枝,狠狠道:“你别添乱,朕就不罪你。你若敢使什么幺蛾子,仔细你的小命!”   他走出沮渠氏的宫室,才又对身旁的宗爱道:“你再去传旨,多遣些人去姑臧,务必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朕弄清楚!”宗爱走了,他又对谢兰修道:“都是快马加鞭的过去,来回消息,最快只需五天,你耐心等五天,若是有什么不对劲,朕立刻拔营前往姑臧,御驾亲征讨伐沮渠牧犍!”   *******************************************************************   其实,沮渠牧犍见到拓跋昀的模样,自己也吓呆了。   他心有旁骛,但是对这个结缡的妻子,也有些青梅竹马的感情,也有些齐大非偶的畏惧,复杂的感觉混在一起,让他总忍不住心生逃避之念,仿佛沉醉在李氏的温柔乡中,便可以忘却烦恼——但是,烦恼还在那里,并不会消失,反而因为他的拖延,漏洞越来越扯大,终于酿出了恶果。   “皇后怎么会发作这样的病症?”   跪了一地的宫女宦官们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到牧犍指着日常侍奉皇后餐饮的那个时,她才颤颤地磕头道:“陛下,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皇后平素饮食就不大好,都是吃个两口就不愿再动筷子的。昨日生病,所用器皿亦是银制的,完全不见异样。皇后吃了两匙饭,又吃了两匙汤,当时还嫌汤有怪味,就没有再吃。结果,晚上就突然呕吐不止,太医的方子吃下去,就跟石头上浇了水似的全无一用。”   牧犍道:“汤和饭还在?”   “在!”马上有人捧了上来。着银筷子一试,筷子一点没有变色。牧犍道:“侍奉皇后饮食的宫女宦官,都来尝一尝!”他善于察色,目光一扫,已经看见跪地的人中,有一个宫女浑身一战栗,猛眨了几下眼又克制住了。   牧犍指定了那个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平素服侍皇后起居哪方面?”   那宫女脸“刷”地白了,连连磕了十来个头才回话道:“奴名叫赤珠,日常是服侍皇后用膳的。”   牧犍点头道:“好。把饭和汤各赐赤珠一碗。”   赤珠筛糠似的抖,见皇帝身边的宦官端着饭和汤过来了,似乎伸手就要灌,忍不住膝行退了几步,才绝望地大叫道:“陛下!不是奴的主意!”   牧犍脸色也变得煞白,他咬着牙关,狠狠道:“其他人都退出去。取烙铁来,朕要亲自审问这个贱人!”   不消使用上烙铁,赤珠看着一滴水滴进炭火里插着的烙铁上,便“滋滋”地冒出一阵水汽,她骇然到极点,边挣扎边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实话都说了出来:“陛下!奴只是听命于居延公主,公主叫奴把西域来的药剂放在皇后的饭菜中,奴就按量放了。奴岂敢不听公主的话?奴横竖只是个伺候人的……”说到后来,颠三倒四,但每一句都指实了在居延公主身上。   牧犍脸铁青,对身边笃信的侍宦道:“赶紧,去西苑把居延公主传到这里!”   居延公主翩翩而至,挥了挥手绢驱走宫室里扑面而来的炭火热气,见牧犍的样子,轻松惬意地笑道:“陛下,何必担忧成这个样子?”   牧犍发作道:“你干的好事!皇后背后是北魏的皇帝拓跋焘,你这举动不是要断送我们国家么?!”   居延公主轻蔑笑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拓跋皇后无道,天怒人怨,如今报应到了她头上,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牧犍咬着牙冷笑:“你好聪慧!今日报应在她头上,明日报应就在我头上,在你头上,在我们大凉的头上!!”   居延公主还是一脸嘲讽:“陛下就这么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我们大凉?我们雄关如铁铸一般,军民协力,还有南边的刘宋、西边的吐谷浑也和我们交好,怎么的对付拓跋焘就没有胜算了?——陛下,反正如今梁子也结下了,您是打算流点眼泪跪求拓跋焘饶恕呢,还是像个男人一样奋起抗争呢,也就看您的决断了!”   牧犍气得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惹祸的姐姐。但是他还算冷静,到这份儿上了,求饶未必有用,打仗又未必打得过,只能先通扯一下各方的情况,力争事情不坏到极点也就算功德圆满了。他看看乜着眼睛还在那里拨弄着指甲的姐姐居延公主,转脸对身边信赖的一名大臣说:“刚刚让你拟的文书可写好了?”   他把一张薄薄的纸递到赤珠面前:“画押吧。给你个好死。”   居延公主伸头一看,一切罪过均推卸在赤珠身上:她怨恨拓跋皇后曾因小过杖责自己,从宫外找来毒药想药死皇后。赤珠瞪圆眼睛,拼命地摇头:“陛下!陛下!奴是听公主的吩咐的!”牧犍恨恨道:“听吩咐给皇后下药就不该死了?你担下这个责任,朕给你个痛快,也给你全尸。你若是还在这儿别扭,我就直接割了你的舌头,把你送到拓跋焘那里,你看他怎么对付你!”   赤珠命不由己,眼泪一道又一道地流下来,抖抖索索伸手在墨汁盒子里按了按,又在纸上按了一下。牧犍皱着眉瞧着纸上一团浓重的墨色,四周湮开不清,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他最后长叹道:“好好给皇后医治,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居延公主冷笑道:“妇人之仁!”   牧犍勃然道:“我是妇人之仁,你简直就是愚不可及!”他咬了咬牙,忍住了后面即将爆发的言辞,只四下里看看说道:“请公主安于西苑,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宫!把皇嫂李氏送至酒泉安置。通告全国各处秣兵厉马,河西一带随时备战。写信驰送刘宋与吐谷浑,请他们发兵增援。”   他最后看了看跪在地上软成一滩泥的赤珠,对旁边的侍宦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抽开一根白绫,在赤珠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狠狠收紧。牧犍在居延公主的骂骂咧咧声中转身离开了。门帘子把嘈杂声隔开了,外头黑夜茫茫,星稀而月亦不明。牧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步懒似一步地朝阿昀的寝卧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喂,那个家暴的!到居委会调停一下!   狐狸回头:教训儿子也算家暴?一边凉快去—— ☆、受降城外   床上的人儿,脸色蜡黄,呼吸浊重,时不时还惊跳一下。牧犍伸手顺了顺他的小皇后的头发,心里万千思绪,有怜、有悔、有痛、有怕、有忧……早知道世事是这么变化的,当初还不如不想这个倒霉的皇位,说不定他和阿昀在魏宫结缡,还能过些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如今,还回得去么?   可惜,世界上终究是没有后悔药的!   没隔两日,北凉皇帝沮渠牧犍就收到了北魏的国书。说是国书,辞藻非常不客气,简直是当爹的在训斥儿子一般,最后,北魏以极其傲慢的语气,勒令牧犍交出毒害公主的元凶。牧犍被骂得龟孙子一般,不由得火气也涨上来了,着手下刀笔大臣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回信,勉力支持着自己的尊严。接着,把赤珠的尸首和她画押的文书一起送到了北魏。   “皇后如今可好了一些?”牧犍问北魏派来的御医。   御医似乎也高人一等,对身为皇帝的牧犍毫不客气:“好在武威公主吃进的毒物不多,又呕吐了大半,如今性命大约是无忧了。但是,这毒物好生厉害!公主日后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后能不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臣全无把握。臣倒也奇怪,小小一个宫女,怎么弄得来这样的东西?莫不是北凉的宫里没有宫规?”   牧犍暗暗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杀掉这个傲慢御医的冲动,赔着笑说:“小宫女用心险毒,朕也甚为震撼。恳请御医好好施治,务必救皇后的性命。朕定当重谢!”   御医点点头说:“这是我大魏的公主,臣自然要竭力救治。陛下重谢就不必了,臣就是领赏,也只敢领我们大魏陛下的赏赐。”转脸留给牧犍一个后背。   当边关告急的奏报传到牧犍手中时,他只觉得自己额头上层层汗出,用手拭了一把,居然发觉自己的额头冷得惊人。他望了望御书房摆设的沙盘,他的岳父拓跋焘派出兵马三面夹击,而拓跋焘本人,则带一支强健的骑兵,再由八万人压阵,从陇西出发,直到凉州,奔袭速度之快,令已经做好准备的北凉军队都毫无抵御之力。   “刘宋和吐谷浑,援军到了哪里?”   朝堂上鸦雀无声,牧犍颤巍巍问了两遍,才渐渐听见空阔的朝堂响起的低低啜泣声。“哭有何用?!朕要的是对策!”牧犍一拍座椅扶手,怒声道。   他的声音旋即被打断了。拱卫京师的禁军领军将军,跌跌撞撞冲到朝堂上,匆匆解了佩剑,连泥糊般的靴子都没有来得及脱,已然把可怕的噩耗喊了出来:“陛下!姑臧城外,皇后所带的拓跋氏军队哗变!”   牧犍忍不住地牙齿打架,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竟然似哭似笑地“嗬嗬”作声。   “陛下!”终于有人发声,“魏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所过之处,投降迟缓片刻,攻城后便要杀尽守军;若稍遇臣民抵抗,便是屠城……”广厅中啜泣声渐渐变高,亡国之声不绝于耳。发言的那个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见者掩目,闻者惊心!陛下!黎庶涂炭,惨不忍听!社稷崩塌至此,除却请降,已经再无一条活路了!”   打,打不过;降,大约自己亦无生理。   牧犍泪流满面,问道:“可否拿拓跋皇后来要挟拓跋焘?”   众臣面面相觑,终于又有一个大胆地站出来捧着笏板道:“若是拓跋焘不顾念女儿,此举无法退兵,陛下又当如何处置皇后?那时,只怕祸事就不仅是陛下一身所受,亦将是一国黎民所受!”这话一出,大家都不愿意了,“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少数几个主战的,几乎被其余人的口水淹死。主降的揎臂捋袖,大声叱咤。牧犍本来就是一个不甚有主张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耳边“嗡嗡”的,宛如数万只蚊蝇在绕飞。   “别说了!”他高了一声,接着就再发不出力气来,低头支颐,垂泪挥手道,“朕一身生死是小,万民存亡是大……所谓交好的国家,皆俱袖手,作壁上观;北魏军伍,内外交困,姑臧很快就不过一座孤城了。守,有意义么?”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降”字,话吐出来,结果注定了,仿佛人也轻松了。刚刚喧腾的朝堂又变作安静的模样,那些揎臂捋袖的大臣们又捧着笏板山呼“陛下圣明”。牧犍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四处,便也露出奇异的微笑来。   *******************************************************************   清月如霜。   在城郊简易的茅庐四面透风,只着白葛衣衫的沮渠牧犍冻得浑身发抖。“今日,是什么时候?”牧犍遥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问,“怎么月亮这么圆,这么亮了?”   一旁的侍宦低声道:“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   牧犍神色有些恍惚,中秋月圆人亦圆,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是明日却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卑躬屈膝,向北魏投降的亡国日子!多么讽刺!   他茫然地望望茅庐外头,高大的姑臧城墙在月光中泛着淡青色,雉堞错落交替,整齐有序,而墙缝里似乎生着蔓草,柔韧地攀援着。若是战一战,未必战不过……牧犍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念:从陇西到河西,一路山势险要,河流湍急,城池哪一座不是崔嵬高耸,又哪一座不是被拓跋焘打得夜夜鬼泣?   他的目光收近了些,便见不远处停放的辎车,上面放着一口棺材,原是古来的受降仪式,请降者表示有罪当死的意思;而理论上受降者应焚烧掉这口棺材,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赦免罪行,是谓“爇榇”。但想到拓跋焘弯着嘴角睥睨天下的模样,牧犍不由打了个寒颤:以拓跋焘的任性妄为,只怕这口棺材要得其所用了吧?他想着自己将要躺进去的模样,心底里那股寒凉,顺着脚底往上蔓延。   好容易熬到天明,东方霞光万丈,美艳不可方物,牧犍瞥了一眼,愁思又起,泪滴挂腮。   “来了!”   他转过神儿,瞠目看着东边五彩斑斓的天地交汇处升腾起的数丈尘嚣,接着马蹄声入耳,渐至震耳欲聋。牧犍知道终于躲不过了,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浊气,抬手擦了擦眼泪,从身边侍宦的手中接过一条白绫,裹在颈项上,又示意他们把荆条缚在他背上。最后,牧犍与朝中群臣、将士五千许,都穿着白皑皑的孝服,跪伏在尘埃中,静静候着拓跋焘大军的到来。   亮锃锃的明光甲、锋锐的刀枪剑戟,此刻破烂儿一般堆放在一边以示“解甲”。黑压压的五千余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然而无一人敢抬头望一望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的拓跋焘,只能听见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而后他身后万马齐喑,数万将士肃立着,连金属兵刃相击的声响都不闻。   “罪臣沮渠牧犍,携凉国姑臧城中文武,恭迎陛下!”牧犍自己说着都觉得鼻酸,吸溜了一下冷得发痛的鼻子,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带着些微的泣声,“罪臣以卵击石,岂堪与陛下为敌?今日罪当身死,榇材已备,求陛下赐死,但全凉国黎庶的性命!陛下天授大德,威震四野,罪臣将奉送国祚,乞求苍生能在陛下庇佑之下安享福祉。”   拓跋焘骑着黑马,绕着牧犍兜了两圈,终于发声道:“写得好文章啊!”   牧犍低伏得几乎五体投地,他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使额头“砰砰”着地,项上白绫被风吹起,卷着沙土,几乎迷了他的眼睛。   拓跋焘冷笑着四下看了看,吩咐自己身边的几员将官或收拾甲胄,或看守俘虏,或洞开城门,安排妥当了,他摇着手中鞭子道:“牧犍,朕,好失望啊!”   “陛下!”牧犍心慌意乱,磕了个头道,“罪臣惶恐,帷薄不修,使陛下失望,实则绝无叛逆陛下之心!”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背上突如其来的一道剧痛,虽是强自忍着,还是差点呼喊出声。   拓跋焘的长鞭在空中划出了第二道弧线,带着犀利的破风声,再一次落到马下俯伏的人的脊背上,在第一道血痕的旁边,又画出漂亮的一道。鲜血很快洇了出来,渗在葛布的衣衫上不断地漫开。牧犍死死地咬着嘴唇,用他仅剩的一点尊严,熬住了毒辣的第三鞭,疼痛得浑身都在颤抖。   拓跋焘不按一般受降的规矩来,辱及一国君王,北凉的群臣们兔死狐悲,啜泣声像雨点滴在水中一般,不断地传过来。拓跋焘却显得一脸满足,眯着眼睛看着在自己皮鞭下颤抖的女婿,又看了看那些低头掩饰着一脸愤恨的北凉群臣,冷笑道:“这算是当岳丈的,教训不知趣的女婿!”   他看了看辎车上的棺材,一抬下巴道:“把棺材烧掉!押起沮渠牧犍!大军进驻姑臧城!” 作者有话要说:   ☆、龙荒旷远   连宫中的守卫,也顷刻间被北魏的军队替换了下来。拓跋焘步音槖槖,走在铺着枣木的连廊上,牧犍忍着伤痛,但饶是急急地碎步快走,也还是赶不上前面人的大步流星。   中宫皇后所居的宫室,门扇和窗棂用的是南来的珍贵的楠木,里头帷帐则均是江南的丝帛锦缎,挂着珍珠坠角,金银器皿罗列成行,螺钿漆器摆布四厢,而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是当时颇为珍贵的龙涎香料。拓跋焘看看四周,还拍了拍一人粗的方柱,道声:“太奢靡了!”   牧犍敏锐地听出他语气中略微的满意感,屈身道:“皇后娇贵,罪臣不敢丝毫怠慢。”   前面昂然的君王冷哼一声,头都没有回。到寝卧门口,恰好北魏的御医从里头退出来,见自家皇帝,连忙跪下稽首行礼。拓跋焘见御医表情平静,略略放下心来,问道:“公主怎么样?”   御医道:“万幸!公主已经醒了!不过起来后还是呃逆了一阵,人周身无力,无法起身。还有——”他抬头看了看拓跋焘,似乎有话要说,但撮撮牙花子,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看见拓跋焘有进门的意思,御医忙伸手揭开五彩锦帘。   阿昀脸色蜡黄,憔悴得两腮的丰盈都凹陷了三分,一双眼睛在枯瘦的颧骨上方,显得格外大,原本让人觉得单纯可爱的下垂的眼角,此刻为她平添了几岁年龄。她正偏着头,把漱口的水吐在镶宝的银唾盂中,见父亲进来,不可思议地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见她眼角两滴清泪垂挂下来,声音喑哑地嘶唤道:“阿爷……”   拓跋焘顿觉心疼,回头狠狠剜了牧犍一眼。牧犍却很会做戏,早已满面是泪飞扑在阿昀榻前的踏脚上,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阿昀!我对不起你!我竟不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会毒害你!”   拓跋焘一把把他拎开,厌恶地甩到一边:“这事,一会儿我们出去你再好好解释清楚。这会儿,不许在阿昀面前添乱!你滚开!”   阿昀声音发不高,目光却很坚毅,她瞟了瞟被推倒一屁股坐地的牧犍,转头对拓跋焘说:“阿爷,就在这里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牧犍看了看拓跋焘,竟然没敢开口。拓跋焘垂腿坐在女儿的高榻前,盯着牧犍道:“你以为一具宫女的尸首就能打发我?小子,朕当监国太子,看群臣耍心眼儿时,你还没出世呢!”他咄咄逼问道:“毒药是西域传过来的,区区宫女怎么能弄到?你屡屡在你寡嫂那里快活,可知道她和你阿姊来往丛密?今儿想知道怎么回事,先把李氏和居延公主交出来!”   牧犍听他一说,就知道北魏的触手早已伸在他身边,绝不是仅仅武威公主一人而已!他头上有些油油的细汗,嚅嗫道:“居延公主在西苑,罪臣可以叫人唤她来。李氏……罪臣想与她划清关系,已经把她遣走了。”   “不要紧。”拓跋焘冷笑道,“传居延公主来就行。”接下来他的一句让牧犍如雷轰顶:“李氏被你藏在酒泉,你以为这样可以保住她?朕派在北路的人已经拿住她了,一会儿就能带过来。”   果然,少顷,李氏被带了进来。跟原先的光鲜妩媚比,此刻的她在重重虐待下,简直换了一个人。拓跋焘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笑道:“也不很美嘛!听说精于房中之术,朕北路大将军手下的那些雄壮男儿们,一日数十人,可曾让你尽兴满意?”   李氏双唇颤抖,无力再说一个字。而旋即被推进们的居延公主,一洗先前的狂妄,惊惧得打摆子一般颤抖。拓跋焘用尚未离手的马鞭分别指向两人的鼻尖,问她们俩:“你们是自己乖乖说实话呢?还是朕叫搬些我大魏的刑具与你们见识见识呢?还是叫宫里其他人来先说一说呢?”   居延公主已经忍不住跪倒在地:“我不是存心想害皇后……”   拓跋焘愈发笑得冷峻,李氏和居延公主在这样的寒意威逼下,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地寻个短见。拓跋焘扭头问女儿:“阿昀,你想她们怎么死?阿爷都能做到。”   阿昀望了望两个人,说道:“怎么害我的,让她们怎么死吧。我不想虐杀,有碍天道。”拓跋焘虽然不大满意,但既然说了听女儿的,他当帝王的不便出尔反尔,点点头对外头道:“上次她们在皇后碗里下的毒药,也赐她们俩一人一碗。”   他转脸又看向牧犍,他已经目光呆滞,面无人色。拓跋焘道:“阿昀,这个属王八蛋的丈夫,不要也罢。回国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   阿昀泪流满面,抬手拭了拭:“留他一命吧。”   “为何?”拓跋焘横眉道,“你还对他有什么放不下的?”   阿昀捂着自己的小腹,遏制不住地滚滚泪下:“阿爷,我一醒来,御医就告诉我,我已经怀了沮渠牧犍的孩子!”   “阿昀!”第一个从震惊中醒来的就是沮渠牧犍。他痛哭流涕,爬到阿昀的床前,抓着她的双手“嗬嗬”地嚎哭。阿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出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转脸对拓跋焘道:“我恨他,但是我爱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我不想他生出来见的是继父。”   拓跋焘思忖了半天,看了看哭得真切的牧犍,点点头柔声对阿昀道:“好。但你不再是凉国皇后了,你还是武威公主,享这一方郡邑给养。”他转脸冷冷地对牧犍说:“以后世间再无凉国,只有河西郡。看着公主的面子,朕饶你一命,封做河西王,常驻平城的公主府中。”   亡国之君沮渠牧犍无声饮泣,跪地叩谢了岳父大人的不杀之恩。   *******************************************************************   险些丧命的武威公主拓跋昀,终于回到了故国,短短一段光阴,把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成了经受摧折的憔悴少妇。她执意要先回飞灵宫看看,既是看望母亲,也是追忆曾经的美好时光。   这天,平城飘起了大雪,很快就把皇宫变成了洁白莹澈的琉璃世界。小腹已经微微凸出的阿昀,在宫人的扶掖下,站在飞灵宫的门口。天地茫茫,她的目光也茫茫:母亲手植的那棵梅树,裹着一层冰绡,枝头却有饱满的芽包,看来,一到二月,还会开出一树花来。   “阿昀!”谢兰修在廊下等她,见养育了十二年的女儿缓缓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呆滞,谢兰修心里悲愤难过,不顾宫人的劝阻,踏着刚刚扫过的冰渣,来到阿昀面前,努力笑着对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昀终于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事儿?会有那么多可恨的人?为什么要我毫无准备,亲自去受这些背叛和欺骗?”   她对母亲,毫无戒心,因而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任性责怪。谢兰修泪流满面地揽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像她婴儿时经常会吐奶一样轻柔地拍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终于摇摇头道:“世上太多不如意的事,可我私心盼望,我的阿昀永远不去遭遇。她心里能常存着单纯的快乐,不被那些污浊沾染。可是,我错了!……”   她刻意营造了一片乐园,让小阿昀快乐地长大——只是一切来得太快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教会女儿如何识人,如何猜疑,如何坚强地面对背叛和欺骗,如何在异国的后宫使用权术,她居然就已经嫁人了!   火室(即现在所说的温室,魏晋时就有)中长大的牡丹花,催开时耀目的鲜妍,可稍见风雨,便会摧折陨落,落一地狼藉。   她们抱头痛哭了一会儿,贴心的阿萝为她们披上斗篷,指了指笼着炭火的内室,表示“里头暖和”。谢兰修抹掉了女儿脸上的泪水,又抹掉了自己的,和声道:“进去说。你如今有了身子,就算为了孩子,也当格外地保重自己才是。”   虽然痛苦,但毕竟也就这么就过去了,阿昀心中的疼痛已经磨钝了,只在偶尔想起来时才有些针扎般的感觉。她在温暖如春的宫室里,吃了几块谢兰修亲手制作的点心,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了。怕自己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她抢在谢兰修的问题出口之前,先问道:“阿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还好。”谢兰修点点头说,“太子监国,与我这样的后宫妇人无关。我听说牧犍对不起你的事之后,日日在后面佛堂里为你念经,也茹素了近半年。你放心,只要你好,我就好。”   阿昀点点头说:“我也听阿爷说了,幸亏太子阿兄及时把消息报到,阿爷派的御医很是得力,没有他及时的救治,我还不知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我要到东宫好好拜谢太子阿兄!”   谢兰修笑着听着,但笑容隐隐有些苦涩。因为,她没有对女儿说真心话。   这段时光,她在异常的痛苦中度过,常人都以为她的憔悴和焦虑一定是因为生死未卜的女儿拓跋昀;并没有人知晓,她内心更担心的却是亲生儿子——太子拓跋晃。 作者有话要说:   ☆、取彼谮人   在拓跋焘征伐北凉的期间,国都平城都由太子拓跋晃监守,但太子实际并无实权,因为实权还掌握在崔浩、古弼等拓跋焘笃信的大臣手里。   古弼性子直率而无礼,朝堂之上,他经常对坐在御座侧边听政的拓跋晃挥动着玉笏,大声地诉说他的见解,几回见他口水横飞,嘴角都要讲出白沫来。而与他政见不同的大臣,古弼一旦被惹急了,几乎是伸手就打,半分情面都不留。坐在低矮坐席上的拓跋晃常有种错觉,如果自己驳斥了古弼,只怕他那拳头也会砸到自己的脑袋上。   更可恶的却是崔浩。崔浩有古弼最为唾弃的“汉人的奸柔”,平素宽袍博带,摇着羽扇,一脸摸不透的淡然笑意,可是行事时亦是强势的。他的强势与古弼不同,他的道理一套又一套,总要说得人无言以对为止。有时太子稍加反对,崔浩就冷笑着说:“太子殿下!臣前几日才为殿下讲的那段史书,殿下难道忘记了?古来……”最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拓跋晃,加上最令人着恼的一句:“殿下想想,若是殿下此举为陛下归来所知,会怎么样呢?”   拓跋晃从小在父亲的棍棒和呵斥中长大,疼痛和害怕是他童年记忆中最多的内容,所以当他仰望天宇的时候,总感觉平城的蓝天也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时常盼望着有个亲娘能在他疼痛害怕的时候搂着他哄一哄——就像沮渠贵人哄三弟拓跋翰一样——但是抚养他的皇后赫连琬宁虽会为他流泪,说出口的却永远是冠冕堂皇的套话。   他愈发想念自己那个从没见过的亲娘,晚上躺在最轻柔的丝绵缎衾中,他却会冷得缩成一团,自己抱着自己的肩背,假装有亲娘在抚慰着他。可惜,晨起的阳光总是来得那么早,他在自己想象的温暖抚慰中还没有足意,身边的侍宦就过来恭敬地相请:“殿下赶紧起身吧!误了早晨读书的时候,陛下又该生气了!”   父亲征伐北凉的时候,他又借着问棋的名头,去了几回飞灵宫。那里总让他感觉轻松温暖些。不过他是已经成年的太子,谢兰修是他父亲的妃嫔,周围总是很多人随侍着。他听见谢兰修含着温情问他:“太子近日可好?”   “好。”他连忙回答,警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   谢兰修带着些同情的笑意,指了指棋盘上某一处:“那么,这里的昏招太子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被她说了,可听起来一点不觉得刺耳。拓跋晃苦笑道:“确实是昏招。我看这一片都是白子围着,心里只想突破开来才好。”   谢兰修凝视着棋枰道:“围着就让他围着,并不碍大局。如果殿下实在想突破,也只能寻一个地方突破,这样左冲右突的,不是反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拓跋晃觉得她投过来的目光有种看透他的智慧灵性,心里那些憋屈的话忍不住想说,但看看周围的人恭敬肃立着环侍,他心里害怕,那些语词一个都出不来。   倒是谢兰修解语,看了看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泰然地问道:“殿下是不是想问,左右两片围着的白子,先突破那片为好?”她见儿子愕然地点头,心下揣测着他遇到的问题,想了想答道:“直来直去的,看似冲撞猛烈,其实都有破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纠缠不清、看不分明的,若是一不小心被绕进去,就会出大问题。擒贼擒首,须得想仔细、想妥善了,才一发制敌,不留后患。”   太子似懂非懂,心里迫切的疑问又不敢问,手指在棋案上漫无目的地划着,最后苦笑道:“多谢母妃指教。这盘棋已经下到这个程度,估计是输定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要通盘重下,才有胜算。”   谢兰修笑道:“太子见解极是。不过不用妄自菲薄,棋局一盘输了,可以再来一盘,说不定下一盘就赢了?”   太子拱拱手离开了。谢兰修收了脸上的笑容,对阿萝道:“我想歇午晌,你一个人陪我进去吧,其他人我嫌闹得慌。”   宫室的门被阿萝紧紧闭上,谢兰修忍着心里的惊惧,到窗边看了看才对不会讲话的阿萝道:“阿析如此愁苦,只怕遇上了大问题,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帮他才好——后宫里,闭目塞听,养金丝雀儿一般养着我们这些人,防着后宫干政是不错,临了我是一点主张都拿不出!”   她枯坐在榻上冥思了许久,突然对阿萝道:“就说我想念故人了,邀请崔司徒家的贵妾吴氏进宫做客,一起烹调鱼羹。”   朝中能掣肘太子的,八成是崔浩,只是崔浩身为太子太傅,又是何苦?   *******************************************************************   吴绫为崔浩生了两个孩子后,丰腴了一圈。谢兰修很久没有见她,两个人倒是絮絮地聊了好久。直见日头到了树梢上,该是准备午膳的时候了,谢兰修笑道:“今日有上好的洛水鲤鱼,迢迢地送过来,还很新鲜呢!我宫里这些北地的侍女没有善于做鱼羹的,生生地浪费了不少好材料。今儿我们干脆自己动手,图个乐呵。”   吴绫听了不由挽袖道:“好!天天牛羊肉,我也吃腻味了。今天叨扰娘娘的好食材,我来动手就是。”   当时歌谣:“洛鲤伊鲂,贵于牛羊”,洛河鲤鱼的滋味鲜美,堪称天下绝味。而做鱼羹又格外讲究,只用鱼腹上两片肚当,再拔去大骨,余下的是粉嫩的鱼肉,肥腴甘鲜,腌制片刻后下入汤中只滚上两滚,肉质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而汤汁清洌。最后汆入烫好的嫩冬笋和胡荽胡葱等,立刻一室鲜香。   吴绫洗净双手,惊喜地笑道:“这样的绝味,竟然让我尝到了!真是托娘娘的福了!”   谢兰修抿嘴笑道:“我们原是好姊妹,这些年来往也稀疏了,难得见一次,当然要以最好的东西来共享才是。只是你别嫌我一直冷落了你。”   她为吴绫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鱼羹。吴绫吃了一片鱼肉,便啧啧赞叹不绝:“了不得!我只差没把自己舌头给吞进去!”   谢兰修对阿萝道:“这样的天气,饮些醴酒更好。你去拿一小坛我藏着的白醪,加干姜和安石榴的那种,稍稍热一热。”   少顷酒到,吴绫笑道:“今日我真是享了大福,吃了宫里的美食,还饮了宫里的美酒!”谢兰修知道崔家的夫人是范阳卢氏的女郎,素以闺阁法度严明而着称,吴绫虽是生了儿子的贵妾,在家受拘束一样不会少——饮酒便是大忌。她饮了两小碗酒,面色就酡红起来,说话也没有先时利索,但还是忍不住要喋喋地赞叹:“我们一起的姐妹里,到底数你家世最高,也到底数你命最好!“   谢兰修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嫔妃,其实也不过是妾室。而我这里见不得人的苦楚,说了你也未必知晓。我倒是羡慕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多好!”   吴绫笑得有些放肆:“嗐!宫里女人,生公主不比生太子好?贺皇后生了太子便遭赐死,花朵儿般的年纪!”   谢兰修见事情有些入港,便笑笑说:“女儿毕竟是人家的人,再是公主,嫁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多久能见一回。说到太子——太子吧,倒是一个好孩子呢!”   吴绫不屑地撇一撇嘴:“太子狂妄,我见我家郎主回来叹了多少回气。”她带着些神秘凑过来说:“那日我家郎主在我寝卧外头的书房读朝中的奏疏略节,我听见他在那里跺着脚生气,说太子小小年纪,竟然也想学着弄权!推荐了一帮子私人任哪些郡的郡守——这我也记不分明了。”   谢兰修脸色略略泛白,低头掩饰地喝了一口鱼羹,擦了擦嘴角才又问道:“太子监国,任用几个私人,怎么会叫崔司徒大发雷霆?”   “还不是不听话么!”吴绫醉话说得像大话,“我家郎主,早就有人选送报上去,据他说,都是他千挑万选的,不少都是世家大族,若是因太子的人占了高位,他的人不能任郡守,而只任郎吏,就是屈才了。后来,太子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了一番,大约也都是不欢而散吧?”   朝中任免人事,各怀私心,谁都不敢说自己全然是不避亲嫌,谁都不算冠冕堂皇。但是毕竟崔浩职分为司徒,用人是分内之事;而太子拓跋晃安插私人,就有结交外官的嫌疑,说重了,简直可称是有不臣之心!   谢兰修心里有些打鼓,却依然笑着问:“崔司徒生气还是生得有道理的。太子小小年纪,还是好好学着做事要紧。”   吴绫道:“可不是!听说太子心胸亦颇狭窄,对家里兄弟都不友爱,上回在陛下面前进谗,说二皇子的不是,陛下听信了,一怒之下打了二皇子一百荆杖,养了一个多月才养好。我家郎主说,若是太子真的这样冷血而无道,只怕陛下需早作打算。”   谢兰修更是听得虚汗直冒:太子已经娶妃了,这种“打算”只怕只有“废立”一件。而古来太子,被废之后,绝不可能再安安分分做个太平王侯,一辈子只怕要在阴暗囹圄中度过了!她强自忍着心里的担忧,笑着对半醉的吴绫道:“若是这样,太子真是可惜了。——你今日好像喝得有些过量了,还是在我这里将就一宿?”   吴绫大约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摇摇手道:“不必不必,我家主母家法最严,我可没这个胆子敢独宿于外。求娘娘赐一盏椒醋汤,我清醒一清醒,该回去了。”   谢兰修道:“我倒忘了。那也不敢留你,得趁着日头还早回去。不过我们今日这番谈论,若是你家主母听了只怕也是了不得的!”   吴绫道:“哪敢让她知道!就是我家郎主,我也须得瞒着!不然,任凭谁说我一句‘多话’,再有儿子,也只能是下堂一条路可走。” 作者有话要说:   ☆、谋定后动   初冬来临时,女儿拓跋昀从北凉归来,带着她那个不争气的、亡国的丈夫,阿昀还在生牧犍的气,根本不愿意看见他,把他孤零零撇在武威公主府邸里,而自己回到飞灵宫,在母亲的照顾下养胎。   谢兰修一心两用,很快从哭泣的皇后赫连琬宁那里知道,刚回来不久的拓跋焘,又重责了太子拓跋晃。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赫连琬宁拿绢子擦着眼泪,“陛下把太子从东宫叫进太极殿,怒斥了一番还不足意,又传荆杖打了一顿。荆杖上虽裹着棉絮,但也轻不到哪里去。我去东宫看望他时,他烧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断断续续的说不囫囵。我看太医给他擦伤口的软布上,都是血……”   谢兰修心里刀绞似的,努力瞪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反过来劝慰皇后道:“娘娘也不必担心,荆杖虽厉害,不伤筋骨。陛下虽施责打,但仍不过父亲教训儿子,不至于废太子……”   她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情急出错了,可是出口的话又咽不下去,果然见赫连琬宁瞠目道:“何至于要废太子?”   谢兰修急忙转圜道:“妾是说,陛下再生气,也不会气到不顾国家储副,还是夏楚教训的意思罢了。”   皇后倒也没有多做他想,点头拭泪道:“原是我多想了。我想着阿析的娘亲,为了他这个位置年纪轻轻就没了,若是阿析再有个什么,他娘岂不是白死了?”   谢兰修几番想恳求皇后让她也去东宫探望一下太子,但是咬牙忍住了,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是不能被感情困扰,要努力脱离事外,才可以使自己冷静地思考。   一两天后,她才盼到拓跋焘临幸飞灵宫。她亲自入厨,整治了拓跋焘最爱吃的菜肴,然而拓跋焘还是看出她眼睛上的红肿,气呼呼拍了筷子道:“你们这些后宫的娘儿们,没事做又在乱传话了是不是?”他不敢声音太高,怕惊动了在侧宫里养胎的阿昀,且也确实有点怜惜谢兰修红着眼眶忍泪的模样,放缓了声气道:“你放心,阿析没有事,我才去东宫探望过。”   “我怎么放心?”她终于抗声道,“陛下屡屡对他生气,我怕他落得个戾太子的下场!”   “不会!”拓跋焘说了这两个字,接下来却思忖了很久才又开口,“不过,他现在心思左了,倒不能不提防着。”   皇室之中,亲情最少。他曾经那么心心念念盼来的儿子,曾经那样抱在怀中不忍释手,曾经豪言壮语要把天下都交付……如今,终于像古来的那些皇室父子一样,开始相疑了!   谢兰修冷眼看着面前的丈夫,他再也不是“袁涛”,没有那样纯净明亮的眸子了,没有那样清越朗脆的声音了,没有那样敢于冒险的心性了。拓跋焘,打下了淮河以北、阴山以南的大片江山,做着一代雄霸之主,享兆亿人的怖畏崇敬,然而他也在变,沉稳但多疑,暴戾而冷漠。谢兰修知道此刻为太子说话实属不智,因而知趣地闭了嘴,往拓跋焘的盘子中又夹了一块炙肉。   她的温柔解意,让拓跋焘略感歉意,抬头对她说:“阿修,你别怨我。我想培养阿析,但是,毕竟现在我是皇帝,这个位置,容不得任何人觊觎。你比皇后懂得道理,你去东宫劝一劝阿析吧。”   谢兰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   太子的东宫,谢兰修还是第一次来。太子妃闾氏,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女儿,生得一副开朗灵慧的模样,也很知礼,见拓跋焘带着来的是后宫的妃嫔,忙一起见了礼。拓跋焘问:“今日阿析可好些了?”   闾氏道:“今日烧已经退了,人也清醒多了。早上喝了一碗豆粥,这会儿还想着炙肉吃。”   拓跋焘满意地笑道:“小子嘴馋。叫他忍忍吧,炙肉用的料重,别惹得发疮。用肉汁做些汤饼倒还好克化。”   他到了太子的寝卧,立刻换了副威严的面孔,伏在榻上读书的太子一见就吓了一跳,手中那本书都掉在了地上。拓跋焘一个箭步上前捡起书,原来是《汉书》,他笑笑对儿子道:“读读史书,知道历朝更替兴衰的缘故,还是好的。”他探手试了试拓跋晃的额温,点头说:“果然不发烧了。好了就好。”   拓跋晃已经瞥见了拓跋焘身后站着的谢兰修,她眼中雾光隐隐,神色却很平静。上前来笑道:“陛下对太子殿下,用心之苦,令人鼻酸。”   她步伐款款,站在拓跋焘身后,凝视着太子俯卧的模样,身上伤好养,可父子之间的裂痕难以黏合。她区区后宫女子,能做的实在有限,不过,只要能对他有二三裨益,做,总比不做好。   太子拓跋晃对她却有些警惕,虽是客气地笑着说:“不意母妃驾到,这里狼藉一片,实在叫母妃见笑了。”余外却不肯再谈什么,只是做出恹恹欲睡的样子给大家看。   谢兰修笑道:“对了,上次太子说的那盘棋,我新近倒琢磨出一点门道来了。”她瞥瞥太子的身姿,只怕无法摆出棋局来,身后,拓跋焘又是饶有兴趣在听,一字一句都不能有误。她忖度了片刻说:“上次那局,其实不怕白子做大,做大了就有破绽,而白子虽然看起来气势吓人,四周并无连贯一气的,纵使是左上目的那一条脉络,切断也就切断了。”   拓跋晃疑惑地回头听着,不知她何意。谢兰修望望拓跋焘,心一横,上前道:“哦哟,太子的卧衾上怎么有根线头?”自然而然地伸手拈走,那手只犹豫了片刻,便轻轻在盖在太子背上的锦衾上拂拭了几下,大约正碰到伤口,拓跋晃周身一战,刚刚被拓跋焘捡拾起来放在他手边的《汉书》,“啪”的一声又掉在脚踏上。   谢兰修一激灵,手旋即缩开,忙道:“妾失礼了!太子可被碰痛了?”见太子一边咧着嘴说“没有”,一边似乎要探手去捡书,她忙道:“我来!”把书捡起来,翻了几页笑道:“书需慢慢研读,才知其间的滋味。古来皇室的父子夫妻……可感之处甚多,总是须得太子先立定身份,恭谨孝悌,陛下心里才欢喜。”   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连拓跋焘都听得生厌。离开东宫后,他遣散身边服侍的人等,闲闲问道:“你今日尽说废话,难道是江郎才尽了?”   谢兰修轻轻一声叹息:“陛下今日是给我的恩典,我何尝不知道?可惜我们这样身份相见,想说的话也只能够憋在肚子里。只愿阿析以后能少惹他阿爷生气。我这颗心才能够摆得回肚子里去。”   拓跋焘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谢兰修咧嘴道:“陛下!好痛!”拓跋焘放轻了力道,笑道:“不对,你不是在谢我。你该是怨我才对。小妮子在想什么坏心思?欺君可没有好下场哦!”   谢兰修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怯:“我谢佛狸,也怨佛狸。只是谢又如何?怨又如何?我有什么心思,不在佛狸的掌控之中?不过太子读史书,我也是有心事上身,想想古来那些皇帝和太子的故事,善始善终的太子能有几个?总归是父子,一脉血胤,佛狸既然有心栽培阿析,倒不在给他什么权位。最怕不过相疑,邻人盗斧,都不过是心障,却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她说得泪下,在他面前不愿意掩饰,干脆恣意地哭:“一个阿昀,一个阿析,哪个让我省心?我只怨恨自己没有能耐,没有好好教好两个孩子,心疼也只好我自己受着!……”   拓跋焘被她哭得心思有些乱,顾不得想刚刚心里闪过的一丝念头。他在外面强势威武得很,在这个泪汪汪的人儿面前,反而要低着头轻声哄劝:“我不是叫你看望阿析了吗?不就是想让你放心吗?你的话意我也明白了,阿析毕竟是我的骨肉,以后他犯小错,我也就多包容便是。”   而东宫之中,太子妃闾氏好奇地看着太子拓跋晃俯伏在床榻上,吃力地翻着手中的《汉书》,她虽是柔然的公主,读汉文的书却很少,也只稍稍识百来个汉字而已,她问道:“这是怎么一本好书?殿下看得如此仔细?”   拓跋晃说:“说了你也不懂。”   他见太子妃似乎有些不乐,便笑着对她补了一句:“是杨恽的纪传。”   “杨恽是谁?”拓跋晃听她好奇的声音,便把书递了过去。太子妃吃力地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明白,娇憨地对自己丈夫笑了笑,又把书还了回去。拓跋晃凝视着书上轻轻被折起的一角,揣测着刚刚折书的人到底出于什么心思,让他细读杨恽的悲剧?   他吃力地侧了侧身子,背上的伤被牵扯到,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但他分明记得,那位来自刘宋谢氏的母妃,温柔的手抚过自己的后背时,悄然画了一个“崔”字。   和那日,他的手指在棋枰上胡乱画出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营营青蝇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章男人戏   我发现真的可以上男频了,唉……   汉代杨恽,是望族华阴杨氏的子孙,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外公——太史公司马迁。他好读诗书,才能卓绝,封侯为官,也算是功成名就。但有才华、地位高的人都有一个通病:不容易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不肯功成身退,低调做人。杨恽论才智是上佳,论修为却浅了一点,遭人嫉恨也是难免的事。   他为表明心迹,挥洒大作《报孙会宗书》,传到皇帝眼里,本就有些讨厌他的皇帝,听了身边哓哓弄臣的“解析”,发现其中一首诗写道:“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田,落而为萁。”而注解是:“山高在阳,人君之象也;污秽不治,朝廷荒乱也;言豆者真直之物,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便认为他分明是在讽刺朝廷荒乱不治,而朝臣逢迎拍马——又是诋毁了皇帝的昏庸。   杨恽因之被腰斩于市,成了“以文字为狱”的第一个倒霉蛋。   拓跋晃联系着那个“崔”字,再咀嚼一咀嚼谢兰修的话,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但他像乃父的地方便是多疑,实在不明白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庶母,为何要帮助自己?虽则她没有儿子跟自己争位,且与自己的养母赫连琬宁交好,但人心难测,不能不多提防着。   荆杖的伤是皮外伤,但拓跋晃刻意借口养伤,避在东宫很久。东宫自有一群属官,平素太子对他们很是客气,因而太子被责,这些人首先义愤填膺。打听到拓跋焘对太子发难的起因,便是崔浩的上奏,责怪太子私任僚属,并且不遗余力地派东宫中的亲信经营太子的庄园,积攒财帛。   “崔浩这汉狗!”东宫一名属官气哼哼挥了挥拳头,“他自己庄子那么大,每年获利多少,陛下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他崔浩又何尝嫌钱少过?说到别人,他嘴巴倒大!一句话害得太子被惩,他还是做师傅的,倒不觉得亏心?!”   “就是!如今国家安分了几年没有打仗,大家伙儿穷得叮当响。太子经营庄园,我们这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我看崔浩是想断了我们的活路,好让大家觉得他才是陛下之下,万人之上!”   其时,北魏朝廷是没有俸禄发给群臣的:职守是郡县的;自有郡县的供养,职守是军伍的,自有烧杀掳掠的进项;唯有中央的属官,除了皇帝的恩赏之外,只有靠各方面的供奉,再就是自己家族经营的收入了。官中腐败之风渐有起势,只不过是拓跋焘英察且刑罚甚重,大家都不敢过分而已。   太子最信任的属官是他的另一个老师、中书博士高允。大家骂崔浩骂得口沫横飞,他却一声不吭,一句附和都没有。午后,高允带着两本书到东宫。他是太子的师傅,打着给太子送书的名义晋谒,谁都不好说什么。   他进门时,太子拓跋晃还在读《汉书》。高允见拓跋晃趺坐在靠窗的坐席上,斜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他半边脸呈现温暖的淡金色,俊秀的五官搭配着线条挺拔的骨格,叫人一见忘俗。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太子见他进来,放下书温煦笑道:“你来了?我好多了,伤处都结了痂,不碰到就不会疼了。不过——”他露了点孩子气的笑容:“还想躲几天懒。也等这次的风头过去再说。”   高允便也抿嘴一笑,太子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便坐在侧首的坐席上,看见《汉书》还翻在杨恽的篇章上,不由问道:“前日来,殿下也在读这篇,今日还在读?”   拓跋晃笑道:“琢磨汉宣帝的心思。”   高允笑道:“琢磨宣帝的心思,不如琢磨琢磨攻讦杨恽的人的心思吧?”   拓跋晃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顿悟一般道:“自恃才略,容易自取嫉妒,又易功高震主?”高允看了看面前这位未来之主,低垂了眼皮,抿着嘴,微微露一点笑意。拓跋晃沉思了一会儿说:“是不是要静待时机?”   高允答道:“不仅是静待时机,还要捧到最高的位置上,他退无可退,我们才能一击制敌。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毅然对拓跋晃笑道:“太子殿下倒是真需稍安勿躁。”   他的话,细思之和谢兰修的话有些类似的地方。拓跋晃怦然心动,咬了咬嘴唇说:“如此,且养养他的锐气。”   *******************************************************************   拓跋晃称病不出,谢兰修知道后心里微感安慰。她的儿子,到底还是聪慧的。只是崔浩也是个聪明人,他和太子已经几番闹得不快,他当然明白如果拓跋焘不在了,自己一定无法在新君面前安身,所以,不闹僵则已,闹僵了就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太子可以优哉游哉在东宫装病不出,其他人动手却不能缓慢。   恰好北魏西部的吐谷浑新换了君主,拓跋焘一直对吐谷浑那时和北凉眉来眼去十分不满,新君登极,竟然不派人朝拜,而是接受了南边刘宋使臣的馈赉和贺词,拓跋焘更是恼怒,他在朝堂上冷哼道:“蕞尔小国,还敢跟朕使心思!不好好揍他一揍,大约不知道他的膝盖骨该跪谁!”   朝中诸王武将均是雀跃——和平意味着没有劫掠的暴富收入,吐谷浑地处今日的青藏地区,却是西南和西北的交通要地,据说国库十分充盈——简直是天降财富。   崔浩含笑上前,捧着笏板先是一礼,接着赞颂了拓跋焘的英明决定,接下来的话,就让很多人不舒服了:“臣以为,刘宋武帝刘裕,当年北伐时,特别注重诸王带兵守土的能耐,所以后来,从没离开过建康的刘义符昏庸被杀,而南征北战的刘义隆却得以为君,元嘉之治,颇有建树。陛下如今已经有三子长成,除却太子不宜带兵统领,其他两位皇子,倒也到了历练的时候了。”   拓跋焘踌躇了片刻:“皇次子拓跋伏罗,今年才十三岁。”   崔浩笑道:“二殿下英武果敢,臣教授读书时,觉得亦通兵法。刘义隆镇守京口时年方四岁,镇守彭城时年方十岁,后来做荆州刺史也就是十二岁。二殿下岂不如他?”   拓跋焘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欣然答应下来。   退朝后,崔浩踌躇满志先行离开了,没捞到好处的人气哼哼的,对拓跋焘道:“崔司徒推举其他人倒还罢了,任命皇子上前线,若是有个差池,他拿什么抵偿?”   拓跋焘笑道:“他才智渊博,朕的几次征伐,都是有他的奇谋,一举获胜。当年你们不是也阻止朕攻伐胡夏么?怎么样,朕的三万人打下六万夏军,打下坚不可‘摧’的统万城。若没有崔浩的据理力争,朕还不给你们这帮庸才的口水淹死?还敢下定决心?!你们别自以为是,以为这个汉人纤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他胸中所怀,远胜于成千上万的甲兵!”   皇帝宠信崔浩,有时竟不避内眷,既会到崔浩家中谈论,也会把他叫进华显宫秉烛夜谈,据说还曾经命后宫嫔御陪同崔浩下棋。大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诅咒着崔浩。   此时,高允站出来道:“陛下圣明!各位皇子都是陛下的亲子,将来也是大魏未来的羽翼。我国如今如日中天,陛下英明神武,臣以为,当效汉人书史之制,把陛下功德书于史籍,以诏后世子孙学而时习之。”   拓跋焘点头笑道:“这个提议不错。不过,朕的功劳,是朕的祖父道武帝和父亲明元帝一步步奠基而来的,朕岂敢专擅祖宗功劳?既然要修史,不妨好好修订国史。高允既然有这心思,就令你为总裁吧!”   高允忙弯下腰说:“陛下!臣何德何能!若论熟悉国朝旧事,还是崔司徒历经三代,知之甚多,又是文思敏捷、倚马可待的长材,臣——”他几乎是绝然地仰起头,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却遽然收敛,躬身道:“臣甘为崔司徒副手,效犬马之劳。”   拓跋焘正在意满踌躇之际,丝毫没有注意高允表情的细微异常,点点头道:“好,就令崔浩为总裁,修编国史!”   朝臣们神色各异地赞颂了一番,散朝后三三两两离开宫廷。有人走过高允身边时,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后假惺惺道歉道:“哦哟!不小心碰了你。不过高博士捧住了好粗的大腿膀,大约站得够牢够稳了。”   尖尖脑袋的古弼走过,则横眉立目道:“娘的!汉狗成群!”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高允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向前直走自己的路,任凭西斜的太阳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嫏嬛乾坤   拓跋焘带着些醉意来到飞灵宫。恰见谢兰修一个人对着棋盘在打谱,暮光中,她的神态安详娴静,虽不再是当年如花美眷的年华,却也别有一番风韵。   他一近身,谢兰修就皱着眉笑道:“陛下今日又喝酒了?是遇上了高兴事还是不高兴事?”   拓跋焘笑道:“高兴事又如何?不高兴事又如何?”   谢兰修对他的颦笑自然熟悉得很,喝到半醺而笑容满面,自然是遇到了喜事。不过她故意要凑他的趣,板了脸说:“若是高兴的事,留下来也罢;若是不高兴,还请陛下另寻住处,妾不敢伺候。”   “小妮子还敢赶我走?”拓跋焘捏了她的脸一把,转而又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谢兰修伸手推他:“果然是醉汉!还在当院,其他人不说,你不怕给阿昀看到?”   拓跋焘挑挑眉说:“说到阿昀,我倒想到了牧犍。跟朕作对的,没一个有好下场;乖乖听话的,朕自然有抬举。”他得意洋洋道:“伏罗争气,一举荡平吐谷浑,为朕出了口鸟气。到底是我的儿子,到底是崔浩举荐的!”   谢兰修脸色微微一变。崔浩这是在培植新太子了么?   她借着低头找绢子给拓跋焘擦汗,掩饰住了脸色,抬起头来又是和方才一样的可爱傲慢神情:“佛狸的儿子,自然都是好的。太子近日可好?”   不问太子,拓跋焘反而生疑,问了,才是人之常情。拓跋焘笑道:“听说朕加封伏罗为晋王,他有点不高兴呢。”   谢兰修暗道:太子毕竟年纪还轻了点,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未曾修炼到家。不过,也不是坏事,他有小孩子相出来,拓跋焘对他反而要放心三分。于是她也笑道:“噫,这个家伙!脸上就是藏不住事!又要惹得陛下对他生气。”   “不生气。”拓跋焘道,“他呀,还欠敲打,不过,倒不敢欺骗我。”他左右看看,道:“阿昀呢?叫她一起来用膳。”   谢兰修道:“她如今心里别扭,不喜欢热闹,我已经叫人送了一份她爱吃的东西进去了。陛下若是硬叫她来,反而惹她不自在。”拓跋焘叹息一口道:“每每想到这,我心里就对牧犍生恨!他以后若还敢对阿昀有半分不好,我就剁碎了他!”   他适意地坐下来,吃谢兰修亲手准备的晚餐。吃完,拓跋焘兴致勃勃地对谢兰修道:“打谱多没意思,跟朕对弈一盘吧!这段日子忙,今儿才算有空下棋了。”   拓跋焘的棋瘾很重,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谢兰修使了两处埋伏,他似有察觉,皱着眉盯牢着棋盘,仿佛周遭动静一概不闻。谢兰修却可以慢慢等他想,转了转腰,松乏了一下筋骨,闲闲问道:“我这里的书都看腻了。陛下那里可有新购买的南朝的书籍?”   拓跋焘一心在棋局上,“唔”了一声便没了下面的应答。   他好容易才找出了应对的法子,乐不可支地手指用力,把一枚棋子按在棋枰上,抬脸笑道:“好阴的一招!不过被我发现了!”他带着些得意,抬起手抱着后脑,笑眯眯看着对面的谢兰修。谢兰修恰也抬脸看他,三十六七岁的男人,眸子稳笃而光芒收敛,深潭一般看不透也看不尽,但谢兰修注意的是他留着的胡须:她曾经无意中提及,她父亲的三缕清须是男子最美的模样。拓跋焘嘲笑了她一番以后,却也刻意不肯把他密密匝匝的胡子都蓄起来,只说是怕亲孩子的时候扎到——如今孩子都多大了!他早就不亲了!   拓跋焘笑道:“如何,没有应对的法子了吧!”   “谁说的!”谢兰修收了神,一枚黑子捏在手间似要举又似要落,拓跋焘看她犹豫的举止看得焦躁,不停地催促道:“既然有法子,为何还不落子呀?”   谢兰修干脆收回手,轻轻按在棋枰边上,嗔道:“因为刚刚我说的话,佛狸一句都没有听。”   “你说什么话了?”拓跋焘一脸茫然,然后挥挥手道,“嗐!多大的事儿!你要什么东西,开单子来,不过分的,我直接给你签了就是。”   “没有单子好开。”谢兰修百无聊赖般玩弄着手中的黑子,“就算再有人写出《三都赋》来,洛阳纸贵也与我无干。我困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连如今外头流行哪些书籍都不知道。”   拓跋焘不疑有他,笑道:“原来你说的是书!近来真没有什么好歌赋,你不是爱读史书么?崔浩编纂国史新近有了稿本——名曰《国书》,正好给你看一看,校一校。”   “好啊!我说要买些书,佛狸倒捞到机会叫我干活。”谢兰修皱皱眉,“太不划算!不干!”说是这样说,她手中的黑子却不随心地很快落到了棋盘上。拓跋焘的眼睛立刻盯牢了黑子,托着下巴左右绸缪了起来,嘴里敷衍地说:“你就当看着玩吧。若是真能校出什么问题。我好好重赏你就是了!”   这一盘棋,拓跋焘险胜,笑逐颜开道:“输了就要认账!好好替朕看一看国史,也算是下输了的惩罚吧。”   *******************************************************************   太子拓跋晃下朝时,心事重重,冷不防身后谁拍了自己一把,拓跋晃一激灵,回头看那人:个子跟自己差不多高,长得魁伟,脸型五官都很像拓跋焘,唯只身上穿的是错彩盘金的朝袍,露出下面的羊皮裤——正是那个时候南北混杂的穿衣法。这人笑道:“太子阿兄,今日不高兴么?”   拓跋伏罗攻打吐谷浑大获全胜,拓跋焘一高兴,加封为晋王不说,还优厚地赏赐了拓跋伏罗,在众臣面前拍着这二儿子的肩膀赞道:“这是朕的千里驹啊!”   太子一见这个弟弟就闷闷不乐,更兼着瞧见他腰上挂着的一把长剑恰是父亲新近赏赐的——自己曾巴巴地求了几次都没有求到,那日父皇一高兴就从腰上解下来赏给了凯旋的二儿子。朝中风声渐渐传出,都说皇次子人品贵重,武功卓绝,更得拓跋焘喜爱,这次战场上获胜,便是为他将来取代太子而打下的基础。这些事、这些话、这每一个细节,怎么能不让拓跋晃心里慌乱?而这些点滴的烦恼,偏偏又无人可以诉苦——能与人言无二三,才是真苦!   但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拓跋晃勉强挤出笑容,对弟弟道:“没有。我一向这样子惯了,我身边的人都晓得。二弟如今很得父皇器重,当思进取啊!”   拓跋伏罗闪闪眼睛笑道:“我还进取什么呀?晋中之地可是我们建都的地方,父皇一高兴就封给我了。肩上担子已经够重了!”   拓跋晃干干地笑了两声。恰好宗爱从里面出来,见两位皇子,赶紧上前逢迎:“哟,晋王殿下,太子殿下,外头多凉啊,奴叫人取两位殿下的外头氅衣来?”   拓跋伏罗摆摆手说:“我今日粗疏了,连氅衣也未带。我们府里那些狗才,一日不敲打,只怕马上连爷娘也要忘干净了。”拓跋晃冷淡笑道:“熬冷做什么?我今日恰巧带了两件,叫我仆从送过来和二弟一起穿就是了。”   宗爱一心要拍这两位的马屁——谁知道将来谁就是天下之主呢?一个都不能得罪。他自告奋勇,亲自去把两件氅衣送来了。他格外殷勤地抖开一件织鹤的松绿色锦袍,披在拓跋伏罗身上;拓跋晃脸色立刻变了:还有一件,是他不喜欢的靛色绫袍。他有些着恼——先时的那些细节纷纷入脑,越积越多,见宗爱还要上来服侍自己穿那件看起来就低人一等的靛色氅衣,一抬手格开:“不必。孤不冷!”   宗爱不意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有些尴尬地瞧瞧拓跋伏罗,又瞧瞧拓跋晃,终于明白过来:“奴是觉得太子殿下肤色白,极衬这个颜色。”还用手显摆似的举了举手中的靛色绫子料。拓跋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孤与弟弟共衣,还计较什么?真的不冷而已。你这狗才说话刁钻,大约是想离间我们兄弟?!”   他气哼哼回了东宫,直到晚膳时才冷静了下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一向和气,悄声道:“今日派在华显宫那里的人,有没有什么消息递过来?”   “有!”那小黄门瞥瞥四周,弯下腰在拓跋晃耳边说,“听说后来,陛下无意中问起今儿事,知道了之后沉吟了一会儿,命把黄门宦官总管宗爱杖责三十。”   拓跋晃一愣,问:“是何缘由?”   “陛下当时说:‘教训奴子们注意口舌是非,少加谄媚逢迎,不许拉帮结派,当从你这个总管开始作法!’”   拓跋晃有些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又问:“还有什么紧要事么?”   “没了。”那小黄门道,“还有件小事,飞灵宫的谢贵人遣人送了一套《国书》。奴内外都查过了,并无异样,和殿下自己读的那本是一样的。”   拓跋晃皱着眉眨眨眼睛,最后道:“那把书递过来我瞧瞧。”   他接过手抄的书本,除了字迹略有不同,余外毫无异样,他甚至把每一页都翻了一遍,里头没有夹只字片语——本来内宫的东西,包括皇后的,送到东宫都有检查,若是夹带,也进不了这个门。谢兰修也没必要害人害己。拓跋晃翻得不耐烦了,尤其想着书乃是崔浩所着,更是看看就恶心。他把书丢在书案上,唤宫女给自己解衣擦身。   书案置于窗户边,晚风“呼呼”地吹进窗户,来了一阵舒爽的凉意,那书页亦在风中“哗哗”地翻动,一旁烛光幽微,斜照着书页,上面的墨汁反射出光,一点都看不清写着什么。可是拓跋晃的目光却突然凝住了,他摆手挥退服侍的小宫女,慢慢朝书案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加班,又要请假   555……   其实我想说每天刷评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 ☆、诏下灭佛   书页从侧光的地方,能够看出一道道痕迹浅浅地凹下去。细细看,能看出是指甲划在上面的印子。   拓跋晃觉得心跳得很快,连外头侍奉他闱中事的小黄门问了几遍“请哪位夫人”他都没有听见。好一会儿才愣愣地答道:“今日孤不舒服,一个都不用叫罢。”   他拨亮了烛心,对着亮光仔细地看书页,果然是浅浅的指甲痕,但不是各处都有。他便又细细读划了痕迹的文字,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脏又开始“突突”地猛跳了:   拓跋氏是鲜卑族,在上古被算作东胡,传说中部族大人(酋长)效力于黄帝,对中原汉文化充满景仰之情,因而自称为“黄土之后”,便是“拓”“跋”二字在鲜卑语中的原意。但因拓跋氏曾与匈奴媾婚,又有“鲜卑父、匈奴母”的说法,匈奴族中父死而子娶继母,兄死而弟娶嫂氏的恶俗一直流传,血统混淆,行辈不清,始终又是未开化的模样……之后拓跋氏立国的先祖拓拔力微、拓跋沙漠汗等对汉文化依然充满憧憬,不止一次地追寻汉化的途径。   这些传说,国人口口相传,甚至津津乐道。但曾师从崔浩的拓跋晃对汉人那种自负而傲慢的心态颇为厌恶。自然,这些文字间值得探究甚至勾连。   第二日,内心激动不已的拓跋晃好容易等来高允给他送书,他压制着心绪,却克制不了嘴唇的微微颤抖,以至于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高博士,这里……还有这里……”他把书翻给高允看,一页又一页的,一边把那些词句用手指指出来,一边迫切地看着高允的眼睛,希冀从里头找出一些惊喜来。   但高允始终很平静,最后,还是他止住了拓跋晃不停翻着书的手:“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话说得一字一顿的,充满着警示。   拓跋晃仿佛给凉水泼了顶心一般,惊愕,然后慢慢地重新自制起来。   高允脸色煞白,唇角勾着一抹笑,轻轻地抚着书页的竹纸,像嘱咐自己孩子一般嘱咐道:“殿下呵!成大事者,宁静致远!”他的眼神中带着意味深长的悲悯和决绝:“太子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只可惜……”他蓦然又转了话题:“太子记得,这样的事切忌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不能当那出头的椽子,当用人时须得学会用人,当弃卒时须得学会弃卒。毋忘!毋忘!”   “可是……”拓跋晃还待说话,就被高允坚毅的笑容制止了,他摇摇头:“太子,陛下从来不轻信,所以不易为人所欺诳。说话做事,总是谨言慎行为上!”   他深深稽首,拜别了太子拓跋晃。等他离开东宫后,再次回首黑油瓦的东宫宫殿,微风徐来,而檐角铁铎发出悦耳的声响,清脆玎玲,传得很远。飞鸦经过,乱云如渡,好一片开阔的天宇!   *******************************************************************   后宫的生活无聊到每天仿佛都在重复,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只有有时看着窗外风景突异,才会讶然地觉得:呀!怎么时光又那么匆匆地过去了?   谢兰修与皇后赫连琬宁的交情,是暗地里无他人知晓的,但与北燕的那位亡国公主冯清歌,却因着经常往来,而显得非常密切。   “这是我新抄的《涅盘经》,不知笔力有没有进步,请阿姊帮我看一看。”冯清歌手捧着长长的帛卷,上面是泥金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写得工整,带着她特有的精致的小勾小划。   谢兰修仔细看了看,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一笔字出去,卫夫人也要赞一声好呢!”   冯清歌红了脸笑道:“阿姊又取笑我!”不过,抚着自己的手书,她的眉梢眼角也是清丽的笑容,使那张绝美无俦的脸庞又添了几分光彩。《大涅盘经》其时刚刚由昙无谶译好,弥足珍贵,冯清歌轻叹着:“希望我今日的虔诚,能为我那身在泥犁的父母兄弟减轻一些罪孽,早入轮回。来世……希望他们好好做普通人吧!”   小时候无忧无虑,终有一天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钝钝的皮囊,在人世间一日复一日地捱蹭着时光。谢兰修凝视着那张让她自惭形秽的脸庞,想到这位公主十二岁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嫁给拓跋焘,随后就是亡国,父母兄弟命丧黄泉。拓跋焘对她虽也有些恩宠,但遍洒的雨露,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又有几分?   冯清歌看了看武威公主住的侧宫,轻声道:“要是我也有个孩子长成了,倒也有个寄托。”她其实已经生过了两个孩子,可惜一个都没有保住,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次次遭受了,竟然就没有感觉了。谢兰修知道她的心思,劝道:“儿孙也是操心一辈子的。大公主她……日日消沉,连去公主府看一眼驸马都不肯。我虽然讨厌牧犍,可是这会儿倒宁可他们夫妻和睦。”   “有个可操心的事,强过我这样没有的。”冯清歌苦笑着,慢慢去卷手中的经卷,“不知什么时候,陛下可以请昙无谶这样的高僧来宫里讲一讲佛法,我倒真的有心皈依,做个在家的居士。”   “听说沮渠贵人倒和昙无谶相识。”谢兰修想着沮渠花枝赠送给她的昙无谶手书经卷,不由想到自从自己求拓跋焘发兵姑臧救阿昀之后,她和沮渠花枝就有点貌合神离。   冯清歌正想说什么,外面通报拓跋焘到了,冯清歌抿嘴笑道:“如此,我倒不宜打扰阿姊了。”她打趣了一句脸上飞红的谢兰修,终于露了那么一丝符合她年龄的巧笑,正转身打算告辞,已经看见拓跋焘从正门走了进来,他伸手摘了一片梅树上的叶子,随手又揉成一团丢在泥土里。   “我来了,你走什么?”   冯清歌骨子里有点怕这位夫君,忙敛衽行礼道:“回禀陛下,妾在这里耽搁了好一会儿了,本也该离开了。”   拓跋焘的脸色难以分辨喜怒,“嗯”了一声,看了看冯清歌手里的丝帛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冯清歌道:“是妾的手书。”   拓跋焘伸手就把东西拿了过去,解开缚着的丝带,似乎也不需经过主人的同意,便可自由地观看。但他这样的不速之客,这样不讲礼貌,却还把眉毛拧起了一个大疙瘩,突然怒气勃发地把经卷狠狠往地上一摔,恨恨道:“无知妇人!暴殄天物!”   冯清歌给他一吓,本能地就跪倒在地上,俯首道:“陛下恕罪!”再不知说什么好。   谢兰修也吃了一惊,匆匆上前跪在冯清歌身边,赔笑道:“陛下见恕!妾等不知何事犯错,恳请陛下明示,妾等也好知错能改。”   拓跋焘冷冷道:“亏你还是南朝的女郎,也追随着一起佞佛?什么六道轮回?什么大慈大悲?什么普度众生?都他娘的是骗子!骗得善男信女、无知小民,花费钱财拜佛供奉、白填送了那堆秃驴!你们看看,这好好的丝帛,用来裁做衣裳,该有多么好,非要用来写这没用的东西!”他厌恶地从地上捡起经卷,发性子一般伸手一撕,只听“刺啦”裂帛之声。   冯清歌眼中坠泪,怕被他看见会更加恼怒,只能低着头让泪水落到地上砖缝里渗下去。谢兰修在拓跋焘生气的时候也不敢轻易说话,只好也低着头表示对他威仪的屈服。好容易听见拓跋焘的声音响起来:“以后不许糟蹋东西在佛教上!听见没有!”把冯清歌打发走了。   谢兰修被他有力的膀子挽起来,迫着面对面看着他的怒容。好在怒容消退得很快,他只是保留着刚刚的警示语言:“你这个笨蛋,倚着佛法,还不如倚着朕!”   谢兰修对那些轮回倒也算不上笃信,但佛法中教人淡漠爱欲,寻出世以得心灵宁静的方法,倒是她这样常常处身空虚寂寞和怖畏担忧之中的人最好的开解法门。她不愿顶撞惹怒拓跋焘,点点头乖巧地说:“好,妾懂了。”拓跋焘这才放开她,问:“今晚吃什么?”   他爱见她为伺候得他满意而忙碌的样子,谢兰修跪坐着把貊炙的大块肉分割好放在他的银盘里,拓跋焘恢复了以往对她宠爱的样子,逗着她说:“刚刚把你吓到了?怎么这会儿一点笑脸都没有?”   “陛下之怒,妾吓得心跳如鼓,这会子还没有回过神来。”   拓跋焘道:“其实吧,这也是迁怒,不过信佛的人一味佞信,连朕这个现世的皇帝都不放在眼睛里,这样下去还了得?自然不能不问了!”他见谢兰修眼睛里飘过的疑惑之色,笑道:“前次只是削减寺庙用度,如此厚恩,竟然还有人不满。渭水之北的杏城中,一个卢水胡人竟以此扯旗造反。响应他的人还不少。”   他瞥着眼望着斜上方的天空,脸上陡露杀气,话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杏城到长安,再到河东,都燎了起来。寺庙中藏着武器,大约准备接应这些叛军呢!看来,这些年,朕对内还是松弛了些,给了颜色,这帮子刁民倒想着开染坊了!我已经下旨给崔浩了,不仅仅盖吴等叛贼要杀,蚁附的无知刁民也要杀,而且,他们所倚仗的邪教——不是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么,真好,就一道送下地狱好了!”   谢兰修惊愕地半开着嘴,瞪着眼睛听见他嘴里吐出来的最后两个字:“灭佛!” 作者有话要说:   ☆、蛾眉工谗   拓跋焘带着他特有的自信说道:“前此一道诏书,令五十岁一下沙门均还俗,披甲为朕的兵丁,也算他们白吃白喝了那么久之后,为国家尽点徭役。这次,朕已经下旨,王公以下直到庶人,家中沙门全数遣送官曹,过期不送,一经查实,沙门身死,主人一门诛戮。佛图形象及佛经皆尽烧毁,还有敢呆在庙里的沙门一概坑杀。我看盖吴这个无知竖子,还拿什么来对抗我!我看这些假借西戎的胡妖秃驴,还拿什么来蛊惑我的国人!”   谢兰修不知说什么才好,拓跋焘已经四下里在看:“皇后那里我的旨意已经送过去了,她平素也信佛,朕命她把后堂的佛器经卷一概焚毁。听说你这里也有些相关的东西,我看你也不是那些笃信的愚妇,拿出来烧掉,算是后宫首先遵照谕旨了。”   “一定……要如此吗?”   拓跋焘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射过来:“怎么?你想违抗?”   谢兰修给他看得心里发毛,顿觉以往他嘴里所说的那些爱宠绝对敌不过他的自负和专擅。她对在一旁已经面无人色的阿萝使了个眼色道:“去,把后面佛堂里的佛像,供佛的法器,还有几卷经书,都整理出来,交由陛下那里的人烧掉。”   拓跋焘很满意她的识时务,摸摸她的脸道:“这样才对。”   谢兰修想挤个笑容,可实在挤不出来,等阿萝和其他侍女把后堂里那些佛像、佛器和佛经都搬出来胡乱地丢在地上,心里突然有火烧似的感觉。“陛下灭得了佛器,灭得了沙门,灭得了人心中的佛法么?”她突兀问道。   拓跋焘眉头一拧,继而松开冷笑道:“这世上有我做不到的事?我马上即将亲自出征,处置盖吴,叫这帮杂种看看,与我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他踌躇满志,而且杀伐果决,很快三路大军从平城出发,一路攻坚,一路驻防,原本星火燎原的盖吴诸部,很快被逐个击破。那星火被遏制在火苗的状态,毕竟没有成为吞没一切的烈焰。   但刚刚狠狠打击了卢水胡人的叛变,功成归来的拓跋焘,很快又被鲜卑人自己的叛变给气到勃然——朝中鲜卑大臣刘洁,曾几次与崔浩争执,但都落了下风,眼见崔浩及他的亲戚密友所掌控的中书省和尚书省已经全盘把持了朝政,而鲜卑的贵族只能担些微末闲职,对中央政权望洋兴叹,他趁拓跋焘征伐之际,先后奉拓跋焘的弟弟拓跋丕和拓跋范为皇帝,在拓跋丕的封地举兵叛乱,意图占领平城,截断拓跋焘的归路。   可是京中监国的太子已经锻炼得相当有力,很快调动平城四围的禁军守住都城,又包抄袭击,切断刘洁的供给。太子飞书给父亲,拓跋焘骑兵如洪流一般,很快踏破了刘洁的叛军。刘洁被诛杀前痛呼道:“臣一死不足惜!国朝由汉人把控,置我鲜卑族众于何处?!”   这些事情都不成威胁,但对于一个一直打着胜仗,高压治民,桀骜自恃的皇帝,心里有难与人言的懊丧。   明明打了胜仗的拓跋晃,却被他叫出平城的城门去迎接自己,太子急忙整顿衣冠,用他所能使用的仪仗到城外三十里跪候父皇。拓跋焘见儿子听话恭谨,而且没有带一兵一卒出来,心里的那点疑虑才打消了,可是也没有笑脸,冷冷斥责了一顿,骂得太子连连伏地顿首,一句都不敢顶撞犟嘴。   这番屈辱,让拓跋晃背地里也是气得发抖。他找了个机会对高允发牢骚:“听说又是崔浩使的绊子!他以孤的两个叔父为例,劝陛下多多提防——提防到我头上来了!这样的离间陛下与我的父子情意,孤迟早要断送在他手里!”   高允低着头,眨着眼睛,很久才抬起头问:“太子殿下,信不信臣的忠贞?”   拓跋晃愕然道:“高博士这话,孤倒觉得惶恐了。”   高允笑道:“既然如此,请太子仍是安心。臣自有回报太子的方法。”   *******************************************************************   本来,迎接皇帝回宫,是件热热闹闹、开心的事。但是,皇后宫中设宴,却见拓跋焘只是板着脸一个劲儿地喝酒,大家都是不安,互相以目示意,毋惹圣怒,全部一句话都不敢多讲。   拓跋焘喝了一会儿闷酒,心情越发烦躁,觉得唱歌的歌伎声音不够动听,便怒冲冲把手边的瓷酒壶砸了过去。瓷片在地上裂开,飞溅得到处都是,歌伎在他的怒吼中抱着琵琶连滚带爬地走了。拓跋焘目光巡睃,看到谁脸上,谁就是低下头暗暗念着佛号,求保佑怒火不要撒到自己这里来。   半醉的拓跋焘,最终把目光锁定到谢兰修的身上:“阿修,你来吟唱一首诗吧!”   他语气和声音跟刚才比,都算是温和的,但是谢兰修还是心里一跳,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似乎越来越陌生了一般,她想了会儿,才轻声吟唱着:   “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   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   铺敦淮濆,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   拓跋焘听了一半,已经不耐烦地拍拍桌案道:“听不懂!换首!”   谢兰修眨着眼睛,心里为难,想了半天才在拓跋焘声声的催促中慢慢吟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她横着一条心,在他胜利之际唱这样哀哀的歌,却不料恰恰戳中拓跋焘心里的软处。他拿着一根筷子,击着面前的白银食器,茫茫然跟着哼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众人看着他半醉的神色,少有地颦着眉宇,哀伤而茫然,看向谢兰修的眸子又流露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爱意。   一曲终了,拓跋焘还在自顾自哼唱着,把那两句千古的名句反复地在舌尖上打滚儿,仿佛这是他戎马生涯中最终的求索,倦意横生。   *******************************************************************   “陛下醉了!”   “没有!”他醉乎乎的样子隐然使他小了十多岁,笑容真切,神色坦然,声音清越悦耳。他揽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不是小家子的男人,可是我也想有个人,跟着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修,我们生个孩子,我好好地疼爱他,栽培他,我让他继承我的位置,做大魏福气最好的皇帝!……”   谢兰修倍觉心酸,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容,颊上一道笑沟,和两腮会形成的柔软的弧度,掩藏在他日渐粗糙沧桑的皮肤和胡须之下。   这夜,谢兰修躺在他身边,应着这个醉汉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吟唱《击鼓》,唱到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模糊,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和衣而睡了。   早上醒来,一切又照旧了。   拓跋焘已经上朝去了,阿萝笑容满面地进来服侍她。谢兰修觉得昨日像做了个梦一样,可梦境那么真切,让人好想沉溺进去。   她看着窗外,梅树花谢了,一树的青嫩叶子刚刚长起来,百无聊赖的一天又开始了。可是,这百无聊赖很快被一个消息打破了。东宫的小黄门送来了一本书,语气冷冷淡淡的:“太子殿下已经阅读过了。奴受命还给谢娘娘。”   “噢。”谢兰修想想心里忐忑,陪着笑容闲闲问道,“太子读书,可有所感?”   小黄门道:“这个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对了,殿下说,好书只自己读,可惜了的!余外真没再说什么。”   谢兰修心头“怦怦”乱跳,叫住转身欲走的小黄门,道:“听说太子也雅好书法。我这里恰好有一份南边拓的碑帖,你叫太子瞧瞧,合不合眼缘?”   小黄门带着些鄙夷:太子还没登位呢,早早地就来拍马!不过毕竟谢兰修是主子,他便也装得很清贵一般淡淡一笑:“那奴先谢谢贵人娘娘的厚赐了。”伸手接过碑帖走了。   很快,谢兰修听到外间传来的风声,高允等人,谄附崔浩,夸赞《国书》前无古人,当立碑为证,将国史发于世人阅读,弘扬光大。   拓跋焘兴致勃勃来问谢兰修:“我这段日子忙,没来得及细细读《国书》。你读过,觉得如何?”   “崔司徒春秋笔法,精妙绝伦。妾哪有置喙的道理。”谢兰修媚眼如丝地倚着拓跋焘,“可惜妾妇道之见,哪有朝中大臣所知高深?陛下觉着好,就好。”   拓跋焘早被撩拨得欲火蓬蓬,转身把她压在身下,笑道:“你都觉得好,自然是好的。明儿就下旨让人把崔浩所编着的《国书》和《五经注》用砂石岩刻成字碑,在天坛之东营造一个碑林。将来万民景仰,也和南边那些汉人似的,立德立功立言!” 作者有话要说:  (1)爱骂人,爱取外号的拓跋焘,把佛教的和尚称为胡妖、胡神……   (2)注一下吧,诗经我一般只读《风》,这篇出自《大雅·常武》,狐狸听不懂,我也看不懂,我以下所注释的都来自百度:“多么威严多伟大,神圣天子亲出征,从容镇定向前进。不快不慢按兵法,徐方慌张乱阵营。王师神威震徐方,雷霆万钧压头顶,徐方骚动大震惊。周王奋威用武力,如天动怒雷声起。前锋部队如猛虎,虎怒吼声震大地。大军屯聚淮水边,擒获顽敌向前逼。切断淮水沿岸路,王师驻此扫顽敌。王师强大兵马众,迅捷如鸟掠长空,势如江汉水汹涌。如山之基难动摇,如川之流滚滔滔。军营绵绵排列齐,战无不胜难知底,大力征讨定淮夷。王的谋略无不中,徐国投降来归从。……” ☆、食子之毒   崔浩毫无察觉,欣然同意了把他领衔编着的《国书》和《五经注》制成碑林的建议,文人都容易有“留名后世”的妄念,全然忘记了这套史籍本来只是写给皇帝和皇室成员自己阅读的而已。   于是,在平城天坛东三里处,营造了一个《国书》和《五经注》的碑林,这座碑林方圆一百三十步,形制巍巍,用工数万,耗时数月才告完成。崔浩在簇簇新的碑林里满意地转悠了一圈,不时指点指点这座的字写得不够俊逸,或那座的石刻还差强人意。这样一片壮观的功德,实在可谓万世之表!   随他一起前来的高允笑着说:“司徒秉笔直书,有董狐的遗风。而主上贤明,彰发司徒才智。自古以来的君臣相得,除了周文王和姜尚、刘玄德和诸葛孔明,只怕就要论得上陛下和司徒了!”   “哪里哪里!陛下诚然是自古少有的贤君,我却哪敢和姜尚、诸葛相比?!”崔浩言语谦虚,而内心得意,几乎可以通过他的语气听出来。他笑吟吟看着与自己相交甚欢的高允,决定好好拉拢拉拢这个人,凑近他说道:“今日陛下又在西郊狝猎,还带着太子和几位皇子一起,还记得上次猎获,竟是二皇子最为丰富,陛下赏赐亦是优渥,不知今日如何?”他蓦然话题一转:“高博士,不知你对二皇子有何见解?”   高允心生警惕,面上笑道:“二皇子颇有陛下的风格,勇武而好学。”   “极是,极是!”崔浩摇着扇子,凝视着一块石碑,探手掸了掸上面凿刻的石屑,“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是吧?”意味深长地瞥过去。而高允,迅速低下了头,在崔浩看来,好一个点头应和啊!   崔浩并不能预见,在西郊的莽原中,他所提携的并不是一个足够聪明的皇子。   拓跋焘生性喜欢冒险,年岁渐长之后,在战场上谨慎了很多,鲜有孤军深入的事情了,但在猎场上,遇到兴奋的时候,往往还是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喜欢挺进危地。他那匹骏马,皇子和随从们等闲的马匹哪里赶得上,便常常只能远远尾随着皇帝而已。   此时,拓跋焘一个人追击一只黑熊,进入了乱木丛生的林子深处。他能够听见身后远处从人们的吆喝,知道相隔已经有数十丈之远了。可是那只仓皇逃窜的黑熊几乎触手可及,他实在等不得后面人跟上,便一拎马匹,紧紧地追了上去。马儿时而跃过溪流,时而闯过荆棘,拓跋焘能够感觉脚上的油皮靴子已经被凉凉的溪水浸湿,也能够感觉袒露的肌肤被树枝划出的小小伤痕。可是这些细微的感觉,让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身上依然充满着年轻人一般的力量和敏捷,让他感觉到由衷的自豪与激越。   却不料那只黑熊,突然回转身来,它的皮毛上滴着血滴,眼睛里是惊惧已极的愤怒,突然仰天长嚎一声,面向它的敌人,狠狠地冲了过去。   拓跋焘的马虽是神骏,也多经沙场的磨砺,但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它不怕沙场上刀枪剑戟,却对濒死凶猛的野兽害怕。黑骏马嘶鸣一声,竟然两条前腿一蹬停住步伐,整个儿人立起来。拓跋焘本是俯身在马背上,此时饶是反应迅捷,也只是保住了自己没有从马上摔下去,但手中弓箭落地,人也不知为何一阵眩晕。   而对面的黑熊,亦是极为聪明的动物,见自己似是占了上风,便四蹄着地,竟面对着拓跋焘飞奔过来,仿佛要报复刚刚这群人类对自己的暴行一般。   拓跋焘情急之下,拔出腰间可断金石的宝刀,砍断旁边的粗壮树干,挡着黑熊的来路。黑熊被这纷乱的景象惊了惊,顿了一顿,警觉地四下观察着,慢慢前行,可那不争气的黑马,却又突然马失前蹄,绊倒在树枝上,轰然摔了下去。还牢牢踩着马镫的拓跋焘,顿时一只脚被压在沉重的马腹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带着破风声从他头顶飞过,准确地正好钉在黑熊的眼睛上。黑熊其实是强弩之末,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它瞬间就慌了神,哀嚎一声,转身就四蹄落地奔逃了。   “父皇!”射箭的人下了马,拓跋焘在脚踝的剧痛中看到,这正是自己的长子拓跋晃。拓跋晃手中还握着弓箭,腰间还佩着长剑,急速地越过地上的石块和树根,向自己的方向奔来。拓跋焘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刀,鹰一样的双眸盯牢了自己的儿子,仿佛随时准备一击。   但拓跋晃却在他身前扑跪了下来,手中的弓箭扔在一边,伸手去抬那咴咴嘶鸣的受伤御马,试图把拓跋焘的脚解救出来。拓跋焘看着他额角晶莹的汗珠,还有眼睛里着急的神色,心里一阵柔暖,伸手抚了抚拓跋晃的额角说:“阿析,别心急。一个人抬不动,一会儿他们就赶来了。”   拓跋晃眼角闪着一点光亮,如他脸上一点一点的金色阳光斑痕一样,拓跋焘凝视着他眼梢微微上翘的凤目,他俊秀得那么像那个人。   也不过片刻,其他从人们赶到了,齐心协力把伤马抬开,把拓跋焘的脚抽了出来。军医小心地剪开他的湿靴子和袜子,看到他的脚踝紫肿了一片,不过小心动了动关节后,他抹了把汗水说:“万幸!没有伤到骨头。”   拓跋焘便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惜试了几试还是立不稳,只能又坐了下去,等待轿子。太子向周围的人催促道:“快!去抬轿子来!去叫其他几位皇子和大臣快来!”他的目光似若有意地看了看其中一人,又很快撇开,小心地随着军医一起在父亲的脚踝上敷上浸湿溪水的布巾。   少顷,一应人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见皇帝有惊无险,都是舒口气的模样,但也都皱着眉头一副担心的表情。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还有略带着稚气的声音:“是什么好事呀?”   拓跋焘蓦然色变,但却狠狠一挥手,止住了周围人即将发出的呵斥。   来者是太子的弟弟,拓跋焘的二儿子拓跋伏罗。这个少年郎有着很类似于父亲的五官,但神态憨厚。他脸上的笑容在见到众人围侍中、脸板得铁青的拓跋焘时,惊愕地僵硬了。“父……父皇……”拓跋伏罗结结巴巴地似乎要分辩,“刚刚传话的人说……”   拓跋焘面露狞笑:“说朕将死了,你有机会了是么?!”   “不……不是……”才刚刚在攻打吐谷浑的大战中深受恩宠的拓跋伏罗,张口结舌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茫然地瞟瞟周围的人,“儿臣只是以为……”   “以为好事将近?”本就一脑门懊恼的拓跋焘,在自以为是中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在冷笑中很久没有说话,却比说了话更让周围人感觉脊梁骨上一波又一波的寒意。他终于指了指还躺在地上的那匹爱驹,对旁边人道:“这匹惹祸的东西,杀掉,吃肉!”   又指了指自己的儿子拓跋伏罗:“这个不孝不忠的东西,留着,大约也无用了!”   拓跋伏罗一头的雾水,但也终于明白自己是中了诡计了,他“扑通”跪在地上,向着自己的父亲磕头:“陛下!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你不用解释。”拓跋焘坐在小马扎上,冷冷道,“今日若不教训你知道忠孝二字的意思,我也白当了这个阿爷!”他从腰间抽出马鞭,用力掷在地上,对身边的武士道:“打他三百鞭,好好给他长长记性!”   那武士不敢怠慢,跪下捡起鞭子,到拓跋伏罗身边轻声告罪:“晋王殿下,下臣得罪了!”扬起鞭子狠狠抽在已经被旁边人剥去皮甲和外衫的拓跋伏罗背上。   拓跋伏罗吃痛,初始还硬挺着,但还没挨满三十下,遍身血痕的他已经受不住了,哭叫着:“父皇!儿臣冤枉!是太子害儿臣!”   拓跋焘眼睛里闪着荧荧绿光,见拓跋伏罗已经痛得跪不住了,直在地上打滚,才冷冷道:“太子一直在朕身边,护驾及时不说,孝顺之心,溢于言表。容得你诬陷?你当你阿爷是傻的?!你那点心思,我老早就知道了!”他越想越怒,说话也越来越快:“把他嘴堵上!四肢绑起来,狠狠往死里打!这个儿子,不要也罢!”   他牢牢地盯着二儿子在黑蛇般的皮鞭下颤抖,呼嚎声从堵着布巾的嘴里发出来,像野兽垂死挣扎一般哀戚而惨烈。可拓跋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舍,唇角的冷笑仿佛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他瞥了瞥一旁的拓跋晃,拓跋晃竟也脸色煞白,有点不忍直视的样子。拓跋焘对太子笑道:“你又怕什么?好比一根荆棘,阿爷把刺儿都给你去了,给你的不就是一根光溜的棍子?”(1)   “是……”拓跋晃弓了弓腰,咽了口苦涩干燥的唾沫。他趁隙瞥了瞥弟弟疼痛到极致时怨毒的眼神,实在不敢对视。他趁拓跋焘低头揉脚踝的瞬间,看了看行刑的那个武士。那个武士若有若无地一点头。拓跋晃对父亲说:“父皇,轿子已经来了。您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拓跋焘点点头,轻蔑而无情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拓跋伏罗,对施刑的道:“不许卖放!往死里打!”   “不许卖放。”拓跋晃重复着,然后紧随着父亲,扶掖着他上了轿子。   拓跋焘回到休息的台城不久,便听到了二皇子拓跋伏罗的死讯。他愣了片刻,便云淡风轻道:“褫夺晋王封号,不为他另择子嗣。按幼殇皇子的礼节,葬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不好意思,盗用了朱八八的版权,主要朱八八太经典了。 ☆、董狐之罪   做父亲的鞭杀儿子,虽然不算罪过,毕竟也是招惹物议的事情。拓跋焘事后大约也有点后悔,脸黑了几天,大家当着他的面不敢多话,除了崔浩。   “阿修,你说我是不是个残暴的父亲?”   谢兰修又见他脸上茫茫然的神色,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是该劝还是不该劝。不过拓跋焘大约也不是要听人劝,只是想有一个发泄的口子供他倾吐而已:“今日崔浩上奏,说得好不客气。可是我居然对他生不起气来。”   谢兰修大着胆子问:“崔司徒说了些什么?”   拓跋焘说道:“跟我讲仁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不仁,何有忠臣?父若不慈,何有孝子?”他的眼睛望着窗户外的梅树,却不知目光聚焦在哪里。   谢兰修带着些冷意笑道:“那太子为何能够孝顺呢?”   拓跋焘不假思索道:“崔司徒话里话外,便是说伏罗过来时,为人所陷,谁知道那人是不是——”他蓦然停口,直直地盯视着谢兰修。谢兰修为了儿子,却无怖畏,继续冷笑道:“如此,佛狸又疑心阿析了?”   “也不是。”拓跋焘恢复了刚刚的那丝茫然,摇了摇头说,“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朝中大臣,倒是为太子鸣冤的多。不过阿析有时阳奉阴违,这我还是知道的。不干犯大过,我也不想管了。”   杀了一个儿子,毕竟是有悔意的,一时之间,对其他在世的儿子总会多点不舍。太子只要像之前一样把他哄好,大约目前不会有大难。   谢兰修偷偷松了一口气还因为:太子拓跋晃虽然对兄弟不够友爱,不过在外总显得“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深受朝中大臣——尤其是鲜卑族大臣——的爱戴,他刻意经营庄园,散漫花钱,常有急难之义,也为他挣得了不少忠诚的死士。只是,与拓跋焘这样的父亲相处,就如同走钢丝一般,平衡上有一点拿捏不好,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晚来,拓跋焘习惯性地要喝酒。其时蒸馏酒还没有出现,粮食酿制的醴酒甘美芬芳,极易上口,喝多了也会上头。拓跋焘心里有事,又是不加节制地喝到酩酊,然后就开始流泪,拉着谢兰修的手喃喃道:“阿修,你为我唱歌……”   谢兰修对这个男人有说不出的感受,既怕他,又怜他,既爱他,又恨他,叹息了一声,拣了首当时时兴的欢快民间小调为他哼唱起来。拓跋焘手中握着酒杯,任谢兰修怎么抢都抢不走,他两颧是晶莹泪痕,嘴角又是奇异的笑容,随便谢兰修唱的是什么,他总是哼哼着变调的《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最后,谢兰修给搅得唱不下去了,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手被他握得紧紧的:“陛下……佛狸……”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执拗地哼着,执拗地哭着,执拗地露出奇异的笑容。   *******************************************************************   太子拓跋晃的心思,也像在大风大浪里颠簸起伏一般。谗害自己的弟弟,他内心有愧,可却不得不为,拓跋伏罗的死,让父亲失神,更让他好几日都如丢了魂一般。   但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他很快从黄门宦官总管宗爱那里得知了崔浩所上的奏疏的细节,惊怕不已。不过宗爱谄笑着对拓跋晃说:“殿下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崔浩那老畜生进谗,可陛下并没有相信,陛下案上另外半边,都是盛赞太子舍身救父、仁慈德行的奏本,陛下读得更细致。”   拓跋晃勉强一笑:“盛赞太过,岂是好事?总管还当帮我避嫌才是。”他招招手对宗爱说:“我才得了一块新产业,田亩肥沃,只是太子僚属不足,实在管不过来。明儿我把地契带给你。”   宗爱双手乱摆,压低声音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这样,岂不是折杀了老奴的草料?”   拓跋晃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俩!别多话了,给人听见不知我们在讲什么呢!你就当帮我照应田庄,嗯?”   宗爱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心里乐不可支。   拓跋晃却因崔浩的这份奏疏而陡然心思上身,他必须时时警觉,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虽然恨毒了崔浩,但向他下手必须谨慎,要万无一失!   他把意思私下里跟高允提及了。高允当面只是皱着眉头,劝他“稍安勿躁”。可当晚,拓跋晃便接到了东宫属官送来的一副象棋。象棋并不是新鲜玩意儿,纵使被盘查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打开棋盒的拓跋晃摆了棋子,却发现其中少了一颗“卒”。   “咦?”他问送棋来的人,“这不全,怎么下啊?”   那人探头一看,赔着笑说:“哦哟,真的!这是高博士送来的,臣也不晓得少了一个子儿。臣这就回官庐,问问高博士去。”   不多时,回来的那员小官气喘吁吁地送来一个手绢包。拓跋晃小心打开那方手绢,里面正是一枚象棋子儿,上面书着一个“卒”字。   拓跋晃想了一个晚上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愣愣地任由东宫的侍女为他披上朱色朝服,而后突然急匆匆蹬上鞋子,顾不得提起鞋后跟,飞快地往皇帝理政的华显宫而去。   拓跋焘在华显殿脸色阴沉,咬着牙听下面人激愤的汇报而一言不发。他眼睛依然敏锐,在听这些哓哓言语的同时,还能看到殿外飞奔过来的朱色身影,那身影在殿前停下来,跪在丹墀下一起一伏,似乎在大口喘息。殿门口的小黄门上来禀报:“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拓跋焘不等他说完,用力向里招了招手,刀子似的目光直直射向拓跋晃。   拓跋晃一身狼藉,鞋子没有穿好不说,朝服的带子居然还系错了!他大约刚刚在路上摔过跤,膝头是一片泥污的痕迹,而下巴上一块青斑。可这些他本人都没有注意,因为此刻拓跋晃心里波翻浪涌,又百味杂陈,想好的话无数,临了听着上头人的凿凿言论,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国书》暴扬国恶,简直是居心叵测!”发言的那个鲜卑大臣揎臂捋袖,说得口沫横飞,“先国国号为‘代’,几方夹击,几度绝处逢生,崔浩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带过去了。可太后惟氏与石勒交好,他崔浩大书特书;昭成皇帝娶儿媳妇贺兰氏,生下道武皇帝,他崔浩也不知为尊者讳!……南朝那些酸汉人,本就借着机会踩我们一脚,说服着四周的国家瞧不起我们!这些事情,本来我们自己知晓也就罢了,偏偏刻在碑石上,是打算万世之后大伙儿也都来嘲笑我们么?!”   他义愤填膺说到最后,浑身都抖了起来:“陛下明鉴!南朝人说:‘人要脸,树要皮’,如今我们先朝那些没皮没脸的事还刻在碑上叫人笑话,国朝颜面何在?崔浩用心险毒,焉知他不是汉人那里派来败坏我国声名的奸细?!而高允阿附崔浩,溜须拍马不一而足,真是鲜廉寡耻,当时提议刻碑也是他的主意,臣看高允也是个是非不分的东西!”   太子的目光瞥向一边的高允,高允早已伏地顿首,自劾道:“陛下恕罪!臣竟不知崔司徒又如此恶毒用心!臣与崔司徒一道编纂《国书》,校对不严,罪该万死!”   拓跋焘冷冷问:“崔浩编书时,这些地方有没有什么说辞?”   “有的。”高允浑身发抖,“崔司徒说……陛下叫他秉笔直书……”   “放屁!”拓跋焘终于把压抑的火气爆发了出来,狠狠一拍身边的坐席,“朕叫他秉笔直书,写的是给皇室阅读的《国书》。谁请他刻做碑林,也把这些一起写进去的!”他最恨人把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不由咬着牙,眼睛烧得通红,眸子里闪着鹰隼般的锐光,环视下方一周道:“谄事崔浩,暴扬国恶,哪些人都有份儿?!”   高允毅然道:“臣罪不容诛!”   “高允!”拓跋晃几乎是慌乱了,上前跪在父亲面前,语无伦次,但是说得一点不犹豫,“陛下!父皇!高允只是崔浩的手下,谁知崔浩如此奸恶,用心险毒。高允他……”   高允恨恨的目光瞥向拓跋晃。拓跋晃陡然想到他送来的那枚“卒”,心尖儿一酸:他要他弃卒!他愿意为除掉崔浩,牺牲掉自己!拓跋晃泪下如雨,磕头如鸡啄米一般:“高允微贱小臣,值此大变,语无伦次。臣曾关注过《国书》修纂的过程,崔浩说一不二,绝不容他人染指——父皇,崔浩性格,您不了解么?”   拓跋焘狐疑地瞥过太子,又瞥过高允,终于问高允道:“真像太子说的那样吗?”   “非也!”高允抬起头,看都不看拓跋晃,直面着拓跋焘暴怒的眼睛,坦然地说,“如果定罪,我的罪当灭族。”   “暴扬国恶”,在律法中并没有写清罪行如何责处。高允以身涉嫌,自泼脏水,构陷崔浩;如今又自请灭族,实则是给还没打算好的拓跋焘施上了一剂眼药。拓跋焘自负而苛酷,高允的话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来,正好是给他一种“崔浩当族灭”的错觉。   拓跋焘点点头说:“高允正直啊,临死不移,赦无罪。”转而又说:“崔浩,及其他编书的郎吏,一概收押,好好审理清楚!”   崔浩罹此奇祸,尚不知缘由。他在狱中胡乱招供,连自己曾拿过别人的一些好处,替人说项消灾等微末小事都说了出来。他拉扯得越多,拓跋焘越厌恶他,深觉这汉人臣子竟是如此善于掩饰,藏在自己身边佞幸了这么些年!   最后,太子拓跋晃小心翼翼捧来部曹审判崔浩等人的奏本,拓跋焘匆匆看了看,冷笑道:“这样的奸臣,别说他不能留,他的三族怕也不能留!朕以后,不会再笃信这些无德的汉人!下诏:崔浩夷三族,清河崔氏抄斩,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亦瓜蔓抄,一个都不要留!”   崔浩,历经三朝,深得三位帝王宠信,晚年骄纵弄权,结仇于太子拓跋晃及鲜卑贵族,谋略盖世而颇精阴阳之道的崔浩,竟没有算出自己身首异处的命运,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在平城城南市口斩杀曾经不可一世的崔浩时,鲜卑族的押运士兵有心戏弄他,数十人解开裤带对着崔浩的头脸撒尿,崔浩羞愤难当,嗷嗷呼唤苍天不公。可惜,苍天并不会知道。   国史之狱,以北魏的汉室大族族灭为收官。 作者有话要说:  董狐刀笔,直书史实,坚定不移。   我虽然想写美好的人性和爱情,可惜若要秉笔直书,只怕也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了。   狐狸心里,大概也闪过一屑光明,但是,只要在他清醒的时候,理智就会压倒他的孱弱的善良。   ----------------------------------------------   狐狸说:有权就是任性,哼!╭(╯^╰)╮ ☆、我独昏昏   拓跋伏罗死,崔浩死。   谢兰修舒了一口气,太子拓跋晃眼前的敌人已经廓清,只要一如既往地低调从事,摆出贤良且没有野心的姿态,大约也能够好好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将来顺利登极。   好容易才松弛下绷紧了许久的神经,她对儿子的思念到了几乎忘神的地步,可惜宫中规矩森严,后宫嫔妃没有随便请见储君的道理。以往太子会来找她学棋,现在人家公事繁忙,压根就忘记了这位教棋的庶母。谢兰修只能没事就去皇后那里侍奉,希冀哪一天太子也来请安,可以好好地看他一看。   这个念头落空了许久,突然就有一天实现了。   看到太子穿着浅碧色的袍服,翩翩出现在显阳宫的时候,谢兰修只觉得鼻酸而眼前一片模糊。拓跋晃到了她们面前,目不斜视,只和嫡母赫连琬宁行礼请安。谢兰修凝视着儿子,只觉得他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好,每一个表情与衣饰的细节,都足够她以后的日子回味好一阵子。   可这样的愉悦感去得很快,因为拓跋晃只是和嫡母寒暄问候了几句,便直起身子跪叩道:“儿子之后还要到部里处置几件事务,不能奉陪母后了。母后多多珍重身子,儿子才能够放下心。”   赫连琬宁抹了抹眼角道:“那你去吧。好好学习公事,别惹你父皇生气。”   拓跋晃含笑听着她絮絮叨叨、陈旧的嘱咐,恭敬地应了“是”,然后起身准备退出去。谢兰修因不舍而心里一慌,贸然对太子笑道:“殿下见恕,妾须得打扰片刻。上次借给殿下的那本棋谱,不知殿下可曾读完?”   拓跋晃一愣,打量了这位庶母一眼。他是机敏的人,明知并没有什么棋谱,却不肯说破,少顷的犹豫之后便从容笑道:“孤这段事情繁忙,倒不记得是哪本棋谱了。小肩辇上有几本书,怕小黄门愚笨,若是母妃不嫌劳累,请劳动玉趾亲自去找一找如何?”   谢兰修正中下怀,点头道:“是。只是劳烦太子殿下等候了。”   “不妨。”拓跋晃恭敬有礼,站在殿门口等待她先提着裙子迈过门槛,才隔了一丈多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肩辇上自然没有什么棋谱。拓跋晃看着谢兰修东摸摸西看看,想尽办法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由有些厌烦,笑道:“母妃可曾找到了?如果没有,大约还在东宫,母妃可要去东宫寻一寻看?”   谢兰修对他毫不设防,但也能听出其间不耐烦的声气。她陪笑道:“太子说笑了。妾怎能进入东宫?既然棋谱不在这里,那太子哪天找到了,再叫个人拿来还给妾便是。”她发觉儿子的个子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一大截,满心的欣慰,含笑又低声说:“阿析,凡事多加留意,多与人为善,少与人交恶,陛下就是高兴的。”   拓跋晃的脸色已经有些变样了。他冷冷道:“母妃教导,孤心领了。母妃还有何事么?”站在肩辇旁做出要走的姿态。   谢兰修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上下不错目地看了看他,指了指太子手腕上的一串奇楠香佛珠忍不住要唠叨:“陛下如今恼恨佛教,宫里头这些佛具都是清理一净的,阿析你还带着这件玩器,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好。”   她言者谆谆,他却听者藐藐,非但藐藐,而且颇为恼怒:“谢贵人,这串佛珠是孤的母后赐给孤的,与佛教无关,只与孤和母后的母子情意有关。不劳你费心!”他见谢兰修失了血色的脸,更有种快意,言语也比刚刚更加冷冽恶毒:“何况,谢贵人管孤的衣饰,也未免管得太宽了!还有,孤是太子,请谢贵人不要再叫孤的小名了好不好?——这话,孤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谢兰修瞠目,直到见太子自顾自上了肩辇,拍着轿栏吩咐随从起轿,她才捂着脸上纵横肆虐的泪水蹲下身子,倦到连站都站不住了。   “阿姊!”   也不知她就在那儿蹲着伤心了多久,突然谁的手温柔地把她扶起来,谢兰修抬起泪眼一看,面前站的是冯清歌,她含着怒气劝解道:“太子凉薄,令人心寒。阿姊一片心为他好,他却不知好歹!这样的人,不帮也罢。横竖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   谢兰修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追忆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了什么不合时宜、惹人猜疑的话,然后才是对着她的一脸关切之色,强笑着说:“算了。我当庶母的,何苦跟后辈计较这些?”   冯清歌摇摇头说:“你呀,就是心太软!太子这个人,我瞧着就不是善类,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反噬!昨儿我就听沮渠花枝说,二皇子被陛下活活打死,就是太子设的诡计陷阱;他在外头四处收买人心,甘心为他赴死的人也不少。沮渠贵人就特别担心她身边的三皇子拓跋翰什么时候也会遭太子的毒手。”   谢兰修警觉道:“那沮渠贵人可还说了什么?”   冯清歌道:“那倒不晓得,不过当娘的为了自己孩子,只怕会无所畏惧吧?”   是啊,当娘的为了自己孩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她小心地在后宫为儿子谋划、厘清方向,到头来并没有听到一个“谢”字,可是,就算不能为孩子本人感恩、理解,她也心甘情愿为他做了那些要下地狱的恶行。谢兰修心里酸苦,却也有着属于她的勇敢和决绝。   *******************************************************************   拓跋焘后宫充实,但得宠最多的,无外乎长得最美的冯清歌、最善侍奉的沮渠花枝,以及最懂得他的心意的谢兰修。   打听到拓跋焘这天事闲,下午就去了沮渠花枝的宫中,谢兰修决定当一回不速之客。   她亲自拎着一小坛自制的美酒,通传之后得到了拓跋焘的接见。走进宫室,却见皇帝只着深衣,乌亮的缁缎,钩着暗红的细边,他侧卧在榻上,没有系紧的衣带使脖子以下直到胸口都半露在外。沮渠花枝不知是故意显摆受宠还是平素就这样轻浮惯了,跪坐在拓跋焘背后,又是捶肩,又是捏脚,齐胸襦裙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半边丰盈的胸脯,白兔儿似的跃动着,不时地蹭擦在拓跋焘的背上。   谢兰修知道帝王不专情,但以往嫔妃们各归各伺候,互不打扰;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这副活色生香的场景,顿时觉得腔子里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酸,低了头不敢直视。   拓跋焘眯着眼睛,瞧见她小小吃醋的神态,心里无比熨帖,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更往沮渠花枝身上腻了腻,然后问道:“什么事找朕?”   谢兰修低着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回禀陛下,妾在宫里自制的苏合香酒,如今恰好酝酿到了时候。这酒醒运脾胃,扶正祛邪,强身健体,陛下既然要喝酒,不妨喝这些药酒,倒能一举两得。”   沮渠花枝微露不满之色,对拓跋焘娇声道:“妾已经准备了梨花酿……”   拓跋焘却不在意,笑呵呵道:“下次再喝梨花酿,好容易上的新酒,不尝一尝心里都痒痒呢!”他对谢兰修可谓是毫无防备,倒了酒也不用宦官宫女尝毒,自己就“嗞溜”抿下肚了,咂咂嘴说:“酒味似还淡点,不过够清澈。”   谢兰修笑道:“人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圣人’味虽淡却雅,不上头,不伤身。”   拓跋焘便又喝了一口,才说:“果然,虽然清淡,却没有杂其他味道,圣人一清如水,正本清源,无可指摘。”他顿了顿又道:“平常人,孰能无过啊。”   他脸上那点怅色,不仅谢兰修,连沮渠花枝都看出来了,她抢在谢兰修前面道:“所以么,陛下刚刚还说:教训二皇子,一百鞭其实也就够了;崔浩么,还当再审一审。”   谢兰修心一跳:说这两个人!不过,她正是要听这些,反而应和道:“陛下仁厚,不过两人罹罪,也是国家法度不能轻率陟罚,陛下纵是私下里可惜,毕竟两人的罪过难以开赦。”她说这话时,偷偷抬眼瞟着拓跋焘。他果然半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嘴角勾一丝玩味,却不则一声。   沮渠花枝却道:“他们俩是真的罪不容诛呢,还是遭人陷害呢,只怕如今还是不好说的事。太子这个人,他娘我是没有见过,但生子如此阴狠,倒不像陛下的性格!我先就劝陛下,还是要当心太子,哪怕是亲生儿子,哪怕明面儿上再一副孝顺懂事的模样,只要做出一件欺瞒的事儿来,就是包藏祸心!”   谢兰修偏着头问:“哦?有什么欺瞒的事儿?”顺势瞟了瞟拓跋焘。拓跋焘似是累了,支颐的手放了下去,翻身仰躺着瞧头顶的承尘。 作者有话要说:   ☆、母兮劬劳   沮渠花枝死都不会想到,后宫里暗暗帮助拓跋晃的,就是他实际的亲娘谢兰修。她也丝毫没有注意谢兰修的微笑之下是死死咬着的牙根。大约故意是要在拓跋焘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君,沮渠花枝贸然地说:“其他朝堂的事,妾也不懂,不过太子对陛下灭佛诏书是阳奉阴违,大约除了陛下和崔浩,已经无人不晓了!平城各座庙宇间的僧众,多有得他庇护的,有些珍贵经卷和佛器,太子的庄园里也私藏了不少。其他传言就算都不管它,至少太子手腕上一直带着佛珠,却是不争的事实!”   拓跋焘一翻身,突然坐了起来,对外面道:“宗爱,立刻把太子传到这里!”   沮渠花枝脸上露了些得意的笑容,伸手帮拓跋焘系好衣带,又为他披外头衣裳。拓跋焘一甩手道:“把你自己整理好!”踱到门口,脸色阴沉沉地等待。   沮渠花枝冲谢兰修一挤眼,示意她等着看好戏。而谢兰修心头如小鹿乱撞,但也安慰自己:好在自己在这里,一切或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沮渠花枝一番枕边风吹下来,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小心说:“陛下,其实有些器玩,未必是为佛法。”   拓跋焘锐利的眼神飘在她脸上,冷哼道:“那是为什么?”   谢兰修道:“若只是信物呢?”   拓跋焘又哼了一声,别过头说:“那朕亲自问他!”   不过片刻,拓跋晃匆匆而来。他一见父亲的脸色,就已经满胸膛打鼓了,旁边两位宠妃,又不是养育自己的嫡母,毫不可信。他战战兢兢跪下道:“父皇召见臣,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焘冷冷说:“请教你几个问题。”   “儿臣不敢当!父皇请问。”拓跋晃急忙俯身,却不料手腕一下子被父亲牢牢地捏住了。拓跋焘从他的腕子上扯下那串奇楠木珠,上面三通佛头上结着记子,果然是佛教所用的念珠,而且摩挲得光滑包浆,显见的是拓跋晃日日不离身盘弄的结果。拓跋焘拎着佛珠问道:“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拓跋晃含恨瞥了谢兰修一眼,叩首道:“父皇毋听人言!这佛珠是皇后赐予儿臣的,儿臣只是感激母亲有赐,所以日日戴在手上,与佛法无干!”   拓跋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对宗爱道:“取火盆来!”伸手把这串念珠丢在炭火中。奇楠香被炭火蒸出馥郁的奇香,里面含着的树脂油脂发出“滋滋”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才“蓬”地腾起一道火焰。拓跋焘看见拓跋晃面露不舍之色,冷笑道:“你不是孝顺么?伸手去拿啊!拿出来,我就信你的话!”   拓跋晃嘴唇哆嗦着,看着火盆里燃得正旺的手串,手伸了几次却都被火焰给逼了回去。他心知不妙,可毕竟还是缺乏勇气。   可就在此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却毫不迟疑伸向火盆,拓跋焘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挡,那手就已经探入橙红色的火焰中,飞快地捏起手串,丢到了火盆外的地面。里面的系绳是掺着金丝的蚕丝线,一时竟没有烧断,到了火盆外,木珠子才纷纷滚落,有的继续燃烧了一会儿,有的在泥尘中熄灭了,但都已经是黑糊糊的一派丑态。   拓跋焘脸又变得铁青,拉起谢兰修的手一看:指尖红了一片,赫然燎起几个大泡。他怒道:“活该!”   谢兰修手指疼痛钻心,可刚刚太子仇恨的眼神更让她心痛,昂首毅然道:“妾为证明太子的孝心,妾确是活该!”   拓跋焘的气无处发泄,一巴掌就抽在儿子的脸上,拓跋晃白皙的皮肤上登时涨起一片红印。拓跋晃忍着痛,在地上连连顿首:“父皇气恼,儿子绝不敢分辩,只求父皇消气,儿臣愿领责罚!”   拓跋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传唤人来责打太子,只是眈眈地盯视着地上跪着的母子俩,言道:“手串且不论,你藏着那些僧众和佛器又是怎么回事?不许瞒朕!”   拓跋晃回禀道:“父皇明鉴!儿臣是……有违父皇意旨,但是,事出有因,还望父皇明察!”他抬头见拓跋焘微微地颔首,才说:“有些僧人,出自国朝贵族大家,立心坚定,皈依佛教。陛下本是在世佛,慈悲为怀,原只是剿灭像盖吴那样打着佛教名号背叛国朝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顾那些正经崇佛,又无害社稷的人。儿臣想,人命关天,总是谨慎为上,如若那些沙门还有不法的行径,别说陛下饶不过他们,儿臣第一个要他们的命。”   拓跋焘冷冷听他说着,最后冷笑道:“胡说八道!别以为你把话裹在奉承里,朕就上你的当!你是大善之人?那伏罗和崔浩就死得稀奇了!阿析,和你阿爷弄心机,你还嫩着呢!”   拓跋晃冷汗涔涔而出,拓跋焘抿着嘴,似乎在想处置他的方法。谢兰修顶撞道:“陛下杀伏罗和崔浩,可是后悔了?那今日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在太子头上,迁怒于他。若是也一般地处置太子,难道就不是贰过?”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拓跋焘脖子都粗了一圈。太子拓跋晃匆匆听来,未及细细琢磨其中的话意,只觉得自己被谢兰修害惨了,闭着眼睛等待最可怕的事。没想到此时救他们俩的是一个消息,外头一个飞灵宫的小黄门气喘吁吁过来:“禀报陛下,飞灵宫的武威公主,出现了生产的征兆!”   拓跋焘对自己的长女还是颇为疼爱的,听见消息愣了一愣,转脸向谢兰修道:“女子生产,没有生在娘家的道理,是不是把阿昀赶紧送到公主府去?”   谢兰修也已经被惊呆了,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可,离生产不是还有大半个月么?……”   拓跋焘见她吓傻了一般的神情,刚刚的恼怒如炉中的香烟被轻风一吹就散了似的,叹口气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先去照顾好阿昀。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   沮渠牧犍整个儿憔悴苍老了一圈,他匆匆拜见了送阿昀到公主府的谢兰修,恳切地问:“阿娘,阿昀一向可好?”   谢兰修心思全不在他这儿,瞥了女婿一眼道:“今天才见分晓。”   “是。”牧犍一脸苦涩,望着门帘垂挂的产房,听见娇气的阿昀已经在里头哭泣,他不由眉头揪成一大团,最后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似乎在对谢兰修,也似乎在对空气说:“我一肚子的悔意也无从去说,只愿日后,阿昀能看到我的真心。”   谢兰修骨子里对他的言语嗤之以鼻,只淡淡道:“如此最好。”不等他下一句说出来,便进到里间,陪伴阿昀。   阿昀双手颤抖,握着一旁接生的老妪的手,她流着泪,却对兰修说:“阿娘,孩子会不会不好?”   谢兰修上前劝慰道:“不会的。只早生了几天,不至于出问题。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着力气,虽是疼痛一点,千万个女人也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想着孩子,也没有什么熬不出头!”   阿昀含泪点了点头:“阿娘,你陪着我。”谢兰修点点头。阿昀又道:“阿娘,为了这个孩子,我什么苦都能受!”   长夜漫漫,谢兰修耳朵里充盈着女儿的哭喊声,她什么都帮不了她,只能握着她的手坐在一边。她受伤的手指常常被疼痛来袭的阿昀捏得痛入骨髓,可她也宁愿这样受着。因为她对阿昀,有说不出的愧疚;对阿昀的亲娘——自尽的贺皇后,也是一样。   孩子出生的哭声细弱得如同吃奶的小猫。倦到极处的阿昀喘着气,睁开眼睛问:“孩子好么?”   谢兰修拭了拭眼角,含笑道:“还好……是个女儿。”   阿昀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儿好,多贴心呐!将来,我一定首先要教她怎么选好一个男人,不要让男人伤透了她的心。”   谢兰修滚滚泪下,听见阿昀伸着手、望着接生的老妪在说:“给我抱一抱吧。”她强笑着说:“你都累坏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喝点石蜜茶,好好睡一觉。她们会把她洗净包好,送到你的身边的。”   阿昀没有多想,加之也确实掏空了一样乏到极点,在孩子细细的哭声中睡着了。   谢兰修抚了抚她依然两颊消瘦的脸庞,看着她眼角垂着的泪痕和嘴角一抹带着母性的笑容,实在不知道等她眼睛睁开时,怎么把一切告知她。她疲倦地起身到了内室的外头,恰见沮渠牧犍来回地踱步,不由出声问道:“你一夜没有休息?”   牧犍忙躬身道:“是。其实已经快中午了。让阿娘辛苦了!”他期盼地问:“孩子?”   “是个女儿。”谢兰修言语冷淡,“马上就洗好了。”   牧犍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女儿好!我会疼爱的。”可是,当他接过包孩子的襁褓,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褪色,终于浑身颤抖起来。过了很久,他惶惶然抬头道:“这……怎么?……阿昀要是知道……”   谢兰修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作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大家情人节快乐!   可惜我写的一点不应景…… ☆、谮愬荒唐   阿昀生下的,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婴儿,五官停匀,额头饱满,有着黑黑的头发和卷卷的睫毛。可是,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面色青紫,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她哭声细弱,单薄的小胸脯起伏得厉害,胸腔中夹杂着可怕的哮鸣声。乳母想去喂她,可是她几乎连吮吸都不会,只能把乳汁挤在她口里,一点点抿下去。   乳保们都不敢多话,但御医不能不说:“驸马须得知晓,小娘子先天不足,只怕心脏不好,如今又是无力吸乳,估计……养不大的。”   牧犍抱着孩子,像抱着一片云一样一点都不敢用力,但他自己周身无力,最后还是蹲在地上,无声地坠泪。   那个年代,孩子夭折是很常见的事。可是阿昀无法接受,她大哭着从回到内室的乳母手中抢过孩子的襁褓,一旁侍奉她的人劝道:“公主,还在月子里,千万不能这样哭,将来眼睛会落下毛病的!”   阿昀抱着那个胸口起伏不已,仿佛呼吸都很困难的婴儿,对谢兰修发着脾气:“为什么活该我倒霉?为什么我千辛万苦,生下的是这样一个孩子?”她大约自己也知道迁怒得太不应该,又低着头哭了一阵,喃喃道:“都怪那对狗男女!害了我不说,还害了我的孩子!……”   谢兰修无从去劝,只能陪着她,最后道:“阿昀,怪谁都已经晚了。你毕竟是一国的公主,别这样小家子样。好好照顾孩子,万一有奇迹呢?”   阿昀这才重新审视自己的孩子,看着她满面的青紫色,实在心疼得不行。这时,小婴儿又嗷嗷地低声哭起来,阿昀道:“快!快!快喂她喝奶!”   乳母急忙过来解怀,可是小婴儿怎么都叼不住,更吮吸不动,饿得直哭,哭了一会儿就气喘不过来,乳母忙捏着挤出奶水,不料奶汁太多,一下子喷到小婴儿的嘴里,她一时咽不下,咳嗽了起来,呛得眼睛上插,几乎背过气去。阿昀拍着床榻大怒道:“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再喂不成,我就叫我阿爷杀了你!”   阿昀性急起来,任性的脾气真像拓跋焘。谢兰修看着那个年轻的乳母眼泪汪汪不敢分辩的模样,无声轻叹,从她手里接过小外孙女儿,说:“还是挤出来用小匙喂吧。”又安慰道:“你别急,也别怕。太担心了,对奶水不好。”   这样愁苦而烦躁的日子熬到孩子满月。为孩子做汤饼会的当天还是极为热闹的。国事繁忙的拓跋焘无法、也无需亲自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女,只遣宗爱送来厚赐;宫里的嫔妃因着这是拓跋焘第一个孙辈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也都少不得奉送贺礼;而阿昀的哥哥、太子拓跋晃则是亲自前来看望小外甥女。谢兰修看他一脸凝重,情不自禁地把对阿昀的关爱又分了一多半在他身上。   “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多谢母妃挂怀。”拓跋晃应答得毫无热情,“还好。”   “后来……”谢兰修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没有再为那事为难殿下吧?”   拓跋晃沉沉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些嘲讽道:“母妃失望了?”   谢兰修虽则生气,但也知道这个误会太阴差阳错,怪不得他生疑,只能说:“你不必拿最坏的心思揣测我。一串佛珠,殿下日日戴在手腕上,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但是,我又何必害你?”   拓跋晃愣了片刻,才说:“我只恨我身处的位置,大家的眼睛都瞄着。”他长长地叹口气:“我为什么要生出来?害了自己亲娘不说,也并没有因为是尊贵的太子而过上一天好日子!”   当儿子的都在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被生出来!谢兰修心中酸楚,只能泛泛地劝他:“殿下何必这么想!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陛下虽然对殿下严厉,未尝不是出自关爱之心。不过,殿下如今虽然没有年长的兄弟与不和的权臣作对,毕竟还有陛下在看着,怎么的都还是收敛为上。太子的庄园,名声在外;太子学着孟尝君,结交各方志士,也是容易为人君忌惮的。妾倒要劝劝太子,家财万贯,对太子又有何用?将来天下财物,哪件不是你的?门徒三千,对太子又有何用?将来率土之滨,哪个不是王臣?何必现在急于一时?”   太子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但旋即眼神黯了下去,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其间情况,你不懂的。”   “外间政事,我是不懂。”谢兰修道,“可是,我懂你父亲。”   太子冷冷道:“那又如何?倒要请教,母妃为什么总要告诉我,你在帮我?怎么,你希冀着将来有一天,我奉你做太后?”   谢兰修被他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太子拓跋晃,含着一丝尖酸的快意,望着前方黑黝黝的甬道,好远好远的地方悬着宫灯,冷红色在风中飘着,给人一种惶然的错觉:“我此生,最羡慕的就是妹妹,母妃好好照顾阿昀吧,将来倚靠着她,总比倚靠下一任君王要实在。你害我或者帮我,又有何意义呢?”   谢兰修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只觉得喉头发苦,强自镇定着说:“和光同尘,是要护你,何谓害你?太子若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将来……”她看着公主府的甬道,亦觉得幽黑深远,仿佛要把人吞噬一般。他们的将来,谁都不可知!   拓跋晃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无法信任,摇摇头说:“我不敢奢望什么将来。不过,告诉母妃一个好消息,太子妃闾氏有了身孕,我如今做这一切,只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被陷做乱臣贼子。”他茫茫然看看谢兰修惊诧的眼神,留下一个苦笑,走了,亦走进甬道那片吞噬人的黑暗中。冷红的灯笼,没有照亮他身上任何一处,只为他留下一道拉得好长的阴影。   *******************************************************************   公主拓跋昀的孩子满月,谢兰修也没有理由再留在公主府照顾,她每天絮絮地开解,也没能为阿昀添上哪怕稍微一抹的笑意。“好好照顾孩子,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谢兰修最后无奈地说,“牧犍若肯改过自新,你还是原谅他吧。若是不寻求仁恕之道,与其说是在报复他人,其实都是自苦而已。”   阿昀吸溜着鼻子苦苦笑着:“阿娘,但愿我管得了自己的心!”   谢兰修只觉得脑子里发胀,想着阿昀,又想着太子,觉得哪头都丢不开,可是私心里,又觉得太子更苦,说不出的苦。   回到宫里,便听说这一个月来,拓跋焘最宠爱的是贵人沮渠花枝,大半个月都宿在她的宫里,连带着她生的皇三子拓跋翰,也成了拓跋焘的宠儿,才刚刚十一岁,已经加恩封了东平王。   若是其他人,谢兰修纵有小小的醋意,也不过肚子里酸一酸而已,可是沮渠花枝与自己,再不是当年交好的关系了,她谮愬太子,大约不光出于保护她的儿子,也是心存异想——后宫之中,攻击与自保往往是相辅相成的。   拓跋焘喜欢的却是沮渠花枝的风情万种。这日午后,暖洋洋的屋子里洋溢着销魂的芙蓉香,沮渠花枝从屏风上拿下亵衣,还没有穿上身,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扯脱,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汗津津的怀里,放肆地“咯咯”笑起来。   拓跋焘笑道:“你浪得好!这会儿穿什么衣裳,装什么样啊!”沮渠花枝撒娇撒痴,见拓跋焘一脸疼宠之色,便大着胆子道:“陛下,武威公主新生了小女儿,听说可爱得很?”   拓跋焘“唔”了一声,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身子骨不大好。”   沮渠花枝道:“不过,总算公主夫妻团聚,也是好事。我侄子他当了阿爷,大约不会再荒唐了。陛下宽仁,也给他个恩典,算是全了公主的体面。”   拓跋焘想了想说:“原就是河西王了,还能给什么恩典?不过,可以让他与公主回故地看看,也不枉这是他的封邑。”   沮渠花枝见事情一说就成,心里熨帖,突然又想起什么来,故作神秘地笑道:“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妾当讲不当讲?”   拓跋焘最讨厌话说半截吊胃口的,蹙起眉头说:“想讲就讲,我不爱听废话!”   沮渠花枝攀着他的肩,腻然笑道:“倒不是妾有心吞吞吐吐,实在关碍太大,怕陛下生气。”她俏伶伶地瞟着拓跋焘:“要陛下答应不生气,妾才敢说。否则,妾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含着鸡舌香草,吐气如兰,拓跋焘凑在她唇边道:“我是乱杀人的君主么?说吧。”   沮渠花枝放心地说:“妾还是从外面听到的消息:说太子行事极不尊重,陛下出征时,他有时出入宫禁,似有子烝父妾的乱伦行径。”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自己儿子与自己的妻妾有这样的行为,拓跋焘眼见的就要发作,但临时忍了忍,问:“可知是谁?”   沮渠花枝一直在看他的神色,压抑着内心的狂喜,自以为可以一箭双雕:“话是南边传来的,但是妾想,无风不起浪,只怕总有些痕迹落在外人的眼睛里。陛下但想想,平素后宫除了皇后,谁与太子走得最近?眉来眼去不说,还借着学棋,互相又是借书,又是探视。那天,是谁帮太子都帮到了脸上?听说,公主的女儿满月,又和太子切切地说了半天的私话……”   她越说越兴奋,神秘的气息幽微到自己都觉得够劲儿。可是她却觉得拓跋焘并没有丝毫的愤怒,冷笑都没有。他听了半天,最后伸手挡开了沮渠花枝香喷喷的脸:“南朝人最爱捕风捉影(1),用道德压人,以为这些宫闱隐事可以来打击我。做梦!谣言么,不去理它,其言自灭。”   沮渠花枝心有不甘,可是看到拓跋焘的神色,这种话题不敢随意加油添醋,只能陪着笑附和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内容《南史》真的有记载,《北史》表示不承认。《南史》《北史》对照着看很好玩,两国互相撕逼。 ☆、若向修罗   拓跋焘虽然当笑话听这谣言,但谢兰修和太子拓跋晃,确实也让他心生警惕。   他第一次在飞灵宫对谢兰修调制的羹汤不屑一顾,而是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问话:“那天,你到沮渠氏的宫里,其实想找朕说什么?”   谢兰修看了看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不是让陛下尝一尝我酿的新酒么?”   拓跋焘冷笑着:“早不送,晚不送,好巧啊!”   谢兰修道:“是好巧。若不是这番巧合,陛下差点就要废黜太子了是么?”   拓跋焘听她放胆直言时,辞锋犀利,竟有些说不过他,他气恼道:“你只管在这里跟我顶嘴!我瞧着阿昀的面子,从来没有为这事为难你,如今外头都传出闲话来了,我再不教训阿析,只怕他就要无法无天了!”   他竟然无赖一般拿拓跋晃来威胁她。谢兰修虽然生气,但也知道这是他在她面前才有的任性脾气。她撇了撇嘴,说:“陛下大约又听了沮渠贵人吹的风了吧?陛下既然信她不信妾,妾也没有办法。我和阿析两条命,属于陛下,拿去就是。”   拓跋焘见她落了下风,才打消了一些不快,哼了一声道:“只要说得有道理,管他是谁说的!你难道就不可以说?”   谢兰修冷笑道:“极是!陛下从来不肯偏听。既然如此,妾这里倒有件东西,请陛下鉴赏!”她从屋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紫檀盒子,征询地看了拓跋焘一眼,才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卷写在羊皮上的佛经。拓跋焘展开看了看,脸色就不对了:“你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谢兰修笑道:“太子戴着佛珠,不过因为那是母后给他的物件;我留着佛经,不过因为那是曾经的一个‘姊妹’送我的礼物。陛下横竖是不信任太子和妾,佛珠可以烧掉,这件也可以烧掉了。”   拓跋焘瞟了瞟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经卷,抄写工整,四围泥金,真是精致极了。他卷起经卷道:“你不用盘马弯弓的,这是哪儿来的?今日拿出来,又有什么目的?”   “陛下这是审贼。”谢兰修低了头,语气有些不怿,这恰恰掩住了自己的情绪:既然都吹枕边风,就要看谁吹风的本事高了。她故意等了等,估摸着拓跋焘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才抬头说:“这是沮渠贵人赠送于我的。是中天竺的高僧昙无谶所手书的珍品。”她似若无意地说:“这个昙无谶,据说是个得道的高僧,精于天竺咒语,能算现在未来种种,还……”   “还什么?”   谢兰修抿嘴儿一笑:“西域种种奇术,我所知不详。沮渠贵人与他曾经交好,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拓跋焘挑着眉:“她?”到底有些好奇,又说:“好吧。这卷经你先留着,我看看这个昙无谶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并没有去找沮渠花枝,反而把女婿叫了过来:“听说昙无谶一直在敦煌翻译经书,你曾是那里的国主,想必是知道的。叫你的人把这个昙无谶叫到平城来。朕想见一见他。”   沮渠牧犍的脸变幻了好几种颜色,但见岳父的神色肃杀中带着霸道,不敢推辞。愁眉苦脸回去后,沮渠牧犍看了看全无好转的小女儿,又面对妻子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实在觉得万般无趣。他叫来自己身边信赖的旧人,悄声道:“魏主要昙无谶,怎么办?”   “这个人……不给,要出事;给,也要出事!”   沮渠牧犍深深地叹气:“我气数尽了!只怕难以善终了。”   身边的侍从见这位被软禁在公主府的昔日君王,如今一派颓丧,心里也自难过,想了半天,想了个馊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杀掉昙无谶,假作他已经死去,瞒天过海罢!”   “也只有如此了!”沮渠牧犍无奈地说。   *******************************************************************   拓跋焘只是好奇,却不料想见一见的高僧昙无谶变成了一具死尸,这其间惹人遐想的种种,令这位不可一世的雄霸帝王大为恼火。沮渠牧犍连连给岳父磕头,任他如何尖酸地讥嘲也不敢顶嘴,但,也不说出句实话。   拓跋焘倒也没啥办法,骂了女婿一顿以后,只好又把他放回家。沮渠牧犍倍感疲惫,进门却又是阿昀的冷脸,他伏低做小哄了半天,没有换得阿昀一点好脸色,他是个压抑久了的男人,又不敢和妻子多言语。晚来一头郁闷,喝了点酒,久旷的欲望就腾腾地升起来了。半醉中,看哪个服侍的婢女都觉得美若天仙,牧犍忍不住扯过一个,偷偷拉到了床榻上。   “驸马,奴奴还是处子之身……”那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大约也蠢笨到搞不清情势,含着些羞臊,希冀着自己巴结到这位河西王,能够一跃而成为人上人。清醒过来的牧犍哪敢给她这样的承诺,摸出一些金子,打发了了事。   没料到,小婢女一次露水姻缘,竟然就怀了身子,而且呕逆不止,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阿昀对牧犍死灰般的心更是冷到冬天里去,见他不要廉耻地跪在自己身边求恕,越发厌恶。她冷笑道:“何必!你好歹也是个河西王,实在想要纳妾,纳就是了。”   牧犍伸出手指起誓道:“我只是一时糊涂!那个婢女,我立刻打发掉就是!这个孩子,我也不要!”   武威公主露出了好笑的表情:“牧犍,你也太凉薄了!别说这个孩子或许是个男孩儿,就算不是男孩,没有怀着孕给人下毒,估计也是个健康全乎的,你为何不要?”   她越是这么说,牧犍越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差下令杀掉这个婢女来表白忠心。他越是这样畏缩卑微,阿昀越是深深奇怪自己当年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她摆摆手冷笑道:“我不做这个孽!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婢女,打发走就是了。”然后又说:“今儿我心情不好,你,也可以走了。”   她回到内室,又听到小女儿哼哼唧唧的哭声。乳母见公主皱着眉的样子,心里着慌,抱着婴儿小心地颠动。阿昀问道:“御医用的药,可有起色?”   乳母不敢说话。阿昀就着她怀里一看,孩子的脸越发紫了,胸口发出的哮鸣声几乎比她的哭声还大。御医已经暗示过她好几次,胎里头带来的心脏病症只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厉害,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没有治好的那一天。阿昀不觉泪水已经滴落了下来,恰好滴在小女婴的脸颊上。那小小的眉眼皱成一团,哼哼了两声却哭不动。   活得那么艰难,有什么意义?   阿昀小心地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唤人给她小小的脸蛋清洗干净,换了干净尿布、干净衣裳襁褓。她打发走了乳保和侍女,独自带着孩子上了床榻,盖在同一条丝绵锦被中,她把脸贴在女儿的脸上,感受她温热的气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阿昀流着泪“呵呵”地笑了:自己怎么这么天真啊!这世间哪有后悔药啊!   小女婴艰难地呼吸着,时不时地透不过气,憋得嘴唇青紫,才突然颤抖两下,继续之前的呼吸。阿昀流着泪,吻着孩子,慢慢把手覆在她的口鼻上,孩子嘤嘤地低声哭,阿昀的心里如雷鸣般响着……   宫里很快得报:   武威公主之女早夭。   武威公主伤心之余,悬梁自尽,被发现救下。   武威公主出首丈夫沮渠牧犍,告他擅杀昙无谶,密谋造反。   “阿昀……”谢兰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回宫休养的拓跋昀,颤着声儿问她,“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阿昀死过了第二回,她平静地抚了抚脖子上一条青印,居然笑了出来,“阿娘,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都是!”   她呆呆地望着床榻顶上的承尘,突然对母亲说:“阿娘,孩子不在了,我突然什么都放得下了。你说,人哪,是不是当一切都舍得了,也就豁然开朗了?”   武威公主告发丈夫,有理有据——别说有理有据,就算没理没据,也足够断送他了。   牧犍在亲审的拓跋焘面前,绝望到不敢再有一个字的隐瞒,他最后饮泣道:“臣对不起公主,对不起陛下!”   拓跋焘冷着脸,最终执起朱笔,他看了看筛糠般的沮渠牧犍,冷冷道:“原还想着,让你回封邑看一看。看来也是朕对你太宽容了。不过,君无戏言,你自尽后,就可以回姑臧了。”   牧犍仰起头看着拓跋焘,只觉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最后问道:“可否让我再见一见阿昀。”拓跋焘冷笑道:“不要痴心妄想了,朕已经为她再物色了一个丈夫,你还纠缠个什么劲儿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昀她,什么都肯放下,不愧是我的女儿!”   拓跋焘慢慢踱步到沮渠花枝所住的宫殿,一身素衣的沮渠花枝揽着三皇子拓跋翰,跪在宫门口无声饮泣,身体在秋风中摇摇如树上将落的秋叶。   拓跋焘冷冷地看了看三儿子,对宗爱说:“你把三皇子带到外头玩。朕有话单独对沮渠贵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余心可惩   沮渠花枝亡国、丧亲,现在留存河西王名号的侄子也被杀了。她看着被宗爱带走的儿子,心里万般不舍,只好咬紧牙关,决意硬着头皮也要保住孩子。   “到里头说吧。”拓跋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但平淡得近乎干涩的语气却说出令人心惊的话来,“在外头,朕还丢不起这个人。”   他正襟端坐,打量着沮渠花枝的宫室。里面依然点燃着令人心醉的芙蓉香,只是今天,他对这个气味格外感到恶心,就像刚刚闻到沮渠花枝身上的脂粉香一样。他挥挥手,厌恶地对沮渠花枝说:“离我远一点,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沮渠花枝挪开跪着的双膝时,扯动了胸前系着的高腰裙,胸前一痕沟渠在裙褶处若隐若现。她含着泪,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而他正皱着眉,一脸唾弃,问道:“我就奇怪,你们姓沮渠的,怎么都那么好淫?原来其中有缘故!昙无谶算哪门子高僧?牧犍招供,昙无谶原本在他中天竺就是以恶咒而见弃于国主,后来,又与鄯善王妹私通。而在你哥哥沮渠蒙逊那里,除了译经,便是教你们这些贵室女子‘瑜伽和合秘术’‘男女交接之法’,怪不得……”(1)   怪不得她的闺房之中别有意趣,但是想到堂堂的皇妃,还未出嫁的时候就学这些东西,拓跋焘顿觉浑身瘙痒一般,厌恶作呕的感觉直往上泛。   沮渠花枝抬起泪眼,小心翼翼道:“妾……原只为着服侍陛下,并无他想……”她想着自己的儿子,拓跋翰作为曾受恩宠的皇三子,只怕正是太子拓跋晃的眼中钉,若是她被废黜,只怕拓跋翰就只有做俎下鱼肉的份儿了。沮渠花枝决心赌上一赌,她咬咬牙,对拓跋焘说:“妾如今知道自己错了,无颜再苟活于世。只求陛下看在三皇子毕竟是骨肉,且也是个乖巧孩子的份儿上,不要为难他……”   她等了半天,没有等来拓跋焘的一声支应,只好继续演戏:“妾早知今日必死,已经在内室备好了白绫,今日与陛下告别,请陛下日后努力加餐饭,毋追念妾这个失德之人……”   拓跋焘这才开口:“你准备了白绫?这是何必?”   他闲闲打开通向卧房的门,房梁上果然已经悬挂了一条白绫,鬼森森地荡着。拓跋焘回身扶起沮渠花枝,柔声道:“你呀,想不开啊……”他拉着那柔弱无骨的小手,回头又看了看悬着的白绫,突然说:“不过,既然准备了,就不浪费了吧。”   他说得轻飘飘,一字字慢悠悠的。沮渠花枝已经浑身冰冷。拓跋焘感觉到手中那只小手瞬间凉得如死尸一般,若不是他拽着,几乎就要瘫倒。他引着那惊惶恐惧得说不出话来的人儿,慢慢走到卧房里,伸脚勾过一张酸木的小胡床,用着诱惑般的气息轻轻说:“好吧。这样也干净。”   沮渠花枝无望地慢慢踩在小胡床上,一只脚,又一只脚。她的手攀住那条白绫时,眼泪汹涌而出,迷蒙中看见拓跋焘冷冷的眼睛。“陛下……”   “我不会迁怒乌弈肝(拓跋翰小名)的,你放心。”   沮渠花枝知道自己赌输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闭上眼睛,挤去眼角一滴泪珠,颤巍巍把头项伸进那个柔软的圈套中。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脚下顿时失去了支撑。   拓跋焘一脚把那张小胡床踢飞了。他轻蔑地瞟了瞟脸色青紫而两腿乱蹬的人儿,掩上门离开了。   拓跋焘把他所有的嫔妃都召集在显阳殿中,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开了口:“后宫诸人,不得干政,不得互相谮怨。朕以治军之法治国,亦以治国之法治后宫。念在沮渠氏生过皇子,赐死之后,留她的位号,以贵人之礼别葬皇陵之外。”他的目光最后瞥到柔然汗王郁久闾吴提的女儿、贵人郁久闾氏的脸上,看得她寒毛直竖。   郁久闾氏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拓跋焘淡淡但是威严的训话:“蠕蠕一支军队,日前骚扰我边界。虽则两国互为亲眷,但国事与家事,朕不能混为一谈。”郁久闾氏似乎能感觉到拓跋焘尖锐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朕将亲征蠕蠕。我国的海西公主虽嫁在蠕蠕,但若是吴提敢动她一指头,朕这里自然也有报偿!”   郁久闾氏只觉得恐惧得几乎眩晕。   *******************************************************************   后宫之人很快听说,三皇子因为追思母亲,哭闹太过,被拓跋焘喝令鞭打二百,并叫太子监刑。   谢兰修心里顿时慌了,问道:“太子怎么做的?”   回禀消息的小黄门摇摇头。阿昀看着母亲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问道:“阿娘,你急什么呢?”   谢兰修掩饰道:“我怕施刑的人下手太重,伤了三皇子的性命,也是伤太子仁德。”   阿昀笑道:“阿娘总是担心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才是阿娘亲生的呢!”谢兰修心虚般看了看女儿,阿昀自从女儿和丈夫死后,倒似变得没心没肺一般。阿昀看了看自己正在染着的指甲,小心地把包裹凤仙花泥的丝带解开,端详着指甲上的颜色,漫不经心道:“好吧。我自小也就和这位阿兄玩得来些。阿娘告诉我,我怎么提醒太子合适?”   阿昀翩翩来到太子身边时,行刑还未曾过半。拓跋翰年纪还小,被缚在长凳上,疼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气息梗在喉咙口,一抽一抽地喘着。阿昀喝叫道:“停下!”行刑的武士诧异地住了手,看看拓跋晃,又看看阿昀,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拓跋晃皱着眉:“公主做什么?”   阿昀看看一身鞭痕的弟弟,又回头看看哥哥,笑吟吟道:“自家兄弟,太子阿兄怕担责任,我来担就是。”她是拓跋焘的宠儿,素来恃宠而骄,见太子不悦,便自作主张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阿娘叫我问太子:阿爷难道想要个无情无义的储君?”   拓跋晃如梦初醒:拓跋焘特特地叫他监刑,实则是对他的考验。他不由背上冷汗密布,感激地看了阿昀一眼,对行刑的人说:“陛下严命,我是做臣子的,不敢违抗。但是我想陛下的本心,只是教导三弟知过而已。蒲鞭示辱即可!”   拓跋翰因之逃过一劫。身上的伤虽不轻,但与性命无干。拓跋焘似乎是真不想见沮渠花枝的孩子,又传旨将拓跋翰改封秦王,遣镇桴罕——是边界上荒檄的地方。但太子的仁德,已经在群臣中传颂。   拓跋焘心中有几分数,在亲征柔然之前,带着兴师问罪的意思,来到飞灵宫。   谢兰修正在潜心为女儿准备二嫁的嫁妆单子,母女俩对照着单子逐项商讨,脸上都是不大自然的笑容,不过远远望上去,也是让人感念的一幕。   拓跋焘对阿昀道:“你把单子拿到你自己寝宫去看吧。反正武威公主府的东西,一件不少还是你的。”   阿昀嘴一撅:“我连男人都不稀罕,还稀罕东西?!”   “臭丫头!”拓跋焘眉头一皱,“就是叫你让开别碍事,装傻充愣!”   阿昀笑了笑:“那阿爷不许欺负我阿娘!”昂首挺胸离开了。   “有女如此,你还乱操什么心呢?”拓跋焘等女儿的背影都看不见,才若有深意地对谢兰修说。   谢兰修无奈地叹息,好一会儿才发声:“我懂,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就是要去担心阿析。”她苦笑着:“连阿昀都说,我偏心得奇怪。我也不敢多言。我大约,确实是偏心得奇怪吧?”   拓跋焘点点头笑道:“是啊!果然女人做了阿娘就是不同了,像只母兽似的,谁动她的孩子,命都是肯拼的。你看看你为阿析做的,真真变了一个人一般。”他摸摸面前人柔滑的脸颊,似乎仍然对她的聪慧勇敢非常满意。“最毒妇人心,若是有一天让你在我和阿析间选一个,你大约会选儿子——哪怕他都不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他双眸熠熠,带着不可逼视的锐光,是在逼问谢兰修,但也是在揭开他自己高高在上、寂寞孤独、无法治愈的伤口。   谢兰修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拓跋焘的眼睛说道:“我哪有权力做选择?如果有那一天,我只有一死,以求什么都看不到,眼不见为净。”   拓跋焘皱了皱眉,听她带着嘲讽的笑容又说:“不过,若是佛狸要在江山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佛狸一定是选江山,对不对?”   拓跋焘失神良久,最后捧着面前人的脸说:“阿修,如果我没了江山,你以为我还能保住你?其实,我也没有选择,我们俩是一样的。”   他富有四海,君临天下,可和她一样孤寂,身边有再多的人都摆不脱这种孤寂。人有时候相伤到一定程度,反而因皮肉血淋淋的痕迹,可以把心灵黏着在一起,两爿伤痕,并做一处,有一种造化神奇的吻合感。 作者有话要说:  (1)补充一段考据:   昙无谶确实是翻译《大涅盘经》的高僧,但按照一些资料所写,他同时似乎又有印度教中性力学的修为。   其实,道教中也有采纳之说,大乘佛教的密宗中有类似内容还真不算奇怪。   以下是百度来的资料,摘选部分。如果资料有误,请不要怪罪我玷污佛法。阿弥陀佛……   “印顺《华雨集》第四册第四篇(摘录)   中国佛教史上,昙无谶是一位卓越的大译师。他所译的《大般涅盘经》(卷七、卷二)说︰‘佛法有我,即是佛性’。昙无谶的译经,是在姑臧,得到北凉·沮渠蒙逊的护持而译出的。译经的年代,依可见的记载,从北凉·玄始三年(414)起,十五年止。永和一年,昙无谶四十九岁就死了。   昙无谶是中天竺,或说是罽宾人。在佛教的记录中,昙无谶是一位‘明解咒术,所向皆验,西域号为大咒师’《出三藏记集》说到︰昙无谶随国王入山,国王口渴,昙无谶持咒,使枯石流出水来;故意说︰这是‘大王惠泽所感’,国王当然非常欢喜,也就尊宠昙无谶。但时间久了,国王对他的待遇也薄了。于是昙无谶打算‘咒龙入瓮,令天下大旱’,然后放龙下雨,以便再得国王的优待。事情被泄露了,国王要杀他,才逃到西域来(《高僧传》部分相同)。昙无谶为了取得国王的优待──丰厚的供养,不惜天下大旱,害苦无数的人民。从佛法在人间的立场来说,昙无谶的心态与行为,是多么卑鄙与邪恶!‘大咒师’的无比神验,与纯正的佛法是不相干的!   其实,昙无谶的邪僻行为,还多着呢,如《魏书》‘沮渠蒙逊传’说︰‘始罽宾沙门曰昙无谶,东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使妇人多子。与鄯善王妹曼头陀林私通,发觉,亡奔凉州。蒙逊宠之,号曰圣人。昙无谶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蒙逊诸女、子妇,皆从受法。’   《北史》卷九十三所说相同。昙无谶的使鬼、治病,是一般咒师的行为,他的专长是‘男女交接之术’,能使妇女生子的。‘男女交接之术’,就是无上瑜伽的男女和合。不过昙无谶修到怎样程度,是不得而知的。希奇的是,沮渠蒙逊的女儿、儿媳妇,都跟他学习。《北史》中说︰‘蒙逊性淫忌,忍于杀戮;闺庭之中,略无风纪。’淫/乱、猜忌、残酷,是蒙逊的性格。‘沮渠氏本胡人,其先为凶奴官,号沮渠,因氏焉’(《通志》〈氏族略〉)。女儿、媳妇都从昙无谶学习‘男女交接之术’。学而有效,这才‘蒙逊宠之,号曰圣人’了。没有来凉州以前,也就因为这样,昙无谶与王妹曼头陀林私通了。鄯善王不信这一套,大概要处分他,这才逃到凉州来。‘私通’这一名词,多少出于社会伦理观念,如在文化低落,习惯于神秘信仰的地区,那王妹的行为,正是供养上师修行呢!   昙无谶是被杀死的,被杀的原因,依佛教《高僧传》等说︰魏太武帝知道昙无谶的神术,一再派人来,要求沮渠蒙逊让昙无谶去北魏。蒙逊怕昙无谶的咒术帮助了北魏,而魏的势力,又不敢得罪太武帝。昙无谶自知处境困难,以去西域求经名义而去,蒙逊派人把他杀了。然《北史》却这么说︰‘太武帝闻诸行人,言昙无谶术,乃召之。蒙逊不遣,遂发露其事,拷讯杀之。’蒙逊的确是淫乱、猜忌、忍于杀戮的。不愿昙无谶去,又不敢留他,来个彼此都得不到︰揭发昙无谶的秽乱宫庭,拷打审问,把他杀了。昙无谶的使鬼、治病术、男女交接术,正是‘秘密大乘’的风范。-------《中华佛教百科全书》蓝吉富主编”   当然,本文中把年代更改,把蒙逊的故事放在牧犍身上,出于行文需要。 ☆、秣陵春深   彭城太守王玄谟,策马进了建康。   走过里坊,又过市集,只闻一片喧嚣热闹,王玄谟面露笑容,身体轻轻纵送,使身下那匹骏马行进得更加轻快了。   过了长干里,便是城中主干道,被称为“朱雀航”,有一“航”字,因为交界处正是流水清幽而晚来风景别具的秦淮河。而一边便是闻名遐迩的乌衣巷,可惜这里旧时居住的王谢大族,在晋亡而宋替之后,被忌讳士族过旺权势的刘裕、刘义隆两位皇帝慢慢瓦解。琅琊王氏尚留一脉尊严,而陈郡谢氏已经在政坛上近乎悄无声息了。   一只春燕衔着泥飞过,王玄谟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去,见那燕子原是补缀檐下自家的小窝,小窝里面探出几只乳燕的脑袋,唧唧啾啾,呢喃动人。   “明府,”王玄谟的随从问道,“今日确要进宫见驾么?”   “嗯。”王玄谟点点头,“陛下发旨火急,只怕有要事相商。我做臣子的,岂能懈怠呢?”   太极殿里的刘义隆,用温煦的笑容迎接了王玄谟,见过礼后,王玄谟偷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君主,刘义隆似乎没怎么被岁月侵扰,只有仔细看时,才会发觉他的眼角有了几痕细纹,但也使他笑起来慈和了许多,连眸子里的光泽都不似早年那样精锐了。   “爱卿一路辛苦了!”刘义隆微微颔首,“彭城百姓一向可好?爱卿沿途所见风物可好?”   王玄谟稽首道:“陛下洪福,如今治世升平,国泰民安。仅仅臣治下彭城,去年稻谷两熟,今年种下的水稻,也正逢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百姓均是安居而乐业,赞颂陛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仁政厚恩呢!”   刘义隆微微笑笑,手指叩击着一旁的坐席:“前几日,江夏王进京,也是这么说的。去岁国库仓满,希望今年也能一样。”他望着王玄谟已经生了华发的头顶,轻轻叹着:“岁月忽已晚!这些年,朕用尽心力,好歹也算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先帝。只是想着北地遗民,心里总有些微微作痛。”   王玄谟所在彭城,正是宋魏交界的地方,他听到皇帝说这话,顿时心中伤感,顿首道:“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而淮河以北的汉人们,望断天涯,企盼王师来拯救他们于水火。先帝北伐数次,可惜未能功成,便先薨逝。陛下前此也曾出兵打下河南,却不料魏虏凶残,趁着秋日马肥,回攻之势浩荡,又未能功成。北地之民,魂牵梦萦便是回到故国故土,臣常闻北地歌声,其音戚戚然,臣亦是心中不忍!”   刘义隆不由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忍泪不愿听闻。但他旋即睁开的双目炯炯然,带着他那南方汉人的脸上少见刚毅:“北伐数次,都是功败垂成。之前魏虏气数正旺,所以荡平胡夏、北燕、北凉、吐谷浑诸国。但是这些年,他地方虽广,苛政暴虐,民不聊生;而且与周边国家都不能交好,因而他北边的柔然蠢蠢欲动,卢水胡人也不服气的居多,连他自己兄弟都起兵造反。朕看拓跋焘疲于奔命,虽则一一消解了,但只怕也够伤元气了。”   王玄谟顿觉精神一振,点头应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我国这些年都是大丰的年景,百姓添丁不少,国库充实,人都说是从汉室亡后百年来少有的盛世!此正是上苍赐福!而拓跋氏那里,和柔然交战正恶,听说魏主亲自出征,一路只靠劫掠供给兵卒,劳民伤财已至极点!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还偏安一隅,只怕后世修史的人写到我们,也会扼腕叹息吧!”   *******************************************************************   傍晚时,刘义隆顺着宫中弯曲的小道,边散步边盘算着心事。   当他蓦然抬头时,才发现宫苑里已经到了梅子黄而杏子肥的晚春时节了。御园里浓荫匝地,风吹拂过便会带来阵阵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他抬着头,在记忆中搜寻这香味来自何处,立在微风中好久,才想起这是兰香,来自一座满是追忆的宫苑。   倒不由从国事中抽脱出了些烦躁,刘义隆顺着甬道往曾经熟悉的地方走。他们俩,关系甚至可以说颇为恶劣,一年难得见几回,可就是这样,竟然也生了两个孩子,于是她便安心在滋畹苑里抚育儿女,似乎再不闻窗外之事。   罗安通报进去,少顷便见谢兰仪带着小女儿刘英媚在门口迎候。刘义隆先去逗弄女儿,拨弄了两下她耳边的珍珠耳珰,笑道:“你阿母一定要求高得很,起跪之间,都不见你的耳坠子怎么动弹!”眼睛似若无意地往谢兰仪脸上一瞟。   谢兰仪看都没有看他,低眉顺眼、呆若木鸡。刘义隆却晓得,她这副神情是装的,和后宫其他寒族出身的嫔妃那些呆滞憨傻完全不一样。倒是小英媚,七八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带着孩子气,又有点小大人样,偏着脑袋笑道:“谢父皇夸奖!”   刘义隆忍不住把她抱了起来,这个女儿是他私心最爱的一个,一来自然是因为她母亲让自己求而不得,心里发痒;二来也因为这个小女孩是他所有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长相明媚不说,小小年纪就令人一见忘俗,人都说,连美人谢氏都不能比。   谢兰仪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口说了除了迎驾问安之外的第二句话:“陛下当心别累着了。”   刘义隆这才得到借口一样放下小英媚,点头道:“好。进去吧。”   皇帝来幸,谢兰仪总不好推他出去,如今又有孩子,为了孩子,少不得咬牙隐忍。她只能做一副半死不活、暮气沉沉的样子,可惜刘义隆并不介意,从来没有因之厌恶或慢待。   循例服侍完,谢兰仪自顾自穿起一层层的衣物,刘义隆腻声道:“这天已经有些热了。”   谢兰仪说:“妾习惯这样睡。”把中衣带子扣得死死的。刘义隆只好道:“刚刚瞧你抱腰上的兰花绣得精致,一片叶子阴阳两面竟用了深浅不同七八种丝线。是你自己绣的么?”   谢兰仪反射性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素绢的中衣裹得一丝不漏,她这才说:“陛下万几事暇,就没有其他可以思量的事了?”   他那些绵绵的话,顿时给她堵得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刘义隆只好苦笑着仰躺着,瓷枕凉凉的硌着他的后脖子,一时间似乎睡不着。外面渐渐安静到极处,隐微可闻轻轻的虫唱,刘义隆清晰地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声——虽是背对着他,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和他一样,也没有睡着。   刘义隆的手不觉小心地伸了过去,被他抚着的腰肢一僵,紧绷着半天都没有松下来。刘义隆半晌后才说:“兰仪,我准备和北魏开战了。”   那厢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开口,最后还是发声儿了:“军国大事,陛下告诉妾做什么?”   刘义隆道:“事关重大——”   “可与妾无干。”她一口打断。   面对如此急遽的回答,刘义隆愣了愣神,然后才说:“其他与你无关。但我想,如果能打赢了,不知道能不能逼拓跋焘把兰修交回来。”他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奇怪,但仍然在谢兰仪面前强自分辩着:“我也知道,她已经是拓跋焘的妃子,等闲自然是要不回来的。不过,拓跋焘这个人太残暴可怕了,听说杀臣子、杀儿子、杀妃子,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崔浩当年与他几近密友,说杀就杀了。北凉沮渠氏听说也是宠妃,赐了自尽也没有丝毫犹豫。兰修日日过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我想想就为她不值。”   谢兰仪并没有嘲讽他,许是这话戳中了她心里的痛点,她的话传到刘义隆耳边时,瓮瓮不清,不知是隔得有些远,还是她在忍泪:“可是她如果回来,算是什么?”   刘义隆无法回答,好半天才答道:“其他都是假的,留一条命在,才有希望。”   谢兰仪不语,刘义隆手放在她丝衣的外面,能感觉到温暖,很快,她翻过身,面对着刘义隆的脸,彼此看不太分明,唯有两双眸子,在帐外的烛光中有些暗暗的反光。谢兰仪道:“北伐,可不是容易的事。”   刘义隆受到鼓舞一般,在枕上点点头,说:“我知道。不过如今算是个机会,拓跋焘正在与柔然酣战,前面我们资助北凉、吐谷浑和盖吴的时候,也打探到了他那里的一些军情:他虽然号称雄师百万,但是内里勾心斗角也是不一而足,我看拓跋焘早已经是疲态丛生,他手下的军队也未必肯给一个残暴的君王卖命。”   谢兰仪想了一会儿才说:“但他所向披靡,也一定是有原因的。要打胜仗,需下知地之理,内得其民之心,外知敌之情。前两点或能做到,可对手究竟怎么样,只怕我们所知也不确吧?”   刘义隆说:“可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我所求不高,还是收复河南四镇而已。他占他的晋中和陇西,我也不敢奢望。如果能赢,除了让河南的遗民能够重归故国之外,我也有了和他谈判的资本,到时候,请他放归兰修……”   他沉沉地构建着梦想,所求不奢,应该能够实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除夕快乐!拜个早年!!   ——————————————————————————————   元嘉草草,仓皇北顾   结局已经不用写大家就知道了,不过还是打算解析一下过程   军事水平较渣,军事内容冷门,特别欢迎大家拍砖   另外,这一卷的内容可能会进展比较慢,如果不能做到日更,请原谅! ☆、荧惑星转   北伐的构想在朝堂上一经提出,立刻引发了争执。同意北伐的,是会稽长公主之子、检举刘义康叛变的徐湛之,还有皇帝的信臣王玄谟、江湛;不同意北伐的,是太子校尉沈庆之;处于模棱两可的,是朝中重臣、左军将军刘康祖。   一场大仗,事关存亡,两方的口水漫天盖地。刘义隆坐在上首,听他们争执得多了,却隐约有些恍惚的感觉。对手是劲敌,但不打一打又觉得对不住列祖列宗和北地的百姓。突然,刘义隆听见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这些佞臣!说句‘打’说得是容易,若是打败了,这个责任你们担?!”   刘义隆皱了皱眉。声音是自己的儿子——太子刘劭发出来的。刘劭已经弱冠的年纪,长得高大英俊,他是唯一的嫡子,母亲袁齐妫死时又让刘义隆甚有愧疚意,所以他深受皇帝宠信,当了十几年太子,有什么要求很少被刘义隆驳斥回来,因而说话时总有点咄咄逼人。   太子刘劭此言一出,下面一片缄默,尤其是刚刚力主北伐的徐湛之、江湛等人,因为他俩的妹妹都是皇子之妃,所以格外担心与太子生嫌隙。于是,朝堂上只听见太子一个人琅琅的声音:“父皇入纂大业,至今二十载了。我朝内一直以来方内晏安,甿庶蕃息。百姓晨出暮归,只需供给岁赋,别无徭役,一直安居乐业,四处升平。可若是罄尽举国之力维持一场大战,民氓转死沟渠不说,这些年来朝廷苦心维持的一切说不定就转而成空!父皇请勿被小人蒙蔽,生北伐的念头!”   刘义隆不由不怿,冷冷道:“太子这番话,是认定我们会输?”   刘劭见父亲生气,倒敛了些锋芒,叩首道:“儿臣不敢妄论成败,但不惮做最坏的设想。功成固然美好,但若是臣子只想着好处,而忘却忧患危机,一味怂恿陛下开战,不计后果,才是最为可怕的。”   刘义隆看看眼观鼻、鼻观心的王玄谟、徐湛之、江湛等人,轻轻叹了口气,问刘康祖道:“卿是先帝时就入朝的老臣,刚刚太子的意见,你以为如何?”   刘康祖四顾道:“陛下明鉴。北伐乃先帝时所定国策,先帝为北伐亦是征战连年,可惜功败垂成。臣以为,太子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不妨徐徐图之,等明年开春再说吧。”   刘义隆皱着眉,仿佛好笑似的轻轻弯着嘴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么立刻打,要么就偏安。这种时机,转瞬即逝的,哪里能够‘徐徐图之’?”他面对着朝中尸位素餐的各位朝臣,有些孤独感,但也有些被激发出来的坚定。大家听见皇帝用他虽不激越,但十分稳笃而坚决的语言慢慢道来:“各位臣工,朕,也不敢像汉武帝那样,有封狼居胥的妄念。但河南百姓,盼望王师解救他们脱离鲜卑拓跋的苦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同是我汉室子民,如今在鲜卑异族的统治之下,水深火热!朕每每念及,心中难安。如今朕登极二十余载,终于等到时机:拓跋焘与柔然大战正酣,而国内却并不安泰。马上夏季水流浩瀚,我们泛舟向北,一举可攻碻磝、滑台。克此二城,虎牢、洛阳,自然不在话下。到了初冬,各路城池在我治下,守卫者相接相援,虏马但凡敢过河,便能立即为我所擒。……”   朝臣们眨巴着眼睛听着,直到刘义隆长篇大论说完了,才明白皇帝不仅一心要打这一仗了,而且早已把各个时期的长远战略考虑周详。   天平立时偏离太子刘劭那面,而众人齐声颂圣:“陛下英明!”   刘义隆并没有露出欣慰的神色,他想听到更合适的意见,可惜听不到。他想起一个人,曾经先帝入关时,他献计十策,九策中鹄;他敢于在先帝决策错误的时候,冒着他的锋镝苦苦劝谏……他被心中突然冒出来的追悔吓了一跳,抬头时目光有些茫然,然而朝堂下俱是称颂的笑脸,一个个谄媚而愚蠢。   *******************************************************************   刘劭自然异常不快。   回到东宫,太子妃殷玉英上前迎候,刘劭烦躁地说:“你让开!”太子妃有些怕他,低头敛衽道:“是。妾见殿下不快,不知如何分忧。殿下可是心里有什么不爽利的事情?”   刘劭哼哼了两声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背晦!”隔了一会儿问道:“你还不走,是有什么事吗?”   殷玉英这才喃喃道:“刚刚东阳公主府上来请殿下过府,但未曾说是怎样的事情。”刘劭斥道:“荒唐!公主府的事哪件是小事?一早就该来报给我!”整了整衣领,抹了抹头发,拂袖走了。   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只敢等太子离开了,才上前宽慰女主人:“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太子妃不要难过了。”   殷玉英换了一副神色,带着泪光冷笑道:“他嫌我,我也不是不知道。可叹我也算是大族的女郎,人都说命好——这般的荣光,我宁愿不顶!公主府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他又想着王鹦鹉那个淫/妇了。公主和他,名是姊弟,内里讨好混账的情形,真以为我不懂?”   旁人这下连劝都不敢劝了。但见未来的皇后双目盈盈,满是悲观无助的神情。   却说刘劭,翩翩然来到东阳公主的府上,他的姐姐东阳公主刘英娥笑融融过来挽着弟弟,说:“太子近日一看就是心里不痛快——天大的不痛快,到我这儿就能消解一半儿。”   刘劭笑道:“可不是!今儿朝堂上,那帮老东西撺掇着阿父打仗。我说那些老东西好日子过够了吧?太太平平地享福倒不好?非整出点动静!还和北魏打!佛狸那个家伙据说生吃人肉、喝人血的,杀人不眨眼,听说小儿晚上夜啼哭闹,做父母的只要吓唬一句:‘再哭,再哭佛狸就来了!’立时就能把小儿的哭声给吓回去。”   刘英娥拍着胸笑道:“这么一说,这仗还真不能打。惹翻了北魏佛狸这样一个暴君,我们能有好日子过?如今我也觉得挺好的,江淮天堑挡着,吃喝又不愁,日子颇是过得。唯见阿父还时常对着玉烛殿里先帝留下的破衣烂衫出神,我们有些花费过当了,他还要生气,大约又在想着先帝的遗愿了吧?可惜,想要北伐,如今北府军又在哪里?”   刘劭哼了一声:“等我登了位,就把那失却国体的破衣烂衫给烧掉!”   发了几句牢骚,刘劭心情好多了,左右看看道:“王鹦鹉呢?”刘英娥笑着翻翻眼睛:“心心念念就是她!我倒也奇怪,她年纪又不青葱,长得又不是个美人儿,怎么的让你如此记挂?”她指了指后厅,又拉住刘劭道:“等一等,今日严天师来,设坛做法,极为灵验的。你先看看再说其他事吧。”   严天师便是严道育,是王鹦鹉为了讨公主和太子的欢心,从自己里坊里请来的一个据说佛法高深的女巫。这些里巷间装神弄鬼的寻常把戏,偏生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刘劭他们笃信不移。听说严道育来了,刘劭忙道:“如此,倒是该斋戒才对。”   刘英娥笑道:“都闹到要斋戒,太子殿下又有所求了吧?”   刘劭的所求,并不过当,他对着宝相庄严,趺坐于莲花座上的严道育双手合十为礼,恭谨地说:“天师今日又降临,幸甚至哉!恰好我有一事,想请天师协助。”   严道育笑道:“太子言重了。太子既是未来佛,贫尼自当勉力侍奉。是何事,太子请讲!”   刘劭道:“陛下近日意欲北伐,其间弊病极多,可惜我的劝谏,他概莫能听。不知天师可有办法,作法使陛下改弦更张,取消北伐的主张,使我生民免遭涂炭?”   严道育诧异地瞥了瞥刘劭,刘劭紧张地问道:“怎么?很难做到么?”   严道育转而笑道:“诸法行难,而为之不难。贫尼拼着破一些道行,这些小事倒也不在话下。贫尼是想:殿下此举乃是义举,只是……”   话说半截,最惹人心焦!刘劭急急问道:“只是什么?还请天师指点!”   严道育闭着眼睛,好久才缓缓地摇摇头:“虽是义举,但生灵免遭涂炭,殿下却不免。上天赐机,殿下为何不用?陛下北伐,正是殿下的机会。”   刘劭怔怔地听着,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姐姐也是脸色煞白,但却很快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北伐成功,功是父亲的,也是自己的;北伐失败,过亦是父亲的,却不会是自己的。而一场大战打响,国内必然大乱,既然大乱,浑水可以摸鱼,岂不是给自己培植亲信力量的机会?刘劭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越发虔诚地问道:“可是,若要更稳便……”   严道育笑道:“殿下放心,此间自有佛法!” 作者有话要说:   ☆、靡不有初   严道育的“无边佛法”如何厉害,太子虽然笃信,但也未曾见着,但很快朝廷中传来都是节节的好消息,倒使各方人心大振。   刘义隆带着微笑,在朝堂上听王玄谟慷慨陈词:“……拓跋焘擅杀谋臣崔浩及汉室大族,臣见江淮民心向背,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而没有崔浩的兵策,拓跋焘也不过粗莽武夫而已!汝南郡的悬瓠,不过是几百人镇守的小城而已,自陛下谕下,太守陈宪秣马厉兵,抵御了魏虏十万大军!魏人尸首填壑,几乎积到城墙般高,然而就算他们爬着尸体登上我悬瓠的城墙,也抵挡不了英勇的国朝军卒!魏主佛狸,洋洋得意的所谓‘大军’,四十二日都无法破城,只能沮丧退兵。”   他带着一样洋洋得意的笑容,举笏道:“国威大扬!难道不是给北边汉室百姓们的一颗定心丸?”   更是给刘宋举朝一种仁义之师必胜的错觉。大家弹冠相庆,向上首坐着的皇帝表示祝贺。刘义隆看着太子刘劭,微笑道:“太子以为如何?”   刘劭恭敬地低头说:“还是父皇英明!”   刘义隆含笑说:“我们总要自强,别人才不敢小瞧我们。拓跋氏自以为吞并燕、凉,大败吐谷浑,马踏柔然,都是所向披靡,却不知我这里才是民心所向,才是上苍眷顾!既然开了一个好头,不妨乘胜追击,先拿下四镇,加强驻防,毋犯当日到彦之的旧毛病。”他目光灼灼,带着自信,看了看下面的诸人,开始商议行军的路线和所遣的将领。   一商议弄到很晚,但因着精神激越,刘义隆丝毫没有感觉困意,侍宦罗安在身后轻轻问道:“陛下是用羊车,还是直接驾临哪位娘娘的宫殿?”   刘义隆踌躇了一下,说:“去显阳殿潘妃那里吧。”   潘纫佩高高兴兴迎接了圣驾,服侍周全后在他身边娇痴了一会儿,才道:“听说近日陛下繁忙,是准备打仗了?”   刘义隆点点头说:“是啊。兴兵打仗,最是花费无穷,虽然这些年国库丰盈,但是要做长久打算,还是需得节省。后宫用度一向是你在管理,还是要拟个章程,削减妃嫔们和年幼皇子公主的开销,除却朝礼和祭祀之外,寻常衣物多用葛布,少用绢、绡,更不许滥用锦帛。谁要浪费,朕就要废她的位号。”   后宫里,眼皮子最浅的莫过于潘纫佩。削减用度,第一个吃不消的也就是她。可是如今她是后宫之首,皇帝这话吩咐哪能不应,所以,虽然勉强,还是赶紧地答应了下来。潘纫佩心里觉得懊恼,可又想到儿子刘濬,不由贴在刘义隆身上道:“听说,太子和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安排了事情,怎么没有我的虎头(刘濬小名)的差使?”   刘义隆道:“太子左卫领兵出征,太子自然也要协助镇守,也是给他学习。其他几个,各有封邑,自然守土有责——不是你一直说,让虎头学着朝中事务,不要那么快就去国么?现在在朝中各部,处置好后备的事务,不是也很重要么?”   潘纫佩语塞,想了想才又撒娇道:“好嘛,苦差事都是他,好活计都轮不到他!”   刘义隆不由有点烦,笑道:“你还想他有什么好事?就他那脑子,跟你似的愚蠢不堪,也只配在京都打打杂了。”   潘纫佩小脸气得通红,连在昏昏的灯光下都能够分明地看到。她扭扭身子,想再说什么,刘义隆望望窗外说:“别闹了。朕心里正烦着呢。刚刚说的削减宫中用度的事情我嘱咐过你了,回头好好办好。”然后来了绝情寡义的一句:“我走了。”   “陛下!”潘纫佩急了,咬咬嘴唇道,“妾错了行不行?”   刘义隆见她腮边泪光,想着她毕竟陪了自己多年,还是略有些不舍,回头笑道:“你错什么了?只是朕今天脑子里事多,没心情罢了。”他上前捏了捏潘纫佩的脸颊,用一贯的疼爱腔调低声道:“虎头安全地做个郡王,该是多么好?你怎么不明白呢?”   出了显阳殿,刘义隆还是皱了皱眉,罗安又上来不知趣地问:“陛下底下去哪一宫?”   刘义隆怔怔地盘算着,宫里千娇百媚的女娘极多,平日里图着养眼,也有几个让他耽于色/欲的。但看过、摸过、肌肤相贴,迷恋过一时,就很快丢脑后去了。此刻,心绪总归是烦乱的,想着那些嫔妃们,不是腻乎乎求着多多临幸,就是颇有自知之明地只求得些实惠,实在寡淡极了!   明知道最不适合的地方,偏偏这会儿最想过去。刘义隆道:“滋畹宫吧。”   罗安犹豫了一下,赔着笑脸劝谏道:“陛下今日心事重,还是找个善解语、会逗开心的吧?”   “朕的事不用你多管。”刘义隆冷冰冰来了句,坐上肩辇径直指了指滋畹宫的方向。   不出罗安所料,谢兰仪连一点笑容都吝啬,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仿佛就欠问一句:“咦,陛下怎么又来了?”   可是刘义隆就是上赶着要看这张冷脸!   他打发了罗安出去,看着谢兰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上的披帛,便也转过脸看那刚刚升上檐角的一勾新月。“月色真好!”他说。   谢兰仪瞥都没有瞥过去,任凭那月儿孤零零照着檐角的蹲兽,而是低着头道:“是。”   “朕心里有些烦乱,想找你聊聊。”   谢兰仪依然淡淡一个字:“是。”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刘义隆心里有些不服,见她还在那里捻自己的披帛,他便伸手上去,抚了那丝帛两下,道:“又是梅花纹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向上伸手揽住了披帛盖住的肩膀。那肩膀顿时一僵,闪躲似的动了动。刘义隆越发揽得紧,且把人往室内带。   谢兰仪的步子有些踉跄,心中自然也气恼,知道他故意在招惹,却偏偏不发一词。到了寝卧,小宫女挑好灯烛,赶紧地退了出去。刘义隆却没有其他动作,反而放开手,静静地盘膝坐在榻上,对谢兰仪道:“坐在我对面。”   谢兰仪忖了忖,提了裙子按吩咐坐下,两人间隔不过一张食案的距离,可彼此那姿态,偏生让人都觉得他们相隔得好远。   “你怎么不问我,北伐后带不带得回兰修?”   谢兰仪抬起眼皮,看透般瞧着面前人,冷冷笑道:“因为妾知道,陛下只是哄妾而已。”   “怎么是哄呢?”   谢兰仪笑道:“哪有君王为一个别嫁的女子,打一场没把握胜利的大仗?就算是貌比西施,大约回国之后,也只有沉湖一条路可走吧?”   “我又不是勾践。”刘义隆淡淡说来,“你难道会妒忌自己的妹妹?”   “我又不是越王后。”谢兰仪毫不示弱,笑道,“一句没根由的话,老提,多没意思。尤其,都知道是句假话。”   刘义隆脸色沉了沉,但也没有反驳,半晌道:“你不懂。”他撇开视线,把这三个字重重地又吐了一遍:“你不懂!”   谢兰仪无声地整理着披在肩上的披帛,把一丝一缕都理顺了,才说:“妾也不想懂。陛下的主张,未必是天子重然诺,何苦在我这儿留个话柄?”   刘义隆道:“你自然不是痴人,每一句话都斟酌得好!之前宫里筵宴,送路淑媛随武陵王之藩,路淑媛满心不愿,而你满心艳羡,当着大家的面说:‘武陵地方好!桃源避秦,正在此处。不知我何时有此福命?’仗着她们都听不懂,以为我也不懂?就是说给我听的吧?”   谢兰仪冷笑道:“说又有何用?”   “是无用。”刘义隆凝眸看着她,语气陡然转折,“兰修归,我就放你同路惠男一样,随着儿子之藩,舒舒服服当王太妃!”   谢兰仪骤然抬起眸子看着面前丈夫。淑媛路惠男,不得恩宠已久,潘纫佩枕边吹风,让刘义隆趁着三皇子刘骏到自己封邑之际,把路惠男一并送了过去。这样如黥面般的“失宠”昭告,大约也只有谢兰仪会心生羡慕。   对面人的眼睛里,冷光闪烁,却令人看不透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旋即,他的条件也开出来了:“不过,事情要办到,总得先胜过拓跋焘。我寻思着,有些话,只有你能懂,将来有些事,也只有你能做。如今招呼打在前头,免得你日后怨我。”   谢兰仪只觉得心底里一脉冰凉,所谓的恩宠,所看到的他的温柔,根本一钱不值。她又为自己的纠结而感到好笑——难道,自己还在指望他的真心不成?从那一日,他醉中对着自己喊出“兰修”的名字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她平了平心思,撑起自己的尊严,淡淡笑道:“陛下实在是谬赞了妾的能耐!妾和妹妹不一样,从小不爱读史籍,更不爱读兵书,所好的,不过诗、礼和琴谱而已。陛下和我谈军政之事,无异于问道于盲。想要妾捐躯赴国难,妾愿意是愿意,但也没那个本事。妾刚刚胡说,还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她态度自然,语言低调而实则尖刻,刘义隆更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感。后宫其他女人,霎时被她衬得只是一堆粉骷髅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名势取道   朝廷除了各郡守军,自己的队伍还要靠临时招募民丁、勇士来充实。一直反对北伐的太子左卫校尉沈庆之跌足道:“治国譬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访婢。陛下想要伐国,而与王玄谟、徐湛之、江湛这些从来没有打过仗的白面书生相谋,怎么能不误事?!”   可是,原来持反对意见的太子刘劭,此刻却反而不说话了。面对自己这位性格憨直的属下,他摊着手笑笑道:“陛下心意已决,我们有什么办法?”   沈庆之后来才明白,刘义隆所遣各路军马的挂印之人,无外乎刘姓皇族:皇三子刘骏和皇四子刘铄分领东西,而江夏王刘义恭则在彭城镇守节度。太子刘劭拍着沈庆之的肩膀道:“卿是我治下的人,太子左卫一支将直取许昌和洛阳,重创鲜卑奴子,收复河南失地,靠的就是这支队伍。我已经向陛下请求,让你跟着王玄谟为副手。该节制他时别和他客气,该拿功劳时更别客气。”   刘劭则奉诏出镇建康旁的丹阳,为此,他要了好大一支太子亲卫军伍,一概仪卫用度只比刘义隆差一点点,简直就是“副皇帝”。他得意地笑道:“后宫妃嫔,也知道此仗要紧,更知道未来天下之主不可得罪。我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的人,有恩的,有仇的,将来都当报偿的!”   潘纫佩在显阳殿气得发疯,见谢兰仪前来请安,她一脸峻色,摒绝侍宦和宫女,吩咐关闭门窗后才气冲冲道:“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叫陛下给太子加仪卫和兵马?如今他这力量,就是逼宫都够了!你不把你我弄死,你是不满意吧?”   谢兰仪笑道:“我何必自己求死?”   潘纫佩软下来问道:“我心里跳得慌!我是愚笨,实在是不明白你这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太子位高权重,自然不易满足。刘义隆虽然宠子,但绝不会做甘为折齿的孺子牛。他们俩若闹将起来,大约总会两败俱伤,纵是赢的那方,也将是诛心终世。   谢兰仪心里的算盘不宜与外人闻,只能拣着能说的劝慰道:“娘娘,市间俚语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我们如今舍的,不过是慷别人之慨,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潘纫佩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刘濬……”   谢兰仪安慰道:“这场仗打下来,二皇子虽然无功,但绝不会有过。而且,太子和诸王都出镇在外,京里一切事务打从二皇子手中经过。娘娘难道想不出这里头的好处?”   刘濬一人在京里独当一面,少不得混得风生水起。潘纫佩念及,不由高兴起来,点头道:“怪不得!‘女诸葛’果然算得远!那刘濬是不是有太子之相?”   谢兰仪心里冷笑,嘴上道:“那倒还急不得,不过,事谐不远。”   *******************************************************************   意气风发的拓跋焘倒也没有想到,柔弱的南朝人,打起仗来也有拼死的劲头。他派出手下良将和十万大军攻打悬瓠,竟然铩羽而归。好在素来刚猛的柔然反倒是不堪,很快停战请和,两国本是姻亲,至此抢了点牛马财帛回去,北魏也不算虚行一遭。   但是拓跋焘生气啊!回到平城之后,寻几个小过打了身边的宦官宫女出气;说到南朝人,必称“龟鳖”;还三天不肯驾临飞灵宫。   三天后,谢兰修终于在飞灵宫门口迎接到了板着脸的拓跋焘。拓跋焘见她上身着素白绢纱襦衫,腰里系着鹅黄色的绸裙,素钗银珰,不施脂粉,不由皱了眉问:“你怎么回事?”   “妾有罪。”应对得平平静静。   拓跋焘冷哼道:“惹朕不高兴,确实有罪!穿件红的去!”   阿萝小心翼翼取来大红色的披帛,披在谢兰修的肩头。谢兰修见拓跋焘的眉宇舒展了一些,示意阿萝等人均退下。她自顾一下道:“这把年纪了,穿红的不好吧?”   拓跋焘偏着头看她,她仿佛是洛阳新出的“芙蓉白”牡丹绽放到盛时,极淡偏又极艳,雍容偏又清绝。此刻肩头那一抹猩红色,衬得脖子上的肌肤宝光流转如上好的珍珠一般。心里的气顿时消下去三分,只是还得撑着门面,他故意瞥过眼,径自走在前面,嘴里嘀咕着:“奸柔伪诈!”   他不高兴的缘由,谢兰修是懂的,因而不宜多话,只适合默默地跟随着,在他一杯饮尽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添满。杜康解忧,拓跋焘面上酡红时,终于解脱了先前的伪装,捏着谢兰修的脸道:“你说,怎么对付刘义隆这个龟鳖小竖才能解我的气?”   谢兰修给他捏得脸痛,伸手把他的手指掰开,才说:“这种事,又轮到我开口了么?”   “刘义隆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只要开口,想怎么折磨他,我一定都为你做到!”拓跋焘举起酒杯,口齿有些含糊,但也不乏他素来的任性妄为和豪迈壮阔。   谢兰修低了头,半天才说:“他想打过黄河,估计没有那个本事;坚守汝南,还是想着河南的土地。陛下如果要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小了自己的身份。攻城略地,并不是骑兵的长项,倒不如看看他的动静再做打算。”   “不解气!”   “那就写封国书骂他一顿好了。”谢兰修突发奇想。拓跋焘饶有兴趣地放下酒杯,眯着眼睛问:“写什么?”   谢兰修揣摩着拓跋焘的脾气,慢慢地说:“从晋室南渡开始,他们就一心想要北伐,只是战绩不佳,胜少败多。虽然北联蠕蠕,西联沮渠、赫连,东联北燕、高句丽,可惜人家需要之时又龟缩从不出手,只是偷偷摸摸资助盖吴之流,本非大丈夫行径!而且,现在北凉、北燕、胡夏,早已被陛下所灭,蠕蠕、高句丽、吐谷浑不敢与我交手。区区刘宋,偏安一隅,只不过仗着江淮天堑,又有何能?我虽不说投鞭断流,但若想饮马长江,也不是难事。”   拓跋焘听得痛快,拿筷子敲击着碗边,兴奋地笑道:“极是!刘义隆哪里是我的对手!想跟我打,当我是苻坚?——你待会儿这么帮我写:‘两国交好日久,贵国却如此贪得无厌。若你能打到中山或桑干河,我不妨退避三舍请你来平城住上两天,我么,就去建康玩一玩。不过听说你身子骨不好,力气尚不如三岁孩童,而我马背上征战连年,实在不好意思与你相比!你来北方,我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特奉好马十二匹,药品若干,若是贵地马匹脚力不佳,可以乘坐我国的骏马;若是你刘义隆水土不服,可以吃吃我送的药’……”(1)   他嬉笑怒骂,任性如孩童一般。谢兰修眨着眼睛,看着他酒醉和兴奋的赤红脸膛,以及一杯又一杯往嘴里送着美酒的样子,竟有些哭笑不得。拓跋焘反而瞪着她道:“赶紧寻纸笔写下来,过了时候就忘记了!”   “真这么写?”   “真这么写!”拓跋焘洋洋得意,“先气他刘义隆一番再说!若是能将他这孱弱身子的病患活活气死了,倒省我好多事儿!”   谢兰修起身拿来纸笔,握了半天还是下了笔。如今两国兵戎相见,只怕不免,想着宫里诸位异国公主的命运,在故土故国与这位冷血夫君之间的血泪挣扎,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其间苦痛。她恨刘义隆,可是,她毕竟是刘宋的女郎,是谢晦的女儿,烽火狼烟,能晚一些,就晚一些吧!   拓跋焘第二日在朝堂上传示了这份国书。大臣们面面相觑,古弼第一个蹦出来厉声道:“陛下三思!刘宋无道无义,不守诺言。既然如此,我们打将过去,放到哪里我们都占理儿!军情转瞬即逝,何必跟他废话拖延?”他顿了顿,见拓跋焘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淡笑,更是忍不住要劝谏:“何况,这份国书出自深宫妇人之手,且这妇人,乃是刘宋所赠。臣期期以为不可!”   拓跋焘笑道:“是后宫妇人手书,可是也是朕的口述。这一层,你不用担心,朕何时让后宫之人干扰国事的?笔头,你不用担心,朕也是深思熟虑的,现在正值盛夏,天气燥热,战马不肥。我们又刚和蠕蠕一场大仗,军心疲惫,亟需休整,不宜贸然出击。刘宋擅长守城,惯于劫营,我们躲一躲他们的锋芒,何必非要自曝短处?别说我看他们没有那个能耐,就算他们能追袭到底,我们也不过就是撤兵到阴山以北暂时避一避暑罢了。等秋天一来,他们冻得出不了门,到时候,就让他们看看我的手段罢!”   他坐在明堂正中的坐席上,踌躇满志,笑意中带着睥睨天下的自负。 作者有话要说:  (1)这封国书绝壁不是我捏造的。原文如下:   “彼若欲存刘氏血食者,当割江以北输之,摄守南渡。如此,当释江南使彼居之。不然,可善敕方镇、剌史、守宰严供帐之具,来秋当往取扬州。大势已至,终不相纵。彼往日北通蠕蠕,西结赫连、沮渠、吐谷浑,东连冯私、高丽。凡此数国,我皆灭之。以此而观,彼岂能独立!”   “彼常欲与我一交战,我亦不痴,复非苻坚,何时与彼交战?昼则遣骑围绕,夜则离彼百里外宿;吴人正有斫营伎,彼募人以来,不过行五十里,天已明矣。彼募人之首,岂得不为我有哉!彼公时旧臣虽老,犹有智策,知今已杀尽,岂非天资我邪!取彼亦不须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罗门,当使鬼缚以来耳。”   “彼此和好日久,而彼志无厌,诱我边民。今春南巡,聊省我民,驱之使还。今闻彼欲自来,设能至中山及桑干川,随意而行,来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厌其区宇者,可来平城居,我亦往扬州,相与易。彼年已五十,未尝出户,虽自力而来,如三岁婴儿,与我鲜卑生长马上者果如何哉!更无馀物可以相与,今送猎马十二匹并毡、药等物。彼来道远,马力不足,可乘;或不服水土,药可自疗也。”   狐狸任性得近乎天真,虽然雄才大略,但是时常做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大肆杀人,杀完后又后悔。比如写这样的信气刘义隆,像个无赖。但是,好真实好可爱有木有?刘义隆就显得寡淡多了,一本正经最惹厌。 ☆、沧浪自取   北魏的国书送到刘宋,朝堂上一片大哗,纷纷谩骂拓跋焘不是个东西,竟然儿戏一般辱及刘宋和国君。要说兴兵打仗,刘宋或许不如北魏一些,但是论到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文人才子,那可是信手拈来的。群臣都议论着让谁也写一封国书回骂一下才好。   但是刘义隆脸色虽然黑沉,但只是轻蔑一笑,道:“他无赖,我们也无赖?没得小了自己个儿身份。让他占点口舌便宜又如何?如今王师已经进击碻磝,魏虏的济州刺史王买德弃城而走,正是印证了朕之前所料的‘泛舟北下,碻磝必走’。 碻磝侧翼的乐安被我军猛攻,魏虏的青州刺史张淮之也不战而走。我们的下一个要地就是滑台,朕已经派遣王玄谟进攻滑台城,想来也是探囊取物了。”   明堂里一片颂声,个个喜气洋洋,滑台乃是重镇,一旦到手,驻兵防守是刘宋的长项,那时,魏国再想重夺河南,就是难事了。   刘义隆北伐之功,近在咫尺,心里相当熨帖。回到后宫,转觉花更艳丽而鸟啼更加动听悦耳,心里更是大为快意。   但他的笑容没有在嘴角停留太久,便见身边的侍宦罗安战战兢兢过来,低声道:“陛下,有一件事……”   “何事?”刘义隆有些诧异。罗安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还请陛下先移步显阳殿。”   显阳殿是潘淑妃所居的宫殿,刘义隆到时,只见潘淑妃跪坐在地上哭泣,发乱钗横,满脸惊惧和伤心。而二儿子刘濬呆呆地站立在一边,见到父亲,才匆匆跪下,埋着头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   “陛下!”潘纫佩膝行过去,且哭且求情,“虎头无知,实在是那个贱婢无耻勾引!请陛下饶恕!”   刘义隆精明的凤目瞥过地上两人。宫里的皇子,有时喜好美色,见到相貌齐楚的小宫女,有私自苟合的事情,虽然有碍宫规,但不至于使潘纫佩如此惶遽。他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不知沉到了何处,压低声音道:“是什么事情?!”   这件事,第二天/朝堂宫闱内外也都听闻了:刘义隆第四女海盐公主,下嫁给驸马都尉赵倩。赵倩本是先帝刘裕亲舅舅的孙子,也是叫得响亮的国戚,却和公主关系不和。海盐公主不知怎么,竟然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刘濬眉来眼去,最后不顾身份,更不顾脸面,做下了那等乱伦的丑事。驸马赵倩撞见之后,岂能忍得了这压顶的绿帽子,见海盐公主急急命人驾了马车往皇宫里逃,便也一路追了过去。在海盐公主生母蒋美人的宫里,小夫妻俩大打出手,连宫里的幔帐都撕成了两爿。 (1)   年轻气盛的驸马不肯把这事一床锦被遮盖,还闹了这么一出,要捂已经是捂不住了。驸马赵倩的父亲吓得魂不附体,颤巍巍入宫,俯伏在地求恕。刘义隆心里又羞又愤,却不能怪罪老臣,只能好言抚慰,并下旨将公主和驸马和离。而后宫之中,也要有人担责,刘义隆和乃父一样,对儿女疼爱不已,想想刘濬和海盐公主都是自己的孩子,虽然痛骂了一顿,降了王爵和公主位号,却也没有更重的责处,反而是下旨赐了海盐公主的母亲蒋美人自尽,由这位可怜无辜的低微嫔妃,担了管教不严、没有劝好女儿女婿的责任。   潘纫佩知道这番刘义隆是生了大气,急忙请谢兰仪过来问计。刘义隆蒙羞,谢兰仪深感快慰。见潘纫佩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圈通红,搓着双手无措的模样,她出语劝慰道:“娘娘不必着急。事情已经犯下了,急也无用,还是尽快想法子消弭。”   “小畜生竟做下这样的事,我真正想不到!”潘纫佩伤感地说,“原指着他在京都,能做些漂亮的事给他父皇看一看,说不定就比过了刘劭。如今却造了这样的孽,而太子驻守丹阳,建言数本折子,都得到了陛下的赞扬。我心里……”   正说着,外头传报刘义隆来了。潘纫佩的眼神不由瑟缩,谢兰仪道:“娘娘莫怕。今日的话,让我来说。”   她扬着头,以优雅的跪姿,迎候着怒气冲冲的君王。   刘义隆只是瞥了她一眼,恨恨的目光就投向潘纫佩。潘纫佩压根不敢看他的眼睛,拿手绢捂着脸哀哀地哭泣。   刘义隆冷淡地说:“哭又有何用?你看你养的好儿子!”   潘纫佩不敢接话,继续低头哭。谢兰仪果然信守承诺,泠然道:“皇子自小在宗学念书,与母氏何干?”   刘义隆吃她一噎,没好气道:“不干你的事!”   谢兰仪冷冷笑着:“妾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今日陛下迁怒淑妃和蒋美人,谁知道明日迁怒到谁的身上?”   刘义隆又把目光回转到她的脸上,咬着牙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这话莫不是诅咒本朝还出这样的丑事?你居心何在?”   谢兰仪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着刘义隆要杀人般的眼神,笑晏晏说:“陛下,‘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若说造业,早就造下了,将来因果轮回,我且留双眼睛来看!”   刘义隆的怒容突然落潮一般消退了,瞠目看着她尖刻的神色,被她的言语玩弄在股掌之间。可是这话,又似振聋发聩,辩驳不得。最后,他竟然眼中落泪,颓然道:“极是!你说得真好!这话,朕也转而奉送给谢美人:造业多端,终有一报。咱们彼此警醒吧。”   谢兰仪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可却遏制不住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泪。   *******************************************************************   宫里的丑闻刚刚告一段落,北伐的战事竟然也开始疙疙瘩瘩起来。   刘义隆派遣出去的事三路大军,任命自己最信任的弟弟江夏王刘义恭坐纛儿。这三路中,柳元景所帅的西路一路披荆斩棘,直捣关中,关中的羌、氐等异族,纷纷投靠,这支队伍,像一柄尖刀,刃出雪亮,插向北魏的肋骨;但三路中还是以王玄谟执掌的东路为主力,这位文人战将,却显得疲软了许多。   先时,朝廷得到的奏报都很令人鼓舞,自悬瓠保卫的战事一举功成后,王玄谟所到之处,魏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几乎连面对面的硬仗都没打过。他本就是纸上谈兵,自负才学的人,一看这情形,自以为魏军不堪一击,便高高兴兴深入腹地,沿路高奏凯歌,且洋洋自得地把这些战况写给远在建康的刘义隆。   刘义隆以为王玄谟很快将能推进到军事要镇——滑台,但是滑台之战却打得格外艰难。   “河、洛之民闻听王师将至,载歌载舞迎于道边。并以新谷奉纳军粮,还有自持兵器想来从军的。”刘义隆疑惑地问朝中谋士,“既然这样,朕命他全力攻滑台,为何到今日还不能功成?”   朝臣们交头接耳,但是谁被问及,则都是唯唯诺诺,难以出一言善策相对。刘义隆的目光转向自己最信任的徐湛之和江湛两人,可两人除了颂圣来宽慰皇帝的焦心,也没有其他可采纳的方略了。   刘义隆心绪不佳,闷闷地独自在玉烛殿对着沙盘枯坐。罗安借着送茶送点心进来数次,都见他皱着眉,眼神涣散。他心里暗叹,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要不,请个嫔妃过来给陛下解解闷吧?”   刘义隆茫然地看了看他,不自觉地就说:“好,传滋畹苑谢美人吧。”   话出了口,罗安躬身退出去叫人了。刘义隆才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好笑。谢美人又不是谢晦,难道也能够十策而九策中?   谢兰仪很快到了玉烛殿,见皇帝正襟端坐在沙盘前,连朝服冠带都没有解。谢兰仪心里猜疑,但既来之则安之,默默地为刘义隆斟了茶,然后跪在他的身边不做声。刘义隆似在自语:“民心所向,大军披靡,滑台再易守难攻,也不至如此难克。王玄谟莫不是也想养寇自资?”   谢兰仪本不想理他,但是见他一直皱着眉摆弄沙盘,不由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刘义隆像逮住了她一样立刻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妾不知道。”立时便是峻拒。   刘义隆却像忘了上回在显阳殿的龃龉一般,好脾气地说:“随便说说嘛!”   谢兰仪冷笑:“陛下热衷于问道于盲么?”   刘义隆却不以为忤,道:“如今举朝皆盲,不差你一个。这一仗打到了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攻不下滑台,前面的仗八成也是白打了。若是败退,已倾全国之力,只怕青史上也要留恶名了。”   谢兰仪清粼粼的目光望过来,想了又想才低声说:“前次北伐,我听车子说过,拓跋焘行军,是骑兵的做派,不喜欢纠缠与攻城掠地,而重轻骑飞袭的速度,所以灵活多变。上回到彦之轻敌,防线拉得过长,以至于黄河沿岸,无一处关隘可以扬我方之长,反倒把我们的疲软之处展示了出来。这次……”   她犹豫了,而刘义隆正听得双目炯炯,鼓励道:“你继续说!”   谢兰仪抬头看了看夫君,他凝眸望着自己,温暖而殷切,一张虽不年轻,但依然俊秀的脸庞,带着他智慧的神色,竟令人的心脏不由怦然。谢兰仪常有恨他至极便生情爱的错觉,此刻忙掠着头发掩了掩发烫的双颊,努力把目光集中到沙盘上,定了神才又说:“这次魏军败逃得如此轻易,把我军向纵深拉长,若要有所动作,必然是集大军而全力攻薄弱。拓跋焘不痴,只怕诱敌深入,早等着这一天呢!”(2)   刘义隆“呼”地从坐席上站起来,对外头罗安喊道:“快!召重臣集太极殿,朕有吩咐!”他突然回头,望着有些惊愕的谢兰仪,带着歉意道:“兰仪,今日,我想到了你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1)奇葩刘宋的淫/乱史,以刘濬、海盐公主为肇始。后面就一个比一个更没有节操了。   (2)唉,知道让谢兰仪说这样一番话,既不符合她的性格特点,也不符合常理。但是,实在私心想让她出出场,大家就当苏文看吧。 ☆、事急相随   刘宋的局势急转直下,刘义隆遥制无力,柳元景那里尚能坚持,而王玄谟的队伍则很快就溃败如山之倒。   拓跋焘在朝堂上大笑不已:“龟鳖刘宋也太无能了!朕原还想着给他让让路,到阴山北边去度暑,没想到这个计划也不必实施了。”他收了自负的笑容,目视太子拓跋晃道:“好吧,既然龟鳖们身上痒痒,朕只好亲自动手给他们止止痒。你在平城监理国事,朕去会会王玄谟。”   北魏一直不辍练兵,经常四下攻掠,所以一概部署都是轻车熟路的。拓跋焘很快安排自己的侄子拓跋仁夺取关中,顺势再取汝南的悬瓠等地。而自己,则点齐百万雄军,准备御驾亲征。   临行前几天,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握着酒杯在华显宫独自忖度了很久,眼见月近中天,突然吩咐驾临飞灵宫。   谢兰修本来已经睡了,迎候拓跋焘的时候双眼便有些惺忪。拓跋焘笑嘻嘻地揉揉她的脸,说:“打扰你的清梦了?”   谢兰修强打精神道:“陛下不是三日后才出发么?今日便来告别了?”   拓跋焘一直喜欢她这副娇憨的模样,但是今天却显得很冷静,眼睛里一点暧昧迷蒙的神色都没有,他四下打量着飞灵宫的建筑,然后说:“阿修,要你吃点苦了。”   谢兰修问:“陛下征伐辛劳,尚不言苦,妾在后宫,能有什么苦呢?”   “正是妒忌你在这里享清福,才想与你共苦同甘。”他调笑了一句,又换了平常严肃时的那种冷峻语气,但手指还是很温柔地抚在谢兰修的脸颊上,“有一件事不需大臣们商议,我已经决定了:太子监国。你随我走。”   “什么?”谢兰修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哪……哪有后宫随陛下亲征的道理?”   “规矩都是人定的。”他说,“你和太子同在平城,太容易——”他似乎在琢磨一个妥帖的词语,终于在上下打量着谢兰修的脸之后,望定了她的眼睛说:“——珠联璧合。”   这个美好的词语,让谢兰修倏忽感到一阵凉意,大约是他放下手时宽袖扬起的风吧?   “什么‘珠联璧合’!陛下实际想说的,只怕是‘狼狈为奸’吧?”想想究竟有点不服气,谢兰修道。   拓跋焘笑道:“你们南人写诗文骈赋不是讲究用词褒贬合宜么?我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好词儿,你居然不心领我的好意。”   谢兰修看他毫不掩饰不信任,倒觉得这位帝王年纪大了些,说话待人反而孩子气重了,但遇事时出手精准狠辣,也是远胜于当年。而拓跋焘见谢兰修久久不说话的样子,以为她生气了,便来笑着哄她:“换个角度想,随朕出征虽然日子辛苦些,但比闷在宫中又是别一番趣致。你不是总说思念家乡么,现在南边没有了檀道济,只有王玄谟这帮眼高手低的傻蛋,万一这次刘义隆太过不济,我就饮马长江,打下建康,把刘义隆捉给你处置怎么样?”   这话,他已经是第二次说了。只是和上次比起来,这次他似乎更加笃定。他像说笑话般把两军交战的事讲给谢兰修听:“刘义隆不是倚王玄谟为左右手么?你知道这个左右手迂腐到什么程度?——滑台城中有不少茅屋,刘宋的战将都劝王玄谟以火箭攻城。结果,王玄谟说,城破之后,一切设施都是他们的,烧掉岂不浪费?百姓岂不居无定所?可是滑台至今还是我的,他真是好‘仁慈’!”   他兴致勃勃又道:“但真说仁慈吧,王玄谟似乎又不够仁慈。他一到滑台附近,汉族百姓来附,他却看上了那里的大梨,思量着以布匹市梨,结果开价太高,百姓不肯交易,刘宋的军队便去行抢,抢走梨,丢下布,也算是‘公平买卖’。那些依附的百姓这才知道跟错了人,纷纷回头。(1)”他看着谢兰修,自信地笑:“就这样的人,朕觉得亲征都不值当。不过,为了你,我倒是想看看,我的老对手刘义隆是长什么样子的!”   谢兰修不知该不该应和着他笑,想了许久才道:“如果只是恼恨刘义隆,教训一下王玄谟和柳元景也就够了,何必征讨劳顿,罄尽国力呢?再说,虽然檀道济不在,但崔浩也不在了。”   拓跋焘笑容有些僵硬,好半天才说:“你想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可我想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刘宋不首先动手,我本不想招惹,但是他不仁,我也不必讲义气,不能叫人觉得我们好欺负!何况,檀道济是南边的长城,崔浩未必。”可是,他转而又有些茫然之色:“不过……崔浩可惜……”   他总是这样,气头上杀伐果决,毫不手软,可是过后还是会悄悄地后悔,越是年纪长了越是如此,仿佛古人所说“不惑”与他的年龄无关一样。   当晚,他宿在飞灵宫中,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今天一番不信任的话轻易出口后的悔意和内疚,他格外卖力于床榻,也格外得意于自己的剽悍强壮、龙马精神胜于一般年轻人。身下人儿给折腾得娇吁无力,香汗淋漓,软成一团泥似的倒在他怀里,他便顿生爱怜。   拓跋焘抚摸着怀里柔滑的女子,满意之余颇有些洋洋的声气:“兰修,记得吗,我早跟你说过,信什么佛,信什么道,都不如信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你的一生荣宠,只在我一心一念而已,懂么?”   谢兰修端详着身边的他,有些奇异的陌生感:他脸上的自负,反而使他有了当年“袁涛”的孩子气。她轻声说:“是,陛下……”   “又叫错了!”他似是生气,但板着的脸有刻意装出来的威严,眼睛里还盛着他对她独有的温柔笑意,“好久没抽你了,又把我的话忘在脑袋后头了是吧?”   她只能依他的心思,唤他“佛狸”。拓跋焘欣慰地把谢兰修搂在怀里,又是兴动。他密密地吻她,在她耳边呢喃着叫她的昵称,那双温暖而坚硬的大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上下抚摸着,爱意满满。可谢兰修浑身冰冷无力,丝毫没有为他的热情打动。过了很久,她实在无法继续这样单调的调情,挣开他的怀抱,突然道:“佛狸……”   “嗯。”他如梦如醉地应答着,找着了她的朱唇吻了一下然后松开,含着笑等着听她的情话。   可是谢兰修却说:“畏服的心多了,好像像以前那样的感觉就少了。”   “什么样的感觉少了?”他的笑意已经僵硬起来。谢兰修看了看他的眼睛,虽然仍有些畏惧,却执拗地想对他说实话:“爱。”   拓跋焘没有勃然而怒,但是脸上的惊愕却丝毫没有掩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把兰修紧紧箍进自己的怀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谢兰修却分明听见他胸臆深处发出的悠长而哀伤的叹息。   拓跋焘一直没有对她的话生气,相反的,他对兰修比平常温柔许多,甚至带着些刻意的讨好,连睡着时,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晨,一夜几乎都没有睡着的谢兰修借着外面的晨光,看到拓跋焘眼角一小点晶莹,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凑近去瞧,拓跋焘的眼睛却蓦然睁开,那一点晶莹也就蓦然不见了。   *******************************************************************   拓跋焘百万大军,以飞一般的速度奇袭滑台。王玄谟连正面迎敌都不敢,听见半夜从北方传来的战鼓和胡笳声,不知敌军来势有多么汹汹,就已经吓得趁着夜色落荒而逃。   拓跋焘乘胜追击,北魏军队一路见到溃散的宋兵便是杀戮,见到丢下的辎重则缴获,很快收获如山。   而败军则像会传染似的,王玄谟一路逃到哪里,哪里的守军就溃败如覆巢的蚂蚁。拓跋焘将自己的百万之军分为五路,从五个方向向南、向南……骑兵没有辎重负累,速度简直惊人,一路奔袭,一路杀戮,真个是见人杀人,遇佛杀佛,所向披靡。只苦了军队过境处的那些百姓,安居乐业的日子还没有过几年,又重新投入人间地狱之中。   谢兰修深感这样的“共苦”实在是苦得可怕。倒不是源自她一路随着皇帝的车驾奔驰,颠簸得难受,而是无论白昼黑夜,充斥鼻端的总是挥不去的血腥味,就是宁静下来,耳畔似乎也总响着刀兵碰击的金属锐声。拓跋焘不在前线的时候还偶能陪一陪她,可是更多的时候,她的营帐里只有宫里跟来的宫女和黄门侍应,这种惶遽的滋味一点点把她的心脏绞紧、绞紧。后宫朝堂,再多暗底下的血雨腥风,终究不如这迎着面的残酷让人心惊。 作者有话要说:  (1)人在生命中是复杂的。王玄谟作为北伐的鼓吹者,战场上的逃亡者,苛刻百姓的贪婪者,却在人生的最后时段闪现出忠君爱国的光芒。真的很难揣测他在滑台的心理是什么。   不过我老觉得“王玄谟的梨”和“薛定谔的猫”似能组成格律不太严谨的无情对。请无视我被门夹过的脑子……   ——————————————————————————————————————   严格的说,刘宋的第二次北伐到此已经接近尾声了,非常非常非常的烂尾……   但“元嘉草草”的典故还没有讲完,因为接下来是拓跋焘的血腥报复。北伐变成了南征。   在一篇史评文章中读到一点感受,元嘉北伐,是一场几乎没有英雄的战斗,两国的盛世,被这两位任性的君王,搅成了一锅粥。   百姓苦。 ☆、万骑雕弓   拓跋焘的行军,一日可有一二百里。东平的焦土还散发着晚来篝火的余热,谢兰修的金根车转而又碾过灰败的蓬草,跟着前面的大部队向邹山而去。   驿路仿佛在山坳间曲折盘桓,蛇一般探向无尽的远方,木头的车轮时不时被碎石硌着,整座车身便会随之一弹,里面坐着的人也随之一弹,再狠狠地落到坐席上。   “停下——停下——”谢兰修在唾盂里呕吐了一番,觉得额上冷汗层出。她叫自己身边的小黄门去问前头领军的校尉,可否先行停歇?又问陛下此刻在哪里?   校尉客气而疏离地回复很快传来了:午时大约能到一个市镇,届时才可打尖休息。至于陛下行踪,下臣不敢过问。   谢兰修郁闷得想哭,咬牙忍着遍体的不适和心里的伤怀,随着车子的起伏继续前行。好容易到的市镇连名字都不知道。里面一无热闹,几乎连人都看不见几个,显得极其凋敝。谢兰修在车里着实呆不住了,着身边的小黄门取了步障,下车散步,抬起眼,便可看见天空都是乌蒙蒙的,远处错落升起的不是炊烟,而是狼烟,带着火星的滚滚黑烟,越往上空越淡,却铺散得极开,几乎隐天蔽日。   “可有水?”   身边随军一起带来的阿萝急忙拧开水囊的塞子,将欲注到银杯里。谢兰修却皱眉道:“带的水还是昨日的。这里就没有井?没有新鲜的水喝么?”   阿萝“啊啊”几声,谢兰修有些怜她,对一旁的小黄门又吩咐了一遍。   可是小黄门办事不利,好久之后还是空手而归。谢兰修正有些焦躁,生气地说:“怎么回事?小小的一个集镇,找不到口井么?”   小黄门苦着脸道:“娘娘见恕。这座集镇,是先头陛下大军刚刚开过去的。镇上本来就没有余下几户人家。倒是找到了两口井,只是……只是……”他吞吞吐吐的,谢兰修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小黄门低声说:“里头都泡着死人,奴怕会有疫气……”   谢兰修瞠目听着,突然觉得肠胃里一阵翻腾,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好在阿萝敏捷,迅速取唾盂兜着,才没有弄到遍地狼藉的样子。   前面送来午餐,是面饼、韭齑和干肉,这是为后宫的贵人特意准备的,其余士兵,不过是稍许干粮,余外全靠劫掠——这是拓跋氏一向的作风,为的就是吊起士兵“吃饱肚子”的积极性,打起仗来才会异常勇猛。   谢兰修刚吐了一场,涕泗横流的狼狈,勉强吃了两口饼,就着昨日的陈水,实在难以下咽。在步障遮住的小片天空里,她不时听见外面的喧嚣声,士卒们行路劳累,此刻却和狼似的,卯足了劲到处翻找,外面鸡飞狗跳的声音不断,时不时还传来百姓的哭声——哭声压抑,毕竟,在这样的乱世,能活一条命,就很不错了。   突然,声音尖锐起来,仿佛是一群士兵遇到了什么宝贝,激动得叫嚷起来,低微的哭泣慢慢变成了锐利的嚎叫。谢兰修这次听清楚了,分明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颤抖了起来,在步障围起的一方干净天地里。她遣小黄门去瞧个究竟。   这次小黄门回来得很快,但是依旧面色青黯,苦着张脸低声道:“娘娘!您别问了。军队里这些龌龊事哪日不发生个几回?除却跟着陛下的嫡系军队,其他都是这副德行。他们憋久了,难得看见个雌的……”   谢兰修忍着泪道:“放肆,好歹还是在我面前!叫军中校尉过来!”   那个死气沉沉的校尉很快到了步障外头,谢兰修厉声道:“若说肚子饿,抢些吃喝也就罢了。难道奸/淫也是军法里许的?你把那女子带到我这里来,不然,我要拿这话问一问陛下!”   那校尉抬头似有些不服,低声道:“我们不赶着作战……”   “你去不去办?!”   校尉知道里头这人的身份,见她真的疾言厉色了,倒不敢不遵,一言不发低了头走了。过了一会儿,带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已经走不动路了,上身的布衫被撕扯得无法蔽体,露出看不清本色的肌肤。而下裳大约是刚刚理好的,皱成一团,上面洒着点点血迹。她匍匐在地上,蓬乱的脑袋一抬,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地方能看出白皙的肤质,她张了嘴,喃喃道:“求求你……给我痛快一死吧……”   谢兰修只觉得眼眶一酸,伶俐的阿萝已经取了衣衫为那女子披上。谢兰修温语道:“你莫怕。我已经叫他们住手了,再敢有人动你,我一定禀报陛下,军法处置。”   那女子恍惚地抬头看看,问道:“是哪个陛下?”   “是……”谢兰修不知为何觉得难以开口,犹豫了一阵才说,“自然是大魏的皇帝陛下。”   那女子迟滞地露出了痴憨的笑容:“哦。又是大魏的皇帝啊?前个月才告诉我们,好日子要来了,大宋的皇帝陛下派兵解救了我们。我那时候就纳闷:怎么叫解救呢?难道寻常不在吃饭睡觉过日子?如今大魏的皇帝陛下是又来解救我们的么?”   谢兰修竟然语塞,茫茫然地眨动着双睫,好久才说:“两国交兵,边界最苦。给她点吃的。”   只是略休整了一个时辰,接下来又是漫长的路上光阴。谢兰修回望身后越来越远的小集镇,想着这个才脱出泥犁地狱的女子,只怕很快又要迎来新的一支军伍。她保得她片刻,却无法保更多的时间,也无法保更多的人。她不觉已经襟怀皆泪痕,对御车的黄门说:“你加快速度,赶到前面,和那个领队的校尉说:我要加急步伐,去前面的队伍里谒见陛下!”   拓跋焘带的是骑兵,他又是肯吃苦的人,日行二百里都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正好要进发到齐鲁地界上的邹城,谢兰修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邹城刚刚被攻下,一夜未曾睡眠的谢兰修顶着郁青的眼圈来到城下。清晨的天空漫漶不清,空气里果然也是飘着狼烟和鲜血的味道。谢兰修只是不慎往车外一瞥,就看见地上蛛网般交织的血流,还有一团一团血糊糊的,大约是断肢残体,她不敢细看,只觉得胸中又在作呕。   拓跋焘的行军大营已经钉好了,中军严明,剑戟罗列,金根车在细心检查过后,放行到御幄之前。拓跋焘亲自过来,拉住她的手,和声笑道:“小心,车子高!”也不顾忌什么,另一条手臂一圈,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他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她了,觉得她首如飞蓬而面黄肌瘦,顿觉心疼,对两边人道:“如有要事来禀,需在帐外先通报。”便放下了御幄的帘子。   他不嫌她脸上尘灰,密密地吻她,最后疼惜地说:“我的阿修真的吃大苦头了!看几天就熬得那么瘦!”   谢兰修孤苦了这么久,着实贪恋他温暖的胸怀,泪水涟涟止息不住,那句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话,顾不得太多,便冲了出来:“佛狸,别打了,我们回平城吧!”   她的佛狸并未为她的哀告打动,依然冷静地回应:“再坚持坚持!我们现在节节胜利,这个时候回去了,自己都没法跟自己交代!我,还有你,都再熬一熬吧!等到了彭城,那里供给充裕,可以好好歇一歇;再到了江边,一路防线布好,也可以盘桓一段时间;再然后,就是过江直攻荆州和建康——那里我都去过,你只管放心!明年的春天,一定让你吃上江左的四鳃鲈和莼菜!”   他语气冷静,但身体已经如火一般烈了,说话间呼吸就粗重了起来,手探到谢兰修的衣襟里上上下下。谢兰修哪有那个心情,忍了一阵,伸手按住了他游弋到她胸部的手,在他耳边说:“佛狸,是不是连我都不能先回平城?”   他的手瞬间不动了,偎着的腮帮子轻轻在她耳鬓边蹭蹭,说:“不错。天下不太平,平城既然不能回,其他地方我也都不放心,万一刘义隆的军队狡黠反扑,该怎么办?”   谢兰修喉头苦涩,好半天又问:“那么,你是宁可我死在军中?”   拓跋焘扭头凝望着她的泪眼,亦是半天才答言:“衣食上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力满足你!哪怕我自己饿着,也让你吃饱吃好,行么?”   “佛狸……我不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真切地哄她,像哄孩子似的,把她复又紧紧地搂在怀里,如珍宝般护着,“你委屈了!可是,为我,熬一熬!为见到你的故土,熬一熬!”   “佛狸!”她心酸地摇头,“我不要见故土了。如果为见故土,要经历那么多杀戮,要见那么多血泪,我宁可不见!”   “阿修!”他终于沉沉地说了实话,“没办法。我是皇帝!”   谢兰修无言以对。原来,在实话面前,她才是不堪一击的那个,可她来前,偏偏还在做梦!“佛狸,杀业至重,必有苦果!”这句话,她终于没有敢说。   邹城最好的饭食,尽数供给御前,而御前享用的,也不过就是拓跋焘和谢兰修两人而已。拓跋焘温和地劝谢兰修努力加餐饭:“阿修,多吃点。邹城供给足,还有两顿好吃的。再往南打,估计刘义隆也要坚壁清野了,到时候日子会很苦的。”   谢兰修凝望着他,他眼中带着嗜血的坚毅,决不会为丁点苦楚而退缩。她迟滞地问:“那么,下面是——”   拓跋焘答道:“休息两日。明日斋戒,去拜谒孔庙和始皇帝的石刻。让汉人知道,天下归心,未必都得奉汉室为至尊,谁是天命所归,就当拜服于谁。再然后……向三军宣布朕的决心:不到长江,誓不复还!”   谢兰修默默听完,沉沉说:“陛下,拜谒孔庙,不如实践儒家教义。”   “什么教义?”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拓跋焘眯了眯眼睛,俄而笑道:“这话是孟子说的,又不是孔子!”他闲闲地喝了一大杯酒,仿佛要趁着斋戒前好好饮个痛快,而后也闲闲地说:“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刘义隆毁两国平安在前,我回击在后。放到万世以后,我也占理!”   第二日清晨,还倦倦然在昏昏睡梦中的谢兰修,果然被激昂的金鼓声吵醒了。魏国士兵喊声震天动地,连牢固钉着的御幄似乎都在震颤:“饮马长江——,不胜不归——”刀剑的金属撞击声旋即响起,声亦锵然,直动云天。   谢兰修半坐起来,恍惚中却似乎记起,昨晚上拓跋焘酒酣之后,在她耳边喃喃哼唱的,还是《击鼓》。 作者有话要说:   ☆、夷歌数处   谢兰修看到的惨烈,实在只是窥斑见豹而已。拓跋焘南征,改变以往自己身先士卒的方式,而是驱北地汉人、氐人、羌人为前锋,而以鲜卑武将士卒为监督,奉行铁血军规,无人敢不服从。   当西路拓跋仁的队伍一路烧杀,很快夺取长安,又飞袭项城和悬瓠,接着,剑锋直指由刘义隆第四子刘铄所统领的寿阳城。   寿阳乃是门户之地,一旦被打开,则南向坦荡,几乎一无屏障。刘铄才十五六岁,他也是刘义隆比较钟爱的儿子,不过才华却显示在文才上,尤其擅长拟古诗。但这样的翩翩少年,远不及乃父当年镇守彭城和荆州时的凌冽才干,见到狼烟渐近,吓得腿软。任凭周遭人怎么劝说,执意要关闭寿阳城门,闭守城池。   他手下的左军将军是刘康祖,当年提议北伐时,他本不大愿意,提议晚一晚再说。但当时刘义隆正在刚愎时,没有采纳。如今他在刘铄治下,倒也不失直率,瞪着这位年轻的皇子道:“殿下!我方虽然长于守城,但守城的目的是以守为攻,出其不意制敌,而不是龟缩在城内等待救援——何况如今,救援又在哪里呢?!”   刘铄委屈地撅着嘴:“刘将军说得容易!拓跋仁带的军队跟疯了似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我们兵力不足,士气更不足,哪里是他的对手?出了寿阳,不仅打不过,逃也未必逃得掉。而寿阳地大城坚,里头粮食又足,我们牢牢守住,说不定还有转机!”   刘康祖睚眦俱裂,若不是看在面前这人是皇帝的儿子,几乎巴掌都要挥上去了。他恨恨道:“真成了孤城,臣看殿下还能困守多久!陛下急急召臣从虎牢回援寿阳,不是叫臣陪着殿下关上城门躲清闲的!”   刘铄不快,但是他此刻全无主意,也只能仰仗面前这位坏脾气的将军,撇撇嘴说:“城中只有一万千兵卒了,将军若是执意要打,孤便拨八千人与将军,留两千守城。不过,据说拓跋仁那一支有八万人,我们再强,也没有以一敌十的能耐吧?”   刘康祖慨然道:“他都送上门来了,我们为何要逃避?寿阳城外的尉武地势险峻,适合迎战。既然殿下肯将兵力付与下臣,下臣自当勉力,不胜则马革裹尸还!”   刘铄既钦佩他的气概,但也觉得他迂阔得好笑,又撇撇嘴算是答应了。   八千个江左子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压根被血腥的战争给折磨麻木了,听说即将迎战八万骁勇剽悍的北魏大军,都是木木然握着手里的长枪和长矛,不则一声。刘康祖站在这些男儿面前,望着一张张或年幼、或老迈的脸庞,突地有些心酸。原本打了几遍腹稿的激昂陈词,刹那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缓缓踱步到军伍前面一个执戈的少年面前,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愣了愣,然后努力挺了挺胸膛,大声说:“我今年十六!”   刘康祖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少年龇牙咧嘴的,却撑着没让肩膀歪斜下去。刘康祖又问:“你是军户人家?”那少年摇摇头:“我原是兖州民丁,陛下诏下征兵,我年满十五岁,军书一到,自然脱不得兵役。再者,我服役,家里阿父和阿弟就可以免了。”   刘康祖捏着他肩膀的手不由又加了几分力,直到听见那少年“哎哟”一声,才醒过来似的松开手,问:“那么,操练过多久?”   少年憨憨笑道:“也就五月入营时操练过,如今每日一餐正餐,肚子饿得慌,练也练不动。”   这些都是“忘战已久,士不习兵”的半路士卒。刘康祖眉间两道纹路似乎更深了,却笑了笑道:“好儿郎!有志气就好。”他目光瞥得更远,环视了一番这八千子弟,不觉间已经泪下,而声音梗塞:“诸位!明日一仗,没有退路。我知道诸位有家有口,也盼着舒舒坦坦种几亩田,过好小日子。可是,贼军来袭,打不打,我们已经没的选了。拓跋焘素来心狠手辣,若是寿阳城破,大家惟死而已。明日拼一拼,也是一样。但我们可以选的是:跪着死还是站着死,哭着死还是笑着死,背向着刀死还是面向着刀死,被人屠杀死还是英勇奋战死,而已!”   他怆然难言,双目炯炯然瞪着,任凭泪水在脸上恣肆。寿阳的秋风已经带了几分寒意,吹过刘康祖略带些花白的胡须;天空呈现出不清爽的蓝灰色,从他仰向天空的眸子里掠过。大家怔怔然等他再说些什么,他却什么都没说,放下手中一杆长矛,盘膝坐在沙土地上,喃喃地开始唱歌。前面的士兵凝神谛听,原来是一首流传很广的民歌: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哭泣声暗潮似的缓缓传来,而应和的歌声也从这些人的口中吟唱出来: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一片,一大片……渐渐如广陵涛响,回荡天宇之中。   晚上,秋蛩声乱,刘康祖拒绝了刘铄送行的酒宴,要了一坛酒,在城墙前独斟独饮。   第二日,部队向尉武进发。尉武地势狭窄,果然与拓跋仁的大部队狭路相逢。站在最前列的刘康祖眸中生光,泠然一笑,将手中的长矛挥向前方。拓跋仁的马蹄竟在这肃杀的气氛中退了半步,而几乎是同时,八千江左子弟,喊杀声震天,结成车阵向魏军冲了过去。   拓跋仁挥动令旗,八万魏军将八千人团团围住。仅以辎重战车为屏障的宋兵,熬过几轮箭雨,又被马队冲击数次,却始终咬着牙。最终是肉搏乱战,刘康祖长矛刺出,面前鲜血喷溅如龙,开始尚能分清敌我的衣饰,后来尽数血葫芦一般。人,只是急红了眼一般冲杀,刀兵声、惨叫声充斥着耳膜,在尉武的山峡间乱撞,当回馈过来,便是一声又一声悠远如鬼嘶似的长嚎,渐去,渐远……   刘康祖中流矢,落马后被魏军一刀斩首。   八千人所剩无几,被逼到绝境。   投降都没有意义了。眼看着持刀逼近的魏军,最后那几个人突然对视一笑,用沙哑地声音歌唱: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   *******************************************************************   接到战报的刘义隆,黯淡地闭了闭眼,旋即凤目中依然跳跃着晚来的烛光。   “寿阳怎么样?”他沉沉问。   “寿阳……”他的亲信之臣江湛,咽了口唾沫,“孤城独守……”   刘义隆悲怆得居然露出笑来:“哪里守得住?”他的四儿子还在城里,可是如今顾不得了。刘裕当年北伐失利,尚且来得及把困在长安城的二儿子刘义真火速救回来,他,只能眼睁睁看儿子死。   但是三日后的奏报却很奇怪,拓跋仁围困了寿阳城只几日,便绕过寿阳,转战更南的钟离等地去了,只是熊熊大火,焚尽了周围的所有民宅和秋收的田野。而刘铄,也只好死守不出,听凭魏军残害百姓。   刘义隆没有再问儿子的情况,他端详着面前的沙盘,以及上面放置的各色石子,抬头时依然显得刚毅而坚定:“那么,拓跋焘之部,是准备直取彭城了?”   彭城,与山东省接壤,即今天的徐州地区。这里,原本是北伐的后方,四面通衢,消息传递极快,如指挥卫所一般。而里面所驻守的,是节制北伐诸军的江夏王刘义恭和刘义隆的三儿子——武陵王刘骏。落荒而逃的王玄谟和沈庆之,也已经逃回了彭城。   刘义隆一言不发,听都不愿意听身边江湛和徐湛之的宽慰,甩着袖子离开了太极殿。   黑暗的夜色中,他冷汗淋漓,步伐踉跄。他在当皇子的时候亲历过战乱,纵然之前豪迈有余而算计不足,此刻也已经清楚地明白,兵败如山倒,北伐非但没有成功,反而招惹得拓跋焘南下复仇。彭城虽然是淮河一道重要的防线,但以拓跋焘的灵活方略和奔袭速度,只要撇开彭城不闻不问,彭城就什么都不是。若是刘义恭和刘骏弃走,则这块宝地还将落入敌手,淮河就算是彻底失守了。   长江天堑,纵使守住了,也仅仅是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了。   但是,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   北凉亡国,国主爇榇请降,结果遭拓跋焘皮鞭抽打,颜面丧尽,最后仍然难逃一死;北燕亡国,被逼得寄人篱下,然而所寄非人,全家皆亡;胡夏亡国,赫连昌出逃被擒,全家族灭……刘义隆心里勾画着拓跋焘这个可怕的地狱魔王的形象,却狠狠一咬牙。   他转步急急走向滋畹宫,谢兰仪已经睡下,不提防他突然驾临,而且直接闯入内室。她从榻上匆匆坐起,扯过被子盖着胸前,颤声道:“陛下……”   刘义隆脸色没有半分温柔,檩然说:“彭城怕是不守。”   “那又如何?”   刘义隆话里没有一丝温度:“刘义恭在彭城。他的全家都在彭城。” 作者有话要说:   ☆、龙骧虎跱   刘义隆的话果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谢兰仪瞪圆了眼睛,手里牢牢捏着的被子都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问:“那玉秀……”   刘义隆甚至都没有注意她抱腰没有掩住的一抹雪白胸脯,只是凝视着面前人惊惶的眼睛道:“城池若被拓跋焘攻破,谁能得生还?而且,男子或许还能够一死了之,女子……”   大军过处,杀男人,而掠女子,已经是拓跋焘军队不成文的法则。被掠之后,为奴、为婢、为伎,乃至沦为士兵们泄欲的工具,这种苟活,比死亡更加痛苦。谢兰仪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倾泻般流下泪来,她不知刘义隆为何在此刻如此来刺痛她的心,所以并不出声,静静等他自己把目的说出来。   刘义隆也这样凝视着她,静默无言的相对中,奇异的悲天悯人感油然而生。刘义隆带着对她、亦是对自己的同情心,终于缓缓开口:“到了这个时候,气节虽然可贵,但是不能指着气节存活。我们需想其他法子,只要能够使拓跋焘退兵,一切在所不惜。”   谢兰仪冷笑道:“陛下幼年时便为一方刺史,见惯了先帝用兵征战,却屡屡跟妾说这些。难道还指望着后宫女子能入幕筹谋?”   刘义隆摇摇头说:“一人之见容易偏颇;说话的人多了,又闹不明白他们的目的。北伐前朝堂上争执,其实各有目的,有想借北伐获利封侯的,也有满足于现下的地位不想动弹的,争得再凶,私心甚重,不可信。”他的孤独之意溢于言表。不敢信赖别人的孤家寡人,位置坐得再高,也不值得羡慕。   谢兰仪撇过头:“陛下爱猜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难道又可信?岂不是笑话!陛下何时信过我?”她望着一旁跳动不宁的烛焰:“先君、亡夫,虽有私心,却无错处,然而皆是亡在陛下的疑心之下。如今陛下孤独,又能怪谁?”   “不怪谁。”刘义隆道,“我自己认账的。只是一切需向前看。譬如今朝,生死存亡之际,就需要听真话,决策千里之外。”   “要听真话?陛下不信王谢旧家,朝中任用的,不是王族,就是寒士,甚至娶嫔妃都只要寒门。”谢兰仪冷冷直戳他的心,“如今很好啊,没有权臣,没有外戚,没有奸宦……”   只有外虏。   刘义隆被她嘲讽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发作,可是他嘴角搐动了几下,看着谢兰仪脸上的不屑与挑衅,竟然一下子把怒气平息了下来。他苦笑着说:“你说得对。天下的能人英雄,无一入我囊中。想想三国鼎立的时代似乎也没有远去多久,可如今我就是再‘周公吐哺’,也换不到‘天下归心’了。”   谢兰仪道:“既然谁都不可信,只好信陛下自己的儿孙。太子既然得陛下器重,又领兵驻守丹阳,不妨予以重兵。若是真的魏虏过江,则可以做常山之蛇,首尾相援;实在不能首尾相援,也可以至少保得一端,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一锅端了。”   刘义隆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找她脸上的愧色。不过找没找到谢兰仪也未在他表情中瞧见端倪。却听他淡淡地说:“唯今之计,已经不能执拗于王师之道。宋襄公之仁,只能亡国。朕打算多管齐下,万一有一条路走通了,也算是上苍对我汉族百姓的垂怜。”他看着谢兰仪疑惑而故作不屑的神色,终于在绕了那么多弯子之后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两件事,交由你。”   “我?哪两件?”   “第一件。打算派人讲和。”刘义隆道,“估计划地让土在所不免,不然,以他取胜之姿,没那么容易说通。而且,”他停了很久才说:“表示诚意,免不了通婚联姻。”   谢兰仪的呼吸急促起来。刘义隆有不少公主,但是当时时兴早婚,大部分女儿已经下嫁了,宫内勉强算适龄的,只有她的女儿刘英媚。她艰难地说:“英媚刚刚十岁……”   “是啊。早了点。”刘义隆仿佛没有什么表情,不以为然似的,“嫁过去,可以等两三年再圆房。”   谢兰仪嘴唇颤抖,好容易才狰狞笑道:“英媚可不光是我的女儿!陛下宁可牺牲自己的女儿?”   刘义隆这才在下垂的眉梢处流露出一点不忍、不舍之色,但旋即被眸子里坚毅而冷漠的潮水扑灭了:“刘铄、刘骏都在前线。两个儿子的命都舍得,你说我舍不舍得一个女儿?若是此举有效,说不定跟随义恭的玉秀就能幸免。”   *******************************************************************   彭城,是江北六州的要镇,城隍峻整,襟卫周固,通达八衢,左右四水。当拓跋焘从滑台挥师南下时,淮南地区坚壁清野,肃杀万端,都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彭城墙内,江夏王府的议事明堂里,灯火辉煌,但死一般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江夏王刘义恭。这位出了名的美男子,皱着那双浓黑俊朗的剑眉,叹了口气说:“我看,危如累卵!”   四个字一出来,泄气的情绪就弥漫在空阔的明堂里。大家坐在下首,啜着茶,很久都是不发一言。   从滑台带头逃跑的王玄谟终于说:“彭城坚实,可以守。”   太子刘劭那头的沈庆之跟他共事一场,异常鄙薄其人,冷笑道:“滑台就不可以守?”   刘义恭见王玄谟花白的头发几乎都要倒竖起来,实在怕听他们嚷嚷,摆摆手道:“唉唉唉!旧事不提,不是说过的嘛!如今吵一架若是能退兵,任你们去吵!”王玄谟逃回来时,彭城的领军几乎要杀掉这个窝囊废,还是刘义恭和刘骏两个阻止了。但是,听王玄谟还在这里侃侃而谈,仿佛忘记了败逃的耻辱,未免心里有些表示不耻。   王玄谟虽知自己败逃是理亏的,但是仍然不肯放弃说话的权利,他道:“我的罪过,将来自然由陛下惩处,就是市口大辟,也绝无怨言。但是,好赖我也算是接触过拓跋焘的用兵了,若说有几分经验也不算自矜。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可以商议,但是话都不让我说,死死地堵着,就有裨益?!”   这时,许久不开口的皇三子刘骏朗朗出声:“叔父!诸位!听听看,左右即将迎敌了,是走、是守,走怎么走,守怎么守,都要赶紧议定章程!当年北伐,是檀道济救场,也没有反败为胜的能耐,但是,能保住大军实力,使拓跋焘不敢过于纠缠,小心退兵,难道就不是善策?”   皇子开口,说得又有道理,大家纷纷点头,静了下来。   刘义恭道:“我看,还是走。彭城如果闭门,就是座孤城。回到建康,至少还有大江阻隔。”   沈庆之平静下来,建议道:“走就走吧,拓跋焘骑兵推进极快,从邹城到彭城,用不了几天。但是江夏王、武陵王和路淑媛的安全最要紧,我觉得不妨用彭城的精兵,护送三位到历城暂避,我和王将军死战彭城就是!”回首瞄了一眼王玄谟的表情。   王玄谟的脸有点绛红,但是忍着一句话没有说,更没有反驳。   刘义恭心里一松,正在那儿点头,却听刘骏朗然的声音:“叔父走吧。我不走。”他环顾着愕然的众人,笑了笑说:“城中缺粮,百姓谁不想走?不过是城门锁闭,无从而去,一旦我们走了,他们自然也想着乘虚逃散;百姓逃散,军队难道没有归心?军粮虽然尚未窘罄,但是一旦军卒生败逃之心,那就是士气先散,不败也要败了。这样一支没有勇气的军队,就算带到建康,也无力作战。若是胡虏饮马长江,投鞭断流,我们是还逃到百越去?” (1)   刘义恭脸色发僵,但是不足二十岁的侄子都如此大义凛然,他脸皮再厚,畏死的心再强,也不好意思站出来说“我走”了。   沈庆之欣然道:“殿下气度,叫下臣佩服!(2)臣观佛狸用兵,讲究奇袭,不善攻城。骑兵要快,必然不能携带辎重,而没有那些攻城的武器,彭城城墙之固,他能轻易攻下么?况且,臣看佛狸进军也已经半年了,士卒疲累,缺少军粮。前次在山东,捉拿汉族民人为先导,取名‘生口’,取其既能劳动又能食用的意思。拿活人当军队的口粮,别说被抓的人,就是那些士兵,难道吃着人肉,心里就满意了?以臣之见,再拖佛狸半载或数月,他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大宋疆域广阔,那么大一块带骨头的肉,他想一口吞?没门儿!”   刘义恭也被说动了,眨了半天眼睛,终于跺了跺脚说:“好!咱们一道死守彭城!”   刘骏激赏的目光瞥向沈庆之,而沈庆之亦投桃报李地回望。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话原作者是沛郡太守张畅,虽然因为他存在感太弱,不放入演员字幕里了,但是不能让刘骏贪天之功为己有。   (2)后来,刘骏夺得皇位,沈庆之功不可没。我私心猜测,他们的交集之处便在彭城中,沈庆之以太子亲信的身份倒戈于刘骏,想必对刘骏相当欣赏。   ------------------------------------------------------   啊,我果然在小冷文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大段当时的军情、政情描述,希望大家看得不无趣。其实我私下以为,这种人心博弈才是最有趣的。   虽不敢说无一字无来历,但是这里考据还算充分,分析则是一孔之见。欢迎提批评意见。   佛狸的残暴令人发指,绝不洗白粉饰他。不过据有限的记载,“生口”实际只是计划,并未真正实施成功,所以暂属犯罪未遂。 ☆、区脱纵横   刘骏深夜才和彭城诸人商议完守城的对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王府中。   武陵王妃名叫王宪嫄,大家出身,长得却不甚美。刘骏听从父命娶了这个妻子,此时见她在等门,心里却觉得烦躁,说道:“如今形势太差,我一脑门子的事,你不要来烦我。”王宪嫄眼中雾蒙蒙的,却不敢违拗,低了头道:“郎君放心,若是出事,妾一定自尽,绝不污了身子。”   刘骏听了却觉得晦气,见王宪嫄说得诚恳,也不好嫌她乌鸦嘴。却听母亲淑媛路惠男在问:“道明(刘骏小名),别生气,你新妇(婆婆称媳妇)不会说话,你听听就是。”   母亲的声音温柔体贴。自小就不被父亲关注爱惜的刘骏,顿觉一阵温暖,撇下妻子到母亲房中问安了。路惠男性子懦弱和顺,但丈夫不爱重她,她满腔的爱意全数投在儿子身上,自来就和这个独生儿子形影不离。她看着高大俊朗的刘骏,仿佛怎么都看不够,抚着他的脸颊说:“别生气!阿母跟你一起!”   刘骏跪坐在母亲面前,笑道:“还是阿母最懂我!”   路惠男不知怎么宠溺儿子才好,低声道:“新妇迂腐,一点趣味都没有!昨日我瞧你看我身边的侍女阿辛十分入神,想来她颇中你的意。如今日子艰难,过一天算一天,何苦憋坏了自己?怕你妻子不快,不妨就在我这里享乐享乐吧。”她拉来身边的侍女,纳在刘骏的怀中,自己到里侧的屋子去睡,而把正寝留给了宝贝儿子。(1)   刘骏感念母亲的厚意,又见这个侍女果然和昨日瞥见时一样娇怯动人,便高高兴兴拉上榻临幸了。   第二天早晨,精神舒泰的刘骏又到叔父那里商量事情,听闻刘义恭昨日晚上失眠,天亮时才睡着,此刻正在卧房补觉。叔侄亲近,平常不大避讳内室,刘骏在王府的后花园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如今战乱,刘义恭早已无心修整园林,但见园中荒草丛生,粉墙掩在深秋的常青乔木之后,石灰垩的地方已经剥落得不像,露出里头的青砖。他见之忧郁,不由慢慢吟道:“壤草凌故国,拱木秀颓垣。目极情无留,客思空已繁……”   突然,他听见身后树响,回头一看,只瞧见曲折小径上一抹粉色裙影。   刘义恭起身后,叫人请刘骏商议事情。刘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刘义恭察觉,只以为刘骏也在担心彭城的战事,叹息道:“如今我们在这个险地,也只能听天由命,但愿北魏佛狸不要纠缠着我们不放才好。你和淑媛固然身份尊贵,我想着自己一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岂能不为他们担心?”   刘骏泛泛安慰道:“叔父,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说我父皇昨日又有密诏送来,不知有什么新的方略?”   刘义恭道:“我感觉陛下有求和的意思,命我们就算迎敌,也不要首先触怒拓跋焘,他若有不过分的请求,和和气气答应就是。只是如今将近于签订城下之盟,屈辱丧国在所不免。这点,我们也无力,只能等陛下圣裁。”他说得黯然,但也感觉到希望,停了停又道:“还让我们偷偷在民间散播童谣:‘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据说魏虏迷信,说不定会有忌惮呢。”   刘骏正待发言,突然听见清凌凌的声音:“阿父,阿母叫我来问……”   他的目光不由被吸引了过去,扭头一看,入目是一个身穿粉色曲裾的美貌少妇,一脸不知愁滋味,见陌生男子,说了半截的话都咽了下去,低了头急急往外退。刘义恭知道她害羞,不发一言任她走了,才回头对刘骏道:“这是你的堂妹,刘玉秀,陛下怜她,封做县主,前年嫁于我门下咨议参军。”想到现在的局势,他就不由叹气:“唉,只不知这些小儿女无忧无虑的日子能够过多久。”   刚刚人从门口明亮处过来,匆匆一瞥,刘骏根本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但是其身姿婷婷,进退翩然如惊鸿,已经足以让人忘情。刘骏不知所以然地“啊”了一声,笑道:“堂妹好漂亮!”   刘义恭看看他,笑道:“平凡陋姿而已。若说你的堂妹么,还数竟陵王家的女孩子最出色。”觉得在此危急时刻,还在谈论这些话题未免不伦不类,收了口不再说了。   *******************************************************************   不出沈庆之所料,离王玄谟滑台溃败不足五十天,拓跋焘和他的大部队已经来到了彭城郊野。   如今局势看好,拓跋焘气定神闲,对江北的几座要塞显得没那么迫切。彭城以南,几乎是一片江北平原,特别适合他的射猎。拓跋焘突发奇想,对身边人道:“不用急了,已经深秋了,再不打几场猎,鸟兽们都要藏身山林了。干脆在彭城外建座戏马台,上面搭建朕的毡屋。一方面可以瞧瞧彭城内的景象,一方面也能好好活动活动筋骨。天天吃干肉干菜,朕也吃腻了呢!”   从枕戈待旦的彭城中,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们便可以很轻易地望见:城外毡房棋布,剑戟罗列,大军森严,但是其间却常常打猎嬉戏,甚至晚上都点着火炬,亮晃晃地照得河川明亮,反射着橙红色的光带。有时半夜突然奏响笳鼓声,带着游牧民族特有的悠远腔调的歌声便会绵绵响起,在晚风中飘得极远,带给听见的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谢兰修跟着他奔波,而且日日所见所闻都是可怕的情形。哪怕拓跋焘刻意地掩饰着,不在她面前展现战争最残忍的一幕,她还是终日郁郁寡欢。   一次晚猎,拓跋焘看到启明星时才回来,而且仍是双目炯炯,精神十足。他特别满意自己的精力,见御幄里的娇美人儿还在熟睡,便也悄悄自己解脱猎装,就着侍宦的热水抹一把脸,擦掉脖子里的汗和手上的血,挥退众人,便轻轻钻进温暖芳香的被窝里。   被窝里的人被他拙拙钻来的身体惊醒了,朦胧地问:“什么时辰了?”   “早着呢,你睡。”话是这么说,手一点不老实,上下流窜,愣要把人摸到醒神儿为止。见谢兰修娇慵地翻了个身,他便笑话她:“看你,天天窝在这里也不嫌闷!今儿有新猎的鹿,怎么吃你来做主。”   谢兰修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虽然习惯了,但还是无法产生好感,避了避身子道:“几时可以回平城啊?这里行灶简陋,无法做出好吃的来。”   拓跋焘哄着说:“快了,快了。朕不是答应你吗,入春就能到建康。如今还没有入冬,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彭城?”   “彭城坚固,那么容易就打下来?”   “不容易。”拓跋焘道,“所以围着它让它不要在背后添乱就行。戏耍一下在彭城持守的刘义恭,我们大军就挥师南下,直捣广陵和瓜步。”   谢兰修闭着眼睛,假装还昏昏欲睡,心里却在想着以前在阿父书房看过的堪舆图:拓跋焘曾假装参加宋魏和谈的小兵,把刘宋的江河表里打探得一清二楚,果然现在行军,也灵巧不拘泥,扬己之长,避己之短。但是,他不攻破城池,只怕真的不是想吞并刘宋的土地,难道那时所说为她报仇竟是真的?   拓跋焘见她想睡觉,便不打扰了,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自己睁着眼睛望着毡帐的穹顶,思量着接下来的部署。突然,听见谢兰修对他说:“佛狸,你离自己的目标已经不远了,刘义隆也接受了教训了,不管你灭不灭他的国,请你不要无故杀人可好?”   拓跋焘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为何?”   谢兰修手指在他胸口轻轻圈画着:“佛狸,我怕。这段日子,我闭上眼睛,就是无数冤死的厉鬼来向我索命,他们无辜丧身,怨气难平,因而无处超度,无法再入轮回。我怕我被这么折磨着,命不久矣!”   拓跋焘有些心疼,揽着她说:“我多陪你就是,我是九五至尊,身上阳气重,挡得住一切妖魔鬼怪。”他见谢兰修嘴唇抖了一下,似乎咽下了什么话,又说:“彭城只要乖乖地不捣蛋,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1)刘骏与生母路惠男之间一直被流传着乱伦的丑闻。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只是推测,并不确切。   《宋书?后妃列传》说:“上于闺房之内,礼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太后房内,故民间喧然,咸有丑声。宫掖事秘,莫能辨也。”直接意思是刘骏常常在母亲房内临幸前来向太后请安的贵妇贵女,是不是曲笔,好像不是特别明显。而直接写到的是《魏书》:“骏淫乱无度,烝其母路氏,秽污之声,布于欧越。”以及“四年,猎于乌江之傍口,又游湖县之满山,并与母同行,宣淫肆意。”这个就和《宋书》写拓跋晃也写他烝拓跋焘妃嫔一样,也许是政敌间的互相污蔑撕逼。   主要感觉,一般母子乱伦,要么是有极强的排他性,那么刘骏不可能和母亲那啥外,还淫遍朝野,他受得了,他娘受得了?要么则是他在情感拼图上,有恋母情结,可是刘骏所喜欢的又都是年轻貌美的自家堂姐妹,好像也不符合。后来他对堂妹殷贵妃的异宠,荒淫是荒淫,但怎么看都不像与母乱烝的那种。   当然,此是一家之言。也说不定《宋书》为尊者讳呢。   ----------------------------------   今天正文略短,功夫都花在考据上了。(*^__^*) ☆、向死而生   拓跋焘派出自己俘虏的刘宋参军作为自己的使臣,敲开了彭城紧锁的大门。   彼此都紧张地观望着,但是也都谦和地没有搞任何小动作出来。这位参军进城之后大哭一场,然后拿出拓跋焘手下文臣拟写的国书,交给了城中地位最尊的刘义恭和刘骏。   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魏主会提怎样难以做到的要求,没想到拓跋焘只是轻飘飘地说,行军路远,民宅荒废,而他酒渴如狂,等不及平城送来的美酒,想先尝一尝南方的甘醴。且时值冬季,到处没有新鲜菜蔬瓜菜,听说彭城还藏有越地的好甘蔗,要求一并送上一些来。   彭城众人面面相觑,大家神经都已经绷紧了,准备着最坏的结果,没成想拓跋焘玩这样一出滑稽戏。刘义恭道:“要么,弄点毒酒给他?”   刘骏却摇头道:“他自然不会信我们,弄了毒酒,岂不是正好给他攻打我们的口实?既然他来试探,我们也就试探试探他去。”   第二天,彭城门又开了一条缝,冠冕堂皇、衣朱服紫的一列人鱼贯而出,后面的兵丁手中捧着的正是甘醴和甘蔗。   为首的是彭城太守,他向戏马台边值守的魏国士兵说明了来意,不卑不亢地走进毡房围成的魏国军营。正中最大的毡屋便是拓跋焘的御幄,分为前后两层。御幄前一列御前武士无声端立,见这列人靠近了,突然扬起手中刀剑,明晃晃地形成了一道尖锐的行廊。彭城太守和他身边的几个穿着刘宋官服的人面不改色,昂然从刀枪阵中走了过去。   御幄的门旋即大为洞开,里面暗淡,正点着灯烛,灯焰被门开时带来的风吹得一阵晃动。但其间正襟危坐的高大汉子却丝毫没有被吹来的寒风撼动分毫,除了面上胡须飘了两下,甚至连眸子都一错不错的。   彭城太守在两边的威风呼喝声中稽首为礼,凛凛道:“下臣是宋国五品微员,以面君礼拜见魏国皇帝陛下!”   拓跋焘点头的动作几乎看不分明,但是挑起的眉梢却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笑意来。彭城太守道:“陛下不避前嫌,臣等自然当报效。美酒和甘蔗已经送到营外,自有陛下亲信检验。日后沙场相向,不妨碍今之为友。想陛下入境七百余里,我方虽戎马小乱,但也知用兵有机。镇军江夏王殿下自有圣略,若是陛下想攻彭城,我们严阵以待。”   拓跋焘冷笑道:“小臣,你当朕看得上彭城这个破落地方?等朕众军直造瓜步,列兵建康,彭城取不取,也是一样的了。”   彭城太守道:“陛下去留之事,下臣不敢妄言,彼此适怀而已。不过陛下一路而来,亦当知道宋国虽不及陛下骑兵剽悍,但胸怀坚毅,视死如归。这块地方,民心难破,不那么好吃的!陛下之所以弃走寿阳,大约也是因吾方刘将军骁勇不惧死,而心生敬意吧?如今恰是两国交好的契机,我送酒、蔗,也企望陛下赐下骆驼若干,供彭城里运输所用。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这个不怕死的彭城太守!非但不肯丝毫低头,反而还想要拓跋焘的骆驼!   哪知拓跋焘并没有翻脸,哈哈大笑道:“南边人果然有趣得紧!朕的谢妃随朕出征,顾故国而泪下,屡次劝朕高抬贵手,朕就想看看,有没有高抬贵手的必要。”他鹰一样的目光扫视着彭城太守和他身边的人,见一旁一个着紫衣的弱冠青年亦是了无畏色,他倒有些沙场逢知己的快意。他叫人把彭城的酒送了上来,一旁的宗爱轻声道:“陛下,虽然有人尝过,但观察的时间还有些短……”   拓跋焘不在意地笑笑,示意宗爱倒酒。三碗酒,一碗赐予彭城太守,见他毫不在意一口饮下,便又指着太守身边的青年:“也赐酒一碗。”那青年无所谓地施施然一笑,端起酒碗大口喝尽。拓跋焘便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抬手道:“好豪爽!朕就喜欢你们这样的人。今日一起喝酒,算是缘分!”饮尽之后吩咐道:“从军中选五匹好骆驼,赐予彭城宋人。”   彭城太守一行像来时一样,昂然地离开了戏马台。直到进了彭城的城门,太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细汗,对旁边那个青年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执意一行,反而使臣少了骂虏而以颈血报国恩的机会!”   那青年便是刘骏,微微笑道:“报效国家方式甚多,何必非要自寻死路?我看拓跋焘的意思,不想在彭城耗费太多时间。我们陪他稍微玩一玩,让他做足面子,保留彭城的实力,岂不更为上佳之策?”   果然,过了两天,拓跋焘的军队只是象征性地攻打了彭城一番,双方死伤了百余人,便见胡骑绝尘而去,大约向南直取广陵和瓜步了。松了一口气的城中诸人,彼此相庆逃过一劫。只有刘骏道:“趁魏虏南去,赶紧派探马送军报到建康,除了告知我们这里的情形外,别忘了告诉陛下:谢晦之女,随军南下。”   *******************************************************************   彭城秘密送来的军报,以加急的速度渡过长江,递进建康的皇宫中。   拓跋焘大军压境,虽未全力攻打彭城和盱眙两处要塞,但是他也没有掉以轻心,分出各几千人围住两地,免得从身后骚扰。他本人,带着尚能号称“百万”的大军,直往建康对面的瓜步。他的步伐,似乎已经无可阻拦,现在所余的,唯有长江天堑,但是,长江虽然汹涌澎湃,却不是攻克不了的。   江北逃散过江的宋国民人,已经把最可怕的消息传递了过来,以往只在吓唬小儿的故事中的北魏“佛狸”,如今恶魔般的身影已经如此靠近每个百姓了,仿佛随时就会扑到眼前狰狞地笑。建康城内,几乎已经没有不在谈论战事的百姓,仗怎么打,他们不关心,也没法关心,但是北魏军队刹那间成了剥人皮、吃人肉的妖魔,恐慌便如潮水一般蔓延。建康有些余钱的富户,早就收拾好细软准备继续向南逃走;而穷苦平民,只能一杆扁担,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家里最值钱的物什,打算跟着一起跑。   满朝亦是颓丧之气,连平素最为饶舌的两位皇帝信臣——徐湛之和江湛——都不再开口了。御座之上正襟危坐的刘义隆,透过眼前的垂旒,冷眼打量着下面的人们。他的手轻轻握着御座乌木的扶手,微微笑道:“已经这样了,也好,省得破釜沉舟。存亡在即,除却拼死一战,也别无他法。百姓恐慌逃窜,但也可谓是可用的民心。拟旨,征召举国的富户巨室,以及富裕寺庙僧侣,请借贷于国家,支应战事所需;各郡十五岁以上男儿,无病弱废疾,一概征召入伍,保卫各城。”   他笃定地说完了,等着下面的各种意见,但下面一片死气沉沉,他说了好几遍:“众卿有何意见?”突然群臣中爆发出一声:“为此祸者,江湛与徐湛之也!请父皇以他俩的人头,敬谢天下人!”   刘义隆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今日早晨才匆匆从丹阳赶到京都的太子刘劭。   刘劭不仅骄纵脾气大,而且与自己的这两个亲信尤其不和——不光与自己的亲信不和,与满朝文武也没几个关系处得好的,大家都畏惧他是一国的储君,轻易不敢招惹,而太子权势熏天,光是东宫的禁卫就有万人之多,如今又极得皇帝信赖,自领一支重兵,成尾大不掉之势。   其实,刘义隆对儿子已经产生了几分忌惮,但也正是此时,他心中的孤独感爆发到了极点,除却儿子,他看看下面,这缩头龟般的满朝文武谁能堪信?因此,他只是好声好气道:“北伐是朕的主意,不怪徐湛之和江湛。”   刘劭毕竟还不敢跟父亲硬顶,撇撇嘴不做声了。刘义隆和声道:“如今是团结一心的时候,众志成城,我们未必不能退敌。召你回来,因为金陵邑的石头城将是长江最重要的要塞,扼守住它,拓跋焘就没有过江的胜算。”他目视儿子,殷切地说:“交给你。”   刘劭抬头瞥瞥父亲的神色,他微笑着,凝眸看着自己,可瞳仁深处,深潭似的地方藏着的冷光叫人胆寒。刘劭心一跳,低了头道:“是。但是丹阳那里……”刘义隆笑道:“你辛勤练的兵,自然能为国家大用。朕将派徐湛之前往镇守丹阳。此畏难存亡之刻,想必你也不会计较一己之私吧?”   就这样被剥了丹阳的兵权,刘劭心有不甘,对徐湛之的恨和对父亲的不满又增了一分,但是皇帝父亲冠冕堂皇的话出来,他无可辩驳,只能气哼哼答应了。退朝后,刘义隆遣退侍宦,拍着儿子的肩对他说:“你晓得,这个天下将来都是你的,阿父不想给你一个支离破碎的天下,所以,你今日有再多不满,想着这是为了此刻的存亡安危,也该咽下去。”   刘劭忙躬身道:“父皇的话,儿臣怎能不明白?唯今之计,只有一战了么?”   “不。”刘义隆摇摇头,“先以你妹妹请求联姻。”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篇。。。。男频戏。。。。   估计能忍到这里的应该不会出文了对不对?如果觉得无聊一定要说哦!现在修章节还不会太累。。。   ------------------------------   作者由于这阵工作太过忙碌,实在无能日更,从今天起暂改为隔日一更,等喘息过来后再恢复。   深感抱歉。 ☆、力微负重   到了这个时候,刘义隆反而比先时冷静。他对儿子招招手说:“跟我来。”   外头已经到了残阳如血的傍晚,玉烛殿的青墙黑瓦似剪影般落在混浊的红色背景下。檐下金铎在斜斜吹入的朔风拂动下,清音疏朗,余响悲越,传得很远。刘义隆在丹墀下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才抬步缓缓拾级而上。   玉烛殿是先朝便有的,宋武帝刘裕出身微寒,对吃穿住行要求都不高,登基后常思量自己发迹的历史,深觉不知惜福则福泽不长的道理。玉烛殿里寝卧的是石床,矮榻均用乌木及铁钉打制。后室里藏着刘裕在丹徒时耕作的耨耜农具,壁上用的是葛灯笼和麻绳拂,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衫宝贝似的悬着,烛光洞照间,仿佛这间宫室化成一所农家宅子而已。   刘劭是进后室便觉得憋屈,却见父亲对着这些破烂东西恭谨地俯身参拜,只好依葫芦画瓢也弓了弓腰。刘义隆道:“这个地方,万古不易!谨记!”刘劭腹诽:“早该丢进溷厕的破烂,放在这里直丢皇家的颜面!”嘴里不敢不应答。   刘义隆失神的双眸漫漶地看着那补丁衣裳,再看了看微露不耐烦之意的儿子,暗叹了一声,对罗安道:“去滋畹宫,把谢美人和十公主请过来。”   谢兰仪踏进灯火昏昏的玉烛殿,眼前一切仿佛都笼在昏黄的光照中,刘义隆半侧着脸,便使半边面孔浸在暗黑里,俄而,他转过脸,慢慢地走过来,仿佛是两侧的烛火光芒牵引着他,一点点,从黑暗里明晰起来。   “免礼吧。”他说,“多事之秋,少些繁文缛节,也是解脱自己的束缚。”他伸手挽住谢兰仪的胳膊,又轻轻摸了摸刘英媚的顶心,脸上露出和煦而真切的微笑。   “都这么高了!”   他是由衷的赞许,可落入耳朵的这句话,在各人心里撞击出不同的滋味。   刘英媚扬起小脸蛋,一汪水似的明眸把每一处烛火的亮色都倒映在其间的水色中,羽毛般浓密的睫毛,出水芙蓉般闪着光华的肌肤,一如她口里娇声的疑问,让人一触到,心就要化了:“阿父,阿母这几天为什么会哭啊?她说是为了我,可是我不知道我哪里犯了错误……”   小小人儿委屈地撅起嘴,拉着父亲的衣襟,刘义隆心里酸楚备至,却不得不硬了硬心肠,瞥了一眼身旁呆立毫无表情的刘劭,才蹲下身,对着刘英媚温和笑道:“你没有做错事,是阿父犯了错误……”他说不下去了,他犯了错,决策失误,到最后,却要把国家存续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身上,期冀她能够承载和亲退兵的重任——而北魏的那些人,粗豪嗜血,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是把怎样一只纯美的小绵羊送入了巨狼的口中!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女儿的脸蛋,滑嫩细腻得和刚刚绽放时的蔷薇花瓣一样。小英媚诧异地看着父亲眼中倾泻而下的泪水,惊惧地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去抓握母亲的手,她感到了母亲手的颤动,回头一看,那脸上亦满是泪痕。   谢兰仪哀求他:“陛下,没有别的法子吗?公主年幼,可否以宗室王侯的女儿代替?”   刘义隆摇摇头:“不是我心硬,此刻和议,是城下之盟。英媚前往,不仅仅是许嫁,更是……更是质子。你说,选个不相干的人,拓跋焘肯要?”   刘劭亦冷冷道:“母妃就当是为了大局,牺牲一下吧。若是能够退兵,举国上下,都要赞扬母妃的大义。当年,母妃的妹妹送到北魏,保住了两国多年的平安,如今她作为佛狸的宠妃,亦跟着南下。若是英媚前往北魏,想必能够得到她的照应,母妃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谢兰仪握着女儿的肩头,别过了头,竭力遏制自己愤怒的颤抖,她恨恨地从眼角的余光中记住了面前的两个男人此时无情的模样。刘义隆见她无望得可怜,叹息了一声道:“明日就传旨,封英媚为新蔡公主,以河南新蔡为郡望,做为公主的汤沐邑一并附赠,希望拓跋焘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他看着面露不屑的谢兰仪,又道:“也加封谢美人为容华,刘昶为义阳王。”   未等谢兰仪峻拒,他先说道:“你不用辞,辞也无用。这不是抚慰你,只是为公主加身份而已。”话越是说得毒,堵着了她的口,内里越是他无以言表的愧疚,但只能用这样可笑的方式表达出歉意来。   谢兰仪许久方对刘义隆和刘劭道:“好,但愿陛下此举成功!”   刘义隆放缓声调,仿佛在寻求她的同情和认可:“其实也不能仅靠英媚。我也派人偷偷潜入江北的空村,投放野葛毒酒;也下旨访求侠士剑客,允诺取佛狸首,封万户侯;也加强了沿江的所有布防,战船全部待命……”他看了看谢兰仪:“还有一策……若是其他都不谐,还要请你帮忙。”   谢兰仪冷笑着堵住了他想说出来的话:“陛下言重了,我不过是颗棋子,任由摆布罢了。”   她带着英媚,昂着头走出玉烛殿,她能够想见,身后两个人的表情,她冷笑着,却在背向刘义隆的时候再也装不出一丝坚强。刘英媚被母亲推得踉跄,委屈地说:“阿母,阿母,能不能别走这么快?”   谢兰仪走到看不见玉烛殿灯火的地方才趔趄着停下步伐,蹲身一把搂住女儿软软的小身体,嚎啕大哭。英媚挣扎了一下,伸出小手轻轻把母亲脸上的泪珠擦掉,用她甜润诚恳的声音说:“阿母,别难过了,阿父的话我听懂了。如果我能够为大宋免除兵患,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你不懂!”谢兰仪摇着头,两腮的泪被甩在女儿的脸上。十岁的孩子,半大不大,半懂不懂,她哪里知道自己前往的会是怎么样的一条路!   平日里再显得和善,到了关键的时候,刘义隆还是那个凉薄的君王。谢兰仪最后一丝希望在今日破灭。要保英媚,只有靠自己!   *******************************************************************   离开彭城的北魏大军,继续以“关山度若飞”的速度向南推进。淮河以南几乎大片都是平原,有山亦不险,有河亦不深,骑兵到此,简直如鱼得水。奔波了几天,一路只有溃散的少数宋兵,几不成伍,遭遇魏军,便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眼见的已经来到了与建康隔江相望的瓜步山。   瓜步山不是什么高峻的峰岭,充其量不过是江畔小山而已。但是因着余外再无耸峙的山头,加之其滨临长江,远远望去,竟成雄绝之地。拓跋焘先亲自下马登山,俯临长江之后,他回到山下御幄时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身边的人无一敢触他霉头,都是屏息凝神,不多一语,连送上御膳的宦官,见谢兰修恰好过来,都腆着脸道:“贵人可是侍奉陛下用膳?今日陛下似乎不大高兴,还望贵人多多斡旋。”   谢兰修帮那宦官捧着貊炙的牛肉送到拓跋焘的食案前。揭开碗盖,拓跋焘便一皱眉,抬头似乎是想瞪送菜的人,却见另一张面孔,骂人的话便咽下去了。他厌恶地瞟了一眼肉,声气倒还和善:“虽是行军,供应不求奢靡,但好歹是给皇帝吃的,也不至于弄得这么不堪吧?”   谢兰修赔笑道:“大家都知道陛下不贪爱口腹之欲,何况如今一路过来,还有什么剩的东西?”她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吃的生气,眼神飘到食案旁,席地放着羊皮鞣制的行军地图,上面圈圈画画的,寿阳、彭城、盱眙等地全是朱砂的圈点,而几路队伍行进的痕迹,则是羊皮上反复摩擦的印子,都几近发黑了。   拓跋焘见她头伸着在看地图,倒是一笑,伸手从盘子中搛了块肉慢慢嚼着,饶有兴趣看着那张白皙的侧脸,就无暇顾及饭菜的难吃了。他问道:“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谢兰修抬头笑道:“陛下用兵活络,古今未有。就像有一回妾与陛下下棋,输得口服心服,也是没有料到陛下的黑子不肯全面推进,而是逐步跳跃,使我应接不暇。如今陛下不重攻城略地,亦是这样几支队伍跳跃着直攻宋国心脏,只怕宋兵也是应接不暇呢。”   “兵书没有白读,下棋也没有白下。”拓跋焘笑眯眯的,不由又吃了一大块肉,端起杯中酒豪饮了一口,抬起明亮的眸子问道,“不过,光说好话没有意思,你来说一说,此兵略有何缺陷。说对了,朕要赏你。”   谢兰修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面前人含笑意的脸庞,跪坐在他食案对面,挽起袖子帮他布菜,过了一会儿才成竹在胸地笑道:“若论推进陛下王师,此举自然既快又好。不过想必陛下并不准备在淮南多久,所以,此举的不妥,也无干大雅。”   “为什么这么推断?说说看嘛。”拓跋焘从自己的盘子里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得津津有味,刚刚那场火,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谢兰修笑道:“陛下速度快,但是不要城池;然而宋国撤退时,亦将粮秣烧得一空,百姓四下逃散。凭着荒芜的郊野,连鸟兽都看不见几只,如何过此严冬?”   拓跋焘突然收了笑,似乎突然对她的聪慧和直言极其不满似的,推开面前的盘子,一言不发到了御幄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佛狸所采用的战术很超前,他不注重攻城略地,而发挥骑兵的速度优势,飞快地推进队伍,直捣黄龙。在气势上,是很压制对手的。但是因为没有地盘,所以淮南一片,其实只是掠夺了,并没有实际占领,没把宋国“吃”进去。所以,除非他真的捣毁建康,灭了刘义隆和刘宋,否则,这注定只是一场攻掠和报复的战争。   不过,佛狸的军事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刘宋被打得这样灰头土脸,几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北魏也少了一个劲敌,后续发展的力量也会更足,而周边国家,很久都没有能望其项背的。   二战时,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在太平洋战争中也用了这样的战术,并取名“蛙跳”,很快突破日军防卫圈,大获全胜。其实拓跋焘也是蛙跳战术的发明人嘛!   ---------------------------------   我喜欢强悍的男主。所以,虽然前期鄙文里俩男人一度作为不明显,但必须承认,刘车儿和佛狸,都是雄主明君,只叹命运不济,但也未尝不是业报轮回。 ☆、胡马窥江   谢兰修跟了他这么多年,把拓跋焘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知道他此时的生气并不是真因为自己的直言,而是别有心事,因而她可以带些恃宠而骄的样子,在气定神闲吃了膳食之后,才来到御幄后隔出的那间卧房里。   拓跋焘躺在狼皮褥子铺的榻上,没有解脱外衣,双手枕头,一足高跷,眼睛望着上方的穹顶,对谢兰修视若不见。   谢兰修倚着他坐下,笑道:“不是说要赏我的么?原来是赏一张冷脸!”拓跋焘白了她一眼,别转过头。谢兰修便好脾气地拖过一旁的羊毛被子为他盖住肚子,柔柔道:“今天起了北风,挺冷的,陛下别着凉。”   拓跋焘赌气般地把被子一掀,翻着眼睛道:“你以为我是你!我不冷!”说完,倒是转眸关注了一下谢兰修,又伸手捉住她的手摸了摸。   谢兰修笑道:“淮南阴湿,金陵地界尤甚,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冬季其实比平城难过。你看你,耳朵上都长了冻疮了,就是攻打云中盛乐和统万时,也没有如此吧?”她温温的、软软的手轻轻捏了捏拓跋焘的耳垂,那里果然红肿了一块,里面结着硬核儿,她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我帮你搓搓,血脉流通了,就会好些。”   如此的殷勤小意儿,又是心爱之人,拓跋焘那股迁怒的火气已经没了,虽然一时拉不下脸来和她调笑,但是借着自己的蛮劲,一把把她带进自己的怀里滚倒在榻上,已经算是他赔不是的方法了。“赏你!赏你!”他恨恨地拍拍谢兰修的身体,像以前两人如胶似漆时那样,“南方的气候不好!南方的人也不好!鬼精鬼精的!摸不透!”   “佛狸……”她盘桓在他坚实的怀里,轻声道,“回去吧……”   拓跋焘好笑似的看着她:“开什么玩笑!劳动百万大军,是来玩一趟的么?”   “可是,悬瓠一战,寿阳一战,彭城一战,几乎都是宋军折损多少,我们折损多少。陛下也瞧见了,南人看起来身体孱弱,但打仗极有韧劲,拼得你死我活的,徒伤自家兵马实力。虽说我们的人远远多于宋人,可是这样的一对一的死伤比例,难道就不让人寒心?……彭城、盱眙、寿阳,还在刘义隆手中,一路过来,四野荒落,人烟罕见,我们又从哪里补给?……此前,还是骑兵对步军,我们略操胜算;之后,我们的骑兵对水军,赤壁、淝水,殷鉴不远。我们若是要赶尽杀绝了,反倒激起他们奋战之心。”她把头倚在他怀里,希冀这场柔情似水的枕边风能够以柔制刚,打动他的心思,“又听说宋室慌乱,准备乞和。陛下何不见好就收呢?”   拓跋焘不置可否,静静揽着怀里的人儿。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叫服侍的进来生炭火。我讨厌这阴丝丝、湿哒哒的空气!”   他终于在渐渐温暖起来的帐篷里褪去了所有的暴躁自负的神色,便显得有些孤寂和茫然。谢兰修曲意逢迎,他握着那温软的手,终于说:“你不想回去看看?”   “妾现在的家,在平城飞灵宫!”她语气坚定,从容得令他心暖。   拓跋焘似乎深为所动,长叹一声,说出话来仍是离题万里:“我准备凿山为路,在瓜步山上修建行宫。我要看着建康宋人的害怕颤抖,我要刘义隆俯首帖耳地来求我!”   凿山、修路、建行宫,都不是轻易的事,但是近百万人的力量简直可以移天换地。瓜步行宫修建好,仍没有超过当年的十二月,拓跋焘携着谢兰修巡视了一圈,颇感满意,笑道:“终于不用睡阴冷的帐篷了!可以在这里过年。”他从行宫最高的角楼望向长江,江水在此处曲折,因而水流不算湍急,但俯视时,感觉冬日的白蒙蒙的太阳,温吞吞地照着江水,宛若长长的银带上浮光耀金,仍能体味江潮暗涌的滚滚力量。   此处江面最窄,瞰远则隐隐可见对岸刘宋的战船和军旗,千帆万垒,严阵以待;太子驻守的石头城建于山上,起势高峻,坚硬如铁,在以远处流云为背景的盛大画卷中崔嵬险拔,山形远及建康城,蟠绕崎岖。   人在自然中常常会深叹自己的渺小。拓跋焘又是如第一次登临瓜步山后那种恹恹而悒悒的模样,虽则这落寞而悲观的神态只有片刻落在谢兰修一个人的眼中。   刘宋的国书终于到了。   措辞不卑不亢,但是意思还是明显服输了。刘宋愿意许嫁皇帝的幼女,并以公主的封邑作为赠礼。“愿两国永交姻好,无复烽烟。”拓跋焘像是偷偷舒了一口气一样,带着刻意装得傲慢的笑容对来使道:“朕,自然不会做你们皇帝的女婿;太子的年龄倒与你们公主相差不是太多。不过听说公主年幼,合不合适,美不美貌,朕还要派人相看相看,才能做出决定。”   来使色变:政治联姻,还有看脸的?分明就是侮弄!但此刻他们危乎殆哉,不能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先应付了。   刘义隆却显得淡然:“都到这辰光了,侮弄又如何?还和他骂一架不成?新蔡公主……虽然陋姿,但也不至于长得见不得舅姑。相看就相看吧。”   “若是公主送到江对岸,却被魏虏掳掠侮辱了怎么办?”   刘义隆面色沉沉如夜江一般,好久才说:“若是魏虏为他们太子迎娶了新蔡公主,却只给侧妃庶妃之位,怎么办?若是魏虏带回新蔡公主,却弃置如胡夏公主一般,怎么办?若是公主在北魏遭受委屈,甚至如北凉公主一般身死异邦,我们又能怎么办?”   说话的大臣见刘义隆腮边线条硬邦邦的,是咬得死死的牙关,他眼眶有些发红,连眼白都隐隐瞪出了血丝,他唇角勾着冷笑,一滴舍不得的泪水都没有,负手看着议事明堂外的一抹灰白天空。最后,他闭了闭眼睛,“呵呵”冷笑了两声:“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你们好迂啊!”   他拂袖离开一朝文武,只因他已经几乎克制不住泪水。滋畹宫的兰草在冬季一片萎败,伏在水岸的太湖石边,散发出清寒的腐殖气味。谢兰仪在室内谆谆地教导着刘英媚,玉容绮丽的小女孩儿,偏着头,带着无畏而好奇的笑容,嚼着手中的饴糖,时不时还向母亲发问。谢兰仪也像他在朝堂时一样,克制着自己的伤恸,一滴泪也没有流下,只是反复地整理着女儿已经一丝不乱的裙摆,理得每一个褶皱都平复地仿佛刚刚熨烫过。   一艘楼船,载着严妆的少女缓缓驶向长江的北岸。埠头搭起一座帐篷,四周围侍着一群穿着简便裤装的北魏宫女。两旁的紫绫步障由宦官手持,随着新蔡公主缓慢的步伐凝重地前行。   小公主进了毡帐,里面较外头昏暗多了,她的大眼睛眨了许久,才看清里头正中坐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妇,这美妇打扮得相当朴素,只有脖颈间一圈丰厚的雪白狐毛才可知这不是随常人。   小公主矜持地站着,双手交握在腹前,头微微低垂,没有害羞忧惧的神色。她听见毡帐里的年长宫女道:“这是我大魏皇帝的贵人,随着皇帝的行伍而来。”   没有传言中那些粗鲁、残忍、狰狞的鲜卑男人呆在这里,刘英媚微微松了一口气,按照事先练习过多遍的礼仪,翩然下拜。她小小的个头,穿着沉重而绚丽的礼服,头上是高耸的飞天髻,愈发显得那张小脸秀美得可怜。她行止优雅,语言温婉,声音稚嫩:“妾,宋国新蔡公主,拜见贵人娘娘。”   拓跋焘既然不准备自己收用宋国公主,相看儿媳妇的职责自然落到了谢兰修的头上。她凝望着面前小小的人儿,不由道:“公主多礼了!公主如不弃,请坐到妾的身边来。”刘英媚靠近了,谢兰修不由心里赞叹,好美的一个女孩子!她比冯清歌当年入魏宫的时候还要小一圈,脸蛋几乎还是个孩子模样,可那双眼睛,美得如深潭一般,乌珠清澈浓黑,她受教极尊贵,目光绝不斜视,但偶或一轮,明媚敏捷,光华流转,琉璃似的映射出水泽来。   “公主几岁了?”谢兰修问这个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   刘英媚眼睛忽闪忽闪的,说:“妾十岁——过了年就十岁。”   谢兰修几乎是倒抽了一口气,她还那么小!阿昀出嫁虽然也小,毕竟已经长成了,又是自己愿意的;这位刘宋的公主,身量未足,稚气未脱,竟然已经承担起这样重、这样可怕的责任!刘义隆不是逼到极度无奈,只怕也不舍得出此下策吧?   但是,想到这位公主嫁过来,便可止息两国烽火,谢兰修暂时放下了做母亲的同情的情怀,点了点头,随意问道:“公主行几?母妃是哪位?”   刘英媚乖巧地笑道:“妾在姊妹里排行第十。母妃容华谢氏。”   谢兰修轩了轩眉毛:“也是姓谢?我也是呢!那公主的母妃郡望是哪里?”   刘英媚循着母亲的嘱托,看着谢兰修笑得眉眼弯弯:“其实论理,我该叫贵人娘娘一声‘阿姨’。我的母妃,小字讳兰仪,是贵人娘娘的阿姊。”   谢兰修望着面前学着大人口吻说话的小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掩饰地从旁边取了一杯茶汤呷了一口,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疑问,但渐渐地梳理清楚,脉络就分明了。当年拓跋焘告诉自己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兄纳弟妇,在以儒学为正统的南朝,自然是丑闻,而小公主毫不以为别扭的表情,大约还什么内情都不知道。谢兰修好容易使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了一点笑容,她拉过刘英媚玉琢似的小手,问道:“那可是亲上加亲了。不过想你阿母送你远嫁,必然是非常不舍吧?”   “阿母说,苦味第二次尝,便觉得习惯了。”刘英媚露出练了无数次的笑容,眉梢眼角却垂挂着些许落寞,她毕竟还是孩子,想了想以后千里万里再见不到家乡亲人的情景,便有些泫然欲泪。谢兰修及时向她张开了臂膀,刘英媚顺势靠着她,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谢兰修轻声说:“你们早知道我在这里?”   刘英媚声音压得低低的:“是的,三兄从彭城传来的军报。”   谢兰修轻轻抚摸着外甥女的肩背:“那你阿母,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的?”   刘英媚摇摇头:“妾若是许于魏国,岂敢再说私话?阿母只是心有感伤,做了一首歌谣,叫我吟唱给娘娘听。”   四面俱是耳目,谢兰修知道姐姐一向的低调谨慎,点点头凝神道:“好。我在听。”   刘英媚清了清嗓子,用她不大响亮的童声吟唱了起来:   “遥径企归驷,   相思望秦川。   宫髻怜新样,   感旧惜蒿簪。   即往吾道远,   何顾女萝晚。”   她的嗓音没有经过训练,有些不成腔调,但是她自己,和她身旁凝神谛听的谢兰修,眼中渐渐都浮起薄薄的泪光来。 作者有话要说:  踏进鄙文的众位美女们,女人节快乐!   大家都要美美哒,票票多多哒!   ---------------------------------   可惜作者今天这章又不大应景。   ---------------------------------   兰修说:我今天不是以柔克刚,把暴虐的霸道的陈醋集团总裁吃得死死的么?多么自强哈!   狐狸说:亲亲肉节日快乐!8过,煤老板为美女打架的事,在窝的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兰修冷笑: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天降罪罟   相看已过,谢兰修和和气气送走了刘英媚。刘英媚似乎舒了一口气,回顾着这位第一遭见面的阿姨,轻声道:“阿姨,可否让妾在建康过完新年?”   谢兰修点点头,微笑道:“自然。”她考虑了又考虑,终于隔着屏风对候在外面的宋国使节说道:“请宋使转告你们皇帝:公主虽好,但年齿尚幼,不适合与我太子相配。再者,兵临城下,再谈婚媾,与礼不合。不过你们皇帝既然有这样的诚意,虽不许婚,却可许和议。我拟定国书,自会请我大魏的陛下发下敕旨。”   谢兰修自说自话打发了新蔡公主和宋国使节,拓跋焘听到这个消息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他看着谢兰修草拟的国书,上面刺眼的“以师婚非礼,许和而不许婚”十数个字,气哼哼道:“你什么意思?”   谢兰修低了头,尽量恭顺地说:“妾大意失言了,当时以为婚媾不妥,便直接和宋使这样说了。只怕此刻再追回宋使,却追不回这句话了。”拓跋焘怒道:“你这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叫朕吃个哑巴亏么?你就不怕我治你!”   谢兰修做足了心理准备,跪在拓跋焘脚下道:“妾既然犯过,陛下若责罚,不敢不承当。”她抬头看了看拓跋焘,他脸上的肌肉线条已经绷紧了,她倒反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妾想的是简单,只觉得如今兵临城下,突然纳了亲就回去,叫人说来不是笑话陛下么?尤其南朝那些人,宣扬起来,大约就成了陛下千里至此,只为了结个姻缘。”   拓跋焘冷笑道:“说得好无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骗骗小孩子,我不要听。这位姓刘的公主怎么了?你不要她做阿析的女人?”   谢兰修片刻都没有停顿,立刻道:“长得太美,乃是红颜祸水;年齿太幼,亦伤太子身子与阴德。”   “呵呵!”拓跋焘颇觉好笑,跨上一大步,捏住谢兰修的下巴,用力之大,使她疼得几乎落泪。拓跋焘稍稍松劲,又问道:“巧言令色鲜矣仁。不过你说的话真正好玩得很!再说说,于你,又是为什么?”   谢兰修这次半天没有说出话,她被钳制着,只能被迫直视拓跋焘的目光,那精锐的光芒宛如利剑,直接往人的心坎里插。拓跋焘又逼问了几声,她才说:“这位公主,其实是我阿姊的女儿……”   拓跋焘手不觉又松了劲,可是旋即恼怒,又继续紧紧掐着:“那又如何?亲上加亲,不是好事么?”   谢兰修张着嘴,终究没把话说出来。拓跋焘却不消她说也明白了,这次是真正的勃然大怒,狰狞笑道:“如此,在你心里,嫁给我、或嫁给我儿子,都是难以忍受的苦刑?!你怕你这个外甥女嫁过来受罪?!”   他大约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鄙视过。   谢兰修瞥眼瞧见他另一只手已然气到颤抖,似乎随时都会一巴掌抽上来。她已经无力控制局面,朦朦胧胧只想着姐姐教给英媚的那首歌,纵使曲调单调也能使人动情。她们姐妹小时候读书,羡慕苏蕙之类的才女,经常在诗词歌赋中玩一些文字游戏。之前被崔浩发现了藏头的端倪,这次,在兰仪作的诗歌中,藏着“企望怜惜吾女”的字样。她为了自己的阿姊——那个血脉相连,却相见无期的亲人——什么都愿意做!   拓跋焘骤然间转身,把一旁矮几上的器皿全部拂下了地,一脚跟把案几踢到墙边摔成几爿。金银器落地的闷响,细瓷碎裂的脆音,漆器空旷的弹跳声,在屋内交汇出一曲变调的合奏。拓跋焘指着谢兰修的鼻子恨恨道:“你好得很!既然你拒绝了刘义隆的求姻,那么,两国的和解停战也就不必谈了!”   谢兰修看着他怒冲冲拂袖而去,心里一松,又一紧。她做得是对是错,自己也无法判断,可是论情论势,她只有这一个选择——无论哪个抉择都会有不可弥补的后悔,可是,让她自私一回吧!哪怕之前刘义隆的苦心孤诣,她自己的枕边风吹,这些努力一瞬间都化作了乌有。   行宫之外死一般的寂静。谢兰修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光影,一个个斑纹恰是窗户上卍字纹样,连绵在地上,让人觉得看不到边际的恍惚。她过了好久才听见自己枯涩喑哑的声音在问外头的黄门:“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外面人小心地低声答道:“陛下在射箭呢。”   “哦。”谢兰修向阿萝要了外头衣裳,到门口说,“我去瞧瞧陛下,顺便问一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那黄门犹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贵人娘娘还是不要去了吧!”“怎么?陛下禁我的足?”   “不是。”声音更加犹豫,“陛下是拿……拿宋国的俘虏在练习射箭……”   谢兰修全身血流倒涌,怔怔地后退了好几步。拓跋焘脾气坏,逢到不高兴的事必然要想法子发泄,两国交战的前期,他屠城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但自从过了淮河,离平城越远,他的落寞也越深。彭城之战轻飘飘就过去了,过后听说前来军营的人里有武陵王刘骏,拓跋焘还大肆赞颂了一番这位刘宋皇子的勇气,玩笑说择婿当择刘骏那样的才配得起他的女儿。王师至瓜步的这段路上,劫掠当然不免,但屠杀少了很多。如今和议在即,却给自己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她终是决定自己面对自己的错误,披着外头斗篷,快步来到拓跋焘练箭的小校场。   惨叫声不绝于耳,伴随凄厉声音的,是夹杂其中的赞颂声和鼓掌声。她眼见着一支白羽箭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稳稳地插在一个宋国人的胸膛,鲜血喷涌出来,绑着的那个人剧烈地抽搐着,呼喊声随着他嘴里喷溅的血沫一道散在空气里,很快就只剩下那没入胸膛很深的箭杆和白翎弹动的“铮铮”低声了。   拓跋焘一眼就看见了她,掩着嘴似乎作呕。他眯了眯眼睛,带着说不出的报复的快意,一把上前把她拽到箭垛前面。他笑道:“来得正好,看看你夫君的箭法。你说,下一箭射哪里合适?”他使了个眼色,被绑上木桩的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大约大军来时,她身子沉重无力逃脱。   拓跋焘闭起一只眼睛,张弓搭箭上下左右地瞄着,嘴里说:“脑袋、脖颈、胸口,都能一箭毙命,不过那不好玩,想不想瞧瞧她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那妇人已经恐惧到木然,煞白一张脸,哆嗦着嘴唇,无望地盯着远处这根上下瞄着自己身体的锋利羽箭。   “我不想看……”   “那我们来打个赌,如果是男孩……”他仍然显得那么饶有兴致,仿佛在那里绑着的,只是个牛皮靶子,而不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陛下!”谢兰修忍不住打断他。拓跋焘狞厉的眼神便盯到了她的脸上,恶狠狠说:“怎么?你嫌朕凶残,不想陪着玩了?”   他收了弓箭,却并不是打算放过她和远处那个孕妇,只是把谢兰修裹在自己怀里牢牢地箍着,拿着那支箭在她面前晃,兴致勃勃地讲解着:“这是锋镝,做成菱形,射入肌骨时最不费力,别说是肉长的地方,就是硬邦邦的头盖骨,用硬弓也能射穿;这是箭杆,白桦木磨制,在风中能够旋转,锋镝就能够像钻钉一样钉进去;这是尾羽,大雁的羽毛,可以使箭射出后平衡,瞄准哪里,就射到哪里……”   他把这支箭塞进谢兰修汗津津的手心里,又把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大手中,他笑得欣然,在哆嗦着的谢兰修的耳边轻轻道:“你们南人说‘琴瑟和鸣’,太过柔弱了!今日,我们弓与箭合作,一起来射穿那个人的肚子好不好?”他的声音渐渐呢喃得带着诱惑性,眼睛嗜血一般凝视着谢兰修的脸颊,满是快意。   谢兰修根本无法挣脱他,被迫着捏着箭张到弓上。弓弦拉开,拓跋焘在她耳边说:“单只眼睛看。看箭头的位置,与弦成一线了,再略略向上偏些,保证一射就中!我们一起来!”   谢兰修突然道:“佛狸,我害怕。”   拓跋焘脸上的嬉笑褪掉了一半,换了不那么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冷冷的声音:“怕?你知道怕?”   “我怕!”谢兰修说,“陛下是魏国的主宰,也是这些人性命的主宰,也是我的主宰。”拓跋焘发觉他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报复的快意。他控制了她,他惩罚了她,他让她颤抖、让她臣服、让她害怕……可是,那又如何?   接下来,她的话如同一匹柔软的白绫,把他胸腔里那颗小东西缠得密不透风,几近无力跳动:“可是,畏服的心多了……”   她以前说过:畏服的心多了,爱意就少了。   拓跋焘怔怔然,不知该发怒,还是该无所谓,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把那支箭射出去。谢兰修的手被裹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渐渐在出汗,他的手迟疑着忽松忽紧。她了解他太深,自然知道要绞出他心底里最深的孤寂和脆弱,她要用的、能用的,唯有一味“情”。   “我们最美好的光阴,大概是我和‘袁涛’在前往平城的路上。”她垂着泪,挂着笑,声音低微、凄然而动人,“其实那时候哪晓得会在一起一辈子?可是,下棋的时候,我都不用顾忌是赢是输;生气了,可以对他发脾气;心里想的事,可以求他帮忙,不用算计。那时候,谁想得到我们会有今天?”   谢兰修的眼睛望着前方,那个还被捆绑着的女子无助地看着她,使她想起《诗》中“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的哀哀之句。她低下头,恰见自己的一滴泪碎碎地滴在拓跋焘熟麦色的大手上。时序光阴,善把人抛,不需要沧海桑田,也自然让人恍然间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切感念。   而他,亦是在那时惊鸿一瞥,他以为自己从不会被女人的情爱束缚,却发现他其实早已沉沦,只是不到今天,并不自知而已。他的手,感受着一滴又一滴的凉意湿意,而心灵,则在她少见的真话下被戳得血淋淋。可是,这个痞块中的浊血涌出来了,邪毒之气就散发掉了。   谢兰修,终于感觉到他的手,一点一点垂落下来。她乘热打铁:“佛狸,谁没有儿女?谁不惜生命?……”   “不用说了。”他没有了刚刚邪邪的声调,沉沉地对怀里的人说,“我不练箭了。”   “那……”她心里狂喜,继续试探,“既然已经说了和解,不如也就退兵吧?”   可惜,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拓跋焘语调又高亢起来:“不!魏文帝曾赋诗云:‘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我不能那么便宜放过刘义隆。”他放下弓箭,转头对身边人吩咐道:“朕要渡江!朕要建康城!从今日起,士卒伐岸边芦苇,结成筏子,准备横渡大江!”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南史》《北史》撕逼大战的另一个无责任考证:   《南史》记载:拓跋焘在瓜步驻军后写信给刘义隆说:“吾远来至此,非欲为功名,实欲继好息民,永结姻援。宋若能以女妻此孙,我以女妻武陵王,自今匹马不复南顾。”然后刘义隆很牛逼地拒绝了。   《北史》记载胡马窥江之后,刘义隆被迫“请进女于皇孙,以求和好。”而拓跋焘很傲娇地回信表示:“以师婚非礼,许和而不许婚。”   从两国均登载的拓跋焘的书信(前面123章绿字有引用)来看,拓跋焘肯定不是《南史》记载的那种画风……而且,《南史》的逻辑难以自圆其说,最多只是用了部分意思而已;而且,南方那帮家伙,肉搏战可能比北边差得远,打嘴仗的功夫那是杠杠的!所以……   不过,这场姻缘没结成是真的。   还有,姻缘的对象其实是拓跋焘的孙子,这个是属于作者篡改。主要觉得年龄和辈分不对。按《资治通鉴》记载,拓跋晃的儿子此刻才4岁,特么娃娃亲不是这么结的吧?《北史》记载皇孙时12岁,但是以拓跋晃死的时候才24岁来看(何况此时他还没死),这个孙子岁数又大了点,小学四五年级的男生能使女性怀孕???不相信。   好吧,我其实没有好好考据。。。只是觉得矛盾百出好好玩,就开始yy了,我果然不是搞科学的料。。。   还有,所有时间线、人物年龄线等在本文中一律错乱。作者数学早就还给老师了。    ☆、意高难问   北魏退回了公主,不肯结姻。国书中还客气地写着“许和而不许婚”,实际上,江对面一点和解退兵的气氛都没有。从石头城上眺望,可以看见江对岸密密麻麻的人群。而从江对岸来报的细作则带来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拓跋焘真的叫手下士兵用岸边的芦苇和竹子编制小筏,又四处搜罗船只,准备大军渡江。   芦苇和竹子做成的小筏,以及民人渡江用的简便船只,能否渡过波涛汹涌的长江大成疑问;更遑论用这些玩意儿来对付刘宋训练有素的战船了。   但是,刘宋的国家士气疲软到了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听说魏国百万大军要渡江,从朝堂到市井,人人都是脸色灰败:一百万人!不说“投鞭断流”这种狂话,只要三分之一能够成功渡过江水,孱弱的刘宋国都只怕就不能抵挡了!   刘义隆亲自到石头城下,检视了水军和战船。此刻初春,桃花汛将至,无论天时地利其实都是于自己一方有利的。但是唯独缺的是“人和”——任他怎么鼓动士气,始终面对的是死气沉沉的一片苦脸,连太子刘劭,都显得畏怯,偷偷道:“父皇,建康临江,若是敌寇打过长江,建康虽然城墙高峻,也难以困守。不如我们迁都至会稽、新安或宣城,地广城坚,过江的魏虏必然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不定我们就不战而胜了。”   刘义隆见儿子这副出息,真恨不得一个耳光抽醒他:长江不守,哪里还守得住其他地方!不过是亡国亡得快慢而已。他冷冷道:“如今破釜沉舟尚不能胜的话,也不必谈未来了。横竖不用你当这个亡国之君!”   刘劭撇了撇嘴,见父亲似乎不愿看自己,径直往石头城最上头而去,他只好跟紧着也到了那顶峰之处。   这日恰逢早春的阴雨连绵。虽然是春季,感觉这倒春寒比冬季还要凛冽许多,细绒绒的小雨带着细细的冰珠,打到脸上又冷又痛,和粗砂砾甩过来一样。刘劭缩着头到黄门打着的华盖下,刘义隆却仰着脸,任凭这细细碎碎的痛楚给自己带来冷静和清醒。他向远处望着,江潮正汹涌,滚滚的浪声如同暗雷涌动;而江面上反倒腾起一阵黯黯的雾气,显得远处的群山和山中树色浅浅地浮在灰白色背景的画卷中,在烟雨迷蒙中宛若仙境。   前几天天晴时,几乎可以看见江对岸的情景:拓跋焘驻扎的大军搭起黑压压的帐篷,而瓜步山顶上的行宫,巍峨得叫人不敢相信它只用了短暂的时间就矗立在那里了,恍惚觉得它不过是江上雨中生成的海市蜃楼而已。   刘劭从背后看着父亲定定地立在雨雪中,发丝上渐渐凝成了颤巍巍的水珠,这个望着对岸,亦望着苍穹的人突然说:“北伐之计,错谬甚矣!朕心头惭愧,为百姓民众的劳怒,亦为士大夫的忧愁。都是我的错啊!”刘劭从侧面看着他的脸,这些日子的操劳忧愁,使刘义隆的脸瘦削得几近形销骨立,脸颊上青白之色又显现出来。那茫然远眺的凤目,尾梢清晰可见一道道淡淡纹路,唯有那目光中跳跃的光泽,并不因为此刻的愧疚和担忧而减少分毫,反而在全心全意的定力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锋芒。   他拍着城墙,若有所思地望着连绵的墙上雉堞延伸到远处烟霭中,终于叹息道:“若使谢晦、檀道济在,焉能使胡马至此?!”(1)   刘劭很不服气,正想说点什么劝解的话,却见刘义隆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扭头问身边的人:“不是吩咐叫谢荣华和新蔡公主过来的么?”那人忙道:“容华娘娘和公主已经到了,不蒙陛下召见,不敢打扰。”   刘义隆点点头说:“叫她们到这里来。除了太子和服侍的宦官,其他人都回避吧。”   谢兰仪存着就死的心来,见了刘义隆的面,除了敛衽行礼,一点表情都没有。刘义隆却正眼都没有看她,含着疼爱的微笑拉过了刘英媚揽在怀里,指着远处的长江道:“英媚快看,那就是你去过的地方。那日,怕不怕?”   刘英媚斜倚在父亲的胸怀里,有一种少女的热情和不知畏惧,她笑着说:“不怕!阿姨很和善,对我很好。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此去再也见不到阿父和阿母,或许会十分怀念呢!”   刘义隆亲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道:“建康城里的方士说,你的命格极好,注定是要嫁给一个身份地位高过自己的人的。可古来公主都是‘下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垂首立着,呆若木鸡的谢兰仪,说话便冷中带刺:“可惜这天意,敌不过一寸私心!”   他瞥见刘劭脸上的疑惑之色,挥手道:“你还是先去看一看城下的水军,今日操练得怎么样了。”等刘劭走了,刘义隆才继续转过头来,咬着牙笑嘻嘻对谢兰仪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不仅公心不如女儿,勇气也远不如嘛!”   “天意高难问。”谢兰仪语气平静,甚至还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厚重天空,挑着眉仿佛在谈论玄学一般,“我从不妄加揣测。我素来只信人祸,不信天谴。”   刘义隆凝视着面前的人,恨她的同时,又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感。他勾起一边嘴唇,笑微微地说:“那么,拓跋焘打过长江后,你打算怎么办呢?带着刘昶和英媚一起投奔你妹妹?”   谢兰仪愣了一愣,旋即道:“他过不来。”   “为什么?”   谢兰仪忖了忖道:“拓跋焘不占城踞地,一味抢掠屠杀而已。这种打仗的方式,要么是穷极了,要么就是报复。若说穷极了,总归好谈,送金帛女子,没有止息不了的烽烟;若是报复……”她蓦然住了口,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只怕是要报复陛下那时资助盖吴。”   刘义隆“呵呵”一笑:“分析得好透彻,唯有最后一点分析错了。他携着兰修过来,只怕是你妹妹妖惑媚主,下了眼药了。”   “我妹妹不是这样的人!”谢兰仪忍不住爆发了一句,旋即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圈套,声音便低了下来,“莼鲈之思,总是有的,不至于与故国兵戈相向;何况,她自小善良,绝不忍见生灵涂炭。”   “那你呢?”刘义隆斜着眼睛问她,嘲讽的语气十足,“第一次见你时,害羞得连说话都听不清;看见陌生人就脸红。谁知道如今用心那么歹毒!肯置兆亿黎庶于不顾?!”   谢兰仪被他当着女儿的面那么讥刺,既羞惭又委屈,可是素来伶牙俐齿的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义隆却也不落井下石,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低头看了看怀里搂着的女儿,弯下腰问她:“英媚,那日,你跟你阿姨说了些什么?”   刘英媚半大孩子了,刚刚父母间这段对话,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两个人的脸色她是看得懂的,心里惴惴不安,现在话问到自己头上,更觉慌乱,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终于扁了小嘴,忍着哭,忍不住哭腔,抽噎着说:“父皇,我没有说什么呀!阿姨问我年齿,问我母妃是谁。我就告诉她了。然后,我唱了一支歌给阿姨听,阿姨便哭了。”她急于为自己和阿母剖白,匆匆把那首歌又唱了一遍。   刘义隆不玩那等文字游戏,听起来也只觉得这不过是一首送别女儿远嫁的诗歌而已,但面前谢兰仪近乎苍白的脸色已经暴露了她的险恶用心。刘义隆咬了咬牙根,低头对英媚温煦笑道:“唱得真好!若是士兵们听到你的歌声,一定感念你为国家所做的牺牲。”他牵引着女儿来到城墙的雉堞前,一起一伏的砖石,从远处看,把外头的景色割裂成一爿一爿的。走近了,恰恰可以望见下方和远处的一切。刘英媚以为父亲要叫她对着石头城下驻防的士兵再唱一遍歌谣,不由羞红了脸,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没想到刘义隆却一把把她抱起来,越过女墙,让她坐在凹下去的垛口上。   石头城墙高峻,谢兰仪几乎要呼喊出来,但见英媚呆望着父亲,伸手抓着他的衣带仿佛也不害怕,便硬把喊叫声憋了回去。果然,刘义隆目视着她说:“你也来!”   谢兰仪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垛口边。越过了女墙,垛口只到腿髋处高矮,一阵夹着雪珠子的寒风吹来,谢兰仪身体一摇,眼风扫到下方,便觉身临百尺危墙,下方是地狱似的悬崖,深不见底。她在恐惧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觉得刘义隆若选用这样的方式来处死自己,倒也一切干净,只是——   她开口哀求道:“陛下,让英媚先离开吧!”   刘义隆不置可否,对她说:“你且先朝下、朝远处看一看。”   谢兰仪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垛口的风里,冷风灌在她的口腔中,又钻入她衣襟的每一处缝隙,透骨的寒。她眼前恍若出现了父亲谢晦身首异处的那一幕。那天,她昂然跪在父亲身旁,执意要看着一切的发生。刽子手毫不留情地刀起刀落,父亲颈血喷溅至一丈多高,那瞬间,仿佛天宇间全部被染红了,朵朵浊红色的云,翻卷着向她袭来。她头晕目眩,却一动不动,旁人都以为她吓傻了或是疯魔了……   阿父最后的一刻,仍是陈郡谢氏的从容,仍然庶几无悔。   谢兰仪面对着垛口下方如有云雾缭绕的宋境,面对着长江对岸亦一样云遮雾罩的敌人占领的土地,突然心胸一阵开阔。她回过头,对在一旁冷眼望着她的刘义隆说:“陛下,我对不起你。但请你体谅我是英媚的母亲。我愿意偿还,只求来日,你能善待我的三个孩子。”   刘义隆突然开口,把她从西天极乐之土,又拉回惨淡的人间:“你真想偿还,朕给你个救赎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1)其实刘义隆当时只怀念了檀道济。但是我要为我及很多人心中的男神加个名字。   谢晦v字手:“导演真好!哦也!”   ---------------------------------------------------------------------   下面作者会洒狗血,说不定会甜傻白。。。诸位挺住。。。 ☆、襜帷暂驻   长江冬日不冻,早春时节更是水流湍急,滚滚的浊浪与广陵地界的海潮相撞时,便会形成闻名遐迩的“广陵潮”。拓跋焘派手下将领仔细查看过,刘宋的领军将军驻守横江,而新洲、北固、采石矶等重要渡口都有训练有素的水战将士严加防守。荆州要塞还在刘义隆手里,而拓跋焘深入的地域,背后尚有盱眙和彭城两座大城池,广陵亦未被攻破——若有不慎,也是祸患。   瓜步下驻扎的几十万人,抢掠到的吃食十分有限,拓跋焘先亦不甚问,因为一旦打算动兵马,江对岸粮仓盈满的建康、丹阳等地都可以作为这群饿狼的诱饵。但他没有算计到的是南方的天气,连续的阴雨,忽冷忽热的气候,很多半饥半饱的士卒身子骨扛不住,开始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候。   军医急急施治,这吐泻和伤风的小病症并没有酿成大瘟疫,但在军营中渐渐互相传染开来,还是少不了的。思念故土的魏国人,病恹恹地躺倒在营帐中,却不见帝王或战或和有任何动静,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家乡,那股厌战的情绪竟然也悄悄地蔓延开来。只是拓跋焘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轻易把这些想法说出口而已。   国书最后仍是“许和而不许婚”告结,因为自视甚高的拓跋焘不愿让刘义隆觉得自己太看重此次联姻,所以哪怕只是漏出了谢兰修一句不合适的话,他也不愿再留存话柄到南朝。“一苇渡江”这种事,明知不可为当然不会为,拓跋焘毕竟当政这么多年,打了那么多仗,不至于被任性妄为冲昏头脑。只不过这样吓唬一场,指不定在继续和谈的时候能多捞点资本回去。毕竟,既然没打算把刘宋这块硬骨头吞了,实惠才是最重要的。   他与随军的谋臣李孝伯、古弼等秘商到半夜,初步拟定了遣使往建康和谈的方略。拓跋焘到了晚上,白天的不如意事情会纷至沓来,坏脾气就会见长。生病的士兵增多,而粮草不足,都是烦心的事情,御幄里还软禁着宠妃,他一肚子气没撒得舒服,又舍不得对她怎么样。回来见她一脸泪痕已经睡着了,软枕上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睡得酣熟。他既觉得她样子可怜可爱,又觉得她擅自做主可恨可恼,不由粗鲁地推了推榻上的人儿。   谢兰修朦胧地睁开眼睛,还未及说两句客套话,衣带已经被撕开了。   拓跋焘毕竟是一朝君主,所以不可能像其他武将士兵一样,靠劫掠没能逃走的民女来发泄自己的欲望。谢兰修觉得他来得比以往狂暴,但知道自己此番的自作主张惹怒了他,没有加以惩罚已经算是客气了,因而也不敢奢求他的温柔相待,只能默默地承受。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拓跋焘倒温和了起来,探手抚了抚怀中人儿蹙起的眉头和咬出牙印的嘴唇,又拭掉了她脸上的细汗。然后,他倦极而眠,还轻轻打起了齁。   谢兰修自然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睁着眼看到帐外的光线渐渐明亮了起来,军中晨练的鼓声响了起来,而身边那个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的男人,也突然坐了起身,到处翻找自己的衣服。谢兰修忙直起身子服侍他更衣。拓跋焘奇怪地问:“你醒了?还是没睡?”   他很快就注意到她的一脸倦色,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句,才对她说:“为什么睡不着?昨晚把你弄疼了?”   “不是。”谢兰修轻声道,“这些日子睡眠不大好,心里总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如果半夜醒了,都是睁着眼睛到天明。”   “要不,请军医给你瞧一瞧,如果吃两服药能吃好,倒也不必硬捱着。”   谢兰修帮他把腰间的皮革金扣的带子系紧,那窄窄的腰身强而有力,一点不像平常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的模样。她望了望高高站在面前的丈夫说道:“不必的。”她垂下眼帘,晚上睡不着时的那些胡思乱想,纷至沓来,此刻却难以理出头绪,她好一会儿才重又抬起眼睛,睫毛被沾成一片,沉沉的坠着:“佛狸,瓜步山下有座小小庵堂,我想……想在里面呆上几天。——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崇信佛教,可我只是想听听里头的声音,觉得心就能静下来……”   拓跋焘凝视着她的泪眼,终于点点头说:“那就去吧。听说也有士兵在庵堂外头偷偷撮土为香,我也没有追究……”他鲜见的茫然中带着悲悯,探手摸了摸她披散着长发的头顶,他记得崔浩以前和他说过: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和最忏悔的时候都需要虚无缥缈的神佛之类来寄托情怀——佛教主张“出世”,把这些情怀托于来生轮回;而道家打着“出世”的名牌,信奉的却是此生。他要当天下的“太平真君”,天下人都该当觉得:今世崇奉他拓跋焘才有倚靠。   可是,杀了崔浩后,拓跋焘发现,自己那颗心也荒凉贫瘠,毫无着落。他这个“太平真君”(1)骨子里孤寂脆弱,硬是靠外表的强悍支撑着。午夜梦回,他记起的还是母亲杜贵嫔柔柔的双手,温暖的笑颜,细心地给他最需要的关爱——如果可以由他选,他宁愿不要这个皇帝之位——可惜,命由天,不由人!   *******************************************************************   北伐前,刘义隆广下征兵的命令,适龄的男儿,缘江五都集广陵,缘淮三郡集盱眙,无论有否拿过刀剑,一律披甲从征。   如今,一叶乌蓬小舟从丹徒江边向南行驶。这段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而不擅水战的北魏并没有设立江防。对岸的广陵亦即今日的扬州,兵燹之祸过后,因为事前坚壁清野的缘故,遍地荒凉,昔时热闹的集镇再瞧不见一个鬼影子,只有那些断壁残垣,墟上青烟,仿佛还在讲述一个个悲怆而没有听众的故事。   这片曾经让无数人羡慕不已的国中佳郡,这个曾经可以“即山铸钱”、“煮海为盐”的富饶地界,现在沿着蔓草横生的小径,可以远远地眺见高大的城墙依然矗立,再走近,便又能瞧见傍墙而生的春草,在战火后的焦土中顽强地探出头,昭示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城门紧闭。舟上下来的一行人吃力地翘首呼喊,好久才见城墙上吊下一只破竹篮。他们把一块金灿灿的虎符放进去,城门旋即开了,广陵太守几乎是奔跑出来,对着城外的这一行人倒头下摆,哭泣得如走失的孩子终于重又见到了父母一般:“陛下!陛下!”余外,哽咽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义隆一身青衣便袍,衬得皮肤中隐隐的青色更加明显起来。他苍白的面颊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四下看了看道:“这里的魏虏全部退去了?”   广陵太守饮泣着叩头:“是。微臣咬着牙与城中百姓和士兵坚守了两个月余,围困的魏虏缺粮困乏,全数被召集去了瓜步。不过,陛下还是需得小心!盱眙和彭城两座重镇,仍然围着魏虏的重兵。也时有人在我这里探头探脑的,不知是不是细作。”他抬头看着刘义隆,觉得如同做梦一般,暗暗掐了自己的腿一把,疼得真切。太守这才道:“陛下,臣要劝谏!陛下万乘至尊,怎么可以轻涉险地?”   刘义隆摇了摇头,扶起太守,接着跟着他进了城。他听着身后厚重的城门“吱呀——”关闭落锁的声音,一直有些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地落定了。太守还在张罗着准备吃的供奉给皇帝,刘义隆摆摆手道:“不必,朕在建康,粮食倒还足。只是在此时危难的关头,朕不放心江北六州的臣民。前此命人在空市镇里摆放野葛毒酒,可有效用?”   广陵太守凄楚地摇摇头:“回禀陛下,此计……无用。市镇里粮食都罄尽,唯有一些酒摆放着,放谁谁都不信。”   刘义隆见那太守似乎有些难堪,微微笑道:“你说实话,很好的。朕原本也没有妄想此举能够有用,只不过多试一试,总归心里安些。如今——”他欲言又止一般,回首看了看身后一个头上戴着幂篱(唐代称为“帷帽”,即四面围纱的空顶斗笠)的人,面色上褪了那残余的笑意,沉沉地楚叹了一声。   皇帝微服造访广陵郡,大家在不可思议之余,也颇感振奋,雀跃激动之余,都没有顾得上问一问“为什么”,只道皇帝此举必有深意存焉,于是秣马厉兵,斗志昂扬,随时准备再与北魏一战。   刘义隆却在太守的官邸里悄悄住了下来,四处秘密送来的军报汇集于广陵这个离瓜步最近的江北重镇,处置起来快捷了很多。   刘义隆怔怔地望着案几上的几份奏报,突然回头问身后那人:“拓跋焘不战、不和、不走,想做什么呢?”   身后的人已经脱掉了头上戴着的幂篱,她梳髻戴巾,着一身男装,只有卸下遮面之物,才能发觉原来是一名女子。皇帝如此谦逊地征询,她却显得不屑一顾一般:“若是战,自然要准备完全,哪怕是编芦苇为船,也要编的时间;若是和,自然要两国互通使节,详谈和议,他现在锐不可当,自然等我们服输;若是走,倒用个什么理由呢——他如此爱面子的一个人?”   刘义隆点点头不以为忤:“你说得对。不过我们的使节已经派过一遭了,公主都被退回,丢脸莫甚于此。再派一次,不知他会如何羞辱我们?”   “陛下如果有心求和,但看拓跋焘国书中‘许和’的字样,也该试上一试。”   “嗯。”刘义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射向谢兰仪的目光却如利箭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1)拓跋焘曾用“太平真君”作为自己的年号若干年。 ☆、我居圉荒 作者有话要说:  洒狗血啦洒狗血~   拓跋焘年轻的时候酷好冒险,常常在打仗时身先士卒,亲冒锋镝,以为乐趣;反倒是年纪长了,这样的嗜好淡了。刘义隆则正好相反,当皇子时就是以谨言慎行而着称,当皇帝后更是深居简出,极少外出巡幸;倒是这回,他异样的大胆举动,让所有知道他行踪的人都大为诧异,只是再加劝阻,也改变不了皇帝亲涉险地的主张。   刘义隆骨子里有刚愎的一面,但并不算冒进。谢兰仪在他执意离开建康时没有多言,离开石头城时虽问了一句“陛下此举何意?”但没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多言了,这次却叫她不得不开口了:“陛下此举,似有不妥!”   刘义隆仿佛盼到了她发声一样,露出笑容问:“哪里不妥呢?”   谢兰仪忖了忖道:“陛下离开建康时,对群臣说:‘太子在,如朕在;若有意外,便奉太子为国主。’这已经属于涉险了;如今居然要扮作使节的侍官,亲临瓜步魏虏的行宫!”   此举的冒险不言而喻,就连离开建康,谢兰仪都觉得他许是疯了。她恨刘义隆,却绝不希望袁齐妫的儿子登临帝位。刘义隆却上来亲昵地抚着她的肩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也算是将门虎女,这个道理怎么不懂呢?”   谢兰仪腻味地躲开自己的肩膀,心道:你想找死,自去找死好了!   但是,他却要带着她一起。刘义隆的手不屈不挠地缠过来,这次干脆用力揽住,箍在怀里。他身子虽弱,到底还是个男人家,谢兰仪动弹不得,浑身都绷紧了。刘义隆笑道:“干嘛呀!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咱们也不知还有多少来日,只不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修了千年的缘分吧?”   哪个要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谢兰仪几乎要把顶撞的话喊出来,随即发现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警觉地问道:“陛下带我一介女子到广陵来,不知是要我如何报效国家,抵偿之前所犯的错误?”   刘义隆笑容复杂得有些苦涩。他并不是真的愿意以身涉险,但是第二波使臣派到瓜步,送去了美酒和蔬果,拓跋焘豪迈地端起酒就喝,丝毫不惧怕其间有诈,但也同样,他面对和议也是这样不容他人置喙,挥挥手对使臣道:“先送劳师的犒赏粮食和酒肉来。其次,以长江为界,不仅河南、齐鲁,还有江北六州都给朕。你们的公主年纪不对,朕不要了,但是请以武陵王为质子,常驻平城,我自然以我的公主嫁给他,也算结了姻好。”   刘义隆不喜欢武陵王刘骏和他的母亲,懂点宫闱秘事的人都知道;但以公主和亲和以皇子为质子,这又是两码事了!使臣勉强笑道:“武陵王已经有正室,若是再娶,岂不是委屈陛下的公主了?”   拓跋焘哈哈大笑:“委屈?朕娇滴滴的女儿还是初婚,她自然嫌委屈呢!不过嘛,朕的公主在平城下嫁,武陵王自然是入赘的女婿,前面的人还能算?”   这话说出来,刘宋的使臣更是面如土色,无论如何不敢做主,推脱自己权力有限,还要回去征询自家皇帝才是。   拓跋焘笑道:“去吧,去吧。朕准备了名马和好骆驼,若是你们皇帝答应了,我就拿这些当女儿的嫁妆;而你们今日送来的东西,恰好算是入赘郎菲薄的聘礼了。”   使节假装回建康,但几名飞骑迅速把消息传到广陵,等待刘义隆做主,刘义隆面无表情,好久才对来者和广陵太守等人说道:“一个儿子并不足惜,刘骏有胆识,在彭城作为不俗,朕也对他放心。但是此举侮辱的意思甚重,且要的地方太广。我们就算是打,也未必守不住长江,未必打不过强弩之末的拓跋焘,何必把这些国土拱手送人?若是为了自己过得舒坦,就忘却了彭城、盱眙、寿阳,包括你广陵将士民众的忠忱爱国之心,朕百年之后何颜面去见先帝?”   广陵太守偷偷在咽唾沫:皇帝这番话大公无私,自然是无法驳斥的;但是真的撕破脸再打起来了,拓跋焘就不是先前那种跳跃着直捣建康的打法了。必然是先取广陵以获得粮草,再攻彭城、盱眙以免后患;而拓跋仁那里虎视眈眈的大军则不会再放过寿阳等地。到时候,于两国而言,都是生死存亡的大战,只怕不杀到血流成河是不能算完!到时候建康怎么样不得而知,反正广陵是一定会生灵涂炭的了。   刘义隆一瞬目就看到了太守局促的神色,他问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时刻了,不妨直言。”   太守额角都冒出了汗液,期期艾艾道:“臣……臣以为烽火过处,实在是叫人胆寒不已。臣等一死报国自然是荣耀,但江北地界十室九空,百姓哀劳,也实在是……”   刘义隆站在城墙垛口边,遥遥地望着北方,点点头说:“朕亲自去看看。”   他又刚愎得听不进所有劝阻的意见,换了青衣小冠,驾一乘马车避开官道,沿着荒烟蔓草的小径一路前行。马车里带着幂篱的人,隔着纱面罩都能看出其眼神里的厌恶之色,她远远地坐在马车的另一边,支颐看着车窗外小小的一洞世界。刘义隆也不与她说话,只是不时地指挥御者朝着他心目中的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一个村镇的模样,广陵地界在当时最为富庶,小小村镇竟然方圆数十里,但青烟袅袅,带着焦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刘义隆阴沉着脸,对那个已经迟疑的御夫道:“往里头去。”   御夫亦是他身边的贴身仪卫,磕磕巴巴道:“陛下,里头……里头……”   “正是要往里头去。”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那御夫只能重新挥起马鞭,驱着几匹鞍鞯寻常的御马进了其间。   马车停下来时,刘义隆首先揭开了车帘,自己跳了下去,没有要罗安来扶。过了好一会儿,谢兰仪才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到自己的耳边:“下来吧。看看。”谢兰仪弓着腰到了车门边,被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给熏得几乎要退倒在车里。她在车门口迟疑着,刘义隆却伸手一把把她拉了下来。   直是泥犁地狱。   阴恻恻的风打着旋儿刮过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甚至盖过了死人尸骨腐败的难闻气息。离远了,看不分明,只见地上道道黑褐色痕迹交织成网。谢兰仪问:“这是什么痕迹?”   刘义隆沉沉道:“干涸的血液。”   谢兰仪觉得胸中作呕,半天都没有吐出来。她别过头不想再看。刘义隆却指着不远处说:“这里,原是一个集镇,昔时日日炊烟袅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如今,拓跋焘所过之处,只要稍遇抵抗,便是无论男女老幼,皆尽屠戮。”他的声音闷得如从胸腔最底处传出来,没有平日里的自信,而带着无尽的悲观,苦笑着说:“这样的一幕,有时朕都在想,若是拓跋焘想要的只是朕的头颅,朕给了他就是,省得残害苍生,造无穷恶业!可是,夷狄之人,真能就此收手?朕不信!朕就只能咬着牙,忍着痛,再做这个皇帝。只求我汉室江山,不亡国在我刘义隆的手里!”   谢兰仪偷眼瞄他,刘义隆毫不掩饰脸上纵横的泪迹。他带着笑意说话,其音惨戚无比。   谢兰仪不由自主地被他轻轻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机械地运动着,幂篱的纱帘被腥风不时吹起,那血腥味、尸臭味、焦土味便一阵一阵往里头侵袭。一座村镇,走了里许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刘义隆苦笑着说:“忘战日久,百姓都不知道如何躲避佛狸这个恶魔。不然,到山里躲躲也好呀!”   谢兰仪看看四周,一片开阔,一座土坡都没有。她心里被这惨景浸得又酸又涩,终于在刘义隆给她远远地指着“佛狸手下剥人皮的地方”时,挣扎着不肯前行了。她流着泪说:“陛下,可是想告诉我我拒绝英媚和亲,就意味着这样的后果会永不停息?”   她还是那么懂人的心思。刘义隆顿住脚步,苦涩地看着她:“我也知道,这开初是我的错。国力不够,而妄图收复故土;对北边小国帮助太少,而致使北魏一家做大。但是,我没有神机妙算的能耐,算不到会输得那么惨。如今,又一条路被堵死了,我不能不思量着龌龊下作的小人做派——我打算派人再与拓跋焘和谈,但,除非他肯放弃江北六州,否则,和谈一定还是失败。”   他接下来的话果然是相当的“小人做派”,因而他也犹豫再三才开出口来:“如果和谈失败,就赌上一赌,我准备命人行刺拓跋焘。”   谢兰仪觉得好笑:行刺!慢说拓跋焘自己也是皇帝,周围禁卫无数;就算只是普通领军将军,要接近他又何等之难!“怎么,陛下是准备请‘荆轲’?唱《易水》?再卷个江北六州图,藏把匕首?”谢兰仪把嘲笑的话说出来,但不知怎么一点嘲笑的语气都没有,而是和这里腥腥的风一样,沉沉地压着人。   刘义隆迟钝地笑了一下——或者,只是挑了一下嘴角,那嘴角又马上挂了下去:“差不多吧。不过,荆轲找不到,找到了也近不了拓跋焘的身。近得了拓跋焘身的只有一个人,他对其全不设防。”   谢兰仪看着刘义隆从怀里掏出的那个火漆封着的纸包,突然觉得四肢血液全部往头顶上倒涌:“你想让我妹妹兰修谋杀她的夫君?!”她不等刘义隆说话便断然拒绝:“陛下何必做这样的梦?她是拓跋焘的爱妃,怎么下得了手?再者,若是鸩杀皇帝,她也绝对逃不出生天——”   她戛然而止。   刘义隆正对着她瞪圆的双眼,他知道她悟过来了,含着赞许微笑着点点头:“我国使臣回报,谢兰修现在独居于瓜步山下的庵堂,为死亡的人祈福。这,就是叫你来的原因。”    ☆、情仇入骨(修)   谢兰仪惊诧得笑了起来:“陛下何来这样的奇思妙想?我去劝妹妹:为了你的国难,抛别她现在的国家和夫君,做一个杀夫叛国的罪人?你想得到,我也无法对妹妹开出这个口来!”   “兰修是宋国的汉人!是宣明公的女儿!背夫或有,叛国从何谈起?!而我们,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会成功,也不能不去试一试。如今举国为这场仗牺牲的又岂止是你们姐妹两人?”刘义隆不错目地盯着她,神情里带着舍身饲虎的光泽,“和议不成,就行刺;行刺不成,就开打。不过,和议八成不成;若是打,这惨状你也看到了。你也是为人父母,你也有关心之人,如果今日上战场握刀剑的是刘昶,如果今日被兽兵奸_污蹂_躏的是英媚,如果今日被烧成灰烬的是滋畹苑,如果今日血流成河的是建康城……你会不会怨那个明明可以拯万民于水火,而无有作为的人?!”   他看着无声饮泣而又惊惶万状的谢兰仪,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前往瓜步劝兰修为故国牺牲,我确实也没有第二个法子——这种事,只能自愿。但是你说,无论是你阿父谢晦,还是你亡夫义康,又会对你做何想?”   逝者已矣,且都死于他的手中,刘义隆自己都觉得自己拿来威胁的话语可笑,可如今,他也就剩这根稻草,迫使骨子里传承着谢氏风骨的谢兰仪就范。   他死死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使自己从一团浆糊一般的心智里清醒过来,虽是哀求,但从他的嘴里出来,显得咄咄逼人:“你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谢氏家风,乃至你阿父的庭训:谢家儿女或立功,或立德,或立言,决不会背负‘卖主求荣’、‘叛国背义’的骂名。兰修肯不肯,是她的事,你肯不肯,是你的事。你如今要做的,是宋国成败存亡的大事。你若不愿意,朕也无法强迫你,只是你自己想清楚,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要不要留点恩德给兆亿黎庶、给后世人吧!”   谢兰仪完全收掉了笑意,怔怔然,而泪水倾泻如雨尚不自知。她对着薄情寡恩的刘义隆——这个也算是丈夫、也算是仇敌的男子,他竟然了解自己这么透,透到刻骨、透到令人生恨,却也透到无法拒绝   他近乎强迫的一番话,说完了,周身真正乏了力气,他觉得自己呼吸浅得近乎要停滞,却仍然不甘地想听到她的回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是拒绝,也不算她的错。义士、义妇,本就不是人人能做的。   也不知这样茫茫然等待了多久,他突然看见谢兰仪反而笑了起来,带着些落寞的洒脱,显得好不真实:“我如果说‘不’,陛下也会赐死我喽?”她形容和语言都有些疯魔一般,少有的笑得妩媚,刘义隆直觉她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挑衅,只能沉默不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唱歌一般诵着,不时在口中逸出银铃般的笑声,媚眼如丝地望过来,“果然是谢家解不脱的轮回!”   这是讽刺还是应答,刘义隆一时没谱儿。他近乎喃喃地说:“如果此举能够成功,我一定尽力把兰修救回来……”   眼前的女子,敛了风情万种的媚笑,昂起了脸。她的背景,是漠漠荒墟,枯槁的血迹,阴沉沉的天空。摘去幂篱的她背着阳光,脸上五官一概落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也唯有如此,她的气质显得如此立体。岁月磨洗,她美丽中存着坚忍与智慧,她平日里太低调,而刘义隆又不那么重视她,如今他突然觉得她一身风骨铮铮,竟有难以逼视的英气。   谢兰仪蓦地瞪着眼睛盯住刘义隆,而刘义隆神色淡然,丝毫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就这样与满目仇恨的谢兰仪对视着,反而在唇角扯出一点点笑来。   谢兰仪终于“呵呵”冷笑道:“陛下对妾所谓的恩宠大概从来都是假的吧?”   刘义隆不知她为何突然把话题转换到这个上,面前人神色决绝,仿佛早就看穿了他,说谎哄她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点点头说:“是。”   “这不奇怪。”谢兰仪扬起嘴角,却忍不住睫毛上一滴泪珠垂挂下来,“陛下杀我父亲,杀我夫君,却把我这个亲弟之妇、罪魁祸首无罪赦免而且纳入后宫,是不是因为我在陛下心里,不过是阿修的影子?”   刘义隆腮边颤抖了几下,还是冷冰冰、硬邦邦地简单答了一个字:“是。”   “所以,妾此去九死一生陛下自然不会在意。”谢兰仪的笑容诡异地出现在纵横的泪迹中,“可是,就算是你心中永远盛放的那株兰花,该当摧折之时,你也不会手软,对么?”   刘义隆的眼圈终于有点红了上来,他颤抖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要为自己辩解,但临了还是寥寥的一个字:“是。”   刘义隆悲悯地望着谢兰仪,仿佛在望自己的影子。他们俩斗法,从来都是他落下风,不是因为他的心计手段、威仪气度不如她,只因为他心中不可言说的那种歉疚——却不是对她。他终于没有勇气再支持自己面对她的泪眼和笑容,也不想再给她时间思索或反驳,而是转身便走,在周遭极度的寂静中,他听见她喃喃的声音。   那声音低不可闻,刘义隆却清清楚楚听到了:“还好当年阿修没有嫁给你这个薄情郎……”   他顿下脚步,身子在春风中无征兆地摇了摇。面向着他的御夫和侍从惊愕地看到,他们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有泪如倾。   *******************************************************************   刘宋最远的一支使臣,在滑台之战后就被派出到柔然。远交近攻,使敌人腹背受敌,原是刘义隆的战略,只是拓跋焘的速度远超他的预想,因而,柔然的动作显得有点缓不济急。   但是历史总是按着令人惊异的曲线发展。柔然自来被拓跋焘打怕了,虽然他不在平城,柔然汗王吴提也不敢冒进,只遣小支队伍骚扰了一下边境,抢了些财帛,就被太子拓跋晃调兵遣将给打退了。吴提之女是太子妃,所以交战虽然名有胜负,拓跋晃还是手下留情的。但不知怎么,平城拓跋焘伏下的那些密探,报到瓜步的消息却变了味。   拓跋焘对儿子大生疑窦,身边最可信的两个谋臣古弼和李孝伯都被他秘密传召到营帐中。“太子与蠕蠕讲和就讲和,为何还派人馈赠吴提?”拓跋焘问,“怎么,想借一借老丈人的力?”   这样的事无人敢瞎说,李孝伯和古弼面面相觑,饶是素来刚直不阿的古弼,也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太子监国,似无借力的必要。吴提若想着太子的面子,该当连动弹都不动弹。”   拓跋焘冷笑道:“那是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弯弯绕的心思!”他想了想说:“朕派个身边可靠的回去监视着太子,免得这小子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他先存了“疑邻盗斧”的心思,总觉得拓跋晃此举不大正常。晚来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琢磨,宗爱见他阴沉脸的模样,想找个缝儿躲一边儿去,拓跋焘却正想找人说话,对他横眉道:“去哪儿钻沙?过来斟酒!”   宗爱陪了谄笑过来为他满上杯子,想着逃避的法子,又问:“要不要请谢贵人过来陪陪陛下?”   拓跋焘此时哪里愿意见她!“不用!”越发横眉冷对,“山上山下,你跑着不嫌累你去跑个三五趟好了!”   宗爱无奈,只能胆战心惊陪在一边,时不时小心翼翼为拓跋焘斟酒。拓跋焘喝到半酣,毕竟心事在身,逮着人就想倾诉:“太子,你也是看着长大的。你觉得他心思如何?”   宗爱愣了愣道:“太子还是挺孝悌的……”   “孝悌?!”拓跋焘不由冷笑,“‘孝’先不论,‘悌’可在哪儿呢?”   宗爱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他的话意接茬儿:“陛下所问的倒也是。二殿下当日的事,就听说是太子派去的人传话诓骗。结果……”他一抬眼,恰见拓跋焘一脸峻色,话都吓回去半截。虽然拓跋焘后来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宗爱心里暗暗道:“这样的坏话说出口,万一有个不慎落入太子的耳朵,只怕这个对头就结定了!”   中酒,外加睡得不好,第二天士兵操练的金鼓声,吵得拓跋焘头疼而心烦。他领兵时从不睡懒觉,在熹微的晨光中踏进营里检阅,早晨的风还带着几分寒意,吹走了他的昏沉,却也加重了他的头疼。   一身戎装的皇帝气哼哼夺过前排一个士兵手中的长戈:“大早上有气无力的,你上阵是杀敌呢还是等着人杀你呢?”总是半饥半饱又总是水土不服的士兵们虽然腹诽,但无人敢说话顶撞。结果,一大早就一帮人因为“不好生操练”挨了军棍。未几,十来个逃兵被捉拿了回来,等候处置。拓跋焘正一肚子没好气,冷笑道:“这样的好榜样!自然是要全军知晓的!为首的剥了皮挂辕门上,其余的枭首,脑袋也给我插成一排,叫大伙儿好好琢磨琢磨,是打胜仗有活路,还是开小差有活路!”   惨呼阵阵,血流漂杵,拓跋焘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面前血腥的屠剥之刑,那些挨军棍此刻暗自幸运——皮肉之伤,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乃2.0版 ☆、音书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急就章,欢迎捉虫   卡得好惨,大概是我太想写好,结果,一把泪   情节就这样了,狗血得我自己都不忍直视,可是没其他法子了   觉得不好可以拍砖,能修会尽量修   不能修的地方就只能狗血下去了   ——完美主义作者留   还好,山下庵堂,尚留一分清净。   故国近在咫尺,却触摸不到。谢兰修只能在比丘尼早课的时候,借口在晨间散散步,在一行人的随扈下远远地眺一眺建康。   其实,基本看不到什么,春季的金陵,不是细雨,就是薄雾,倒是瓜步山下,桃李不知物是人非,还绽放着旧时的花朵,抬头时,便能看到团团红粉的云霞仿佛触手可及;而江水之中,奔腾而去的芳菲残迹,则是片刻就不见了踪影,唯见那流向东方的怒水,逝而不归。   阿萝见她流泪,只道她是失宠于拓跋焘,暗自神伤呢。她无法说话,只能以一脸甜美的笑容来宽谢兰修的心,细心地为她拂去鬓发和肩头的落英,又比划着问她要不要斗篷。   谢兰修摇摇手,突然发现阿萝的鬓发里竟然夹着一根银丝,虽然只这一根,却显得很刺目。她点点头示意阿萝俯下头,为她拔去了那根白发,还按南方的风俗,将白发打了个结,据说这样,白发的主人就不容易再生华发了。   阿萝龇了龇牙,然而眼角却被带出一道细纹来,她还是个未婚未育的姑娘家,可是也显出了憔悴。谢兰修仿佛在看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好久没有照镜子了,竟不敢想象镜中自己红颜不再的模样。“阿萝,”她轻声道,“陛下几遭放宫女出宫嫁人,你怎么没走得成呢?”   阿萝听力丝毫没有受损,亮亮的眼睛里很快聚了泪光,但却努力笑了笑,把眼睛睁得更大,以免泪水落下来。她摇摇头,做了个“陛下不肯”的嘴型,终是有些忍不住,一道水色倏地一下滑了下来,又倏地消失不见了。   谢兰修这些年闲则闲矣,一颗心却忙着为拓跋晃操持,努力地用她的方式赢得帝王的宠爱,巩固自己的位置,才是巩固太子的位置。可是到头来发现,她对身边其他应该爱护的人却关心得太少,比如阿昀,比如阿萝。   “阿萝,这罪过不该由你来担。只怪我无能,生生地耽误了你!”谢兰修伸手把阿萝脸上余下的痕迹小心拭去,“以后有机会,我再为你争。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只管告诉我,我若做得到,一定为你做。”   阿萝笑着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上头的瓜步山顶,“啊啊啊”地“说”了半天话,谢兰修一句都没有听明白。她茫然地挑着眉,努力地学着阿萝的口型,却见阿萝终于放弃了一般一瘫,招手示意服侍在数十步之遥的一个近侍小黄门过来讲解。   小黄门倒是机灵,三五下明白了阿萝手势的意思,笑着对谢兰修道:“贵人娘娘,阿萝姑娘说,一路上她服侍得不周到,叫娘娘吃苦了,可是兵荒马乱的也没有办法。现在宋国为了求和,派人送了二十四名美人过来。陛下虽看都没看,就吩咐如数退回。不过如果娘娘开口,倒可以留个把在身边服侍。”   谢兰修一路苦头都吃惯了,这会儿其实并不在乎加不加几个伺候的。她闲闲问道:“那这次宋国送人来,和议谈得怎么样呢?”问完,她已经想明白了,人都不肯要,这么不给脸,自然是和不成的,不由暗叹一声,不知这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小黄门恰恰也道:“奴也知道得不确切,但今日早晨,陛下还在督着三军操练,估计和谈是谈崩了。”   谢兰修忍不住胸臆中的叹气声逸了出来,她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那突然涌上来的故园之思,竟然是飞灵宫的那棵白梅树,不知在依然是落雪天的平城,此时着花未?   正在怔怔然想着,阿萝又是面上带笑,轻轻推了那小黄门的胳膊一下。小黄门挤挤眼、撇撇嘴,一副“不可说”的神色。谢兰修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   那小黄门笑道:“也是人家浑说的,没的唐突了娘娘。”   “人家都知道,就我不知道!”谢兰修道,“吊胃口吊得好没意思!”她故意笑着轻拧了阿萝的脸一把,催逼着:“这小郎君听你的话,你叫他说吧。”她有些苦中作乐的心思,期冀着这个让他们能够暗笑的消息能够给自己也带来一些轻松愉悦——毕竟,这样的轻松愉悦好久没有了!   可是,小黄门说出的话,让她不是轻松愉悦,而是惊喜。又惊又喜,惊大于喜。   小黄门神秘地告诉她:宋国的女子中,有一名梳头娘,不仅长得极美,而且——“而且长得真像娘娘。”小黄门说完又急急剖白,“自然,气度仪态跟娘娘是没法比的,只是年龄相近,而且面貌有些类似而已。下头人开玩笑:若是刘宋肯把这个梳头娘献给陛下,说不定陛下就肯退兵了呢。”   他一抬头,见谢兰修脸上原本还挂着一些温婉的笑意悉数不见,不由吓了一跳,跪下请罪道:“这就是奴这些嘴贱的随便胡吣的话,娘娘若是气着了,奴真是死有余辜。”他想着这段日子从没好脸色的拓跋焘,若是给他听说自己这张嘴说出的浑话,只怕舌头都要给割掉了,害怕得泪花都冒出来了,扬手就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谢兰修怔怔地看着小黄门脸上浮起的红色,又听见阿萝“啊啊”的哀声从裙边传来,她缓了半拍似的低头一看,阿萝跪在脚下,亦在哀求。谢兰修摇了摇头,道:“不要吵!”她止住小黄门又一次要扇下去的巴掌,压低声音说:“宋国送来的女子们有没有走?”   “走了……”   谢兰修失望之极,嗒然道:“怎么走了?……”   阿萝和小黄门不知该接什么话好,望着谢兰修蹙起的眉头和茫然若失的神态面面相觑。谢兰修颓然地坐在桃花树下,一阵风吹来,又一阵桃花雨随风簌簌而下,沾染了她一身红粉泪痕。谢兰修喃喃自语道:“要是得亲见一面,该多好啊……”   *******************************************************************   晚上的庵堂客房里寂静如死。连山顶上将士们饮酒作乐的声音都如在耳畔。谢兰修恹恹地早早就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阿萝推开门,轻轻踏进来。她一向睡眠浅,半梦半醒中问:“阿萝?什么事?”才想起阿萝无法回答她,只能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果然见帐子上一团烛光渐渐靠近。   揭开帐子,阿萝的脸笼在一小团温暖的橙黄色光影中,笑得灿烂,眉眼弯弯,大眼睛里都是意满踌躇的水色。她一手持着烛台,一手伸出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气声倒还发得出。   谢兰修好像很久没见她这狡黠的小女儿神色,带点阿萝自有的活泼张狂,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好事一般自鸣得意。谢兰修不由披衣起身,还待问一句“怎么了?”便已经看见阿萝身后的那个影子。   她裹着斗篷,披发布衣,简洁得就似一个梳头娘。可是,恍若照镜子一般的感觉,让才睡得惺忪的谢兰修心神摇摇,似在梦境。   “阿姊……”她试探地问了一声。   果然有了回应,是带着泣声的低沉声音:“阿修!……”   彼此相望,彼此鼻酸。如果这是在梦境,让梦,不要醒罢!谢兰修趿拉着软底绣鞋,几乎是奔跑过去,两人软软的身体撞在一起,酸痛得真实!   “余花任郎采……”谢兰修感受着胸怀里的颤抖和温暖,低低在那人的耳边吟道。   声音没变,带着姐姐一向的稳笃和包容:“慎莫罢侬莲。”然后,她笑了,轻轻说:“果然还和以前下棋时一样,凡事一定要求个万全。”   “哪里有万全!”谢兰修泪眼朦胧,看了看阿萝,她已经含着笑,躬身往外退。谢兰修问道:“阿姊怎么进来的?”   谢兰仪说:“跟着我们送来的女子一起进了这片地域,可迟迟没有消息。才道无望了,没料到你们的一个小黄门特特地来寻我。晚上偷偷为我开了庵堂的后院门。瓜步周围,里里外外那么多魏国的士兵,倒是这里闹中取静。”   谢兰修道:“瓜步都在他手上,自然不必担心我这里。”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里。稍稍的一丝疑惑,很快被见到姐姐的狂喜淹没,直至连那微微的一丝都不剩影子了。   窗外的春风又起,一枝桃花摇曳着,把风情万种的影子撒在地面上。阿萝使了个“你放心”的眼神,退身掩了门离开了。谢兰修摆着头四处寻找,最后有些负疚地说:“真是!这里只是暂住,都没备下茶具,也没有点心……”   谢兰仪含笑道:“哪有时间弄那些!惟愿长夜安隐,多所饶益。也不枉……”她顿住了,下面的话不知如何开口,更是不忍开口。她望着谢兰修背后的门,那门静悄悄开了,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渐渐逼近。等谢兰修发现有异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架在她的咽喉上。    ☆、二子之勇   薄刃凉得发寒。   谢兰修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绪,对谢兰仪道:“阿姊,这是何意?”   谢兰仪显得有些慌乱,看看谢兰修的身后,咬了咬嘴唇道:“阿修,你别怕。你好好听我说。他不会伤害你。”   谢兰修已经知道今日这一遭见面并非好事,她素来有着遭遇大变反而镇定的心态,略略侧了侧脖颈,对身后那人说:“何必!我阿姊装扮了到这里,定是千辛万苦想来找我,既然找到了,要谈条件就谈,要杀我就杀。”   谢兰仪又看了看她背后的那个人,抬手拭了拭腮边,也变得镇静下来,谢兰修看着她颊上未曾抹干净的光亮的痕迹,听见她缓慢的声音:“阿修,你别大声喊叫,我们不会伤害你分毫,这里于我们是敌营,不能不谨慎防范。其实,千难万苦地过来,是想你帮忙。”   “阿姊。”谢兰修也觉自己生不气来,但是先时那种重逢的欣喜被这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一打扰,自然也所剩无几了,“自家姊妹,我力所能及的,自然不敢不尽力。阿姊可是想离开刘义隆这擅杀兄弟、威逼弟妇、无故大开边衅的荒唐昏君,投奔到我这里来?”她感觉到脖子上的匕首略略一抖,然后又架住了,心道自己还算攻心有术,越发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谢兰仪脸上一烫,好在此时夜色浓浓,掩得住通红的面颊。窗外月光亦是雾蒙蒙的笼着一圈彩晕,大约明日又会是一个雨天吧?她不自觉地伸出冰凉的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才直视谢兰修道:“他怎么样,如今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宋室亡国,不光刘姓一家,包括王谢庾桓等世家大族,还有无数的江南百姓,都将遭夷狄异族的洗劫。唯今之计,但求妹妹体谅故国之难。”   谢兰修微微动容,旋即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她带着些疑惑,看着姐姐总是向自己的身后瞟,直觉告诉她,此刻周旋强过于应答,因而冷笑道:“阿姊太看得起我了。魏主雄霸之心,是我能说动的?最多,也不过建康城破之后,我努力求他少些杀掠,尤其妥善保存谢氏族人罢了。”   谢兰仪略愣了愣,瞧见谢兰修身后那人冷冽到冰石一般的神色,真有些怕他一刀子割断了谢兰修的喉咙。这么多年了,自从姊妹俩因株连之罪分开,除却鸿雁传过三五篇书信外,再没有一丝关联。好容易今日见面,却又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无数的心里话一句都来不及说,想想都觉得心酸。她哀求地说:“阿修,不是要你说动,佛狸残暴无道,说亦无用。但三军以他马首是瞻,若是他不在了,百万魏军群龙无首,自然作鸟兽散,建康之危便能解除。这不是造福万民么?你想想,阿父若是九泉有知,该多么欣慰!”   谢兰修气得好笑:“阿姊的意思是叫我杀夫?刘义隆身边没有谋士了么?怎么会出这样奇妙的‘好’主意?刘义隆对我阿父有何厚爱,需要阿父两名女儿以身相报?”   又是这样讥刺的语言出来,谢兰仪羞惭欲死:“妹妹……你撕我的脸,我也不敢辩驳,我这污浊的身子自己都觉得厌弃……”她一串串泪珠滑下来,哽咽声中夹着哀告:“可是,你毕竟是宋国的女郎,纵然千里远嫁,难道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故国?”   “阿姊,你心中可还有你已经身故的前夫?”   她的话,刀子穿心似的厉害,她的眼睛,却一直打量着面前的姐姐。兰仪的底线,仿佛深不可测,纵然耳腮之红,已然与额头的洁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眸中凝然不畏的神色依旧不带惊惶。谢兰仪心道:妹妹,你可知那时,我亲自看着阿父死去;你可知那时,我亲耳听着丈夫死去。委身之耻,舀尽长江之水也难以洗净,但是,此刻我肯来了,不因为刘义隆的逼迫,而是为自己的心能够感觉宁静,不会再于梦中见无数厉鬼,不必再为自己曾经的自私一念,夜夜难以安枕,是或可谓救赎。她挂着泪的脸温和地笑了:“阿修,我如今心中没有车子,亦没有英媚。只有广陵城外的鲜血,只有那些你不曾看见的民瘼,只有那些惶惶无助的身影,只有万千先贤前赴后继、含笑赴难的神情……”   谢兰修惊诧地看她笑容上滚滚而下的泪水,扬声道:“阿姊,何时如此义薄云天?既然这样,为何不舍却新蔡公主?”她心中悲愤,又故意妩媚笑道:“哦,我明白,舍不得女儿,但舍得妹妹。”   谢兰仪遽然说:“我们是双胞姊妹,面貌相似甚多,你回建康,我留下来!”   谢兰修诧异得呵呵笑:“阿姊何时这么天真?魏主陛下是我夫君,日日相对,你冒充不了我。”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冒充!你听听合不合适,我们先商量看看!——”   谢兰修几乎不愿意听谢兰仪急切想说出的计划,摆手道:“不用说了,无关计策行不行得通。”她顿了顿又说:“蔡文姬尚有人念念不忘,重金赎回,我呢?丢出去时生恐变卦,丢出去后不闻不问——这会子倒想起来还有我,可以毁家纾难!我不是为自己怕死,我是——我不舍得为不爱我的故国故主,杀一个爱我敬我的夫主!”   她强抑着悲酸和苦痛,拂袖想背身离开,突然察觉到异物硌着颈项,此刻才想起来脖子上还架着的东西。   “是不是我不答应,身后这柄匕首登时就会要了我的命?”谢兰修笑道,“不过阿姊,你这个要求,我横竖是要死的。这会子死,倒还在魏主心中落个好,将来自己能够厚葬,也泽及子女呢!”   谢兰修仰了仰脖子,那锋刃避之不及,在她洁白的皮肤上拉出一道细细的口子。谢兰修只觉得微微的刺痛,倒也不难忍受。她已经隐隐猜出身后的人是谁,便用手指又去抚了一下刃口,然后举起手指给身后那人瞧指尖的一路血珠子:“这位壮士,好快的刀!”   那刀松开了。   “刀再锋利,也比不过你的辞锋。”其词若憾,却听得出笑意。是那个人,谢兰修没有猜错,却猜错了他此刻的表情,她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刘义隆果然竟是在笑。   隔了这么久,若不是特地打量他的脸,谢兰修也不大认得出这个穿一身刘宋宦官衣服的人便是刘义隆。她看着他,竟然丝毫不觉得陌生,想象中的仇恨也没有如约而至,只觉得无爱亦无恨,平淡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样一对双胞胎姊妹,等闲真是很难区分。可刘义隆一眼就能在面前一对相似的面庞上区分出差别。谢兰修是他梦中的样子,却又不是了。此刻奇异的相见,一点预想中的惊喜都没有,倒是有点陌生。他凝望了谢兰修一会儿才说:“看来,他……对你不错……”   谢兰修竟然也平平常常地回道:“毕竟是夫妻这么多年。”   “是呵!”刘义隆点点头,踱步到谢兰仪身边,转脸对兰修笑道,“你骂人骂得好狠!还好这里私密,不然,我真没脸回去见人——你阿姊也是。”他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揽谢兰仪的腰,而被亲密搂住的人脸色立刻僵硬了。   刘义隆既没有晓以大义,也没有动之以情,直截了当就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封着的纸包递了过去:“这东西,无色无味,只消簪头挑一点点化在水里,就能立时毙命。银器也检测不出,未必知道是你做的。”   谢兰修便觉得他耳朵一定是聋了,刚刚那么多峻拒,他是没有听懂么?   “陛下好有趣!”谢兰修背着手讽道,“这件大礼,妾不敢收。”   “先拿着嘛!”刘义隆执拗地伸着手,等候着她主动来接,“听说佛狸性好迁怒,伴君如伴虎,你冰雪聪明的人,应该知晓得最早,若有不对,总得有东西防身——总不能让你这个弱女子跟他这个伟丈夫动刀动剑的!”   “陛下说笑了。我们陛下虽然脾气不好,但如今胜利在望,何以迁怒?”   “你居然不知道!”刘义隆一脸惊奇,“柔然和我交好,打算趁拓跋焘侵略我们的时候,奉魏虏的太子登位,马上平城即将内乱。我这里也备好了三十万水军,等拓跋焘回身就打他个措手不及。拓跋焘自然会气恼。更会气恼的是,我发给柔然汗吴提的密信,都是仿用的你的笔迹——你的笔迹么,自然是学着你和你阿姊来信中的那些字儿。拓跋焘如果看见,不知他这个鲜卑人,可能分辨出汉字中的细微差别?……”   这段话漏洞百出,谢兰修只要静下来稍一思索就会发现。不过刘义隆倒真不知道魏太子拓跋晃其实是谢兰修的儿子,但知捏造情伪,晓之以利害而已。谢兰修却瞪圆眼睛看着他,跟见了鬼似的,然后,也中邪似的伸手接过了那个纸包。   谢兰仪见此情状,既是心头一松,又是心头一紧,忍不住上前去握妹妹的手。刘义隆却冷静地把她一拉,微微眯着凤目,勾起唇角道:“此间虽安宁,毕竟在佛狸这头恶狼的地界上,我们还是小心从事的好。阿修身边的人颇为得用,想必送我们出去也不是难事。若是出了岔子,我反正是你的仇人,死不足惜,倒是你阿姊可惜了……”   谢兰修恨恨道:“你不必这样。将来我阿姊若想遥祭我的魂魄,你不要拦着就是!”   刘义隆似乎动容,勉强露出一点和善的笑:“阿修,当年的话,我又要说一遍了:我心里于你有愧,不敢指望你原谅我,只是期待你能理解我。‘山河未有异,斯人何以返?使我长憔悴,寸心从此殚。’你做的诗,我还记得。而你——”他的手按着左边胸口,此刻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的落寞流于唇颊。   “喜欢”、“爱”,抑或“抱歉”,几个好简单的词,始终一个都说不出口。他寒潭似的眸子在睫毛眨动下忽明忽灭了几下,决绝地转身,拉着谢兰仪往门口走。   谢兰仪被他硬拽着,连一句寒暄都没来得及跟妹妹说,见面竟然就要结束了!她低声地哀求着:“陛下!陛下……”   “千言万语,说了亦无用。她都懂。”刘义隆拉着谢兰仪,瞥过谢兰修泪痕满面的脸,凛凛地一笑,轻轻打开了门。   院落门外,是不知就里的阿萝和小宦官。谢兰修只消一声喊,一切就结束了。但是,她终是无声饮泣,直至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文从胡说起,雷倒不负责   ---------------------------------------------   标题解释一下:   出自《孟子》:“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   其中尚有句:“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嗯嗯,这句是名句。   大意是:两名勇士,一个不畏疼痛和死亡;一个不畏强敌。但孟子更觉得应该为心中的正义而无所畏惧。   可是,正义又是什么?私心又一定需要摒弃吗?说实话,我没有答案。   谢兰仪和谢兰修的勇气,包括刘义隆的勇气,首肯谁呢?还是没有答案。   -----------------------------------------   写文写得那么逼格,其实我很纠结。以后要写傻白甜,才不会那么心累。。。 ☆、拂乱云山   一叶小舟穿过雾腾腾的长江,终于到了建康城外的新亭矶口。散穿着布袍的刘义隆从跳板上下来,迎候的人都是舒了一口气。但见皇帝神色如常,只是大约一直没有休息好,眉目垂挂显得有些憔悴,但眸子中坚毅稳笃亦未有丝毫减损,让见到他的人都心安下来。   回到建康皇宫,在太极殿再次确认了各处的防务,刘义隆点头道:“勉尽人事,上苍终不会负我大宋。”   他最亲信的两名近臣徐湛之和江湛在他摒绝了其他臣子之后,依然有些惴惴:“陛下,虽然设计使谢家小娘子鸩杀佛狸,但她一妇人,若是胆小不敢,此计还是无望。”   刘义隆摇摇头笑道:“必不成。她冰雪聪明,当时或被蒙住了,过一歇自然会想明白。”   “那……”两臣面面相觑。刘义隆不做声,扯过案上一张素纸,练字一般细心地书写。其时正是书法艺术百家纷呈的时候,南朝这里尤为推崇王家的书体,便见刘义隆一笔字也是清丽而内隐刚锋,颇有笔力。而见那字却只寥寥:“拂乱云山”。大家都不知何意。   刘义隆简直像提碑额一般全神贯注把这四个字写完了,但紧接着就是潦草地把纸团成一团,丢在一旁。徐湛之待要问一句,江湛却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过去。徐湛之这才发现,自己这位当皇帝的舅舅,勾起的嘴角正挂着一滴水珠,而往上探寻水珠的来迹,却是泪痕。徐湛之不知皇帝触动了什么心事,不敢乱劝。恰好刘义隆也挥手道:“这些日子仍不能放松分毫,大家各自把自己事情做好。勉尽人力,便是对得起国家和自己。余外的,但凭天意吧。”   他面前的“云山”,当是崔嵬的高峰,气势逼凌,让平常人仰望时情不自禁地产生渺小和卑微。但他不是平常人,就算此刻泰岳崩塌,他也不能显出害怕,而应该瞪着眼睛直直地面对。为了对付北魏,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大多数路子根本走不通,但走通一条,或许就是生路。   而这乱云飞渡的崔嵬高山,在谢兰修眼中,就是火漆封住的一个小小黄檗纸包而已。   纸包轻飘飘的,不压手,但压心。谢兰修后来烫手似的把这个纸包丢进自己妆匣的最深处,看一眼都害怕,几回要了火盆想烧掉算了,可临了又幡然变卦,重新把纸包藏进妆匣的小屉中。   她想起拓跋焘以前问过:如果她必须在他与太子之间选一个,她会选谁。当时她没有答案,只觉得丈夫问的这个问题实属赌气;现在她开始胆战心惊,怕这个问题一语成谶。拓跋焘曾经真心疼爱过阿析,可是,仍不免走到父子相疑的境地;她也真心依赖着丈夫,可是,若是为了儿子,不敢说不会做出可怕的抉择来。   这天,她看到一只新编好的芦苇筏下水了。不谙水性的北魏士兵在江涛里行了不足十丈,便翻了船,四个人悉数掉在江水里,两个喝饱了一肚子水被捞了上来,两个却不知道顺水飘到哪里去了。   拓跋焘皱着眉头在岸边观看,又低头和李孝伯、古弼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不发一言回到山上的瓜步行宫了。   不出谢兰修的意料,稍晚些,她就被宗爱叫到了行宫里,拓跋焘正在摆弄着沙盘,见她来了,招招手问道:“你说,如果多编些船,然后用锁链连起来,防风的能力是不是会强些?到时候,大船出战,小船殿后运送士兵,建康的战船还好应对吗?”   谢兰修装作仔细地看了看沙盘,然后说:“刘宋水战经验丰富,何况赤壁殷鉴不远。此刻总是东南风为主的。”   拓跋焘捏了捏眉间的印堂穴,那里因为皱眉而鼓起了一大块。谢兰修知道他有些骑虎难下,如今打是打赢了,但是拖在了这里不上不下。士兵们又饿又病,怨声载道,天天都有不畏惧剥皮之刑而脱逃的人,拓跋焘杀人杀得手软,心里大约也有些疲累了。既然地盘吞不下去,在这里耗着也不行,还是早点捞些实惠回平城去,也好避暑。   谢兰修无比盼着他回去,但他无意的一句话却又让她的心思变动了。“要么,还是让龟鳖划淮河以北的地方给我们,然后多要些岁贡,也好犒赏这些打仗的勇士。家里头,也该去看看,阿析一个人,不要有什么事对付不了。”   刘义隆那句瞎话立刻涌到谢兰修心头,她故意试探着问:“听说柔然还不安分?”   拓跋焘未作他想,点点头说:“没事。打了一小仗,阿析退了他老丈人的兵马。”他有些警觉地悄悄瞟了谢兰修一眼,这瞬间的神色落在她的眼里,谢兰修心里便是“咯噔”一响。   午后,拓跋焘在行宫仔细批阅远道送来的奏报:拓跋晃是个好君王的料子,虽然开拓之心不及拓跋焘,但守成之能很不差,北魏的春耕和春牧,无一不是欣欣向荣,一点都没有给前线的拓跋焘添乱。然而,拓跋焘的喜色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多,平城防务的军报,他尤其看了一遍又一遍。   谢兰修在一旁为他烹茶,茶香也正到了弥漫的时候,她正在加水止沸。突然,宗爱匆匆进来,大概是在外头行军,规矩没有宫里那么多,他直剌剌说道:“陛下,平城刚传来的急报:蠕蠕又有进犯阴山边界的,太子取了虎符,带军亲往征伐。事出突然,便没有等陛下批复。太子自作主张领着重兵,若是有贰心……陛下倒是该当心才是。”   谢兰修手一抖,舀下来的沸汤溅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顿时就拿不住水舀了。只听瓷的、竹的、金属的……“叮叮当当”落地的声音。拓跋焘脸色铁青,而宗爱这才看见原来后头隔着的纱帘后还坐着皇帝的妃子。未及说什么,宗爱的脸上已经挨了拓跋焘狠狠一掌,鼻孔嘴角,都滴下血来。   “滚!”拓跋焘跺着脚怒道,“再这么没眼色,朕挖了你的狗眼!”   宗爱心里那个委屈啊!“遇到平城太子的事情,不论缓急先来报于朕。”这是皇帝亲口对他吩咐的。   拓跋焘看着宗爱连滚带爬出去了,才把目光转向谢兰修。谢兰修几乎口吃,举着手中的茶盏道:“陛下……茶水并没有泼……”   拓跋焘看着地上的蔺草席上一滩水渍,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杯子连里头的茶水丢到外面,恨恨道:“你也滚!滚后面去!”   谢兰修瞟了瞟他,既没有害怕的神色,也没有讨好的神色,呆若木鸡一般稍稍收拾了东西,退到宫室后面的寝卧去了。   她恍若不闻外头的一切动静,一个人的时候,眼中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凝望着自己的妆奁,那里那个可怕的东西,此刻仿佛会发声似的,一遍又一遍诱惑着自己去取了它出来。“无色无味,只消簪头挑一点点化在水里,就能立时毙命……”   立时就能毙命……   可她还是下不了手。人说最毒妇人心,可再毒的妇人也是因为逼到没有办法才使其阴毒之性的。她诚然爱儿子爱到可以不顾一切,但要鸩杀拓跋焘,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总有办法可以转圜!她这样想着。   果然,暮色_降临时,昏昏的寝室门前站着拓跋焘那健硕颀长的身影,光线在他背后,脸落在暗处,只有眸子在荧荧闪光,身影被拉得好长,几乎到了她跪坐的坐席边。谢兰修抬起朦朦胧胧的双眼,跪直身子向他哀告:“佛狸,太子取虎符出征这种事,也不算多么悖逆,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平城和瓜步千里迢迢的,而平城和阴山却只几日马程而已,阿析自然先顾眼前……”   拓跋焘眸子里的亮光随着他眯起的眼睛而变成了窄窄一道——他不在笑。声音也仿佛钝刀子拉的一样,听来耳朵里有割肉般的钝痛:“嗯。阿析该当先顾眼前,你也是,对吧?”   “佛狸?……”她有些不解。   拓跋焘已经几步到了她面前,一把拧住她的下巴,狰狞笑道:“看看这个,不要告诉我不认识、不知道……”   谢兰修觉得下巴生疼,隔着泪光看拓跋焘的手中,摊开的粗糙的手心里赫然一块玉珌,春水似的碧绿色,雕着螭龙纹,莹澈得一点黑瑕斑纹都没有。谢兰修正觉得茫然,拓跋焘冷笑道:“你不认识么?这样一件珍贵的剑饰,大约也不是等闲人能有的吧?怎么会落在山下庵堂里你的坐榻之下呢?”他逐渐逼近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手指用力得毫不顾惜她的承受力。   谢兰修怔然间也觉不出疼痛,心里轰鸣如雷:这是男人才有的物品,这是刘义隆的东西!她怎么说得清呢?!   这个口口声声说对她“有愧”的人,栽赃她! 作者有话要说:  往死里黑…… ☆、望峰息心   “佛狸……”她声音喑哑,她想对他说实话,她想告诉他她的挣扎与苦痛,而在挣扎和苦痛时,她才能反思出的、来自内心的真实声音。   可是她的佛狸已经不愿意听了,他冷笑着:“南边的人阴险狡诈,谎话连篇,怎么能信?底下,你不必说话,好好听着就是。听完,再解释给我听。”他还不忘加上一句:“看你说谎的功夫如何!看看阿析得到了你的哪些真传!”   他爱屋及乌,他也恨屋及乌。想到儿子,谢兰修更有毛骨悚然之感——她一直乖顺地做他的小女人,如今,他翻脸了,她还剩什么?   拓跋焘大声传唤来身边的人,包括脸颊还一片青紫的宗爱,寝宫里被灯烛照耀得明晃晃的,外头漫天的微霞,霎时显得一片黯淡。谢兰修惶惶然跪坐在灯光下,一点闪躲逃避的余地都没有。负手立在她面前的男人也是这样,傲然地抬着头,露出不带半点热情的睥睨神情。   他问宗爱:“山下庵堂,还搜出什么?”   宗爱看了谢兰修一眼,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件男人用的白玉带钩。”呵呵,谢兰修想,刘义隆还真是缜密,唯恐一件东西不足以构陷!   “这里也搜!”拓跋焘冷冷地吩咐道。立刻一群宦官开始在谢兰修的箱笼里上翻下找起来。他们的动作轻快,一丝交谈也无,谢兰修茫然地望着拓跋焘熟麦色的脸膛,只觉得好陌生,惊怖到极点,好像就不害怕了。她偏着头,说:“陛下还要听什么?”   拓跋焘只瞥了她煞白的脸一眼,就转开了头。大约屋子里翻找的声音太过刺耳,他自己先忍不住了,扭头对宗爱道:“把她带上来。”   谢兰修见到阿萝,心里就是一紧,她喃喃说道:“陛下,她哑了……”   拓跋焘偏过头斜睨着她:“哑是哑了,耳朵听得见,脖子也会动。”他却没有开口问话,挥了挥手,一个黄门提着鞭子过来,阿萝吓得发抖,却无力摆脱,很快被落下的一鞭打得嘶鸣出声,被毒哑的喉咙发出撕裂陈旧布匹时那种带着灰尘感的钝声。谢兰修的求情声恰如鞭响最好的伴奏。她哭求了一会儿,见拓跋焘不仅不为所动,反而露出笑容来,便知求亦无用,只能闭上眼睛,默默地为痛苦万状的阿萝祈祷。   再睁眼时,阿萝已经匍匐在地,扭曲得像一条蛇。她还穿着宫女的紫红春绸衫裤,她衣服上深浅不一的红褐色痕迹便都是血迹了。疼痛能够磨灭人的意志,可怕的无妄之灾使阿萝这样的弱女子毫无思考的能力,鞭声停下,她才有回到人间的片刻安宁,颤抖着呼吸,颤抖着睁开眼,面对自己剩余的、无望的时间。   拓跋焘遇事判断精准,已经成为习惯。他这才抽身坐下,冷冰冰瞥着阿萝,说道:“朕问什么,你只管点头摇头便是。”阿萝泪流满面,急急地点头如鸡啄米。人痛到极处,意志早已被摧毁殆尽了,拓跋焘问她“谢贵人是否在山下见过其他人?”“还有何人参与?”等问题,果然一问一个准,阿萝蜷缩着望了望谢兰修,又望了望拓跋焘,咬着牙又是点头,又是手比划,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   拓跋焘冷笑道:“多好!看看那个是不是也识相!”他一使眼色,旁边一名壮实黄门甩了甩手中的牛皮鞭子,发出吓人的“噼啪”声。阿萝惊弓之鸟一般,闻得一声,周身就是一抖,随即眼泪如无根水一般纷纷而落,嘴里“呜噜呜噜”地急促发声,但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而另一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小黄门,早已吓得尿了裤子,抖抖索索的,都不消动刑,就把一切都招了出来。   “陛下饶命!奴听闻刘宋派来的人中,有个梳头娘长得极类贵人娘娘,而娘娘想见上一见,奴一心讨好娘娘,就……就犯下过错……”小黄门哭哭啼啼,又申辩道,“可是奴虽开着后门,却只放进来那梳头娘一个,还有一个也是黄门宦官,进了山墙后就没让再进……”   谢兰修自己笑了起来:拓跋焘对瓜步的布防全在外围,山下庵堂,除却外围的山墙高些,里头隔墙高不过六七尺,刘义隆趁隙进去,根本不是难事。拓跋焘密中有疏,实则还是出自对她的信任——只是,她却辜负了。   这时,有人从她的妆奁里搜出了那个黄檗纸包,火漆还封得好好的。一个黄门给拓跋焘看视过后,小心地撕开纸包,里面一包象牙色的粉末,交给军医检视后,告知乃是剧毒。拓跋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更对细节向阿萝和小黄门喋喋地追问。   “陛下,”谢兰修的声音比先时还要喑哑,但却平静了下来,虽然是心底冰凉,却不忍心责怪阿萝:她自家造的业,凭什么要阿萝帮着掩饰——还是用皮肉和生命帮着掩饰!她楚楚抬头,目光朗朗地望着面前的拓跋焘:“陛下,不要问了!我都承认!我甘愿受死!”   “你,都承认?”拓跋焘身体前倾,说得一字一顿,咬在牙缝里一般,脸上狰狞的笑意越来越吓人,攥紧的拳头仿佛随时要挥舞到谢兰修的脸上。   谢兰修无力再说谎,甚至无力再说真话申辩,闭上眼睛点头道:“我都承认。”   她听见他浊重的呼吸声,听见他胸臆里的火苗窜出来的声音,然后是薄薄的金属在空气中飞速地滑动的声音。脖子如前几日刘义隆来时那般一凉,她知道他的剑尖已经抵到了自己脆弱的咽喉,只消再深三分,她的一生就结束了。念及此,她突然有种奇异的解脱感,因而微微地仰起头来。   拓跋焘用那把剑,杀过无数人。   杀人,对他不仅不是难题,反而是快事。雪白的脖子在这样能够削铁吹发的名剑之下,根本就是块水豆腐,连力气都不必怎么用,坚定一点划下去,便可见红瀑飞溅的景观。可今天,剑刃迟疑着在她颈上上下抖动,一点往日的刚健力量都不剩。拓跋焘对自己油然而生的不忍深感不耻,可是就是难以克制自身的懦弱。他一点一点地逼近,可是胳膊肘却一点一点地后移,直到他和她近在咫尺了,那剑锋还是轻轻地抵在皮肤上,没有深入一毫。   她闭着眼睛,羽睫颤动,绝望得令人生怜。拓跋焘想着:他是一定要杀她的,这样的耻辱,任哪个男人都无法接受;但是,人都要死了,还是多看两眼,毕竟曾经喜欢过,哪怕是一件玩器呢!   再靠得近些,他瞠然看到她脖子上细细的一道伤痕,已经结痂了,但以他的经验,仍知晓那是一道金刃伤,伤在表皮,无有大碍——但证明她曾受胁迫。拓跋焘略冷静,暌违的理智就回来了:若是偷情,丢了一件贵重东西已经够少见了,岂有接二连三的?念及,心里突然有了久违的松快,那剑,不知不觉离开了谢兰修的脖子。他低声问:“那你为何不用那药?你有好多机会!”   谢兰修笑了,反问着:“为何要用?”   拓跋焘腔子里一股酸软,又问:“那人是谁?”   谢兰修仍然闭着眼,低声回道:“刘义隆。”   这个答案让拓跋焘的眉目一紧,旋即好笑:“他?他竟然敢过来?还敢想你下毒毒我?”不过逼问随即又来了:“既是敌国的君主,你怎么不一嗓子叫出来?你不是等着两国的仗打完么?你不是想要报杀父之仇么?这样的好机会!”   谢兰修想起玉烛殿中对他的一瞥,好久远了,回忆起来依稀环绕着薄薄的光芒,年轻的帝王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情冷却又真实的话语,竟然使她一直对他没有刻骨的恨。就那么淡淡地擦肩而过,彼此能够伤害而再无伤害,莫不是也是佛家所说的前世因缘?她睁眼惨笑道:“陛下,我愿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拓跋焘神情又冷冽了起来。他感觉捉摸不透面前这女人的心思——原来,自己压根没有懂过她。她在故人和他之间,至少选择了一视同仁——他并不是她心坎里的唯一。   已知自己必死的谢兰修没有等来拓跋焘的杀戮,也没有等来他的鞭子拳头,也没有等来他赐死的旨意,却等来他淡淡的一句话:“传旨,谢贵人贬为庶人,关至行宫西侧空屋,一应供给,按军中罪奴标准发放。没有朕的亲命,任何人不得见她!”   谢兰修丝毫不觉得感激他的厚恩,她抬眼直视着他,却双目模糊。几名黄门把她往外拖,她奋力挣扎着,但又说不出一句求恕的话,仿佛只是要多在殿里待一会儿,多看他一会儿,多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会儿……   *******************************************************************   瓜步行宫,终于感觉到空落落的。   帷幕低垂,人影恍在。而孤衾单薄,夜凉如水。至人无梦,他却夜夜梦见好久以前,那穿着退红衫子,与他在地上拿枝条画着圈圈下棋时巧笑倩兮、慧黠动人的面孔。   “刘义隆好狠!”拓跋焘心里像有毒蛇在流窜、啮咬、吞噬……他明明赢得如此好看,却被刘义隆的恶毒伤到了骨髓里;刘义隆哪怕输在战场上了,都要把他的尊严剥得一丝不剩!   可是,想要报复,拓跋焘却又觉得浑身乏力,爆发出来的劲儿,一瞬间似乎就泄光了。他累了,站在瓜步山顶,遥望着滚滚长江和石头城严阵以待的防守,想着平城的春梅,想着阴山下的草原,拓跋焘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失败者,一场大仗,他丢掉了一切——他爱的和爱他的人,他胸膛深处小心翼翼安放着的最宝贵的琉璃珍器,如此脆弱易碎!   再打下去,代价一定惨重。拓跋焘对军事有着天生的敏感,所以也有着理智的决断能力。而此刻唯一能保证他获胜的——坚持的信心——却所剩无几了。   瓜步山是金陵邑唯一的高地,俯瞰时但觉四野空旷,一如他的内心。千帆万垒,对峙在长江彼岸,森森然,裹着凄美潋滟的江南春雨。铁骑百万,空有威名,却无用武之地。那种死死裹挟着人的无边倦意,那种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的虚无感,让拓跋焘终于开口说出了无论江南江北,所有人都殷殷盼着的两个字:“退兵……” 作者有话要说:  辛弃疾说:“风雨佛狸愁”,对元嘉第二次北伐的结局,说透到了骨子里。 ☆、但伤知音   魏军挟风雷之势而来,又挟风雷之势而去。   去时,拓跋焘积攒的怒火爆发在无道残暴的复仇上。初春,还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饿疯了的魏国部队见吃的就抢,见人就杀,若是几日未曾劫掠到粮食,那就算是人肉,也都肯吃的。史官后来载道:“人相食”,淡漠到习以为常——因为,这样的大_饥_荒,还会延续很久,这种惨剧,还会上演很久,直到消逝掉“元嘉之治”的最后一圈光环。魏国大军过处,简直如蝗群掠过的田野,先时还是青翠的,瞬间就啮光了每一片绿色,裸出赤黄的土地来。   最惨的,莫过于盱眙。守城的,是从滑台一战中逃回来的臧质。面对汹汹的大军,臧质情知藏粮富余的盱眙城一定是这群急红了眼的豺狼们的目标,因而早早地加固了城墙,部署了防卫,打算打一场硬仗。   满心愤懑的拓跋焘,本就没有能发泄得掉心里的郁气,匆匆退兵时,就打算好了要屠尽江北六州,抢光刘宋的所有余粮——抢不走的青苗和房屋,那就烧掉,非弄到万里无人,道里萧条为止,誓不给刘义隆休养生息的机会。   因而,盱眙之仗,惨烈难言。   刘义隆接到的奏报,他自己都看得心惊——不亚于得知佛狸的军队已经驻扎到瓜步。“北归的魏军直是禽兽!”他声音颤抖,“放火烧市镇,还把百姓推进火中,连初生的婴儿都不放过,挑在矛尖挥舞耍弄……”   明堂里一片沉默,寂静得连和煦的春风吹落殿外梨花的声响都能听见。刘义隆自己知道答案,闭着眼任凭泪水肆虐:“过了长江,江北均是平原,无论骑兵步兵,都远不是对手……只求城防坚固,盱眙能够多防守一阵。”   他已然没有了办法,能够保住建康,保住江南的辽阔土地,是他能力的极限。剩下的,只有听凭天意。   好在,臧质还算得力,拓跋焘的先锋队伍是以卢水胡人和氐人等组成的,鲜卑士兵用刀剑把他们驱赶到最前线,逼着他们肉搏攻城。穿着魏国军服的士兵,尸体几度积累到和盱眙城墙一般高,后面的队伍踩着尸身都能够爬到垛口。好在盱眙城里的人知道破城必屠城,所以不论军民都是齐心协力,用长钩钩开尸首,打退了一拨又一拨攻击。   北魏的恶狼们终于在季春时节呼啸着离开了淮河。疲沓的队伍在河岸两两相望,眨巴着眼睛均是漠然麻木的神情。   直到这个时候,刘义隆心头压抑许久的大石头才终于挪开了,他望着乌蒙蒙的苍穹,那天幕之外的阳光只透过厚厚云层射入大地几道光柱,他深深地、从肺底深处叹出一口气来,想笑,又想哭。   宫中,柳树的颜色已经浓郁欲滴,桃李新凋,樱花繁盛,仿佛在树上结了一片又一片粉红的绫罗,地上也似锦缎一般厚厚地铺设了一层落英,粉色雪片似的,让人不忍落足。罗安见刘义隆茫然信步,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样子,便趋上来轻轻道:“谢容华在玉烛殿外跪候了好久了!”   刘义隆张了张嘴,最后淡淡吐出“知道了”三个字,却拔脚往玉烛殿的方向走。   自袁齐妫哀怨去世,刘义隆心中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面时妻子心死的冷漠。他们半辈子恩爱,相敬如宾,竟然落到这样两两相忘、彼此怨怼的下场。除却必要的时候,余外他每每到玉烛殿就忍不住绕行,怕那些旧物勾起自己的伤怀之意,也勾起自己无尽的悔恨。   然而今天,故地重游,隐然有种隔世重生的恍惚,仿佛袁齐妫还会淡淡笑着,唤自己一句“三郎”,仿佛还是他仍做荆州刺史时,两个人举案齐眉、无忧无虑的耳鬓厮磨。如今物是人非,天人两隔,自己得到天下时,已经注定要失去其他一切。   “陛下。”   一声轻唤让刘义隆的思绪拉到了现实中,他循着声音扭头一望,平平静静跪在玉墀边的正是谢兰仪,她与他交心得太深,距离已经近到完全可以把身上的刺刺进对方的心肺之中;而恨意又纠葛绞缠得太紧,彼此没有呼吸相容的余地,因而她面对的是未可知的结局,但她经历了那些,却好像终于全无畏惧一般,眼睛里几乎带着一丝笑意,静静地仰头等着自己给她的判决。   “进来说。”刘义隆觉得自己声音沙哑,清了又清喉咙,才又说,“外面风大。”   “是。”那厢垂首顺驯,轻巧巧起身,麻履着地,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声响。   玉烛殿里窗户紧闭,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在建康这样的南方城池、久不住人的空阔地方,这是常见的气味,让人不喜,却也让人追忆。刘义隆似若无意地拍拍四壁的雕花髹漆圆柱,回首问谢兰仪:“你嫁到刘家有几年了?”   谢兰仪不意他问这个问题,转眸心算了一下才回道:“我嫁给车子六年零四个月。”   “我呢?”他似乎还是恬不知耻。谢兰仪撇撇嘴,笑道:“不记得了。”   “是呵,数不过来。好久了吧!儿子都十三岁了,女儿也十岁了。”刘义隆发出由衷的慨叹,“当年桓司马看着自己手植之柳,长成十围之粗,不由得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人世时光就是这么匆匆而过,可惜,不如意事远远多过赏心乐事!”他不自觉流下泪来,而任此泪肆虐,毫不以英雄落泪为耻,恣意半晌,才又说:“我急功近利,想收复河山,结果铩羽而归,弄得几十年来辛苦积累毁于一旦,百姓尚未吃上几顿饱饭,便又哀鸿遍野……我过失了……过失了……日后,以何颜面见先帝在天之灵?这次退佛狸之兵,你功不可没。我打算加你淑仪之封,以示功赏。”   谢兰仪本是钝着一颗心,准备来赴死的,没想到却听了刘义隆这样一番感慨。她凝视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他肤色苍白隐青,眉目精致隽秀,清须苒苒。而那素来自信深沉,威仪自生的凤目,此刻萧瑟落寞,孤寂悲楚,浑若变了一个灵魂。“陛下……”   刘义隆转眼望她,似乎在谛听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可是面前人只是一双泪眼,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义隆上前温和地扶起她,端详那与谢兰修十分类似、但细看并不相同的面庞,之后轻轻用手指为她拭泪,柔声道:“兰仪,我们同病相怜!”   谢兰仪是在怜他,怜他那个孤凄无助的灵魂,但是被他说破,又会觉得反感,她转过头,掩饰道:“妾阴微可耻,不敢与陛下并举。”   他温暖地凝视着她。“人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诚实。我以前总以为,挂怀的是兰修,但真见到她了,突然就放下了。我的心——”他握着谢兰仪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今日方始读懂,它也为你而跳动。”   “圣人忘情!请陛下别——”她讨厌刘义隆对她的所有表白,哪怕今日看起来如此真挚,谢兰仪用力地抽出手,珠泪随之纷纷而落,浑身几乎没有力气来支持着站稳,除了这反复吟叹的“别”字,仿佛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那四个字,触动了刘义隆的伤感,他半边脸浸在暗色中,半边脸则在窗外投来的光线里勾勒出近乎枯槁的容颜。俄而,他侧了侧脸,光线的角度不同,他的脸似乎多了些柔和的弧度,也变得有人情味儿了,他吟咏了好一会儿“圣人忘情”这四个字,最后才说:“我和他,都是皇帝,都深深知道,什么是皇帝逃不掉的宿命。”刘义隆下意识地探手在一尘不染的案几上抚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抚的是谢兰仪的手。答案不消他说,已经昭然若揭。谢兰仪深知他的寂寞和孤独,无法言表的苦处只能自己咽下——这才是真苦。   可是,他苦,却也要拖着别人和他一起苦。谢兰仪心里又生不屑,思绪宁了下来,笑道:“是啊,当皇帝的,最怕莫过于众叛亲离。如今陛下妙计,虽没有剪除佛狸一兵一卒,却使他疑太子、疑妃嫔,周遭无一人可堪笃信,碎了他心里的至亲至爱。这招计,乱其志,攻其心,使其备尝孤凄。御座再高,可却是高处不胜寒——果然妙绝!”   她心里道:好毒的计谋,以陷害兰修为手段,“拂乱云山”,拂乱拓跋焘的心智。那么你自己,可有足够的坚毅和韧性,能够立定青山,而乱花不迷呢?   谢兰仪以嘲讽的语气拍了一通马屁之后,望着刘义隆的苦笑,不等他解释,盈盈下拜,说道:“陛下先时说,妾应居首功。妾区区妇人,不敢觊觎国家名器,亦无心名位。淑仪之封,请陛下不要赐予,以免贻笑天下。”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刘义隆的眼睛,说:“若是陛下肯顾念妾和妹妹作出的牺牲,请答应妾的两点要求。”   “你先说。”   “一,给英媚定亲。”   刘义隆诧异道:“英媚才十岁。”   谢兰仪无视他的惊奇,说:“先东床选婿,然后纳彩定期,三四年后再下嫁便是。”刘义隆明白她的意思,苦笑道:“拓跋焘都退兵了,而且也不可能再要英媚的。你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不过,他叹了口气,还是说:“好吧。我仔细物色就是。让你放下这颗心。”   “第二,”她越发猖狂,“给阿昶封邑,我和他一道去国之藩。”她对刘义隆越发诧异的神色视而不见,钉实了道:“陛下那时说过的,兰修归,则放我同路淑媛一样。兰修死在陛下手中,也算魂归故里,请陛下念我姊妹报国之善,履行君王诺言。”   这话说得几近不讲道理,可刘义隆除了苦笑,一句道理都讲不出来。他最后问:“你就这么想走?”面前人毫不流连地点头。刘义隆落寞地又说:“可是刚刚我告诉过你,自从见了兰修,我反而很想——”   “不用说了。”谢兰仪毫不容情地打断,“如果陛下对自己的心够诚实,就该知道,若真爱一个人,怎么做才是最好。”她的圈套下好,定定地,带着她的睥睨傲色看着他。   刘义隆的苦笑都倏忽消失不见,抿紧嘴直接对着她的眼睛,终于一字一字说:“我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打完了,写战争,其实不太擅长,所以面对血与火的那些惨烈,仍只能以小女人的视野去表述。   倒是张孝祥的《六州歌头》,也是“宋”,颇称我意。送给大家,以为承上而启下:   .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   突然自己也泪哗哗的……    ☆、狐吠于梁   收拾残破山河,加封恩赏在这次北伐中抵御有功的勋臣,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在战场上勇猛异常的柳元景、沈庆之和臧质等人,都没有得到人们所认为理所应当的高官厚禄,人们暗底下都觉得刘义隆未免太吝啬,谢兰仪却明白,此三人居世家、掌兵符而名声大噪,自然为皇帝忌惮。   士族不旺,而如百足之虫吗,死而不僵;皇帝既倚赖士族,却又不敢放权,怕如王、桓当年一般的势力再次抬头。其间暗涌的矛盾,加上兵败民亡的责难,尽数落在刘义隆一人身上。   谢兰仪表现得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地操持着女儿刘英媚纳彩的典仪,又收拾东西,准备随着新近加封的义阳王——即她的儿子刘昶——一起去封地。   淑妃潘纫佩看着她忙碌,笑道:“我还当陈郡谢氏的女郎必然是壮怀激烈的,怎么你倒容易满足得很么!”   谢兰仪看了看神色复杂的潘纫佩,她年岁也不小了,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粉,唇颊又施朱,衣着浓艳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可是眼梢和嘴边,那些皱纹和下垂的痕迹,早就出卖了她的年龄,还出卖了她长期的内心不安。果然,潘纫佩寻个话题打发走了服侍的人,压低声音道:“你是打算就这么算了?我们当年的计划也就不管了?让刘劭那个小畜生将来顺顺利利当皇帝?”   她想着自己的儿子,眼睛就湿了:“我自己是生是死也无所谓了,但是我们家虎头将来在刘劭脚下过日子,我想想都觉得憋屈。若是刘劭还记恨以前的事,只怕我们母子都不得善终。”她揩了揩眼泪,见面前人含笑凝望着一堆绫罗锦缎,似乎在走神一般,不由又要加料:“别说我,小畜生当年对你,又何尝有过好脸色?他对自家兄弟,没一个有感情的。陛下在,他不敢过分,万一陛下没了,我看,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只怕也要跟我担同样的心呢!”   谢兰仪抚了抚面前一段罗绮,光滑的丝面儿细腻得如英媚柔柔的肌肤。她笑道:“不站得高,怎么摔得重?娘娘请听我计较。”心里则对自己说:刘义隆你自诩仁爱,却多行不仁爱之事。众叛亲离,这样的苦味,我要让你也尝到!武帝杀子,这样的恶名,我要让你也担负!   *******************************************************************   东阳公主刘英娥邀约太子刘劭到公主府做客。姊弟俩在同辈中感情最亲近,刘劭对这个同母的姐姐也非常信任,喝多了两杯,胸臆里那些憋了许久的话就憋不住了,把盏摇头叹息道:“父皇如今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将来我的日子可难过得很!阿姊瞅瞅,如今阿父信任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没一个能和我对付!”   刘英娥为弟弟的杯中满上美酒,劝慰道:“阿母去得早,我们两个谁不是整天提心吊胆的?潘妃那个贱人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我真恨不得掐死她才好!”   刘劭道:“刘濬倒还听话乖巧。”   刘英娥嗤之以鼻:“他也能信?”   刘劭道:“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不过刘濬自己犯了一大堆错处,我拿捏着他的把柄呢!他敢对我不敬?只是我自己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真是憋屈!对了,上回严天师不是说,北伐过后,我能发达的么?”他默然了片刻,征询的目光瞥向姐姐。刘英娥抿嘴儿一笑:“你急什么!天师如今就在后院清修,你要问,只管去问好了。”   她神秘地说:“你可知道,前儿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卧房里,便见空中两点流光,跟萤火一般,慢慢飘入我的巾箱。我起身唤人点烛查看,发现箱中竟然多了两颗珍珠,又圆又亮——一双珍珠,岂不是上天要赐福给我们?”刘劭怔怔然听着,脸上也渐露喜色。   后院佛堂,不如一般的佛堂清净,载歌载舞,如癫似狂,不像清修之地,倒有些巫蛊的味道。严道育宽袍博袖,打扮似是在修行的比丘尼,然而脸色火热,额角带汗,浑身抖动得如发癫。刘劭一吓,悄悄问姐姐:“这是何意?”   刘英娥笑道:“佛祖附体,这是好事!我叫她上天陈请我们的事,不要打扰罢!”   严道育打摆子停了下来,突然猛地打了个寒战,翻了翻眼睛睡着了一般。大家屏息凝神,终于等到她慢慢睁开双目,一副疲劳的模样,虚弱地说:“未来佛见恕,方才小尼前往太虚之境,与菩萨切磋未来事。请殿下切记不可泄露天机!”   她突然哑着喉咙惨嘶一声,白腻而修长的手指颤巍巍指向了佛堂外,双眸涣散。刘劭随着她的手指望去,隐然可见一团青白色光影从天而降,落入地中便倏忽不见了。他疑惑地慢慢走到那块地面前,似乎觉得石板有些松动。“挖!”他大手一挥,公主府几个家奴赶紧取了小锹,俄而就从石板下的泥土里挖出一尊玉雕人像来。   刘英娥不由屏住了呼吸,刘劭亦然。玉人身上裹满了泥土,沁着血红的斑纹。刘劭突然对姐姐问道:“阿姊,这……有没有些像父皇?”   刘英娥脸色发白,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刘劭咬着牙,看了看一副淡定模样的严道育,又看了看刘英娥,压低声音道:“若是事成,我定当回报阿姊!”   但按严道育所讲,玉像要起到作用,需离被咒之人越近越好。刘劭久居东宫,不宜在后宫逗留,而东阳公主当日又病倒了。公主府忙奏报上去,为公主延请太医施治。   王鹦鹉作为刘英娥的贴身侍女,又是太子刘劭的心中爱宠,施施然进了皇宫。她在公主和太子面前得意,自己也不由得意,吩咐了太医诊视公主的事宜后,寻思着要见见“恩人”——这些年,也没少拿人家的好处。   谢兰仪青衣布裙,正在滋畹苑的溪水边浇灌兰花。春兰猗猗,开着黄绿色的小花,暗香浮动,使得朴素一身的谢兰仪也浸润在令人幽然的气氛中。小宫女文绮在一旁帮忙执壶,突然看见王鹦鹉着一身绫罗,曼妙地走过来,忙甜声招呼道:“娘娘,这不是公主府的王娘子么?”   谢兰仪早就看见了她,此刻才装作惊喜的模样直起腰来,拍拍手上的尘灰笑道:“真是贵客!快,把我那个‘龙凤齐飞’的好茶饼拿出来,调去年的梅花雪水,给贵客烹茶。”   王鹦鹉心里那个熨帖,紧几步上前屈膝见礼,并止住了文绮,说道:“娘娘!奴且不论自己配不配得上喝那样的好茶,就说奴这样粗鄙的人,喝了也喝不出滋味来,白糟蹋东西!”   谢兰仪笑道:“胡说!在公主府这么些年,养得水葱儿似的娇嫩,风仪也大为改观,正是该品鉴品鉴我这里的茶水。”她亲热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王鹦鹉,她果然比那时那个小家子出来的丫头要成熟华贵了许多——但,她毕竟还是个小家子出来的丫头!   王鹦鹉这些年得公主的宠爱,又是太子的情妇,日子甚是过得。钱是不缺,就缺个体面。谢兰仪是皇帝的嫔妃,也是拔擢她从巷陌蓬门里出来的恩人,而年年三节都是周到地打点礼物——虽然渐渐地王鹦鹉已经瞧不上了,但这份体面,实在让她由衷感念。果不其然,喝了谢兰仪的好茶,谢兰仪又从妆奁里检点了一支镶宝的金钗,插在王鹦鹉的发髻上,左右打量了一番才笑道:“真是花儿开到了盛极之时!”   王鹦鹉摸摸头上的新金钗,美滋滋道:“怎么好意思!又叫娘娘破费!”   谢兰仪笑道:“我马上要随义阳王之藩,东西太多也累赘,倒不如送些给你们这些故旧,也算是个念想!”   王鹦鹉更觉脸上生光——她一跃而与陈郡谢氏的娘子、皇帝的爱妃、公主的庶母成为了“故旧”!她讨好地笑道:“虽然外藩苦些,不过也好。将来太子登基,娘娘如有所请,我说不定能说上些话。”   还不过是太子偷情的宠嬖,就敢说这样的狂话!谢兰仪心里鄙夷,脸上却做出诚挚的笑容来:“可不是,将来我依仗娘子的地方还多!”王鹦鹉左右瞥瞥,见文绮在外头烹茶,滋畹苑素来清净,也没有许多服侍的人在侧,便压低声音道:“不过如今,倒有需娘娘帮忙的地方。”   谢兰仪心头一凛,顿了片刻凝神问道:“我?我能帮什么忙?”   王鹦鹉声音越发低了:“太子登基是天意所归了,陛下一直对娘娘不好,娘娘不如早早扶持太子正位,也好膺太妃之封。太子已然答应要封我做淑妃——他又不喜欢皇后——将来我总有帮得上娘娘的地方……”她盘马弯弓,绕着圈子说了半天,终于把严道育的“神奇发现”说了出来,还未及细细为谢兰仪剖析,谢兰仪已然明白了。   她不便峻拒,甚至都不想拒绝,但也不愿意引火烧身,摆摆手止住了王鹦鹉的话头,偏着头问道:“公主也作此想?”   王鹦鹉道:“当年袁皇后去世,他们姊弟俩……”   “我懂了。”谢兰仪一丝话柄都不肯留下,“我没能耐,这事还要说通潘淑妃才行。”   “可是……”王鹦鹉嚅嗫着,“潘淑妃与我们家公主不和……”   “剑走偏锋。”谢兰仪说,同时,深沉地打量了王鹦鹉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浊水乱象   春风拂过胭脂色的帷幔,吹开了其中一幔春意。王鹦鹉在太子刘劭的身下,媚态横生,颠簸拨弄,无所不用其极。刘劭沉醉在她身上的魅惑香味中,终于心满意足地长长一叹,尤不足意,吻着身下人汗湿的鬓角、红得发烫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个妖精!哪里来那许多本事?!”   王鹦鹉耳朵被他的气息吹得痒痒的,咯咯笑道:“太子这话,奴听不懂,奴对太子但有一腔真情,哪有什么——本事?”   刘劭沉迷万分,但觉此女平庸的姿色都显得娇艳了几分,掐着那束素般的小腰,又抚了抚丰腴的腿,叹息道:“可惜了,这样的人材却在公主府里做奴婢。不过,等我登基了,就封你做妃!”   王鹦鹉闪闪眼睛,扭了扭白皙腴艳的臀部,嘟着嘴道:“太子也知道奴如今身处卑贱!虽然公主待我不薄,但毕竟只是下人罢了。将来……太子殿下可还记得我?”她媚答答伸手轻轻拧了太子的胳膊一把,带着撒娇的口气:“只怕,早丢脑后跟儿去了!”   刘劭笑道:“我不舍得!你想,卫子夫不也曾是公主家奴,后来不是母仪天下?”   这话说得着实勾人,王鹦鹉笑道:“公主病重了,只怕要熬不过去。万一殁了,我们这等人都要出府发嫁,那时,太子可愿意要了我?”   说起来“姊弟情深”,其实刘劭是颇为无情无义的一个人,东阳公主不知是不是由于作孽而干天道,莫名其妙生了场重病,但刘劭并无异常,与王鹦鹉偷情甚欢,直到这句话问出来,他才微微露了些愁色:“我虽想要你……鹦鹉,你还是先嫁于别人,我再徐徐图之,否则,万一老不死的知道了点什么,我吃不了兜着走!”   王鹦鹉不由有些失望,但想起自己也不干净的身子,又觉得也是掩饰之机,因而扮了些愁色道:“太子吩咐,奴奴敢有不遵?只望……太子将来别忘记了奴奴……”   刘劭见她泫然欲泪,倒有些怜爱,亲了亲她的唇颊,笑道:“忘记谁也忘记不了你!上回你去宫里,可从谢容华那里探听到什么消息?”   王鹦鹉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和刘劭一样。同样打足了小算盘的刘英娥却没那么幸运,她大病缠身,几天人就脱了形。驸马都尉王僧绰是个不多话的人,这日却在公主榻边,屏退侍女,亲自尝药,并亲自拿勺子喂,见刘英娥一脸厌恶,拒绝吃药,不由自主地对刘英娥道:“公主,下臣有一事想劝谏——后院那个严‘天师’,我实在瞧着不像正经比丘尼。公主还是远着她些吧!她那些‘佛法’,哪里能替代药石呢?”   刘英娥素来自负而傲慢,伸手推开王僧绰的药碗,气息微弱地说:“天师已经说了,我有此一劫,不用药石,只消勤念佛号,多加香油钱,自然会好的。只是阿父愚昧,非要派御医诊治——我也只好捏着鼻子吃这些苦东西。你,就不要再来添乱了!”   王僧绰也是大家之子——太原王氏——风华绝代的男儿,可尚公主却是一件会把男人尊严剥光的“荣耀之事”,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见公主病中依然不屑相顾的眼神,那些真心实意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刘英娥其实并不讨厌丈夫,只是平素仗着父亲的宠爱,傲慢跋扈惯了,此刻见丈夫落寞的表情,心里也有些不忍,握着他的手道:“你放心!太子是我从小最亲近的阿弟,你还怕将来的前途不是一片好光景?!你凡事多顺着他点,我这个阿弟还是很懂得有恩报恩的!”   王僧绰勉强地点点头,呆呆地望着一旁的药碗,突然听到刘英娥喃喃地说:“天师已然做法,老东西活不久的……阿弟登位,当先杀潘纫佩,为阿母报仇!”他大为震惊,回头看着病榻上的公主妻子,却见她双眼上插,似乎要昏死过去。   刚刚说的,是不是谵语,王僧绰也无法判定,只是心中陡然存了惊畏的念头。   *******************************************************************   “拓跋焘实乃禽兽!”刘义隆看着江北六州州牧的奏折,气得手都在颤抖,然而被杀的人活不过来,被烧掉的青苗和桑树也长不回来,除却重新鼓励种植和养蚕,也没有任何弥补的办法了。   潘纫佩此时在后宫,大大地给刘义隆出了一个好点子:“陛下,劝课农桑,还需上头做个榜样。妾寻思着,从宫中开始,摒除罗绮,宦官和掖庭的粗使宫女在宫中四处空地种植桑树,而妾等嫔妃则带着身边伺候的人养蚕缫丝——虽然补益不大,但是至少老百姓看到,也有个勤劳而致富的盼头。”   刘义隆瞧瞧潘纫佩殷切的表情,不由对这个素来傻傻的爱妃生出感激来,捏捏她的脸道:“这样的好主意,必然不是你出的。”   潘纫佩笑道:“陛下为何这么想?莫不是我这个苦出身的寒门女子,就想不出这样的道理?”   刘义隆笑道:“法子你能想出倒不稀奇,这样光明磊落的一番话难道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潘纫佩扭了扭腰:“还是陛下英察!这番话,是谢容华跟妾说的。不过,法子也有我的份儿!”   刘义隆深以为憾,叹口气说:“谢容华这个主意出得不错,还算是知晓大义的人。可惜啊……”他望了望滋畹宫的方向,对潘纫佩道:“你这个好姊妹要去义阳陪儿子了。”   “陛下舍不得,何必非让她去呢?”   刘义隆道:“此次她和新蔡公主各有牺牲,这也算是朕对她的报偿吧。”   潘纫佩实在不能明白,这发配一般的离去怎么能够算是“报偿”?犹记得那时路惠男被刘义隆下旨要求她跟着儿子刘骏去武陵,她那个依依不舍的模样,跟刘义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那些话,直是肉麻!潘纫佩撇撇嘴,心里想:若是真如谢兰仪所说,这次能够一举扳倒太子刘劭,而扶植刘濬为储副,那么,谢兰仪本人也可以“兔死狗烹”了,远远发配了出去倒也好!因而颇有得偿所愿之感,故作叹息,而内心熨帖极了。   宫妃亲蚕,还做了一番礼仪出来,潘纫佩虽然劳累,但当她看到打扮成蚕妇的严道育时,心里还是一阵振奋。她找了个空当,命人把严道育叫道自己宫室的暗间,假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可准备妥当了?”   严道育周旋在这些贵人之间,玩弄的就是心术,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然掉入了一个圈套,还是像以往一样装神弄鬼地说:“淑妃娘娘放心!此举必能成功,必能让太子登基,二殿下是太子要好的手足,必能封佳藩,必能做中书令!”   潘纫佩假惺惺笑道:“如此甚好!我家始兴王(刘濬封始兴王)能与太子交好,实在是我的福气。中书令的事还望天师在太子面前多多美言!”她忖了忖,自感对这些巫蛊的东西也有些小小的担忧,便道:“玉烛殿人来人往,显阳殿乃是我所居住,都不方便——我也须为自己洗脱洗脱。我看,不如埋在含章殿吧,那里原是会稽长公主的故居,陛下时不时也会去吊唁,但平素又无人严密看守。”   严道育连连点头:“是是,能在宫里就好。含章殿方便,就放在含章殿好了!”   潘纫佩翘着兰花指,喝了一口茶汤,这才又说:“天师凡事亟需仔细,若是有了差池,天师自己也明白的,这可灭九族都不够呢!”   亲蚕的礼节好容易结束了,严道育也完成了任务离开了。潘纫佩觉得脑子不够用,急急找来谢兰仪:“谢容华,事儿,我是都嘱咐下去了。如今人是我吆进来的,事情也是我吩咐办的,若是这个严道育嘴不严,我可怎么办?你那时不是说有‘万全之策’么?我可是信了你的!”   谢兰仪心道: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嘴里却说:“刘劭从来对娘娘不好,陛下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刘劭作恶,娘娘哪有道理参与呢?无论谁问,娘娘哭着说‘诬陷’二字出来,大家伙儿是信严道育呢,还是信娘娘呢?”   潘纫佩觉得有道理,浆糊一般的脑瓜里便捋清楚了,点点头说:“你说得是。与严道育的话都是私底下说的,没有人知道。将来事情发了,我反正一问三不知,死不承认就是。玉人已经埋在含章殿下了,我明日就去告诉陛下,整治刘劭那个小畜生!”   谢兰仪道:“明日?陛下问娘娘:娘娘何从得知?娘娘如何应对?”   “我就说……”潘纫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才发现哪里不对,嚅嗫道,“那我该怎么说?”   “娘娘岂能亲自出首、引火烧身!”谢兰仪笑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让他们先嘚瑟一会儿,渐渐自己人中出了问题,露了马脚,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潘纫佩继续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她实在不明白这机会从何而来。想到谢兰仪马上要随着儿子刘昶去义阳,她心里未免感觉没谱,咽了咽唾沫说:“他们那一圈人,我一个都不熟悉,怎么知道机会合适不适合?”   “始兴王不是熟悉么?”谢兰仪淡淡说。   潘纫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第二日刘濬进宫请安时,潘纫佩把一应布置都对刘濬说了,嘱咐道:“等事情差不多有了眉目,切记严道育和王鹦鹉等势必不能留,尽早处置掉才干净。”想了想又悄悄道:“谢容华太聪明,陛下又信她。我怕她会拿捏着我们的事做把柄。我可不能被她裹着拘束。你趁她去义阳的途中,或者去义阳之前,找个机会把她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愚人节快乐!   笔下一群愚人在愚人 ☆、陌上花开   始兴王刘濬,也算是刘义隆的爱子。弱冠年纪的他,相貌堂堂,也能吟几首诗,作几篇赋,有时论政,倒也头头是道。人人都夸说聪明的人,要说心中没有异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刘濬的头脑却继承着潘纫佩——或者说宫人阿寿——的简单,他想了想母亲的谋划,颇觉可行,点点头说:“好。大姊刘英娥估计是活不长久的,等她一死,我就鼓动太子将王鹦鹉外嫁。听说王鹦鹉在外头勾三搭四,姘头无数——连太子都是。这‘奸近于杀’,不怕闹不出动静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乱而有所获了。”   潘纫佩越发觉得这个儿子实在是养得好!她高兴地说:“那样,杀掉谢兰仪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横竖有你在,我能放一万个心!”   刘濬笑道:“可是阿母以后不是少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么?”   潘纫佩亦笑道:“我儿长大了,有了谋略本事,我还求外人做什么?以后但有话,我们互相诫之便是。你想,母子连心,天下但有相伤互叛的兄弟、姊妹、朋友,乃至父子,可听说有几个母子不彼此照拂的?有我的,便有你的,有你的,便有我的!还要她谢兰仪作甚?”   她这边杀机刚起,还未能找到机会,谢兰仪却已经有所动作。义阳王刘昶封爵,少不了一场热闹的家宴,十三岁的刘昶双眸明亮如晨星一般,酒宴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喝了三小杯便笑吟吟道:“各位阿兄阿弟,如今国库空虚,父皇几次下旨禁酒,只为粮食不够,不能再奢靡地用来酿酒了,所以我们这里,热闹是热闹一下,也当有所节制才是。”   太子刘劭从来不屑去兄弟们的分封家宴露面,居长的兄弟便是刘濬,少不得也要协助着自己的小兄弟安排筵宴,做出兄友弟恭的表象出来。   忙活了一通,终于送走了其他兄弟,刘濬笑道:“阿弟这些日子不妨在建康再好好玩一玩吧。义阳地属河南,离北魏颇近,现在虽然算是太平,不过刚经历了兵燹,百废待兴,只怕日子颇不好过呢。”   刘昶记得母亲切切地吩咐,笑笑并不多说话,只等见刘濬似乎要走了,才出去送客,他挥退身边的从人,亲自陪着刘濬走过夹道的海棠和柳树,伸手拂了拂柔软得仿佛在挽人的柳枝,回头对刘濬笑道:“二兄,我阿母说,有一件事在她心里憋了好些年了,如今要离开建康了,实在耐不得,怕这个秘密会带到棺材里去,让阿兄永远蒙在鼓里。”   刘濬狐疑地回头看看个头还是个少年郎样的弟弟,笑问道:“哦?这倒有趣,是什么秘密呢?”   刘昶憨憨笑道:“阿母哪肯告诉我!只说,请二兄到东城郭外,燕雀湖西边的芦苇荡中,有一户买盐的民人家,那家的妇人姓夏,小名唤作‘阿寿’。余外一问便知了。”   这个刘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背后藏着暗黑宫闱中偌大的秘密。刘濬愣愣地瞧着刘昶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是说不出的心慌意乱,又是说不出的立刻揭开这个秘密的渴望。   *******************************************************************   驰往平城的车马速度并不快,因为疲惫的人马再也无力支持之前飞袭的速度,归心再似箭,也敌不过这样一场大仗带来的心灵的损伤。谢兰修在金根车里仔细地为阿萝又换了一次药。阿萝身上的道道鞭痕,起伏狰狞,大约永远都不会消褪了,但阿萝似乎也忘却了那日的痛苦折磨,“丝溜溜”吸了几口凉气,披好衣服,脸上又挂上了慧黠佻巧的笑容,还伸出一根手指,把谢兰修颊边的泪迹擦了擦。   谢兰修对她充满了愧疚,但往往见她笑颜,心里那些苦楚也能减轻多半。窗外的景致不经意间闪过,绿遍山原白满川,四月底的春光无限美好。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看多久。   夕阳西沉,到了大军停驻的地方,破落的村落外宽阔的打麦场上立起了无数毡包,军中伙夫送来今晚的膳食——有菜有肉,其实真不算差,谢兰修望了望网城中间被层层保护着的御幄,上面的泥金顶被斜斜落日照耀得金光熠熠,触目生辉,但又仿佛遥不可及。她默默地坐下来,把食盒里的饭菜一分为二,选了多的一份递到阿萝面前。   阿萝征询地看了看谢兰修,摇了摇头,拿着筷子打算把肉再拨回去。谢兰修挡住了她的手,苦笑着说:“不是和你客气。我着实吃不下。如今东西难得,别糟蹋。”   日头终于落下,天地间陷入一片黄昏昏的境地,军中放牧着一些马匹、骆驼,也有供食用的牛羊——也是鲜卑族早年放牧为生的传统习惯——此时都到了归圈的时候。哞哞声、咴咴声、咩咩声,加上驱赶者带着歌腔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有种温暖的错觉。谢兰修陶醉地观望了一会儿,瞥向阿萝,结果发现她更加陶醉,嘴角带着小小的小涡,使得那张脸虽不年轻,却有童真写着。   谢兰修悲悯中突然生出羡慕。阿萝此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无法出宫,无法嫁人,再无希冀,只等着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死去。少了期盼和愿望,原来过得更加好。谢兰修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书都是白读了,竟然根本不如一个从不读书的侍女来得透彻。她看着阿萝的小酒窝,笑道:“这情景,我倒想起一首诗来。”   阿萝收回远眺的目光,笑盈盈地回首望着谢兰修,等待她给自己念诗。   果不其然,谢兰修缓缓用手在矮案上打着节奏,轻轻吟唱起《君子于役》来: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同样的夕阳,同样的孤独,同样的翘首,同样的失落。她弯弯笑着的眼角赫然一滴泪垂挂着。这样普通而悠远幸福的等待,对她再没有意义了。她最后回望了一下御幄的金顶,随即撇开了目光。   晚间,厨下会最后烧一次热水。谢兰修和阿萝一起,各拎了一壶热水回自己住的地方。突然耳边小小的嘈杂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这里离平城已经不算远了。”远处有士兵嬉笑着,似乎在捉弄谁,“我们一路上也未必都有马骑,还不是一样晃着两条腿走到瓜步,再走回来的?您贵人脚力岂不如小的们?”   被嘲笑的那个无奈地苦笑着摇头,提了提污浊的布袍下摆,一步一步朝北边官路而去。到了她们面前,他恰见两人拎着的热水,便拿出水囊摇了摇,又递过去哀求道:“两位娘子,底下一路上鲜少民户,不知何时才能喝得上干净的水。请两位娘子行一行好,赐些水吧。”   谢兰修使了个眼色给阿萝,阿萝便伸手接过水囊,灌满了水又递过去。谢兰修闲闲问道:“这位使君是有公干到平城?”   来人一身污秽,但是俱是官服,苦笑道:“陛下开恩不杀,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回平城,只怕还有大风波——只不知我家人可否还能常保平安?”   谢兰修如同被什么触动一般,心“咯噔”一跳,问道:“平城会有什么大风波?”   那人大约也是一肚子怨气,见左右无人,便咧咧开了:“太子持了平城驻防的兵符,东宫实甲,原是为了对付蠕蠕的来犯。陛下急急命屈恒做中军领,又加了太子太傅,还在瓜步的时候,就疾驰回了平城接手防务。没成想屈恒到了平城之后,摔毙于马下。我便是太子派来通禀这条消息的……”   不料拓跋焘为这件意外事件大为恼火,非说屈恒是死于暗箭谋杀,对这些信使冷冰冰道:“朕的忠臣都被你们杀了,还骑什么马?!走回去报信吧,告诉太子说朕都知道了!”   谢兰修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心立刻翻起惊涛骇浪:中军领负责平城禁军,太子太傅又可节制东宫用兵——拓跋焘在儿子身边安插这样一枚棋子自然有他的用意。而屈恒莫名其妙地一死,太子拓跋晃嫌疑太大,洗都洗不干净!   那人正说得滔滔不绝,突然抬眼看到谢兰修脸色煞白,不由吃了一吓,赶紧拧紧水囊的木塞,匆匆道谢告退了。   阿萝也注意到女主人的神色不对劲,她扶住谢兰修,“啊啊”了几声。   谢兰修没有看她,目视着远处的御幄,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爱欲相逐 作者有话要说:  避雷提示:   继续黑化拓跋焘中……   继续刷新残暴指数和作者底线……   继续挑战冷文新高……   先下后上,及时点叉。谢谢。   “不见!”   拓跋焘吐出这两个字时黑沉着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的。负责传话的宗爱这么多年看他的脸色,知道不妙,未免胆战心惊,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要紧出去回复了焦急等候的谢兰修。   御幄里的拓跋焘从半透光的纱帘中看着谢兰修靛青布衣裹着的瘦削身体,宗爱无奈的手势做完,她便是身体一摇,几乎跪倒了下来,旁边的阿萝赶紧上前扶住。他有些恨这个女人的软弱和愚蠢,可是目光仍是不肯挪移地隔着纱幔盯着她,直到她的目光瞥向他这边,才心虚地移开眼神,旋即想到自己在暗处,又有帘幕挡着,谢兰修根本看不见;又发现自己的背上竟然紧张得微微出汗。拓跋焘越发恼恨起来。   少顷,宗爱进来回话,说了半句:“谢贵人已经走了——”就劈面挨了一耳光。宗爱给他打得就地旋磨儿,差点栽倒在地,眼睛前金花乱溅,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就是跪下磕头认错——虽则他自己还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拓跋焘恨恨道:“什么贵人!谢庶人!”   “是。谢庶人已经走了……”宗爱万般委屈,也只有自己咽了。没想到紧接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整个人栽在地上四脚朝天,疼得浑身发虚。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喜怒无常的君主,咬着牙忍痛,翻起身跪着连连顿首。   拓跋焘没好气说:“阉掉的是你的脑子么?笨成这样,不如死了算了!”   宗爱冷汗顿生,背上一下子湿透了,好在拓跋焘只是宣泄怒火,口不择言,气撒掉了,回身就倒榻上闭目养神。   宗爱见拓跋焘并没有下旨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在一旁等候了半天,感觉拓跋焘真的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准备到外头去伺候——这个杀人的魔王,在他身边待着都令人胆寒。   拓跋焘却声音清晰地说:“哪儿去?”停了停,感觉上平静了很多,他开始一件一件吩咐事情,思路清晰而快,也亏得宗爱亦是好记性,才在他说完之后,一件一件又重复了一遍。   拓跋焘冷着声音说:“最后两条,再说一遍。”   宗爱垂首道:“是。传诏中军令,大军加快速度,日行不得少于二百里。传诏黄门令,谢庶人不得擅离禁所,扰乱陛下。”   “嗯。”拓跋焘闭着眼听着,正欲挥手叫他离去传旨,突然睁开眼又加了一句,“还有,传诏黄门令,服侍谢庶人饮食的宦官,不得稍有克扣怠慢,如果谢庶人少了一斤肉,朕就从他身上割一斤下来!”   不肯召见,又加快回程的速度,都不是祥兆。谢兰修心里慌乱得夜里都睡不着。阿萝先还觉得女主人心思安定,不料现在整晚整晚翻来覆去,早晨起来,那布枕上湿湿的。而枕上那张面孔越发惨白,眼神空洞。阿萝不知发生了什么,比划着劝解。谢兰修握住她的手,摇摇头说:“不是怕被杀,也不是怕失宠……我担心阿析……”说着,便是涕泗交流。   阿萝是知道太子的身份的,因而无从去劝,“啊啊啊”急切地发声,用力摇着谢兰修的手,劝慰她不必无谓的忧心。   “我失宠,便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了!可他自己又不争气……”谢兰修几乎泣不成声,她最后压低了声音,哀求道,“阿萝,我一无所有,唯独仰赖着陛下对我或许还有一丝情义,我只有为阿析冒一冒险了。”   转天傍晚,辛苦行军了一天的大部队搭好帐篷停驻下来,拓跋焘听到随军的御医传来的消息,谢兰修外感发烧,病得不轻。   宗爱看着这坏脾气的主子问清了病情后除了叫御医用药外,并不多发一言;然而胸口起伏,眼睛里仿佛闪着暗绿的荧光。他觉得自己该问一问拓跋焘的想法,帮他纾解一下情绪,但是根本不敢发问,因为这无异于引火烧身。拓跋焘于是在这样的矛盾和孤独中憋了半天的恶气,终于还是自己忍不住了,拔脚去了谢兰修所住的那座简陋的帐篷。   拓跋焘的影子挡在帐篷的门口,背后是无边的烟霞,而他一身日常穿着的明光铠甲却显得冰凉。谢兰修感激着他的莅临,旋即感受到他的手柔和地覆在她的额头上——大约是额头的温度太高,只觉得他的手带来一阵令人舒适的清凉。谢兰修颤巍巍伸手去握他的手,热泪盈眶:“佛狸……”   拓跋焘面无表情,任她滚烫的掌心焐在他的手背上。“吃药了没有?”他问。   谢兰修乖巧地点点头,感觉他伸手到她腰、腿下,轻轻地把她抱起来。这样浓厚的爱意,虽然与他冷峻的表情不衬,却也叫人温暖,谢兰修觉得时机恰好,又唤了声“佛狸”,准备开口把自己雕琢了许久的那些话一点点抛出来。   没想到拓跋焘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只略抱了抱,便放下了她,转脸向外头问道:“日常是谁服侍庶人饮食?”有个小黄门战战兢兢站了出来。拓跋焘不等他汇报,冷笑道:“宗爱没有传旨给你?庶人少一斤肉——”他陡然目露凶光,对旁边恶狠狠吩咐道:“把这个贱奴拖到辕门外头,不拘从身上什么地方,给朕割两斤肉下来!”   帐篷中的所有人都已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只有忠实执行命令的亲兵,一点犹豫也无,毫不客气地把吓瘫了的小黄门拖面袋一般拖了出去。拓跋焘面现狰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众人,环顾四周问道:“这样温暖的天气,怎么会外感风寒的?”他定定地锁住阿萝:“你贴身服侍的,未免太失职了!”   “不怪她!是我——”谢兰修反应过来要去抓他的手臂时,已经晚了。不管是病中的她动作太迟钝,还是习武日久的拓跋焘动作太迅捷,反正只见一道铁灰色的光芒闪过,阿萝颈血喷溅,连回复应对一句话都来不及,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拓跋焘在阿萝的衣襟上拭了拭剑锋,冷笑道:“不把朕的话当回事的,只有这个下场!”   狭窄的帐篷里充斥着血腥味,两个服侍皇帝的小黄门不发一声地把阿萝的尸首拖了出去。拓跋焘手一挥,帐门随之落下,外头浊血般污秽的残阳被挡在了油布之后。帐篷里的微光,让满眼金星闪动的谢兰修什么都看不见。她魔怔住一般,听着铠甲相碰的声音而只觉得内心茫茫的诧异。   带着淡淡汗味的身体靠拢了过来,以往让她心动的气息,此刻因抹不去的血腥气而让她厌恶到了极致。面前的男人很久没有碰女人了,刚刚的喋血让他充满了高涨的欲望,伸手撕开了她的衣带。密密的吻粗鲁得近乎啮咬,他凶狠地撞击过来,而一直像小猫一般乖顺的谢兰修也猛地伸出手指,在他袒露的后背狠狠地挠过去。   “你这禽兽!!”她一滴泪都没有,第一次如此猛烈地反抗他,几乎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几枚指甲因用力过猛而断裂的声音,却浑然不觉疼痛。拓跋焘没有丝毫停顿,更加凶暴地撕裂她的身体。她亦不觉疼痛,只觉得干涩——那是仇恨与失望的心理带来的,无关身体。   他在她近乎拼命的掐、咬、踢……种种反抗中没有丁点的退缩,但也没有丝毫动作来阻止她的疯狂举动,只是偶尔仰起脸,避免她断裂的锋利指甲抓到脸上,仿佛承受她给自己带来的苦痛也是他的宿命。   终于,病中的她累到无力,牙齿格击颤抖,久久不能停息。而他,在她风平浪静、但异常僵硬的身体上完成了最特殊的一次爱欲。他最后摸了摸她的脸,但是也仅是摸了摸,随即起身,在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身。   适应了昏暗光线的谢兰修凝视着他背上的一道道痕迹,旧的伤疤,新的血痕,交织错落,竟有使人惊诧的美感,一如他绚烂而血淋淋的人生。谢兰修恨他的时候流不出一滴泪,此时萌发了的怜惜和爱意却叫她自感羞耻,恨自己恨得简直想死,她泪流满面地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杀了我吧!”   拓跋焘这才回头说话:“我不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我会为你杀多少人!”   谢兰修顿觉骂他是禽兽都便宜了他,可是脑子里空白,又想不出骂他的话,气得发抖。而他似是深感满足,缓缓地系好衣带,又一件一件把甲胄穿上身,密密硬硬的甲片大约有些磨到了他伤痕累累的皮肤,他的动作有些滞碍,但依然极其坚定地把铠甲穿得一丝不苟。他揭开帐门,外头的霞光只剩下西边地平线上窄窄的一抹了,余外的天空,尽数被深深的靛青色染过来,深得透不过气来。   受到割肉之刑的那个倒霉蛋,凄楚的呻唤一声一声的,比夜枭的鸣叫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终夜可闻。    ☆、兰亭已矣   轻微的风寒本来并无大碍,谢兰修偷偷用冷水洗浴,再于带着水珠在风中把自己吹病,期冀着这招苦肉计可以挽回拓跋焘的心思。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至此心寒到底,而小小的着凉终于酿做大病,她的车驾在疾行的军伍里颠簸晃荡,而她本人终于昏厥了。   她再次醒来时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浑身脱力,口干舌燥,不过没有刚刚发烧时的那种彻骨寒冷了。眼皮子涩重的几乎睁不开,心智却在昏蒙乱梦中渐渐苏醒,梦与幻,真与假,慢慢分明起来,当意识到自己还活在真实中,谢兰修愧忿绝望到想死。   努力把眼皮睁了又睁,她才在光明的那一道缝隙里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那张熟麦色的脸膛忽而靠近,忽而离远,然后一阵清凉渡入口唇中。谢兰修本能地咽了一口,反应过来后便把嘴里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面前朦朦胧胧的面孔似乎带着些悲悯,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喝点水怎么了?又赌气!”   谢兰修别过脸,气得想笑:他杀了阿萝,用酷刑对待自己身边的人,现在还用这种宠溺小孩子的语气说话,还以为她会原谅他!   拓跋焘柔和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你烧糊涂了,我也不会怪你。三天前才找到了几个村户里的女人,只能让她们先胡乱服侍着。再之前……”他仿佛有些得意,在她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才道:“还得我亲自照顾你。”   谢兰修睁圆眼睛,别开头冷笑道:“陛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已经是庶人,当不起陛下的厚爱,也不想再睁着眼睛看这世间的不平与苦痛了。”   他似乎有点想要讨好她,说话声带着微笑感:“又叫什么劳什子‘陛下’!你的佛狸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我那天听说你生病了,心里急躁,就莽撞了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回宫里,再给你挑两个聪慧懂事的宫女,好不好?”   “庶人不敢当!”谢兰修带着嘲讽的微笑,直直地、冷冷地看着他温暖的眼睛,用手指轻轻在他脖子上一道不太明显的抓痕上划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拓跋焘蓦然色变,嘴角抖动了几下仿佛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搂紧了她,未发一词。   谢兰修的身体始终像一块石头,又冷,又硬。拓跋焘揪着眉头,一副铁块般的脸色。可谢兰修不怕他了,对抗他了,却并没有使他恼羞成怒。   车马很快到了定州,本来北上便是直达平城,但拓跋焘下令,绕过幽州,再以巡幸龙兴之地为由,从更北的怀朔直往代郡,顺道把统万和并州视察一遍,才鞭指东北方向,示意大军将要回家了。   大家闹不懂他的意思,只管跟着跑路,内里信臣仅李孝伯和古弼明白他的谋划,而谢兰修也隐隐猜到,她几番想和他开口谈谈,但想到他这狐疑雄猜的性格,又想到先时和他绝然的翻脸,实在拉不下面子,也不敢触动他心里的猜忌。“阿析,”她在心里默默祷告,“平城外围,你父皇已经全部清理过,平城内的人马,若有异动,根本不是你阿爷的对手。你低调行事,切莫犯你父皇的忌讳。”   *******************************************************************   拓跋焘带着百万大军这一圈绕下来,近乎于“疑兵”,平城内的人心惶惶自不待言,东宫不少与太子拓跋晃交好的官员,都劝拓跋晃要早作准备,不要束手待毙。拓跋晃在这时却颇为优柔,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拒绝了:“父皇手上是百万大军,我何从应对?”   然而,当宗爱着一身白麻衣,挥鞭飞驰入平城皇宫来报丧时,拓跋晃挑起眉梢,不知不觉中弯了弯唇角,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宗爱一边偷窥着他的神色,一边抹着眼泪鼻涕回禀:“陛下在刘宋时一直水土不服,有吐泻之症,但自己没有在意,前几日着凉,御医没有当回事,结果病中不治……如今天下存亡但凭殿下,请殿下速速处理好一切,随奴到城外迎候陛下棺椁。”   拓跋晃对宗爱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奴才不敢笃信,眨巴着眼睛说了几句套话。   宗爱也知道自己孤身前来没有说服力,先取了拓跋焘贴身带的小印玺给拓跋晃看了,又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太子殿下,国有大丧,易使宵小动贼心,百万之军,动辄就是大事,不能不格外当心着。所以李公和古公两位决定秘不发丧,等候太子驾临接管大军之后,再行定夺后事。”   这些话近乎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正,是一国太子应做的事情。加之拓跋晃虽然偶有些小心思,却也从来没有谋权夺位的想法,心中坦荡,便丝毫没有往坏处想。拓跋晃这才拭了拭眼角:“父皇得胜归来,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孤心里好乱……”   宗爱道:“殿下节哀顺变,唯今之计,先办好陛下大事要紧。”他抬头看了看拓跋晃,故意道:“奴随驾外出得久了,还不知家里的庄子打理得如何了?”   拓跋晃听他此时还有闲心关心自家的庄子,不免觉得厌恶,瞟了宗爱一眼,不咸不淡道:“父皇大事出,这种小事就不必谈了吧?当年孤送庄园给总管,总不是为了总管中饱私囊的吧?”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落进了圈套,反而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做了新的君王,对宗爱的讨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   太子眼皮子一翻,眉头一皱,对于日日看人脸色的宗爱而言,简直就是把心里话都给掏了出来。他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服侍喜怒无常、残暴不仁的拓跋焘,最懂的就是识人。拓跋晃以往对他虚与委蛇,如今这副表情放出来,只怕自己曾经在拓跋晃和拓跋伏罗之间的左右摇摆,会是这小心眼儿的太子心头的一根刺——总要被拔掉为算。宗爱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大小两个主子,一个都不好伺候,但是,拓跋焘身边一直是自己服侍,总归有些亲近,拓跋晃就不好说了!   宗爱谄颜道:“太子殿下教训得是,奴心里也为陛下震悼。只是凡事都得向前看,太子身负重任,系天下、黎庶在一身。奴请殿下早早办好陛下大事,也好早早登极。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切切地催促,又哄得拓跋晃“平城安定至关重要”,所以天子禁军和东宫私卫都应调动了保护平城。   而拓跋晃自己也糊涂起来,不知是怕城外的百万大军不服管教,还是有心显摆自己新君的身份,竟然取了各处驻防的虎符,又取了皇帝的印玺,还在东宫兵卒中挑选了五千健士,实甲披挂,刀剑附身。然后,他才到皇宫,对皇后赫连琬宁报告了皇帝驾崩的坏消息,让宫里各处做好准备。自己则换穿了丧服,带着雄赳赳一支素衣的大军,出城迎接父亲的“棺椁”。   他这个忙碌的当儿,宗爱也没有闲着。他是天子近侍,巴结他的人很多,四下打听了一番,就知道了很多太子拓跋晃的秘辛:拓跋晃对父亲执政的很多地方都有微词,比如灭佛,比如南征,比如对柔然汗吴提的无情无义……所以,他监国执掌权柄的时候,确实有些地方是跟父亲对着干的,而他的身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投机的人——或是厌恶拓跋焘的残暴高压;或是觉得南征不利,劳民伤财;又或是笃信佛教,期冀着没有那么极端的拓跋晃登位后能缓和这灭佛的政策——免不了聚在拓跋晃周围,为他出谋划策。   宗爱心知拓跋焘心里对太子的猜疑和警惕,已经到了只消稍稍撩拨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的境地,既然到了押宝的时候,自然不能押这个对自己没利的拓跋晃了!   *******************************************************************   拓跋焘放下手中的密报,脸色凝重而渐渐肃杀起来。他身边的人见他少有地在营帐内负手踯躅,仿佛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   “外面的杨柳长得如何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话。旁边人忙回应道:“禀陛下,如今杨柳叶子已经长得老了,翠色倒好看呢。”   拓跋焘眼中现出一抹柔色,对那人道:“那你去为朕折些柳条过来,要长得茂密粗壮好看的!”又对另一人道:“取朕的围棋来。叫谢氏庶人过来。”   谢兰修穿着浅蓝色葛布襦衫和素绢的长裙走进他的营帐,拓跋焘沉沉地看了她两眼,语气平静地说:“陪朕下棋吧。”谢兰修惊奇地望了望他,不发一言坐到棋枰旁边,习惯性地拿起了黑子。拓跋焘望了望她清水似的不加脂粉的脸庞,与在宋国时第一次见她相比,那个粉嫩而慧黠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容颜不再如鹅黄的烟柳般带着娇艳,可是他仍然喜欢,而且觉得她更美。可惜,他们共有的岁月里,他努力靠近她的心,却总是隔着什么,哪怕胸怀相贴也是难以企及——好像有太多东西都是如此!   他带着这样的失落一步步走着棋,谢兰修分明地感受到他落子时的迅捷和狠厉,而她自己终于感到了棋力不及,被他的攻势摧折得满目山河一片雪白。   胜负太明显,不用清盘谢兰修就推枰认输了,拓跋焘的眉头却因为胜利而皱了起来,他抬起头,恶狠狠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许故意输给我!”眼看就要掀棋枰。   谢兰修分毫未动,倒是有些诧异的样子,云淡风轻说:“妾何曾让陛下了?”她眼中隐泪,抚了抚拓跋焘还握着一边的棋盘笑道:“这盘棋的开局,和当年江州一局……好像啊!”   当年那一局,她把“袁涛”玩于股掌之间,打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没想到这些年下来,拓跋焘棋力大涨,她是真的无力抗衡了。她望着一旁矮几上放着的青釉莲瓣瓶,细长的瓶颈到了上端延伸出莲蓬状的瓶口,数十枝细长的柳条垂挂下来,青翠欲滴的叶片已经长得很是丰盈,蓬蓬勃勃有它独特的华美。   她正有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恍惚时,外头有人来报:“陛下,太子带着东宫五千实甲兵卒,已经快到了!”   谢兰修惊诧道:“太子来做什么?”   拓跋焘轻轻从莲瓣瓶中抽出一根柳枝,伸手一撸便把青翠的叶片都撸掉了,猩红色毡毯上霎时落了一地碎碎的绿色,他换了一副表情,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语气不变,语气里的寒冷却陡然加重了:“他来迎丧收尸呢!” 作者有话要说:   ☆、鞭督叱咤   这话在谢兰修听来,一瞬间不知所以,接着就误会了——大约刚刚一局棋,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局了,拓跋焘要在她儿子面前杀了她,好最后地羞辱她。   但这种羞辱,并不使她觉得痛苦,反而有些好笑:拓跋焘有时候那么懂她的心思,总能拿捏住她最痛的地方,这次反倒赌气似的么?   她见拓跋焘又从莲瓣瓶里取了一把柳条,继续不言声地蹂_躏着翠叶,干脆自己安坐不动,等他下旨屠杀。   拓跋焘正眼都没有再瞥她,便起身离开了。谢兰修听见他在外头稳笃地吩咐:“中军帐三军持白刃迎候,弓箭手张弓待命。”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等东宫的人举械,就可以不用严阵以待了。”   这半晌过得格外漫长。谢兰修盯着有些被拂乱的棋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好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浑浑噩噩到极点。等她抬起眼,是听到几名服侍的女子正把她的午餐端了进来,她才发现日头已经到了正午偏西的方向。   那几个新被捉来服役的女子粗手笨脚,唯独牢牢记得不与谢兰修多言,放下饭菜便躬身退了出去。谢兰修觉得她们简直比阿萝还要像哑巴。她看着饭菜精致丰盛,简直是断头饭一般,实在咽不下去,理了理裙摆起身到门边,问道:“现在外面那么吵,在做什么?”   那几名女子毕竟不是哑巴,以为她要出去看看,慌忙抬手来拦她:“陛下吩咐,不得出门。”谢兰修回眸望了望拦她的人,笑笑把她的手挪开:“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增加罪过的。不过白问一句而已。日常这个时候,虽然练兵,也不是这样子吵的,何况……”她蓦然停口,仔细想了想,突然问道:“陛下是今日特别吩咐不许我出门,还是之前一直这么说的?”   那仆妇不知所以然,回道:“陛下召见娘子到这里来,自然谈不上禁足。是今儿出门的时候吩咐的。”   谢兰修神色一檩,突然厉声对那个仆妇道:“你让开!”   仆妇见她突然变脸,吓了一跳,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拦住了谢兰修的去路。谢兰修见这妇人健硕有力,自己这一病初愈的小身板自然不是对手,便不跟她硬掰,冷冷笑道:“你是想死么?”   仆妇眨巴着眼睛,有些愣愣的,听见谢兰修一句话说得冰冷而淡漠:“你若想死,只管在这里拦着。”她起身回到座前,举手把那个莲瓣花瓶摔了,锋利的青色瓷片握在手里,手心里霎时淌下血来,染在绿水般的青色上。更可怕的是,她拿瓷片最尖利的一角对准了自己的咽喉。这一举动跟晴天霹雳似的,把外头的几个仆妇都震木了。谢兰修尖锐得异常的声音这才响起:“放我出去,或许陛下恼怒要杀你们;害我一死,只怕你们要为我殉葬不说,还将牵连家人。”她平常不大爱威胁别人,但此刻鲜血淋漓的一番话说出来,不带半点犹豫,仿佛也不怕痛、不怕死,那绝然的表情代表着她绝然的决心。   那几个仆妇本就是小家子里被驱赶过来服役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听说自己横竖活不了命,首先自悲起来,竟“嗬嗬”哭泣成一片。谢兰修恻隐之心略略一动,旋即心硬起来。   她试探着走了几步,那几个健壮的农妇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哭。谢兰修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尖锐瓷片,一边好言抚慰道:“未必那么糟糕。若无他事,我回来一并补偿你们。”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暗暗对自己笑,也觉得自己好讽刺,跟着拓跋焘这些年,棋艺退步、能耐退步、智慧也退步,唯有这狠绝不仁之心蹭蹭地往上涨起来了!   她拿捏准了这几个乡野的愚妇不敢妄动,小心地使自己离开了她们的视线范围。皇帝驻跸的地方是一片广原,四面环山,中军营的位置格外喧嚣,她一路行去,竟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直到近于中军营前皇帝御幄的位置,才有几个拓跋焘的亲兵拦住了她:“陛下处置太子,不经通报,不许进去。”   谢兰修撇过头,粲然笑道:“那你帮我通报好了。”   那几名亲兵看见谢兰修露出来的贝齿不自然地咬合着,笑涡随着她颊上肌肉的颤抖而忽隐忽现,他们素知这是皇帝的爱宠,虽然因不知名的罪过被贬斥,但既然仍被临幸,便可知宠爱未衰,所以也不敢太过怠慢,赔着笑道:“陛下此刻正在亲自执鞭,小的怎敢去打扰?”   能让皇帝亲自执鞭动手,施行笞责的,大概也只有太子拓跋晃了。谢兰修顿时脸色发白,颤着声音问:“可是在教训太子殿下?”   “是的。”那亲兵答道,偷觑了谢兰修一眼,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的激动。   谢兰修心里如焚烧一般,强迫着自己冷静再冷静,故作闲闲的姿态,手扶着一旁围护的木头栅栏稳住身体,问道:“可知太子是犯下了什么过失?”   那几名亲兵嚅嗫着不知该不该说,谢兰修逼问道:“陛下是说过,这些也都要瞒着我这个庶人?”那亲兵陪笑道:“陛下怎么会吩咐这个?不过小的低微,也不知其间究竟。大约是太子迎丧,脸上并无悲切色,陛下就火了吧?”另一名低声道:“陛下还问太子:东宫属官谋叛,你会不知?”前面一个立刻横了他一眼。   *******************************************************************   自从刘义隆离间计施行,拓跋焘本来就对拓跋晃心生不满,接到宗爱的奏报后,这不满更是水涨船高。因而,拓跋晃匆匆而来时面无泪痕而神色坦然,他心里已经存了偏见;几句奏对不恰,更是激起了拓跋焘的怒气,一旦起了疑心,那么便是看什么都不对劲了。手中的柳枝正好做了最佳的刑具,抬手就抽了上去。   他下手毫无顾忌,眼见拓跋晃白皙得似谢兰修一般的脸颊上浮起一道赤红鞭痕。拓跋晃从小挨父亲打,几乎是习惯了,但是如今他已经二十四岁,家里孩子都满地跑了;在朝中监国理政,也是说一不二,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敬重他三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堂堂太子颜面无存,拓跋晃心中不免生出怨气,抬头瞥了父亲一眼。   拓跋焘觉得儿子眼睛中升腾起的都是仇恨,他眯了眯眼睛:太子苦心经营庄园,对自己的灭佛、南征诸策阳奉阴违,为的是在朝中收买人心,勾结大臣。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拓跋焘实施了“灭佛”的恶政,又经过南征刘宋的一场大仗,杀人无数,闹得国库空虚,而自家兵卒也是死伤甚重,内里的天怨人怒他也不是不知晓。但他的行事,素来以压服为唯一妙法,从来不喜欢花心思在抚恤民心上。所以如今说“太子贤过陛下”的人极多。   若是寻常的父母,见子孙强过自己一辈,没有不高兴的;但在帝王家,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拓跋焘冷笑道:“阿析,你是不大服气么?”   拓跋晃低了低头,敛去眉目中的愤恨之色,平静地说:“父皇执教儿臣,儿臣岂敢不服?只是刚刚父皇非说东宫属官有谋叛之心,儿臣觉得诧异,不知这样的诬陷之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拓跋焘瞥了一眼宗爱,道:“你说给太子听!”   宗爱一肚子苦水:这不是当着面叫自己对太子发难啊!哪有这么做君王的?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拓跋焘“唔?”的威胁声就来了,而太子,怨毒的眼神亦飘了过来。太子冷笑道:“父皇原来是听这个老奴的谗言!儿臣倒要请问宗总管——”他瞥向宗爱,咄咄逼人:“宗总管匆匆回平城一顾,为何先在孤属下的官员那里逗留?索贿的实据尚在,不知你敢不敢和孤的两员属官当面对质?”   狗急了还会跳墙,宗爱被拓跋晃这句话逼急了,生死存亡的瞬间,自然是先自保。宗爱弓了弓腰笑道:“太子殿下发问,奴不敢不答。若要对质,奴也不怕,因为——”他瞄了一眼拓跋焘,弯了弯嘴角:“这是陛下吩咐奴试探东宫的。”   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流流下水了,一张谄媚的脸上俱是笑颜,但说的话狠厉歹毒,让年轻的拓跋晃应接不暇:“太子殿下若要质问,倒是先可以问一问治下属官:奴说其他,他们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奴一说东宫兵马用度,一个个紧张万分,瞒着什么呢?再,奴向宫中黄门令打听,太子与皇后请安,有时一日竟达两三回,倒不知殿下与并未生身的嫡母,哪里有那许多孝敬?再,皇后听了殿下的话,给东宫禁卫进宫的虎符,而东宫属员,皆俱称颂懿德,其间岂无诡诈?”   拓跋焘阴冷的神色飘向拓跋晃气得煞白的脸,突然插话道:“你要把东宫的人弄进宫干什么?这次既然是来‘迎丧’,为何人人都是实甲?莫不是一但有意,便想夺_权?”   太子一下子跪倒在地:“父皇圣烛明鉴!儿臣或有失察之处,但绝无谋叛之心!儿臣以为过来迎丧,只是怕百万人里或有异心之人,所以不敢不早作准备,绝不是——”   他的话音没有落下,拓跋焘的柳条已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了。他用了足力,这柳条的威力不亚于马鞭,虽不至于立时皮开肉绽,但一道抽下,一道红肿,两记相叠,红肿处就渗出密密的血珠来。拓跋晃倒也有些骨气,跪在地上低下头,耸起脊背任凭抽打,渐渐能够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看到他颤抖的肩膀筛糠一般。   一根柳枝折断,立马又换了一根,很快拓跋晃身上的素衣上尽是一道道的血痕,而身边残柳铺陈了一地,竟无人能够算清他这尺方的后背究竟挨了多少下鞭打!   他终于耐不住了,身子倾仄了一下,努力以手撑住了,抬起头道:“儿臣冤枉!”   拓跋焘打折了手中最后一枝柔柳,四下里望了望,恨声道:“朕的皮鞭呢?!”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成泥   他的近侍胆战心惊地取了那杆黑色的鞭子来,谢兰修斜剌里出来,从那侍者手中接过鞭子。拓跋焘犀利的眼神已然飘过来,厉声喝道:“谁让你来的?”   他估猜她总归是要为太子求情,扯着鞭子不让自己动手——越是这样,他的气越生得厉害:有异心的母亲和有异心的儿子,联合起来对付他,是打量着他舍不得他们俩么?   “再取一根来!”他撇过头,目视宗爱——他倒不信她能翻起了天!   谢兰修笑道:“这根鞭子不是很好么?再取一根莫不是要备用?”她笑得灿烂,简直诡异,伸手抚弄了一会儿黑色的皮革,接着伸直胳膊把鞭子递了过去。这是拓跋焘御用的马鞭,自然非常精致,鞣制过的熟皮子,既软又韧,带着皮革自有的光泽,不做刑具的话,倒不失为一件好器物。拓跋焘狐疑地看着谢兰修袅袅的身姿,和含笑递过来的鞭子——他努力在她脸上找一丝虚妄或讽刺,但是没有找到。   谢兰修笑得毫不虚伪,声音变得轻轻的,淡淡的:“陛下……太子有过,自当鞭挞,若是陛下心中疑虑,就是打死也不为过呢!反正陛下还有儿子,死了一个,还有几个;再死一个,还有几个……”   拓跋焘用打量疯子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脸色铁青,却有些无可奈何,他低沉喝道:“你是疯了吧?”   谢兰修笑道:“疯?陛下和我此举,有区别?”   她掰着指头仿佛在算:“陛下十一子,早殇五个,打死一个,流放一个……今儿再去掉一个,也还有三个呢!将来延续陛下的天下,够了!”   拓跋焘冷笑道:“你别弄小心思,设套儿给我钻!”他伸手去拽她纤细的手腕,而谢兰修毫不躲避,被他死死地捏住,仿佛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依然笑容粲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拓跋焘突然感觉女人有时候跟毒蛇似的,直往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啮咬,他狠狠一甩手,把谢兰修甩在地上。   谢兰修若无其事地爬起身,都不去掸衣裳上的泥土,倒是她受伤的手心,在灰尘里沾得有些疼痛,惹她在裙摆上擦了一下。素绢的裙子上泥印夹着血迹,登时变得污浊可怕。她怜悯地看了看同样遍身血痕的拓跋晃,她的阿析伏低身子跪着,每喘一口气,身子便起伏耸峙一下,她几乎可以估猜到儿子脸上的神色——无望。   好极了!   谢兰修突然醍醐灌顶一般通透起来:她和阿析,都被他的残暴、自负和强权逼到了无望的境地。然而,这反而催使他们都勇敢起来,离开他暴-政的绝对掌控,其实又有何难?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果“死”不再成为面前如山的障碍了,眼前立刻就能够空阔了吧?   阿析!她在心里对儿子说,不要怕!   于是,她转过身,留给拓跋焘一个淡蓝色的纤弱背影,她的衣衫裙摆污秽不堪,她的浑身酸楚疼痛,可是她依然可以走得风姿袅然。   俄而,谢兰修听见身后凌厉的一声鞭响,嘹亮得仿佛穿透云天,可是,她的头都没有回,步伐一秒都没有停。   拓跋晃抬起头,看着父亲狂怒地用黑色皮鞭把身边一棵树抽得掉下一地的树皮屑,可那黑蛇似的皮鞭却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   *******************************************************************   皇帝终于下令拔营回平城。太子拓跋晃被装在铁笼之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褐色凝固在身上。拓跋焘命令军医给他施治,也派人送入三餐,一点谈不上苛刻虐待,唯独不给他留一丝脸面:堂堂太子,以往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样如牲畜一般锁禁于囚笼之中,再无尊严。   一入宫,拓跋焘看到前来迎接的赫连皇后满脸的泪水,他抢在她要说话之前一声断喝:“不许给他求情!”   赫连琬宁不敢顶撞,跪在他面前哀哀地拭了半天眼泪,终于抬起泪眼望着拓跋焘道:“陛下,东宫有罪,也请明施国律吧!”   拓跋焘冷笑道:“朕就是国律!饶他一命,你还不足意?”   “请陛下看在阿析死去的母亲贺皇后的份儿上——”   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满心窝囊气的拓跋焘更加生气:“那个不长进的东西,他阿娘为他白死了!”   若是太子被废,贺佳缡的皇后追封也会被撤,那可是真正白死了。赫连琬宁知道面前这个男人薄情,可是当娘的,总想能为儿子多争取一点机会是一点,她流着泪地喋喋不休,期冀能够出现奇迹:“陛下,看在妾抚养了太子这么多年的份儿上……”   拓跋焘一脚把一旁的矮案踢飞了,指着皇后道:“算计着把东宫的兵马弄进宫来,算计着我交给你的内宫禁卫兵符。他就是这么孝顺你的?你就是这么溺爱他的?”他忍不住要迁怒:“我看阿析的这些臭毛病,就是你惯的!”   皇后张口难言,委屈得说不出话,几乎恨不得以死明志。拓跋焘这才缓了声气,冷冷道:“你不要再管太子的事了,朕心里有数,知道怎么处置他。你以皇后之宝下发懿旨:废谢氏贵人之位,贬为宫人,打入西苑的冷宫中。”他突然露出一个狠笑:“恰好和你妹妹在一起做个伴儿!”   赫连琬宁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叩首接旨,拓跋焘已经拂袖而去。当晚宿在昭仪冯清歌的春华宫里。   冯清歌第二日来皇后那里请安,赫连琬宁摒绝他人,对冯清歌道:“妹妹!后宫里,陛下大约也还对你尚有深恩深情了,你逮着他的话缝儿,千万为太子求求情!自古太子若废,与死无异!我抚养了阿析这些年,真正当亲生儿子看……”   冯清歌见皇后腿软得几乎要跪倒,吓得不轻,赶紧扶住她软绵绵的身子,坐一旁的矮塌上,这才跪坐在地面席上,低声道:“我哪里敢提这些事!昨儿承恩,陛下那神色,吓得我半夜都没有睡着……”大约昨晚被临幸,苦楚不少,冯清歌又是脸红,又是泫然,扭弄了半天衣襟才抬头道:“我心里,岂不担心太子殿下——娘娘大约不知,我那个异母的二兄、陛下所封的辽西郡公冯朗,便是太子殿下的知己好友,若是太子事出,他难免要受牵连。”她想着零落的家人:如今流落他国,父母和嫡亲的兄弟都没了,这个关系曾经不太好的异母兄长竟也感觉亲近。   冯清歌泪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说话:“我只恨自己既没有聪慧的头脑、伶俐的口舌,也没有卓绝的勇气……不过,以往劝说陛下,还是谢贵人最有效力,不知这次为何事被牵连贬斥?若是我们曲折从之,先救谢贵人,再请谢贵人救太子,或许有望?”   赫连琬宁冷笑道:“别指望她了!听说陛下驻跸城外,用计诓骗太子迎丧,谢兰修说了无数的话激怒陛下惩戒太子。人心可畏!我却不知她是这样歹毒的女人!好在身在冷宫,不然,以她的独宠,可有你我的活路?”   冯清歌张着嘴,觉得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太不可思议。可是皇后言之凿凿,她又不能不信,顿时觉得一切都变得好是虚妄!   谢兰修则在西苑打量着那一片的高耸宫墙和低矮房屋,屋子俱以青瓦实顶,然而建造朴陋,院子正中有一口井,上面的轱辘钝得几乎摇不动。送她来的仆妇转身就走了,直到晚上她饿得肚子咕咕叫时才又出现,送来盛着薄粥的提盒。   墙边有一株野蔷薇,谢兰修第二日才注意到,卑弱的小花开得茂盛,单层的花瓣粉嘟嘟的,使人一见忘忧。谢兰修吃力地从井里打了半桶水,舀出一点浇了那花。她什么都不想,感觉心绪宁静,干脆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每一片花瓣的姿态,竟然看入神了。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她淡然无忧的心思才消失不见。她愣了片刻,终于决定不回头看他——无关乎赌气,只是想忘掉他,忘掉一切,静静地等死。   他应该是高高地站在她的身后,大约眼睛还一直在打量她不雅的坐姿,以及脏兮兮的衣裙。拓跋焘终于开口道:“昨儿阿昀和我闹腾了一场。”谢兰修仍然没有回顾,冷冷笑道:“她那脾气,闹腾起来了不得。陛下一定打她了。”   “没有。”拓跋焘竟然觉得有些泄气,蹲在她身边,小心地看了看谢兰修的侧脸。他终于说:“和你一个臭毛病,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兰修转过脸,分明看到他眉眼一松,带着些期待,等着她主动屈服。“无爱欲,何来怖畏?无怖畏,何来爱欲?”她的手轻轻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按了按,闻道般的一脸喜笑,“我重新活过来了。无喜亦无惧。”   拓跋焘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处带着些隐忧,但是端详了许久,还是看不出她哪里不对——虽然,肯定是有变化了。他最后说:“我派人把阿析送回东宫治伤去了。”   “随便陛下。”谢兰修语气冷漠,“他也不光是我儿子。”   拓跋焘嘴角颤动,要说的话愣是没有说出来,但他仍不甘心,思忖了很久又说:“你别装。”   谢兰修冷笑着看着他:“我装什么?骗你同情我?你有空,同情同情自己吧!我今儿已经觉得了,阿析若死,未尝不是解脱。我也是!”   “我不会让他死!”拓跋焘终于给她激怒了,狠狠箍着她的肩膀拉到身前,动作太粗鲁,扯到那株蔷薇,带着嫩刺的枝条折断了,粉嫩的鲜花片片飘零,被来人暴躁的脚步踏得如雪泥一般,他全无顾及,恨恨说,“你也是!你一身一命皆是我的!”   “唯有心不是!”谢兰修昂起头,一点怜惜都没有留给地上零落的花泥,而是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经过了那么多事,我,恨你。”她把“恨”字说得平淡无奇,但异常的决绝。最后她撇过脸,任由他摇晃自己,她闭着眼睛,仿佛身处海上巨浪之颠,印堂处照进一道独特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百岁有涯   拓跋焘拂袖而去。原来那个总是离谢兰修远远的仆妇,忽然站在她的身边,牢牢地盯着,谢兰修觉得好笑:“陛下叫你看着我?怕我寻短见?”   那仆妇死人一般默不作声,见谢兰修进屋吃饭,便亦步亦趋跟过去,谢兰修冷眼一瞥,碗是竹根旋的,筷子上包着银头。再看看四周,土墙,竹窗,头顶上倒是梁和椽子,但是蛀过的洞眼一个连着一个——大约也经不起悬梁。他还真是防范得严密!   谢兰修觉察到那仆妇的紧张,笑道:“他是不是也跟你说‘割肉’什么的?”见那妇人脸上一滞,眼睛里几乎带了点恳求的泪光。谢兰修端起碗,一口一口吃着里头的稀饭和蔬菜,稀饭最下面还藏着一只鸡蛋,那仆妇这时才讨好地发声:“这鸡蛋是我孝敬的。”   谢兰修这时才敛了笑颜,心中微微悲酸,旋即诚挚地说:“谢谢你。我在这里,无缘生缘灭亦无苦。你放心吧。”   饭毕,她说:“听说冷宫的罪妇都有舂米洗衣的活计。我怕冷,到了冬天手会皴裂,不宜洗衣,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舂米吧。我会,舂得很好的。”她见那仆妇摇摇头,抢在其说话之前说道:“有样事情做,强过孤独发愁,四体不勤,是要生病的。”   仆妇愣愣的没有说话,隔壁却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比我想象中的通透嘛!”   谢兰修眨着眼睛想了想,才笑道:“由公主而昭仪,由昭仪而冷宫……还是你比我看得开些。”   隔壁的赫连玥宁大声地叹气,说话仍带着抹不去的笑意:“那是你不知道,若是看到我满头的白发,只怕要惊诧死了。可是怎么办呢?要么寻条死路,要么就这么苟活。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不就是个见不着人的地方么?我念念经卷,每日看看蚂蚁上树,反正吃喝不愁,无忧无虑,就当以往的时光都只是一场梦,这样想,混日子还不好混么?”   谢兰修拊掌笑道:“可不是!日后我来与你作伴。”   赫连玥宁那边这才稍稍少了点笑意,顿了顿道:“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他舍得你。”她在墙的那一头,谢兰修对她的模样依稀有着印象,那个张狂任性的夏国小公主,竟然已经在冷宫蹲守了二十多年!“男人的情爱,本就凉薄,帝王之宠,更是不必说。”谢兰修道,“睁着眼睛,不如闭上。”   赫连玥宁笑道:“谁说的!我可想睁着眼睛瞧瞧是谁先死呢!”   谢兰修不觉变了变颜色,支持赫连玥宁的,不是“空”,当然更不是“爱”,不过是“恨”而已。她想要应和赫连玥宁一句,可是却发现这么简单的话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大约因为这实在违背了她的本心。   从初夏过到金秋,时序看似漫长,实则在回头时,方始觉察它简直快得跟飞箭似的。谢兰修每日劳作,一如她在建康的掖庭时一样,满身的汗,累到喘气不息,每天晚上什么都能忘记。   这矮屋和高墙之外,无数的惊心动魄,仿佛已经与她无关,她就像知晓了秘密而被毒哑的阿萝,既然此生再也无望了,生活也就简单了。   赫连玥宁常常隔着薄薄一堵泥墙,诧异地听着她这边的动静,然后,找到发泄口一般,拼命地说话。谢兰修默默地做她的听众,觉得这个被孤独关了二十多年的女子,话说多了,就有思路混乱、疯疯癫癫的感觉。谢兰修无意识地应和着她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牢骚,却不经意地想,自己将来是不是也会变成这般模样,会不会也是满头白雪而神志不清?   *******************************************************************   谢兰修可以躲在冷宫避世。她的儿子却远没有她的幸运,一切苦难扑面而来,无从躲避,只能承受。   宗爱既然与太子撕破了脸,自然只能够破罐子破摔,想办法剪除东宫的所有羽翼,再进谗使拓跋焘废太子,然后,不过是鱼肉和刀俎而已了。他深知拓跋焘的性格,往往一句话轻飘飘说来,能激起拓跋焘心里最深的疑虑。   “奴听说不少大臣商议着联名为太子殿下喊冤。”宗爱屏息敛声,握着掸尘的麈尾,那洁白的一缕随着秋季的轻风飘动着,宗爱低着头都能感受到上首这位皇帝眯着的眼睛里的杀气。   “你如何知道的?”   宗爱慌忙回道:“太子殿下行事仁义,天下皆知。譬如上次偷藏沙门的事……”他偷偷瞟了瞟拓跋焘,说:“虽然与陛下对着干,但是毕竟救下了不少人。”   拓跋焘冷冷一笑,却也没被宗爱绕着走,他起身踱了两步,回头说:“他们怎么喊冤呢?”   “无外乎……无外乎觉得太子并无犯过。”宗爱故意说,“也确实呢,或许太子是真不知道。那年尚书刘洁私奉陛下的弟弟为君,也是打着乐平王仁义好功德的名义,也许太子那班属官亦不过打个旗号而已。”   拿背叛的刘洁来比东宫的属官,无异于拿背叛的乐平王来比太子拓跋晃。拓跋焘不发一言,挥退了喋喋不休的宗爱,转而,却又命人瓜蔓抄查。拓跋晃并非无懈可击,门下人更非个个都是坦荡君子——不查,不觉得,一查,俱是罪过!   太子妃郁久闾氏,终于得到特批,可以在东宫幽暗的小间里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帷幔中灯光不甚明亮,拓跋晃一身素衣,端坐在坐席上读书。郁久闾氏轻轻上前,低声道:“太子,天气渐渐凉了,还是多穿些吧。伤,不疼了吧?”   拓跋晃抬起明亮的一双眼睛,对妻子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已经无事了,他驯顺地接过她手中的羊皮氅衣披在肩上。他见妻子脸上的泪痕,不由问道:“怎么了?阿濬可好?”   “阿濬想阿爷……”郁久闾氏实在熬不住心里的担忧和害怕,见拓跋晃伸手过来,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在那个有些单薄但依旧温暖的怀抱里,郁久闾氏感觉到一些松弛,她闭上眼睛,喃喃地开始和丈夫说家里的事。“好在,陛下对阿濬是真心的疼爱。”她最后,以这句话收尾。   拓跋晃抚了抚妻子的脸,微笑道:“如果家里一切安好,我这里,你实在不用担心。”   郁久闾氏哪能为他一句话就放宽心啊!她咬了咬嘴唇,强颜欢笑:“嗯。陛下昨日才抱了阿濬,‘亲孙孙’叫了好多遍,我瞧他——似乎也苍老了不少。若是陛下顾念一家子,或许惩罚殿下一阵,还是会放出来的,毕竟,现在除却不自由,其他还算如常。”   拓跋晃笑容苦涩,他不知道妻子是故意瞒他还是真的不关心外头的朝政:东宫属官斩杀牵连已经到了东宫空空,他的朋友几乎没有逃过劫难的,包括昭仪冯清歌的哥哥冯朗,被诛灭一家男子。他的父亲不仅是剪除羽翼,简直是拔干净了他身上所有的羽毛,大概接下来,无外乎把他本人架在炭火上烧了!还有那日,东宫有赐,他打开那个精致的雕漆提盒,里面赫然装着的,是他一直小心翼翼藏匿着的佛教师父释玄高的人头,昭示着他在父亲面前再也没有点滴的秘密,他除却俯身等待废黜和杀戮,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没有人知道,堂堂一国太子,强咽下口中的甜腥味,颤抖着把师父头上的血渍擦净,始终不敢哭出声来。   所有的父亲施加给他的鞭笞疼痛,都不及这种彻底的绝望来得可怕。   拓跋晃又抚了抚妻子的脸,叹口气道:“可惜,好久没有看到阿濬和其他孩子了……”   郁久闾氏忙安慰道:“等陛下松一松口,我就求他让我带孩子们过来见见你!你看,这次我求着见见你,陛下不就准了么?”她急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希望在他俊美的脸上找到放松惬意的神色——她是柔然的公主,自小生活得无忧无虑,可自从嫁过来,从来没有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丈夫脸上见到过一点放松惬意!   拓跋晃在笑,可是眉心还是深深地凹下一道纹路,他颊边的弧度美得无懈可击,但是嘴角纵使在笑时也是垂挂着的,他的眼睛有着美人般的精致,可是眼神里俱是悲伤。他深深地吻了吻郁久闾氏,对她笑道:“以前你说,等我继位之后,想一起去阴山下的草场上骑马……会有这一天的。”隔了一会儿,又说:“天下无人能与我阿爷对抗,我虽然冤枉,但还是认命的。”   “殿下!”郁久闾氏觉得丈夫的笑容和话语都有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她在他怀里仰着头,滚落着泪珠,“你从来就没有做对抗陛下的事!”   拓跋晃笑道:“是啊,可惜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天下人都可以构陷我反叛,天下人都可以笑我怯懦。”他闭了闭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后又说:“我累了,你走吧。”   郁久闾氏无奈,一步三回首,始终只能看见拓跋晃闭着的眼睛,还有他的眼里滑落下的泪水,恰巧落在颊边两个隐隐的小涡旁。   宫人再次进太子的囚室为他送饭时,看见一个着白衣的影子悬挂得高高的,衣袂被风不时吹起,素若白莲,袅若青烟。纵然美成这样,那个不知世间好恶的宫人还是吓得把食盒一把打翻在地,人也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了。   大家循着尖叫声赶来,拓跋晃却已经无救了。   他用最懦弱又最平静的方式,挣脱了父亲对他无理由的控制,报复了父亲的冷酷无情,做了最有力的一次对抗,更重要的,终于还得自己一个自由身…… 作者有话要说:  考据党又技痒:   ----------------------------------------------   《宋书·索虏传》:“焘至汝南瓜步,晃私遣取诸营,卤获甚众。焘归闻之,大加搜检。晃惧,谋杀焘。焘乃诈死,使其近习召晃迎丧,于道执之。及国,罩以铁笼。寻杀之。”《南齐书·魏虏传》“晃后谋杀焘见杀。”裴子野《宋略》:“焘既南侵,晃淫于内,谋欲杀焘,焘知之,归而诈死,招晃迎丧,晃至,执之,罩以铁笼,捶之三百,曳于从棘以杀焉。”   综合起来的意思是:拓跋晃趁着拓跋焘南征,偷偷扩充东宫军队,又与拓跋焘妻妾淫乱。拓跋焘知道了,开始搜查证据。拓跋晃非常害怕,决定先发制人,密谋杀死拓跋焘,取而代之。于是拓跋焘假装死掉了,在拓跋晃迎丧的时候抓住了他,罩在铁笼子里打了三百鞭,然后杀掉了他。   ----------------------------------------------   《魏书·宗爱传》记载:“恭宗之监国也,每事精察。爱天性险暴,行多非法,恭宗每衔之。……与爱并不睦……遂构告其罪。时世祖震怒,恭宗遂以忧薨。”庚午,册曰:“呜呼!惟尔诞资明睿,岐嶷夙成。正位少阳,克荷基构。宾于四门,百揆时叙;允厘庶绩,风雨不迷。宜享无疆,隆我皇祚;如何不幸,奄焉殂殒!朕用悲恸于厥心!今使使持节兼太尉张黎、兼司徒窦瑾奉策,即柩赐谥曰‘景穆’,以显昭令德。魂而有灵,其尚嘉之。”   删掉了部分关联不甚多的部分,意思是,拓跋晃很精明能干,而宗爱经常干坏事,太子很讨厌他。宗爱于是诬告拓跋晃的两名近臣,拓跋焘大怒,杀掉两臣,拓跋晃也吓死了。拓跋焘见儿子死了,感觉很悲伤,追封景穆太子。   ----------------------------------------------   我的分析:两个版本,取哪个都很生动,但是感觉都有bug。   南朝宋的史书里,对北朝的事情胡说八道的非常多,而且明显大用贬义词,对有些地方让人深感不确,尤其是《宋略》,可能性太小。但北朝因为后来几位魏国君王都是拓跋晃的直系儿孙,因此为尊者讳的可能性很大,所有贬义的东东都删掉了,想必也不准确。我个人认为可以采信的:   1、拓跋晃是被杀或被重罚后惊、病而死的可能性很大(直接吓死的……orz,也太没用了。)   2、从追封确实发生,以及册文尽说好话来看(当时拓跋焘还没死),拓跋焘对儿子之死是有追悔的。大约和武帝对戾太子的追悔有点像。如果拓跋晃确实犯了重过,比如烝淫、谋叛,甚至谋杀父亲,以拓跋焘的性子(比如对拓跋伏罗和拓跋翰他毫无悔意表现),就算不挫骨扬灰,也至少不会表现得这么后悔。   于是yy了这篇,我选取让这个不太受欢迎的太子浪漫凄美地离世。   当然,毕竟考证得有限,不代表事实,只代表yy。顺便说一句,在《资治通鉴》里对这段故事,也几乎采用yy法。嘎嘎。    ☆、明心见性   谢兰修听见宫中敲起丧钟云板时,怔怔然半日伫立。隔壁的赫连玥宁亦是听了半日,直到看见东边腾起半天高的火焰光芒时,才朗朗笑道:“这是送葬的鼓舞和烧葬,这声势,不是陛下薨了,就是皇后或太子!”谢兰修的手不觉握在蔷薇的枝条上,已经长老了的蔷薇刺狠狠扎进她的手心里,可她浑然不觉疼痛。   赫连玥宁的歌声恍若鬼魅般响起,谢兰修皱着眉不知她乐个什么劲,回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悲个什么劲。   虽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进去了,也自我安慰譬解了许久,但是那种心慌慌的不确定感还是缠绕了她好久。直到那个早晨,拓跋焘又出现在西苑这片冷漠的屋宇之间。   谢兰修眨着眼睛看着他,他鲜有的穿着一身玄黑色外袍,单薄的料子在秋风里瑟瑟,衣服下裹着的那个人,仿佛也瘦了不少,不知是否由于寒冷,亦是一副瑟瑟的模样。   死的不是他。   谢兰修似乎并未感觉到悲伤,但是浑身冰冷得连呼吸都滞住了,她必须奋力地从口鼻里吸入空气,才能使自己不至于窒息。她直直地盯着他,哪怕已经知道了,也静默地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拓跋焘开口开得无比的艰难,他来这里之前,以为自己无法面对的是谢兰修,结果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来的那个自己时,他发现他最终无法面对的还是自己。他缓缓地近前了两步,好想伸手从她怀里撷取一点暖意,可是竟然怯懦了。“阿修……”他峻厉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一丝赧然,牵得唇角一道纹路褶皱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仿佛是自责,问出来的话却莫名其妙,“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   谢兰修不由嘲讽地冷笑了:“托陛下的洪福,还活着呢。”   他低着头,却抬着眼皮,窥伺般看着她,身材高大,形容却有些卑微,好久才又说:“寂寞吗?”   没有等她蹙着的眉头有丝毫变动,拓跋焘已经自己抢着自言自语起来:“一定的吧!寂寥孤独……正是我一向以来的滋味。孤家寡人,无人可信,你如今知道它的难受了?有时候,我恨不得用天下去换,换常人家的些微平静自在……”他更加地抬高了点眸子看看谢兰修,突见她乌黑的鬓角间夹着一根银发,心头突然一坠,鼻子里弥漫出酸楚来,顿了顿才又道:“连换也换不起。踏上这个位置,没有下来的路,只有一步步踩着鲜血过去……没有尽头,也没有退步……”   谢兰修凝神听着,终于冷笑道:“陛下何必自苦?天下人,生死尚且不能自主,谁又得自由?安享尊荣,岂是上天白赐的?”   “可是!”他急急似要剖白,可是字眼到了嘴边,看着面前人黑白分明、毫无情绪的眼睛,又一次次咽了下去。好容易,他才终于撇了撇嘴,艰难地说:“我只是来告诉你:阿析……去了……自己……寻的短见……”   谢兰修返身给他一个背影,旋即被他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说话带着少有的哭腔:“阿修!你生气,你就打我、咬我!你难过,你就哭!”   哭的不是她,却是拓跋焘自己。谢兰修转过脸,很诧异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曾经在她面前哭过一次,是因谈及被赐死的杜太后——他的母亲——那次交谈,挖出了他内心埋藏得最深的伤恸。今日,只不过为一个儿子,谢兰修竟然觉得他好笑。   拓跋焘喷薄着的难以遏制的伤怀,就被她不应有的笑颜给生生扼住了。他有些尴尬,凝视着谢兰修的眼睛,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谢兰修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往里屋走,随意地躺在她简陋的矮塌上。   拓跋焘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匆忙间还不忘拭掉脸上的泪痕。谢兰修面对窗户曲肱侧躺着,轻轻地哼着民歌:“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拓跋焘给她唱得心寒,站在她身后凝望许久,突然解下足下的靴子,上塌和她并头躺着。上方是千疮百孔的梁与椽,窗外清风徐来,身边人那熟悉的气息也被裹挟着传入他的鼻中。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么虚弱过,浑身抽干了一般,想哭,可竟然不好意思哭出来,憋在心里的那股伤楚,酿得满腔的无名乱窜的疼痛。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掐住了她的胳膊,恨恨道:“你疯了么?!”   谢兰修蓦地转过头来,那双眼睛毫无惧怕地直视着他,俄而笑道:“庄子鼓盆而歌,我小时候读《南华》怎么都想不明白。现在突然懂了,果然是未历这样一番事情,除不了自己的心障。”她见拓跋焘又生狐疑之色,倒也不惧他,念道:“‘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我们从无处来,又变归于无处,‘无’才是顺应天道。说得多好!”   拓跋焘没有听懂,谢兰修很耐心似的逐句给他解释,最末道:“我但想着,阿析是你我情爱的结晶,从无处来,历劫难而去,了了前世的业障。就譬如我们之间,曾经爱欲纠缠,如今才终于无爱无欲,便可以如风如影。佛狸,你素来所向披靡,今后更是再无挂碍,是天下帝君之大成者。恭喜!贺喜!”   她说得很真挚,一刀一刀用最淡漠的言辞剜他的心。拓跋焘馁然的神色越发浓重,咬着牙还是遏制不住嘴角的抽搐。谢兰修弯着唇角,也弯着眉眼,但只有她自己晓得,她的牙齿也在打战,互相叩击的声音传到自己耳畔,恍若擂鼓鸣金一般。   “请教,”拓跋焘终于坦然下来,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眼,问道,“天下母子至性,你如何反而能够偃然安寝?这不像以往的你。”   谢兰修凝视着面前人的眸子,心绪竟然也平静了下来,他们第一次,这样不必虚伪地相对,没有等级的限制,也没有恩宠与讨好、畏惧和爱,只像两个问道之人,在彼此叩问玄理。她说:“我当然难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骨肉血脉自此都与他相连。他不知我是母亲,对我也不好,可是我但凡看到他,便觉得自己的生命分了一部分在他身上,我的血液在他身上奔涌。要我为他做一切,哪怕没有丁点回报,我也义无反顾。”   她平静地泪下,平静地微笑:“可他毕竟不是我。我可以为他做一切实则都是我的私心,都是对他的捆缚;如今,他选择了自己的路。”她的泪越发汹涌,却伸出手擦掉了拓跋焘脸上的泪痕:“佛狸,他选的……我们无力左右……我只能想,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两者相权,他更倾向于弃世。‘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   她喃喃的,颠倒可又无比清晰地向拓跋焘解释道家的“弃世”:千帆历尽,终于找到让一颗心平静下来的方式,身为太子,无法摆脱身边纷扰的一切,苦与乐、悲与哀,皆是无法摆脱的业障。只有寻找心神的正平无累,才能获得自我的救赎。   拓跋焘在她如疯似癫,偏又无比通透的言语中突然大放悲声,他埋首在她的胸怀里,粗糙的葛衣磨着他湿润的脸颊,他哭得痛快淋漓,浑身颤抖,仿佛压抑了太久,今日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谢兰修怜悯他,一如怜悯太子拓跋晃和她自己,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两个人都不知在何时,倦极而眠。再醒来时,天上星辰闪烁。拓跋焘茫然起身,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回头见谢兰修亦是和衣而卧,便伸手抖开被子盖在她身上。谢兰修的眼睛旋即睁开,定定地看着他,而他,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拓跋焘到门外,他的亲卫正伸直了脖子在偷偷张望。拓跋焘轻喝道:“干什么?”又说:“太晚了,朕不走了。”他看了看四下里,没有看到宗爱,刚刚还显得平静的瞳仁忽然紧缩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又回了房间里。这次酣然入睡,毫无窒碍。   大早,谢兰修听着他窸窸窣窣,轻轻起身穿衣,然后,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枕边,就默默离去了。谢兰修再听不到他的动静时,睁眼望了望枕边,是一串烧焦了一半的手串,奇楠木性软,在烈火中已经烤软了部分,珠粒不大圆润,甜辛木脂香中,带着淡淡的焦味。上面还隐约可以看见所刻的佛经恰好串成了一句话:“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她的眼泪,此时才倾泻而下。   仍在冷宫的谢兰修,很快听说了两件朝中大事:   拓跋焘深悼太子拓跋晃,亲自为他做诔文,朝臣润色后在明堂宣读时,惊讶地发现,他们那个坚忍残暴的皇帝,浑身战栗,两行泪下都没有抬手擦拭。   “太子聪慧天成,尽孝尽忠,朕原本一心教导,愿身下此位,传于贤德储君。不意太子不幸,奄忽殒亡,朕念及太子从幼至今的一颦一笑,只觉人生如梦,悲恸厥心!”他任凭泪珠一颗一颗挂在下颌边,眼前恍然出现谢兰修刚刚生下他时,自己悄悄掉包,在贺佳缡的宫中抱着儿子喜爱不够的时光。   “太子赐谥曰‘景穆’,愿他魂而有灵,显昭令德。”他低了低头,紧接着又说第二件大事,“本月起,将年号‘太平真君’改元为‘正平’。”他没有多解释新年号的意义,在高高御座上垂首看着下面衮衮诸公,孑然间宛然遗世独立:“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  妈的,这章玩的是玄学!ε(罒ω罒)з   装逼遭雷劈……请砸砖……   本来想明天加更一章表示弥补,结果……看《冰与火之歌》去了,啊啊啊……抱歉!   O(≧口≦)O ☆、今日种种   冯清歌再见到拓跋焘时,感觉他的暴躁脾气似乎好转了许多,只是举手投足较以往迟滞些。晚上,拓跋焘躺在美人身边,却毫无心动的样子,冯清歌其实很怕侍奉他,倒也少有的乐得自在。   她几乎困得快睡着了,突然听见枕边人说:“我杀你的阿兄,你是不是很恨我?”   冯清歌迷迷糊糊中吓醒了过来,不过头脑还是犯迷糊,讷讷地许久才陪笑道:“冯朗自干国法,咎由自取,妾怎么敢恨陛下?”   拓跋焘背过身子,好一会儿才瓮瓮地说:“你怕我是不是?不愿意说实话!”   冯清歌早就惊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见他这么说,压根不敢答话。可拓跋焘却似乎香香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拓跋焘睁眼时便见到冯清歌一直瞪圆着的双眼,里头红丝密布。拓跋焘笑道:“怎么?竟一夜没有睡?”   冯清歌见他和善,才带着些委屈点头道:“是的。妾不敢欺瞒陛下,只是怕陛下生气……”   拓跋焘想了想才续上了之前的话,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脸:“你们都怕我怕成这样?”他蓦然想起谢兰修曾经说过的“爱与惧”的话,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酸楚,手爱抚得尤其温柔,说:“你这个小丫头啊!不用那么在意我的话了,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为这样一句话而罪你呢?”   冯清歌仔细端详他脸色半晌,这才放下心来,便起身服侍他穿衣,边轻轻道:“妾真的不敢怨恨陛下,毕竟国法在上,陛下陟罚分明才好为其他人惕厉。只是我想到阿兄家眷也都没入宫掖为奴,其间有我阿兄的独生女儿阿雁。妾想着她原也是郡公之女,如今孤苦伶仃,再操持贱役,实在心有不舍……”   拓跋焘没等她委婉的哀求说完,便道:“刚下的处分虽不宜立刻撤销,但是你是宫中昭仪,总有自己的权利——你就把这个小姑娘带在自己身边教导,虽是宫女之名,一切也不过做样子罢了。”   冯清歌大喜过望,替侄女叩谢了皇恩浩荡。见拓跋焘扽着衣摆对着窗外发呆,便有些不知收敛地又说:“听说谢贵人是因为太子而获罪的。如今太子仙逝,贵人毕竟服侍陛下多年,不知可有可恕之由?”   拓跋焘茫茫然回头看着冯清歌,良久方苦笑道:“不是我不恕她,是她不恕我……她厌恶宫中繁华,随她吧。”   冯清歌有些听不明白,也不知他的话和宫中那些流言蜚语有没有关系,她悄悄瞟了瞟拓跋焘的神色,他垂着眉梢,显得颓然,但也显得平静。   拓跋焘下朝后,脚步不自觉地往飞灵宫走。如今宫苑寂寞,院子里杂草丛生,已经长了半人高,那棵梅树掩在荒草之间,枝干虬劲,生着一树绿叶,而里头长老的梅实已经干黄枯萎了。拓跋焘伸手摘了一个放进嘴里,随即酸得直咧嘴。宗爱一直偷眼望着他,此刻才突然极为关心地问:“陛下!可要喝水?”   拓跋焘摆摆手,说:“不喝。去东宫看看。”话还没落音,已经拔腿而去了。   宗爱弓着腰,小碎步跟紧着拓跋焘。东宫里,悬垂的白色幔帐还没有撤去,太过悲恸的太子妃郁久闾氏已经病倒在床很久而不能起身,形迹奄奄,大约也是个命薄的。拓跋焘默默地看着神主,默默地斟酒洒在地上,太子的长子——还不过十岁的小皇孙拓跋濬,磕头拜谢了祖父。拓跋焘看着自己的孙子,一身素衣,腰缠麻布,然而眉眼清秀很有拓跋晃的形貌,不由眼角一弯,折出几道纹路来。   “阿濬——”他的声音无比柔和,扶起拓跋濬在怀里揽了揽,“乖孩子,怎么又瘦了?”   拓跋濬小嘴一扁,要哭又忍住了——几岁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又即将失去母亲,简直是惊天的痛楚,可偏偏又熟知礼节,硬是压抑着孩子的天性。一旁服侍的他的保姆倒像亲娘一样疼惜他,见小皇孙说不出合适的应对辞,忙上前跪在拓跋濬身边,赔笑道:“陛下见恕。皇孙近日悲切攻心,有时有些神思恍惚。奴一定好好劝解皇孙,让皇孙节哀顺变。”   拓跋焘点点头,摸摸拓跋濬的小脸蛋道:“阿濬,阿翁封你做高阳王。你告诉你阿娘,叫她放心,你会好好孝顺她的。”他看了看灵堂,突然问:“先时是谁来祭祀太子的?”   一旁人立刻噤声。拓跋焘道:“不要哄朕。香还是酷烈的味道——刚燃的才会这样;地上酒痕未干。其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吧?”   东宫的侍宦这才战战道:“回禀陛下,其实……是中书博士高允。而且……他没有走。”那人的目光瞟过去,灵堂背后的帷幔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一身素衣,倒头便向拓跋焘施行大礼。   拓跋焘冷冷道:“怎么,都不愿意见朕?”   高允浑身战栗,说话也带着颤声儿,一字一字咬得很努力,却还是经常中风似的说不清楚:“臣……失礼于君王!求……陛下重责!”   拓跋焘叹口气道:“算了吧。当年太子救你一命,你如今知恩,也算是有良心的人。”   高允“哇”地一声大哭,悲不自胜,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呜噜呜噜”的话好久后才渐渐清晰起来,拓跋焘也才能听懂:“……臣若知恩,不过是为一己私利而存小小善意的小人;天下无贤明储君,才是臣悲恸之缘由!陛下但想从今后……”   “别说了!”拓跋焘摆摆手,略显得有些焦躁,挥手道,“他悲伤攻心,语无伦次。朕不罪了,扶他出去好好休息吧。”   “陛下!”高允挣扎着,戟指着拓跋焘身边的宗爱,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几个服侍他的宦官捂了嘴拖了出去。拓跋焘眯缝着眼睛,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几天后,拓跋焘合起了手中高允的奏疏,沉思良久,对身边人道:“拟旨,褫夺皇长孙高阳王之封。”旁边人不解其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领了旨意下去传达了。拓跋焘叩击了几下桌面,道:“宗爱人呢?”   “奴在!”宗爱从门帘下钻进来,脸上是往常一样的谄颜,“陛下有什么吩咐?”   拓跋焘轻飘飘把手中的奏疏丢到他面前,很随意一般说:“你看看。”   宗爱打开看了不到半页,脸色已经变得青一阵白一阵,额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扑通”跪倒在地,连连顿首:“陛下!陛下!高允用心歹毒!他是诬陷老奴!陛下切莫被他误导了!”他还真有一番急泪,当即两行垂下,哀婉委屈得不能成言。   拓跋焘这阵处事,和他以往大为迥异,凡事倒真有些“正平”的气度,慢慢闲闲地踱到宗爱面前说:“他说你是赵高,说得是不妥,难道朕是始皇帝,还是胡亥?不过,里面几个例子举得有趣,东宫僚属长久与你不睦,其间有互相构陷的事大约也是狗咬狗似的。不过,你那时定说太子暗杀朕派去看着他的人,又说,东宫属官密谋造反,将谋杀朕而拥立太子。现在想想,好像你的实证尚不如高允的妥当?”   宗爱越发吓得股栗,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多少说辞,只一个劲地呼“冤枉!”“高允陷害奴!”……拓跋焘勾起了唇角,笑道:“冤不冤枉,总好查出来。朕这一阵慈和了些,果然有起子小人以为可以猖狂了?好罢,今日先拿你做个榜样,再慢慢讯问就是了。”他抬抬下巴,对外头人道:“黄门总管宗爱,触忤朕躬,赏一百杖吧。”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呼嚎哀戚声,久违的满足感又涌上心头,嘴角勾得越发狰狞了。   *******************************************************************   荆杖在其时是“常行杖”,“扑作教刑”,一百杖虽然受罪,并不算狠毒。宗爱伏在自己的榻上,他的几个弟子正在小心地为他上药,只见他从背到胫,俱是一道一道的血痕,看起来狰狞吓人。   宗爱咬着牙忍过了,回头见几个弟子泪汪汪的模样,不由发声问道:“又不打在你们身上,你们哭什么?”   那个十来岁的小黄门吸溜着鼻子说:“自然是心疼不过师父!陛下暴怒,毫无征兆,连师父都会遭殃!”   宗爱动弹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却目视那小黄门道:“这只怕才是个开始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这样猫捉耗子的把戏,只怕是不舍得我好死,想慢慢折磨着玩死我才善罢甘休。”他自己也觉得恐怖而可悲:一百杖已经足够死去活来了,还有拓跋焘以往那些剥皮割肉的酷刑,只怕也会叫自己一一尝遍。他悲从中来,抚了抚自己身上的一块好皮肉,叹息道:“若是我躲不过这一劫,你们想法子给我个好死吧!”   那小黄门兔死狐悲,涕下更多,抽噎着道:“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别说我们这么多宫里的阉寺都指着师父的恩德过日子,就是陛下,难道就不念念师父旧日的好处?”   宗爱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呆若木鸡地盯着面前的枕屏愣了一会儿神,才问道:“如今我那几个大弟子,你们平日里冷眼瞧他们,可还算知恩图报的人?”   小黄门急忙跟他汇报了一通。宗爱心道:知不知恩,讲不讲义气,其实都是假的!真正拿捏得住的,还是利益!他冷冷道:“拿纸笔来。”小黄门不知就里,还待劝他。宗爱有些不耐烦地捶了一下榻沿,随即“咝——”一声抽气,但这疼痛并不会阻碍他的思考,他握着笔,飞速地在纸上刷刷写着,写了一张又一张。   最后,他对那两个心腹小黄门道:“宫里几个要处的总管,你们都懂的,把这些条子分别给他们送去。”   小黄门诧异地问:“送过去说什么呢?”   宗爱咬着牙说:“就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若死了,将来抄查我这住处的时候,这些子底子都能翻个天。到时候,就请大家自求天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死生契阔   朝局变得暗流涌动。拓跋焘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再立太子,却又把刚刚加封为“高阳王”的孙子拓跋濬撤除了封号,且把几个儿子也从一字封号的王降成了两字封号。   朝臣琢磨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胡乱站队,寻思着其他皇子没有比得上拓跋晃的,立皇孙为帝又不太合常理。不过拓跋焘身体强健,大概总要好好观察、拣选几年,才能够定下太子人选。如今,国朝从南边洗劫不少,加之以前在周边小国打仗也是收获颇丰,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舒坦,自然也是及时行乐要紧,拓跋晃前车之鉴不远,谁又想惹皇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呢!   这个晴好的秋日,谢兰修当着风把舂好的粟米扬去糠皮,金色的粟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小心地一点点拣选,把粟粒中的碎末拣得一丝不剩。   蔷薇花墙的隔壁,传来赫连玥宁清脆如孩童般的诵经声:“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谢兰修停下手中的劳作,笑问道:“今日怎么念这句?”   赫连玥宁笑道:“想开解开解你呀!”   谢兰修笑道:“你哪里觉得我看不开呢?”   赫连玥宁似乎在那头摇了摇头:“你气定神闲得不大正常!那时阿姊和我们姊妹交谈,就说你智慧,不过若是一个人智慧到什么都不在乎,也就成妖孽了。你死了儿子,又不肯要陛下的宠爱,你说,你接下来还求什么呢?真打算老死在这个地方?”   谢兰修微微色变,却不是因为赫连玥宁最后的无礼言语。她仔细地在簸箩里拣出了一片糠皮,抬头对着盛开得烂漫的粉白色蔷薇花那边道:“是不是陛下上回来,你听了壁角?”   赫连玥宁笑了:“我才不想听什么壁角呢!可这里冰清鬼冷的,一到晚上,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听你和陛下说那些话,只想给你鼓掌!但怕陛下气急了过来杀我,就硬生生忍住了。”她说说话就开始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不过,他若是杀了我倒也好的,我变成了鬼呀,就有了神力,据说怒化而生的鬼都是厉鬼,怨气不散,最能作恶。那时候,就算拓跋焘这头恶狼阳气太盛,我近不了他,我也要闹得他后宫不宁,朝野不肃!……”   谢兰修静静听她鬼扯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是呢。太子临去时大概跟你是一样的想法。我若是被陛下杀了,不知会不会凝聚成一个冤死鬼?”她捂着嘴仿佛在笑,“咯咯”声却有些做作。她本来不用解释什么,但不知为何,那句瞎话还是脱口而出:“不过呀,听说魂气形成鬼魅,需得满心怨气,一无爱念,所以,我断不能想着太子,你也莫要时时提点着我可好?”   赫连玥宁似乎凝神在听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南朝人是这么说的么?”她沉思了一会儿:“或许我们的说法不对?不过你学问大,我听你的,以后不提太子就是。”她又开始讲她的怪力乱神,兴奋得神神叨叨。   谢兰修低头拣着她的粟米,直到她的院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谢兰修抬起头一看,宗爱昂首站在门口,转动着手上一枚戒指。“谢贵人受苦了!”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可那常年弯着的腰板,今日却挺得直直的,连肚子都毫不羞耻地腆着。   谢兰修的心似乎也随着那院门“怦”地一响,却淡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虽然苦,还能忍。”   宗爱越发笑得灿烂:“果然后宫之中,还是谢贵人最通透!如今我有件烦难事,想请谢贵人离开冷宫,前往显阳宫帮帮忙。”   谢兰修瞥了他一眼:“我?总管不怕陛下怪罪?还是……这是陛下的主意?”她打定主意,若是拓跋焘想对她用强,那是宁死都不会向他低头的。   没成想宗爱看着她冷冽绝然的神色,反倒一脸喜容:“无人怪罪。只是外头还不知道,陛下驾崩了。”   他的嘴不停息地一张一翕,谢兰修却再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那么呆呆地凝望着他那肥厚的嘴唇开合蠕动,把那些可怕的言语吐出来。宗爱说了半天,见面前女人一副呆滞出神的模样,微微一皱眉,笑道:“谢贵人?节哀顺变啊……”   谢兰修突然粲然一笑,颊上的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她仰着头朝天,瞪圆着眼睛“呵呵”做声,清秋的微风,一点点吹干了她眼眶里的薄泪。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抿着嘴望向了宗爱,眼睛里尚带着刚才的笑意:“总管与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宗爱玩味地看着她弯弯的眼睛,眼梢微微延伸出斜飞的弧度,带着笑容时极其妩媚动人。他上前两步,伸手轻亵地在谢兰修脸颊上抚摸了一把,又说:“不开玩笑。这样的事,不敢开玩笑。”   这样的事,已经拿拓跋晃开了一回“玩笑”了。但他这侮慢的动作,却不是敢轻易做的。谢兰修眸中寒光一凛,收了笑容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宗爱也收了笑容,并退开半步。他无七情六欲,所以可以很冷静地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皇后六神无主,而国家亟待速立新君。请娘娘一道商量。”   谢兰修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要先看陛下是不是真的崩了。”她一眼瞥过去:“否则,我这是谋叛大罪。”   “娘娘太过缜密了!”宗爱终于又笑了,让开一步摊了摊手,“不过,虑得也不算错。请跟我走吧。”   谢兰修见冷宫的门洞打开,碎石铺就的小道朝远处蜿蜒着,那些荒烟蔓草长满了冷宫的幽径,一时看不见路的尽头在哪里。谢兰修提了提裙子,毅然沿着小道大步走起来——他不再自称为“奴”,而是大喇喇地自呼为“我”。拓跋焘若真是殒命,他便是那个弑君的乱臣贼子!   *******************************************************************   去的竟然是飞灵宫。   四处围着的都是宫中黄门侍宦,弓着腰,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给昂然的谢兰修和宗爱让路。   他,躺在他们曾经热烈欢好过的榻上,瞪圆着双眼,面目如旧。谢兰修只犹豫了瞬间,便轻缓地走过去,对视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些茫然的笑意,与他绷紧的下颌、僵硬的肩膀和揉皱了的衣物不大吻合。谢兰修伸出手,触着他浓浓的眉毛,又触着他黑黑的睫毛——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眨动,那眸子里的光,已经没有了。   谢兰修看着他嘴角的一丝血迹,旋即发现他手边的案几上摆着她最爱的蒙顶茶汤,香味宛在,触手,还是温温的。她摸了摸他的手,也还带些温暖,僵硬得也不厉害,只是毫无反射——要知道,他就是睡熟的时候,反应也是极其迅捷的。   她想着他最爱在她耳边唱的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一诗成谶。“佛狸,”她在心里说,“死生面前,我们一般平等。从今而后,我可以毫无畏惧、毫无担忧、毫无仇恨地爱你了。当肉身为蝼蚁所食后,我们的灵魂终将会在一起,这是我心心念念盼望的大圆满!”她的颊边露出真切的笑容,落在宗爱的眼睛里。   谢兰修抬起头,笑呵呵望着宗爱:“总管果然没有骗我。”   宗爱便也笑了:“娘娘受冤屈,竟被打入冷宫;而我亦是被冤枉,陛下生了虐杀我的心思。我也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了。陛下无事爱在这里喝茶,偏偏这里看守空殿的宦官是我的弟子。茶中做些手脚又有何难!陛下昏暴,早就人神共愤,如今诛一‘独夫’,大约宫里受他折磨的众人也是拊掌称快呢!”他狭长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谢兰修,眼袋一颤一颤的:“娘娘一向与我同仇敌忾,如今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是不是?”   “极是。”谢兰修纳上了拓跋焘的眼皮,最后瞟了一眼他的容颜,一瞬间有些心酸,她暗暗对自己说:佛狸,你还须等等我。不除这个奸宦,不为你报仇,我们的圆满还阻隔着恶业。她笑融融起身,对宗爱道:“不过,下一步,总管是怎么算计的呢?皇后那里又该怎么说呢?”   宗爱已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笑道:“这些都不劳贵人操心了。贵人只消陪我去见皇后,劝皇后早识时务,不要逼我做煞风景的事。然后么,我册立新帝,而贵人,就可以去大公主府上安享晚年了。”   “如此,就简单得很了。”谢兰修笑了笑,“自当效命!总管日后也不要说话不算数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就是这么任性…… ☆、狼啸于室   谢兰修凝起所有的气力,紧跟着前头宗爱的步伐,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心无旁骛,连拓跋焘都不去想,以至于能够听到每个人不同的步履声。   皇后赫连琬宁哭得双眼都肿了,她身边环伺着宫中的侍宦,有些却不是皇后宫中的,瞧着非常眼生。赫连琬宁盯着谢兰修,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你怎么从那里出来了?”她又看看宗爱:“哦,为虎作伥!”   谢兰修自顾自行礼,自顾自站起身,云淡风轻地面对她的冷语和冷眼。“皇后娘娘,陛下已经去了。‘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陶潜说得透彻,我们怎么不悟呢?”   宗爱笑嘻嘻接言:“极是!皇后还该看开些,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皇后横竖无子,这个现成的太后是当定了的。我寻思着,三皇子素来不为陛下所喜,性格又躁些,四皇子五皇子亦不大灵慧,唯有六皇子有人君之相,皇后何必执拗于年岁呢?”   自然是年纪小的才好掌控。谢兰修瞟了瞟宗爱的嘴脸,笑着应和道:“是呵,如今横竖谈不上世嫡,还是挑个听话些的,将来也好孝顺皇后娘娘。”   宗爱见赫连琬宁气得手发抖,却无言以对的呆傻模样,不由忘形地威逼上前,把纸笔直接摆到皇后案上,盯着她下诏。   赫连琬宁怒道:“你要矫诏,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是不会违心写这样的懿旨的!你不要做梦!”   谢兰修道:“娘娘,事已至此,不识时务于事无补。总管令下,大约已经是定了的事,您何苦搭上自己呢?下懿旨吧!陛下在天之灵,不愿意看到更多的悲剧了!”   赫连琬宁拿她没有办法,泪下如雨,怒视着谢兰修道:“你就不记得陛下曾经对你的好?!”   “记得。”谢兰修眼圈微红,“可是天命所归,业报轮回。我只能选择敬天畏命。陛下若知我懂我,一定嘉许我。”她回头瞥瞥宗爱道:“娘娘,总管心里,也不过是想着事态安稳,别酿出祸患来。毕竟,这样的大事,混乱起来谁都头疼,到时候血流漂杵在所不免。倒不如现在顺应时势,也免得枉送那么多人的性命。”   赫连琬宁浑身颤抖,终于提起了笔,可是落笔实在不能成字,一连写坏了四五张诏书,弄得宗爱的脸色都不对了起来。“我写不出!”她终于掷下笔,捂了脸,大哭起来。   “娘娘不介意的话,”谢兰修僭过周围递手巾的宫女,提起那支狼毫笔,小心在砚边掭顺锋毫,又蘸了墨,才道,“妾愿意代劳。”目视赫连琬宁不语。   赫连琬宁抬眼看她,但觉平静中别有机心,令人捉摸不透。事已至此,她也无能判断,只能别过头表示默许。谢兰修平了平心思,开始草拟懿旨,先叙述了拓跋焘以暴病疾卒,大家不胜悲伤的情怀,又以皇后赫连琬宁之名立“人品贵重”“夙慧天成”“贤良重德”的六皇子拓跋余为嗣皇帝,最后委派各部处理皇帝丧仪,稳定朝局。“娘娘。”她看了一眼皇后,又看了一眼宗爱,笑道,“宗总管值此危难之际,不避嫌疑,力挽狂澜。妾觉得,不妨在遗诏中嘉许厚赏,以安定人心。”   宗爱笑逐颜开,低头假意谦逊道:“我有何德何能!”   谢兰修回眸笑道:“总管何必谦虚?我们这些女娘,不过是没脚蟹而已。将来多有仰仗的地方。朝中一时无领头之人,这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事务,还须总管拨冗偏劳,另外,新皇帝年幼,这太师之衔,总管不领,无人敢领。”她见宗爱一无忧色,反而一脸张狂,心里冷笑:干脆给你个大的!她越发表情明媚:“其实,总管历年来在先帝身边,任劳任怨,就是封异姓王也不为过呢!”   宗爱连连摇手:“这怎么敢当!”   谢兰修笑道:“先帝新丧,这些自然要慢慢来。”她先在诏书上给宗爱加了大司马和太师的职衔,见宗爱推脱客气了几句,也不峻拒,便示意赫连琬宁拿皇后印玺来盖。   宗爱满心满意,离开皇后宫中后,对谢兰修拱手道:“娘娘厚恩,无以为报啊!”   谢兰修笑道:“总管说的见外话!‘同仇敌忾’也是难得的。不过我寻思着,为了武威公主的名分,我若只是个废妃,实在丢女儿的脸……”   宗爱听她提要求,更是放下心来,人总是有私欲的,有欲望就好办!他笑道:“自然要膺太妃之封!何况赫连昭仪和冯昭仪都无子女,我觉得,谢太妃这位次还当在她们俩之上才是。”   谢兰修喜盈盈屈膝一拜:“如此,太感激总管了!我后半生在女儿那里,也算有足了面子,可以安享富贵荣华了。”   他们俩这样一副狼狈为奸的形容,实在令见者齿冷。   *******************************************************************   新帝拓跋余在众人的侧目中登上了北魏皇帝的宝座,改年号为永平。这个十四岁的小儿郎,乃是柔然郁久闾汗吴提的妹妹的儿子。这位郁久闾氏素来长于谄事拓跋焘,结果这位新皇帝拓跋余耳濡目染,亦和母亲一般做派。甫一登基,先后大加封赏于宗爱,真的没过多久就封宗爱为冯翊王。这位弑君的阉竖,竟超越古来一切宦官,得到了王冕!   这样的礼崩乐坏,使但有一点良知的朝臣都不堪忍受,但是掌握朝中一切权柄的宗爱飞扬跋扈,动辄排除异己,大家只能切齿,道路以目而已。   谢兰修回飞灵宫收拾自己的行囊,准备搬到女儿拓跋昀的公主府中享福。临行前,少不得到新封的皇太后赫连琬宁那里辞行,恰见两位太后正白眉赤眼儿的,大约彼此闹意见了。   拓跋余登上帝位,自然不肯按以往的规矩赐死自己的母亲,反而也封了太后,并命改居后宫首席。赫连琬宁平素是个懦弱中庸的人,可这样叫人欺负到脸上了,心里也是悲愤交集。她冷语对郁久闾太后道:“皇帝是你的骨肉,我自然比不上。但是先帝尸骨未寒,未亡人之间便打这样的饥荒,妹妹难道不怕将来无颜见先帝?”   郁久闾氏是好容易才扬眉吐气的,因而冷笑道:“姐姐这话就差了!我们都是公主出身,我兄弟尚在,儿子也有,未见得谁身份不如谁!左不过是入宫有先后,运气有差别而已。汉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姐姐何必执拗在以往的身份上走不出来呢?”恰见谢兰修来了,郁久闾氏昂然地对跪在下首的谢兰修抬抬下巴:“譬如谢太妃,原是我之上,现在是我之下,就是跪叩行礼也是理所宜当。谢太妃,是吧?”   谢兰修瞥瞥赫连琬宁的冷脸,含笑叩首道:“闾太后所言甚是!”   赫连琬宁气得发抖,起身道:“好,好!如此,我让位便是!”经过谢兰修身边,轻轻啐了一口道:“怪道说南人无骨,果然‘识时务’得很!”   谢兰修笑道:“赫连太后何必生妾的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黄河总是那条黄河,再改道,也改不了滚滚浊水天上来。”她有着唾面自干的豁达,抬眼望着赫连琬宁,又说:“妾还请赫连太后略略留步!妾有件要事,需和太后禀报。”   赫连琬宁冷笑道:“上头自有闾太后!”   谢兰修说:“这事却与太后切身相关。先头景穆太子嗣下有好些皇孙,景穆太子殁,太子妃也病重身死,皇孙年纪都幼,都在太后身边抚养。但妾想太后安度晚年要紧,带孩子——实在是太麻烦的事情了。何况,连先帝都撤销皇孙的王号,大约也不想使皇孙僭越诸皇子。妾以为,将拓跋濬等皇孙,移至其他太妃的宫苑——譬如刚刚移居西苑的冯太妃,既无子女,在西苑冷清万分,倒是有些孩子在身边,可以解颐。”   赫连琬宁笑容都愤怒得扭曲了:“谢兰修!先帝在时,如何疼爱皇孙,大家有目共睹!太子因你谗言而死,你还不惜落井下石,将皇孙一并打入西苑那些太妃居住的冷清地方?宗爱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兰修眼皮一眨,赫连琬宁隐隐见她睫毛湿了,但她的笑颜和她带着笑声的话却让她疑心这只是错觉而已。谢兰修说:“太后要把妾往坏处想,妾也左右不了。方才说到西苑,妾倒想起在冷宫时,隔壁所住的是太后的妹妹,如今这些年过去,河东河西的,难道不能还当年的昭仪一个自由身?”   “用不着你做这个好人!”   谢兰修见她不领情,转脸向郁久闾氏道:“闾太后,你劝劝赫连太后吧。我横竖今日就要辞行了,往后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倒也没有劝解的机会了。”她又磕头拜过,转身退离了两位太后的宫殿。背后,传来赫连琬宁悲戚的声音:“先帝!你带了我走吧!”   佛狸。谢兰修忍着澎湃起来的悲伤,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发木。你会懂我,是不是?以前和你下棋,我能赢的,都不过深谙以退为进的道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修不高大上,谢兰修是普通人   原谅作者的狗血复仇吧! ☆、奄若飙尘   宫中风云莫测,唯唯诺诺的郁久闾氏扶摇而成皇太后,占了太后的宫殿。而嫡后赫连氏只能偏居一隅,茹素念佛,打发余生。前废妃赫连玥宁搬出冷宫,陪在阿姊身边,然而疯疯癫癫,已是招人讨厌。前宠妃冯清歌搬入孤寂的西苑,以盛年而“养老”,好在皇孙拓跋濬和侄女冯雁陪伴身边,两个不足十岁的娃娃不知人世冷暖,每日读诗书、骑竹马、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谢兰修也算得利之人,攀上宗爱这棵大树,被尊为太妃,仅次于两宫太后,又有“亲”女是长公主,她及时退步,不闻政事,倒也算是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她临出宫前,特意去看望老友冯清歌。冯清歌不冷不热地看着两个孩子玩耍,对谢兰修道:“我如今唯独羡慕你的自由身,其他的——”她忍不住要讥刺:“晚上能安分睡着就好。”   “偏偏就是如今睡得不好。”谢兰修像没听懂她话外之话,哀叹道,“夜夜难以成寐,鸡鸣即醒,满脑子纷杂。”   “哦?”冯清歌问,“可有先帝的影子?”   “有的。”谢兰修泪光点点,应承得坦然,“时时在我梦中,奄若飙尘,时而忽来,时而忽去。犹记得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处,如今却只有梦中重温了。秋时并不晚,夜里却经常冻醒,裹再多被子都没有用,还是不如他的怀抱温暖……”   冯清歌越发鄙夷她:“是呵,先帝之至宠信者,莫过于谢太妃了!这些旧日的情意,如今我听着都羡慕呢!不过,陛下身后,最挂念的孙儿,却落在这样的泥淖里,我虽然喜欢孩子,却舍不得他堂堂的皇孙,在我这鬼冷的地方腌臜掉了。”   谢兰修凝望着拓跋濬,仿佛是拓跋晃小时候,她隔得老远、满心羡慕地遥企一样。“清歌,”她突然道,“太子的这一支骨血,是先帝口口声声的‘世嫡皇孙’,不免为宗爱所忌。他愚且鲁,不问事,锁禁深宫,长于无权无势妇人之手,才能够保全。”   “难不成你竟是为他好?”冯清歌“咯咯”笑着,“怪道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谢太妃这说话的本事是越发好了!‘冯翊王’宗爱高官厚禄,大约也是出自太妃的一片深心吧?”   确实,宗爱的势力在朝达到顶点。“冯翊王”到处,人人退避三舍,唯有三皇子拓跋翰从秦地赶来,大闹了一场,结果被宗爱诓骗入宫擒杀。拓跋翰并没有多好的人缘,但毕竟是先帝之子,宗爱杀皇子如草芥。古弼、高允等先朝的臣子,愤慨万分。   高允下朝时,被南郡公李盖拉住了。李盖笑道:“高博士,今日我府里有新启封的秦州春醪,还有炙小牛肉,去尝一尝?”   高允看了看李盖,这位原是左将军,跟随拓跋焘一起征伐北凉,后来武威公主新寡,拓跋焘就挑中了他成为女婿。两个人平素也就是点头交情,高允矜持地说:“今日家中不大方便。”   李盖见左右无人,低声笑道:“我家公主前几日读了她阿兄的旧文章,心里怀念,但有几处不解意,想请高博士帮忙解析一解析。”   高允看着李盖亮晶晶的眸子,他知道武威公主与景穆太子拓跋晃同日而生,感情确实不错,心里的警惕便放下了些。点头随着李盖上了武威公主的府邸。   李盖在家中大约被公主阿昀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进了正厅门,便是低声下气地对分隔内外的屏风说:“公主,高博士已经来了。”   武威公主朗声道:“甚好!今日家中小宴,请高博士不要见外。”   高允看着面前次第摆出的酒水和炙肉,心里不由疑惑起来:“公主不是说,有景穆太子的旧文章?下臣家中还有些事,读了文章只怕就得回去,不敢领公主赐饭。”   隔着屏风的武威公主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一个侍女小碎步出来,递过来一本书。书是手本,高允一翻阅便看出根本不是拓跋晃的手迹。他皱着眉看了两页,上头俱是抄写的佛经。高允失去了耐心,抬头道:“下臣愚钝,不知公主给下臣看的是什么?只是定然与景穆太子无关吧?”   屏风后面,传来另一个声音,稳笃而略带沙哑,听起来柔和得入心:“高博士,请仔细瞧一瞧,这是《地藏经》。‘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她缓缓地一字一字读来,高允仿佛能够看见她脸上慈悲的笑意,可当此人真正从屏风后绕出来时,高允却看见她颌下的泪滴晶莹灿烂如最剔透的水晶。   高允没有见过后宫嫔妃,可是直觉却觉得她长得和拓跋晃颇有类似之处,恍然惶然间不及多想,倒身下拜,口称“死罪”。谢兰修点点头,也不去扶他:“当年拔除崔浩,我替阿析谢谢高博士。听说高博士有归隐林泉的意思,不知是否打算弃置太子的深仇大恨了?”   高允愣了愣,才抗声说:“娘娘这话,下臣不大明白!”   谢兰修在自己女儿家,倒也不算忌惮,她轻轻走到高允面前,见他又伏低了些身子,才轻声道:“太子的手串,陛下曾赠与我。可惜我闺阁弱质,不能手刃奸宦,为太子报仇。”她轻轻把阿析留给她的最后念想儿从贴身的小袋中掏了出来,俯身放在高允面前:“高博士才具、忠心、耐性,及忍辱的能耐,我也只敢笃信你了。”   高允心里被这些云雾般的信息冲击着:凭着一句话,一个手串,就能证明她没有在阴自己?就能证明她确实想为太子报仇?可是,他的直觉却选择相信。他苦笑道:“高允是拿命在赌。”   旋即,面前高贵的人儿曲下膝跪倒在高允面前,高允大惊失色,但未及他去扶,她又站了起来,轻轻说:“多谢!”   *******************************************************************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原是一种决绝。同一本手书的《地藏经》,以奉太后供佛之名,送入了赫连琬宁的宫中。   赫连琬宁皱着眉,有些厌恶鄙薄地瞧着从武威公主府送进来的这件东西,随意翻了几页道:“谢太妃的字倒是长进了。不过……”随手弃置在一边。她身边冷清,心也变得清冷,日常只肯与两个妹妹及信任的几个宫女在一起闲坐念念经卷。   赫连玥宁却还是改不了那个时不时就开始犯疯病的模样,正儿八经地趺坐了半天,脑子又开始不清醒,用手指去捏香炉中暗橙色的香头,被结结实实烫了一下,她甩着手,反倒笑逐颜开:“哎呀,果然是地狱。听说天竺中有的佛学教派,就喜欢自虐来求道。是不是越痛,就离开悟越近?”她伸出好奇的手指,仿佛没有被刚才一下烫痛似的,又准备去捏忽明忽暗的香头。   赫连琬宁一把把她的手拍开,嗔道:“你这些年的苦没有吃够?”   赫连玥宁摇摇头说:“苦什么?有吃有喝,没人打扰,除了寂寞些,连喜怒哀乐都不必有。这哪里是吃苦,直是极乐世界!”转而又神秘兮兮道:“你说这是谢兰修从她女儿府中送出来的?她倒真是受宠,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   赫连琬宁白了她一眼:“就是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   赫连玥宁笑道:“有没有女儿我不知道,儿子么肯定是有的,不就是太子么?太子死时,陛下在她的冷宫抱着她大哭,我先还当自己听错了呢!”她见赫连琬宁和赫连瑱宁的脸上流露出的诧异之色,不觉有些得意,越发把自己所闻一丝不差地说了一遍:“……原来陛下也会哭呢!我当时呀只想笑,又不敢大声笑。听陛下向她道歉,他们俩又说什么‘庄子鼓盆’,又说什么‘母子至性’,又说什么‘他不知我是母亲’……”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张着嘴停了下来,可是翻了半天眼睛也想不出不对劲在哪里。   倒是赫连琬宁,如醍醐灌顶,心里暗道: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一切,太后赫连琬宁安之若素,不急不躁,不虚不实,作壁上观。   高允首先发难,谓本朝旧制,为了防止母后专政临朝,所有储君之母,尚要赐死,岂有皇帝生母健在,且权倾宫闱,打压正嫡太后,又依仗娘家势力,妄图左右朝政的?   宗爱如今也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但凡到这个位置,都容易产生疑心病,何况他是个阉人,注定无法企及帝位;又是弑君而上位的权奸,骨子里也有害怕,见新太后郁久闾氏果然有些猖狂跋扈的样子,地位高了,连权位在谁那儿都搞不清了,竟然修书请自己的阿兄——柔然汗吴提发兵助自己在宫内驻防亲卫!   宗爱一咬牙,逼迫傀儡皇帝拓跋余,按着“国朝旧制”,赐死生母。拓跋余自然不肯,两个人在朝堂相对辩论,宗爱的口水星子都喷到了拓跋余的脸上。拓跋余少年的面庞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气得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151章,把忘写的手串给补进去了。觉得有点崩的请重设…… ☆、灯火阑珊   义阳郡在战后基本是一片焦土。谢兰仪跟着儿子刘昶来到这里,所见的情景一点不比两国对峙时的广陵郡来得好稍许。   “阿母。”刘昶睁着惊恐的眼睛,死死地拽住了母亲的披帛,“这样的地方,我该怎么治理?”   谢兰仪也自是心颤,她下了马车,捻了一撮泥土,茫然四顾,最后道:“先鼓励农桑,再劝百姓生育……一步步做吧。”   小小的义阳王,紧紧地偎着她的身子,在境内巡视了一圈,仓库一概空虚,田野一概荒芜,市集一概冷清,人烟一概稀落……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滚滚泪下,终于嚅嗫着说:“如果当时……妹妹嫁给了北魏太子,是不是……”   谢兰仪倏然回头看着儿子,咬了咬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她转脸朝远处望去,城墙崔嵬,但是上面遍是荒草,原本应该繁华的市镇,人马稀疏,而远处的田野,几乎没有种植,枵腹的农民在地里刨着野菜和野芋,已经顾不得冬天该怎么办。谢兰仪几乎不敢再回头看儿子,也觉得不敢去看那里的民人们,她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北魏刚刚传来的消息,他们的太子被佛狸鞭杀,而佛狸又被宦官毒死,如今内里正在打饥荒。若是你妹妹嫁在那里,可想而知……”   刘昶没有听出母亲口气里的惊惶和羞惭。他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唉,都是苦!想来北魏的太子也不好做。若是没有打这样的一场仗……”   打仗是他阿父的意思,君命在上,他这个小小的皇子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义阳王府,拿出自己的俸禄米,先赈济了灾民。堂堂的妃子,亲自检视了施粥的大锅,见烧得金灿灿的小米粥,浓稠得可以立住筷子,才满意地点点头。王府长史陪笑说:“娘娘放心,下臣绝不敢在这上面克扣半分。只是义阳王和娘娘未能享封邑分毫的好处,倒把自己的家底掏出来了,眼下还勉强富余,再往后,只怕王府的日子也要难过起来。”   不光王府的日子难过,建康的日子也一样艰难。谢兰仪想着离开建康前,天天见刘义隆只肯茹素服葛的样子;又想着王鹦鹉显摆地告诉自己:太子刘劭在东宫里,暗暗地过的那些奢侈的生活,她突然有些担心起来,想回去看看。   这样的念头在犹犹豫豫中一直拖延到了入冬(1),直到刘昶这日处理好郡中事务,晚上来问安时说:“阿母,父皇好像在筹备第三次北伐。”   “他还要北伐?!”谢兰仪大骇,“这消息确切么?”   刘昶点点头:“确切。是谕旨交付各驿站递到河南四镇的。说北魏近来内乱,皇帝被弑,之前又丧了太子,现在是幼君在位,外戚和权宦争夺/权势,官吏请辞的无数,国家内里乱成一团。父皇谕旨里说,虽然他知道前一次北伐劳民伤财,但这次真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能够趁敌方的乱象攻打四镇,北魏必然自顾不暇,他们的少年皇帝拓跋余可不是拓跋焘,从来没有参战过,不会有能耐回击。”   机会是好机会,可是亲历了可怕的战事的谢兰仪却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了。她摇摇头说:“美梦是这么好做的?拓跋焘不在,他手下的战将又没有都死光了!何况之前还修书示好,打算与我朝和解。我们为什么不好好休养生息呢?”   刘昶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谢兰仪看了看他,揽着他的小脑瓜亲了一下,柔声道:“这样,快过年了,你父皇虽然没有让你们这些外封的藩王回京,我却可以回去给他拜个年。正好也看看你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刘昶懂事地点点头:“好吧。阿母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阿母跟妹妹说,我为她准备了些土产做礼物,叫她日常多笑,别哭鼻子。阿母最好再问问父皇,可否调拨一些粮种来,马上冰雪消融开春了,早早借种子给农户人家,指不定今年丰收了,大家可以好好吃饱肚子。”   “我儿的书没有白读。”谢兰仪欣慰地看着儿子,“值守一方,便要做一方的善政。我还要劝你父皇,不要轻开边衅,不要好高骛远,牢牢记得——为他的自负荒唐死去的人罢!”   *******************************************************************   迎来暌违半载的谢兰仪,刘义隆有些惊喜,拉着谢兰仪的手带到了滋畹苑,冬季的水岸也结了薄冰,兰草颜色苍灰,一如土色,但看得出还是精心打理过,一根杂草都不见。   “这座宫苑,还是为你留着。”他欣欣然地说,“其实,也不一定要走。听说阿昶在义阳,深得民心,是个好藩王。”   谢兰仪是一见他亲热就不自在,先还有些若隐若现的久别重逢感,被他的手一拉,浑身寒毛直竖,想甩又不便甩,只能挂着脸被他拽着,拽到内室。刘义隆有些兴奋地吩咐:“取烹茶的工具来,好好为朕与谢容华烹茶!”   他们相对坐着,在清苦的茶香里品着清苦的茶汤,谢兰仪每次从袅袅的蒸汽里抬起头,都能看到刘义隆含笑偷眼打量她的神情。她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陛下老这么看着妾做什么?都……”她硬生生把“老夫老妻”四个字咽了下去,很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这四个字,欲待换个词,可是脑子里像搅和糊涂了似的,一片空空如也。   刘义隆自己笑呵呵把“老夫老妻”四个字说了出来:“……可不是!转眼,儿女成行了,倒也是欣慰呢!”   谢兰仪不由一皱眉,岔开话题道:“潘淑妃如今还好吧?”   刘义隆一副顿生烦恼的模样,摇摇头说:“别提了她了!蠢成那个样子真叫作孽!真正是看她跟了我这么多年,不忍心加罪罢!”   谢兰仪心一跳,特特问道:“怎么了?”   刘义隆神色疏淡起来,摆手说:“没什么,别问了。”然后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家丑!”   谢兰仪的心,顿时给他的欲言又止撩拨起来。眼见天色晚了,她摸了摸耳垂,故意问:“陛下今儿招幸哪位嫔妃?还是……用羊车?”   刘义隆的目光正随着她的手落在她洁白的耳垂上,看得忘神,陡然听这一句,“啊”了一声,才苦笑道:“你真的要赶我走么?”   谢兰仪不知怎么脸一红,别过头说:“妾不敢……”她感到颊上一阵温暖,是他的手轻柔地抚了过来,从她的脸上直摸到耳畔,在她的耳垂上好好地揉了两下,那垂挂下来的珍珠耳珰,便随着他轻抚的手而微微颤动,形成了烛光下一道独特的景致。她呼吸一滞,越发觉得脸上发烫起来,虽然告诉自己要拒绝,可是就是力不从心,只好重新告诉自己:要劝谏男人,缺了这床上一幕可不行。   一张飞霞般的脸,简直是昭示了欲迎还拒的爱欲。刘义隆只觉得悲喜交加,心里蓬蓬的焰火灼灼地燃烧着,无数的事不愿意再想,只愿全心全意享受美人此刻的羞涩和温柔。烛光下的谢兰仪,依然美得不可方物,依然令他魄动神摇。他奓着胆子亲了过去,居然没有被拒,而柔软光滑且热乎乎的脸颊,让刘义隆浑身一热。   进来送晚膳的小宫女,却没料到刚刚黄昏,就能看到这样旖旎的一幕,吓傻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缠绵的两人仿佛一无所知,她才意会过来,悄悄退了出去,犹自拍着胸咋舌不已。不过紧跟着,她便听到内室一声轻吟,连未经人事的小丫头,都觉得浑身汗燥燥的,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   刘义隆就着幽微的烛光,以唇为眼,扫视了谢兰仪的全身,终于拜倒石榴裙下。“兰仪……”他轻轻呼唤着她,迷蒙而真挚,身下人微微战栗,仿佛不胜其扰,然而星眸微开,又流泻出十分的光致出来。他们宛若天生的眷侣,由一匹丝绸裁开,此时又归并一处,天然地合拍,异样地和谐!谢兰仪想起一桩往事,低声笑道:“叫错了吧?”   “那该叫什么?”他仿佛从来不知自己以前犯过的错误,笑嘻嘻附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着她的名字——“兰仪”。   谢兰仪浅笑中突然滚落两行泪,顺着眼角直流向耳边。刘义隆惊异地看着,轻轻舐去那泪,还孩子气地说:“好咸……”谢兰仪转过头,赌气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刘义隆嬉皮笑脸道:“我虽然叫过你‘阿修’,好在你从来没有叫过我‘车子’。”   这个玩笑简直在挖谢兰仪的心!她狠狠把刘义隆从身上推了下来,旋即泪如雨下,转身背向他痛哭失声。刘义隆先有些吃惊,很快明白过来,心里有些歉疚,却也有些放下心的淡然,从背后揽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   “你是怕我不恨你?你杀我阿父,杀我丈夫,还害了我的妹妹,还差点把女儿推火坑里头去!……”她喃喃地骂他,恨意在胸口一拱一拱的,却慢慢地从口里弥散走了。他们裸裎相对,才有少见的诚实。刘义隆抱紧着她,随着她的骂声,亦喃喃地道歉。直到她的哭声止息了,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毫不奇怪的内心平静中。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的时间勿考据,包括以后的,自己知道是错的,小说嘛。   .   ︿( ̄︶ ̄)︿   奉上一章床单,记得好评哦亲! ☆、今我来思   潘淑妃在显阳殿里,嘤咛着哭泣。刘濬一脸不耐烦地陪着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喝道:“阿母,你但知道问我,我知道的又比你多多少?你怎么不向阿父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出卖了刘劭和我?”他恨恨道:“还嫌我说得晚!我如今自己绞在里头脱不了身,自己头大都来不及,若是那时早早地把自己出首了,你以为太子之位就是我的了?指不定怎么糟糕呢!”   潘纫佩被儿子说得气不过,怒道:“老不死的对我早有了戒心,平时朝廷里的事他就不怎么肯对我说的,现在我再吹枕头风又有什么用?——再说,我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刘濬冷笑道,“为了我能够登上帝位,可以奉阿母做皇太后吧?”   潘纫佩愣了愣神,觉得儿子的反问实在问得不对劲,难道他当了皇帝,不封自己做太后?不过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说过头话也是难免,潘纫佩狠狠喘了几口气,见儿子横眉立目的模样,只能自己先服输,软下来说:“虎头!我们是母子,若是不能够同心同德,怎么一致对外?你现在怎么总似跟我生了二心似的?难道我会不为你好?我这辈子,心心念念盼的也就是你能够出息。更何况……”   她谆谆地说了一半,突然门口的黄门匆匆在帘外道:“娘娘,大王,陛下那里传来旨意,马上要到显阳殿来!”   刘义隆来得比他们母子俩想象的还要快,两个人连词儿都没有对好,皇帝的肩辇已经到了。刘义隆黑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俩慌乱地行礼问安,随意点了下头,也不叫起身免礼,自顾自坐在了显阳殿正中的坐榻上。   他乜了潘纫佩一眼,却先问儿子话:“刘濬,严道育的事儿,你一五一十说给朕听,有一句不实在话,你看朕舍不舍得要你的脑袋!”   刘濬额头上立刻出汗,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才回话道:“严道育是东阳公主府里养的天师……”他觉察不对,改口道:“不对……女巫,是个女巫。太子笃信她有通天的法术,想……想借她的法术害父皇您。”   潘纫佩忙接茬道:“可不是!虎头原本怕查得不切实,所以想知道详细了再把太子的恶行禀报给陛下呢!”   “不用你插嘴!待会儿有问你的话!”刘义隆呵斥道,又问刘濬,“你真个只是探查?”   “是!”刘濬是煮熟的鸭子——嘴倒硬得很,“所知不确,想好好查明白了。”   刘义隆冷笑了两声,问:“那么,你和刘劭来往那么多的书信,倒像是查得挺明白的嘛!”他随口念道:“譬如:‘弟曾美言家下奴子数人入府库,未料其贪迹彰明,若彼人知,则必叱责否罚,弟欲令过不上闻,还请天师做法相救’;又如:‘南第早殁,严及王当早作处置,殿下适言彼人尸位日久,可知天师能通达天意,早收彼人性命否?弟恭候兄早膺帝位,愿以手足侍奉!’……”刘义隆念着念着,脸色变得青白过平日三分,唯有两颧出现了异样的红色,他手指叩了叩坐榻的乌木边框,咬牙道:“‘南第’自然是东阳公主,‘严’是严道育,‘王’是王鹦鹉,‘彼人’便是朕了吧?”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如此盼着朕死么?!”   潘纫佩尚未完全听懂这些文绉绉的词,但见儿子脸色煞白,而刘义隆骤然爆发,也吓得不轻,怒斥刘濬道:“你疯了!虽是假装与太子交好,也不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吧?!”   刘义隆冷笑道:“他没疯,疯魔的是你!你还当你养的好儿子是个大孝子、大忠臣,却不知他早把礼义廉耻忘到脑后头去了!你也是好样的!严道育埋在含章殿下的玉人,是你批准的吧?——否则还有谁有那样的能耐?”   潘纫佩几乎傻了,结结巴巴半日才道:“妾没有……妾这么做,又为了什么呢?”   刘义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脸,想着她以往的愚蠢和娇俏,连在一起便觉得生不起气,他撇过脸,摇着头道:“你是个蠢货,虎头则不仅愚蠢,而且还一肚子野心!刘劭想我死了,能登临帝位享荣华富贵,你和刘濬图什么?掺和这样的事?依附这样个人?你们母子有我,尚能保现世平安,若一日无我——”他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潘纫佩:“你还想在刘劭南面之后在他手下讨生活?”   潘纫佩察言观色还是灵的,见这话出来,就知刘义隆的心又软了三分,不由哭得更加哀戚:“陛下!陛下!我和虎头哪里不知道陛下于我们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何人陷害,竟把这样一个屎盆子扣脑袋上来了!我和虎头原是出自一片好心,没料到办下了坏事。陛下若要责罚,请不要责罚虎头,责罚我便了!”   刘濬身体伏得低低的,垂着脑袋任谁也看不清表情。潘纫佩的话他若寻常听见倒也会有些感动,可是想着燕雀湖边那个一脸褶子的妇人——夏氏阿寿比潘纫佩还小上几岁,却被艰难的生活和无尽的怀念折磨得苍老憔悴。那日他逃也似的回了王府,可是亲娘的那张脸却噩梦般一直在夜晚出现。他恨身边这个女人,她假借“母亲”之名,只怕也不过是利用他而已!   这时,刘濬听见父亲冷哼的声音,才答话道:“父皇明鉴!儿臣不合依附太子,做下这样悖逆的事情,却并不是出自本心。以后儿臣定当洗心革面,请父皇饶恕儿臣这次吧!”   潘纫佩又悲伤又害怕,膝行到刘濬身边,伏在他的背上哭泣道:“陛下!妾只这一个儿子!他就是妾的命啊!你饶他一次吧!他日后再也不敢了!”   刘濬觉得恶心得难受,又不敢乱动,只好蜷缩着躲避,却不料他越缩紧,潘纫佩越抱他抱得牢。倒是刘义隆,终于生出些不忍来,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朕压住了,你给朕监视太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若再有勾结巫蛊的事,你就不要想活命了!”   刘义隆怒气冲冲走了,潘纫佩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捶了刘濬的背两下,怒骂道:“你怎么回事,和刘劭那小杂种走得那么近?我帮你铺了那么好的一条路,你依附他做什么?他当了皇帝,心里头还能有你?”   刘濬不屑与她争辩,一闪身躲开她的拳头,冷冷一笑,起身振衣,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只能信自己的感觉,余外无人可以笃信——包括这所谓的“亲娘”。   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潘纫佩心里也悲哀。想着好在那时没能及时杀掉谢兰仪,自己还有个出主意的人,她决定忘记自己以前起过的杀念,没事人一样坐着宫中的小车,前往滋畹苑拜访。   谢兰仪木着脸听潘纫佩倒了半天的苦水,临了却在她眼巴巴问计时冷冷淡淡说:“我如今是个在外的妃子,能帮上什么忙?陛下既然对太子起疑,就让他疑好了。太子大逆不道,迟早会叫陛下知道。”   “那我们……”潘纫佩不甘心。   谢兰仪转身道:“我乏了,不敢再留客了。过几日,我便要回义阳了,明儿还要早起收拾东西。”   “你!”潘纫佩见她惫懒的样子,不由怒发冲冠,骂道,“你过河拆桥!”   谢兰仪冷冷回眸问:“听不明白!我过什么河?又拆什么桥了?”   *******************************************************************   刘濬和刘劭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潘纫佩的苦口婆心在他心里反而变成了故意作难,陷阱一样让他觉得怖畏。而刘劭,被刘义隆斥责了一番,当面他是免冠连连磕头,但父亲对他的用心良苦,他反而生恨不已。   要把皇座上这个“老不死的”拉下来,不过是逼宫和巫蛊两条路可走。刘劭在郊外偷偷藏着严道育和王鹦鹉,请“天师”做法,早让自己登临皇位。刘濬想着潘淑妃的可恶嘴脸,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刘劭的行列。   严天师果然有法力,没过几天,太史局报来天相有变:彗星起毕、昴,侵犯太微。紧接着,天气大变,霏霏淫雨夹杂着雪珠子,拉拉杂杂下了半个多月,好容易雪停了,却依然不见太阳,紧跟着竟然冬日响雷,又下冰雹。这些罕见的天相不免让皇帝心里惶惑焦躁,前往郊外祭祀天地。   刘劭奏请加强京师防范,免得贼人借天相作乱。刘义隆想了想,京中他能够笃信的、可以带兵的人实在没有一个人,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儿子,于是点头应了,为东宫又加实甲军士一万,虽兵符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为太子开了新权柄。   郊祀归来,天气略略好转,已经耽搁了行程好些日子的谢兰仪来向刘义隆辞行。   刘义隆有些不舍地望着她,然而自知挽留不住,只好点头道:“好吧。春耕的好粮种我已经叫尚书省下部门备好了,不光义阳,其他几处土地肥沃而遭敌害较重的地方都先赁种,日后秋收再无利收回便是。阿昶那里,你多多教他,勤施善政,才是真仁义贤明。”   谢兰仪抬头望望他,但觉他以往深邃的双眸显出罕见的真诚,带着些细纹的唇角,笑得浅淡而温暖,心不知怎么一酸。“陛下日后,也当多保重身子。”她低了头,掩饰着说,俄而听见刘义隆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你也是,珍重。”   谢兰仪退出玉烛殿,恰见皇帝的女婿、东阳公主的驸马王僧绰一阵风似的过来。谢兰仪诧异地看了皱紧眉头的王僧绰疾步进殿密奏,而后,听见刚刚还是和风霁月的刘义隆,把殿中的瓷具轰然掀翻的声音。叮呤当啷的瓷片破碎声,尖锐得刺耳。谢兰仪不晓得自己为何心里一悸,回眸望向玉烛殿,而匆匆的步伐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冥色拂霜   很快,刘义隆的侍宦罗安行色匆匆而出,谢兰仪掠了掠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心里訇然作响:大约是她一直预计的事发了,她为太子刘劭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在他亲近的人身边安插了那么多愚蠢而狂妄的人,鼓动刘劭不断向着背叛的道路走去,希冀的就是父子相残的这一天——让袁齐妫的儿子失爱于君父,也让刘义隆体验她自己曾经的伤心透骨。   可是真的事到临了,她感觉害怕攫住了自己的心脏。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爱恨纠缠,她应该可以笑看刘义隆痛苦万状了,没想到那种同病相怜的心酸彻底覆灭了她自己。   她磕磕巴巴问守殿的小黄门:“可否帮我通报……我想再见一见陛下。”   她才出来,又想进去,小黄门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贪心不足。他撇了撇嘴,听见里头又一阵乱响——刘义隆情绪素来克制,怒成这样,谁还肯去触霉头?小黄门摇了摇头,赔笑道:“娘娘见恕。陛下今日情绪,您也是懂的。若是这会儿去触他的霉头……何苦来哉?”   谢兰仪哀告再三,但那小黄门见她不过一个随着儿子之藩的不受宠嫔妃,哪里肯冒风险帮着做事,摇着头就是不应。   阴霾了好一阵的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珠,高空隐隐传来雷鸣声,一声紧跟着一声,使人心惊。谢兰仪倚着宫墙边的柳树,密密的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始则凝聚着细碎的水珠,继而渐渐渗透下去,那陈郡谢氏一族固有的好乌发,如毡块一般粘腻在头顶上。谢兰仪不觉潮湿,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打摆子似的止不住地打颤,她前所未有地翘首遥望着玉烛殿的宫门,希冀着他从里头走出来,她好想与他说句话,虽则现在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见面时又该说什么才好。   但见皇帝笃信的江湛进去了,一会儿徐湛之进去了,门外守着的小黄门如临大敌一般木着脸。晨星甫出时,才远远地看见王僧绰、江湛和徐湛之三个人顶着郁青的眼圈出来,王僧绰似乎在说什么劝解着江、徐二人,而平素关系很好的江、徐二人,今日却乌眼鸡似的互不理睬。   终于,她看见了刘义隆的身影,刚刚换上的浆洗得硬挺的朝服也掩不住他满脸的疲惫。谢兰仪从树下上前了几步,又有些犹豫,又有些迫切,竟然不知是进是退才好。   刘义隆已然注意到她。昨日还是情切切意绵绵的温情,今日突然被一张冷脸替代。刘义隆远远地打量了一会儿谢兰仪,冷冰冰说:“你一夜没回去?”   谢兰仪反倒心里安定了些,点点头道:“是。有几句话,忘了对陛下说。”   刘义隆冷冷一笑:“不用说了,你那点私心,藏起来好些,我对你还能多留存一些好印象。”   “陛下……以为我要说什么?”谢兰仪瞠目结舌。   刘义隆揉了揉眼睛,勾着唇角:“昨日,江湛和徐湛之也撕破了脸。不过是争执如若刘劭废黜,刘濬赐死,新立的太子该从刘铄和刘诞两个里选谁。果然不涉及私利,个个都是道学君子,一涉及私利,还是自家利益为重。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前者是做不到的,后者才是实利所在。”   按顺序,如果长子刘劭和次子刘濬都无缘大宝,就应该轮到三皇子刘骏——但这个从来不是皇帝爱子,直接排除出局;四皇子刘铄是江湛的妹婿,六皇子刘诞是徐湛之的女婿;刘义隆自己喜欢的又是七皇子刘宏——可惜年岁又略小了些。刘义隆瞥着谢兰仪,笑问道:“你觉得刘昶如何?可有君临天下的仪态、命格?”   谢兰仪骤然间心冷如死灰:那些温柔可意儿,不过是他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对她的警觉和不信任,从来没有减少过。亏她还软下了一颗心!   谢兰仪亦勾唇一笑,直视着他:“刘昶一切都好,就是他母亲私心甚重,又是再醮之妇,此二条,决定了他实在没有为人君的命。”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可是步伐越来越迟滞,好容易谢兰仪才明白自己在渴求什么——在渴求他叫住她。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她忍不住回头,刘义隆玄黑色的朝服,用的是泥金的画边,暗沉沉的颜色浸在雨雪中,连那金色都显得黯然涩滞,他伫立着,遥望着她,却抿紧嘴唇,不出一言来邀回他们之间的感情。谢兰仪扭回头,眼泪才敢恣肆:她不该对他动心,亦不该同情他。滋畹宫里,什么都收拾好了,只欠她一走!   *******************************************************************   雨雪越来越大,服侍谢兰仪的宫女文绮再三地劝:“娘娘,不差这两天工夫!等这雪停下来再走吧。不然,道路上泥泞不好走不说,这又冷又湿的也甚是受罪呢!……”   谢兰仪泪光朦胧,道:“泥泞再甚,没有人心肮脏;路上再受罪,也没有这里受罪!……”话没说完,突然看见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层层的乌发梳成薄云般的发片,而覆额的刘海下面,露出两只圆滚滚的、惊怯的大眼睛来。   谢兰仪不由咽下了刚刚的话,顿了顿才对那个小女孩柔声道:“英媚,到阿母这里来。”   刘英媚这才小鸟似的飞过来,扑在母亲怀里,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瓮瓮地说:“阿母……你这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多陪我两天呢?”   那个在瓜步行宫表现得异常镇定高贵的小姑娘,其实在母亲面前也还没有长大,她轻轻地摇着身子,说话带着吴侬软调,水做的一般,闻者心都要化了。谢兰仪心酸不已,揽着女儿说:“阿母当然舍不得你,可是……”儿子和女儿,哪个都是她的心尖尖儿,还有刘义恭府里已经出嫁的刘玉秀,她在梦中也常常会看见,可是模模糊糊地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小公主抬头说:“阿母,你别走吧!我今天好害怕,宫里的人都不对劲。”   “怎么呢?”谢兰仪摸着她的后背问。   刘英媚还是一副惊怯的样子,加着些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今日去显阳殿给淑妃请安,她的模样好可怕,眼睛里都是血丝,瞪得又圆又大,眼皮子一直在抽搐。我说了半天话,她却问:‘你说了什么?’……阿母,她是不是疯了?”   “她……”谢兰仪心道:大约刘义隆打算废太子而赐死刘濬的事也叫她知道了,多年蝇营狗苟的希望全然破灭,就算不是骨肉亲生,也未必没有幻灭感。潘纫佩大约是离发疯不远了。可是,她又陡然惊觉:刘义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废立太子、赐死皇子,这样的大事——君不密则失国,言语不慎,不避近人,乱之所生也!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请求觐见皇帝,一时恨自己的懦弱,一时又恨自己的绝情,怔怔然坐在窗户边,抚着小英媚花瓣般娇嫩的脸蛋,思绪却乱成一团苎麻,剪不断、理还乱。天色渐渐暗了,文绮过来问晚膳用什么,谢兰仪才突然问:“陛下在玉烛殿么?”   “许是在吧?”文绮说,“摒绝一切侍卫宦官,又传的两位大臣议事,说是晚膳都没有用呢。不知是怎么样的大事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商议!”   谢兰仪张了张嘴,对文绮说:“我们这里备下的晚膳里,可有些精致些的热汤水?拿个提盒来,我给陛下送过去。”   文绮不由粲然道:“这才对嘛!娘娘不知道,从潘淑妃起,后宫那些娘娘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讨陛下的欢心?娘娘和陛下,以奴奴拙眼旁观,实在是灵犀相通得很,若是稍下些功夫,哪里不比那些娘娘们红火?……”   谢兰仪苦笑着听这个小妮子“出谋划策”瞎白话,自己神思不属地整理着提盒。雨雪的天气中,连暗夜都来得格外沉重,压得一地黯沉,连宫中的烛光都被黑暗吞噬得只剩下一点点微芒。   突然,谢兰仪听见一些异样的嘈杂声——晚来宫禁里素来安静祥和,刘义隆又不喜欢歌舞鼓吹之类,这样的声音从何而来?她吩咐文绮出门看看,文绮出去不过片刻就慌慌张张奔回来了:“娘娘!外面甬道上影影绰绰都是人!我们还是锁了门好好待在这里吧!”   谢兰仪目光一懔:文绮的表情骇惧得异常,大约不仅是有“人”这么简单的事了。她突然觉得一股勇气自足底而生,便要往外奔,文绮在后头牢牢地抱住她:“娘娘!娘娘!为了公主!”   谢兰仪只觉得自己呼吸艰难,这样一个小小的宫苑,若是事出,什么人都搪不住!可是,想着英媚可能会害怕的模样,她那刚刚油然而生的勇敢瞬间就飘散掉了。此刻,外面乱晃晃的火光和喧嚣的声音已经是宫墙都挡不住了,谢兰仪抱着英媚,瞠然望着滋畹苑的矮墙上方,一道又一道移动的光影,忽明忽暗,却映出半边天空都成了血红色。   天明,滋畹苑的宫门被踹了开来,身着青衣的东宫将士提着血晃晃的刀枪剑戟,狰狞地望着这座偏僻宫室里的人。谢兰仪脸色青白,神色却比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后宫妃嫔都镇定。在那样凝重肃杀的气氛中,谢兰仪缓缓开口问道:“陛下如何?”   为首的一名犹豫了片刻,道:“被徐湛之弑了。太子命我们入宫勤王。”   谢兰仪紧了紧怀里的瑟瑟发抖的刘英媚,巨大的悲恸并没有冲垮她,她淡淡说:“那么,我可以去见一见先帝么?”   刘劭得手,命令手下心腹血洗后宫,稍有反抗的便行处死。可是谢兰仪巍然不屈的仪态,却让那个将领不知该不该下手,他向左右低声征询了两声,道:“好,后宫诸人,齐集玉烛殿,太子殿下要查找弑君元凶徐湛之的同谋。” 作者有话要说:  病患再见!   大家对有点小血腥的内容有木有抵抗力?还是柔和侧面点? ☆、血色阿鼻   雨雪已久的宫苑,日日清扫的地面也免不了泥泞,谢兰仪带着刘英媚,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推搡着来到玉烛殿外。四处气氛极其肃杀,东宫的武士和皇帝的禁卫,脸色都异常难看,但是拿着武器,各各都不说话。而殿外随处可见的斑斑血迹,被那不会凝结的江南湿雪打过,淡淡地漫散开来,在磨平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浅红色圆晕。   渐渐齐聚来的后宫嫔妃们,压抑着的嘤嘤哭声汇成一片,夹杂着惊疑的交头接耳:“陛下真的被弑了?”“陛下真的殁了?”……   刘劭身着朝服,正皱着眉头看下裳摆处很小的一团血渍,看得两嘴角下撇,好像嫌弃血迹的腌臜。俄而,他见刘濬匆匆赶来,目光便从襟摆转向弟弟,似笑不笑地对他招招手道:“虎头,徐湛之把父皇杀了,我的人便入宫相救,把徐湛之、江湛这几个佞臣给杀了。”他谎言说得连掩饰都懒得,笑意和猜疑蔓延在嘴角,见刘濬竟然比他还要狂妄,竟然勾唇笑了笑,说:“那么,太子为国家大计,应当迅速继位才是——天下岂可一日无主?!”   刘劭懒洋洋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突然乜着刘濬又说:“还有件事忘了说呢!潘淑妃是徐湛之的合谋者,我叫人到显阳殿把她也杀了。而且,剖了她的心看看是正是邪。你猜怎么的?”   刘濬笑道:“邪佞之人,心必然是邪的!”   “虎头,”刘劭似有深意一般,斜着眼睛看弟弟,“你不难过?”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刘濬的高兴似乎不是伪装出来的,嘴都咧开了,小声嘀咕着,“她还以为她是我亲娘,还以为我感念她呢!”   “嗯,既然我们兄弟同心同德。”刘劭深为满意,道,“那就拿那贱女人的心肝,在显阳殿祭我的先母元皇后吧!”他目光又扫视着殿外一片人,见刘义隆的嫔妃们无不是心胆俱裂的模样,心里尤为熨帖,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问:“这些怎么办?要不一概从父皇于地下吧?”   那些啜泣声一瞬间就变高了,刘劭得意的目光恰好落在谢兰仪身上,他小小地愣了愣,说:“不过,生了子嗣的,有功于社稷,就不必殉葬了。”   所谓“有功于社稷”,大概只是个幌子,有儿子在外封王藩镇,手里就或多或少有兵权,天下没有完全平定,像刘昶这样的若是作乱,总归是头疼的事情。谢兰仪揽着刘英媚,并没有领情的模样,而是对刘劭说:“太子殿下,妾心里惶恐,不知里头情形到底怎么样,可否许妾进去看一看?”   刘劭道:“里头状况有些惨,谢容华既是妇道人家,还是不必了吧。”   谢兰仪心道:我阿父血溅西市的时候,我都敢瞪着眼瞧着,那时,你刘劭还在哪里?她冷冷地说:“陛下知遇一场,妾岂敢言‘害怕’二字?请殿下通融吧。”   刘劭嘬嘬牙花子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但又指着刘英媚道:“小妹妹素来是父皇的宠儿,今日父皇身死,倒也让她抚尸追忆一番吧,也不枉父皇的‘知遇’。”说完,定定地瞧着谢兰仪母女。   刘英媚已经骇惧得发抖了,抱牢了母亲低声道:“阿母,我怕!……”谢兰仪知道刘劭没安好心,但事已至此,怯场亦无用,轻轻拍拍刘英媚的后背道:“阿母在,不用怕。”   一进殿,尚未散尽的龙涎香味也盖不住浓浓的血腥味。谢兰仪步履缓慢,但走得坚决,沿途看去,横七竖八的尸首躺在四处,木屐踩过血迹,踏得到处都是,变作了锈色,这些尸首几乎都是手无寸铁的文臣和近宦,谢兰仪在心里骂着刘义隆:你从来都如此冷静、稳妥,可是宫禁之中竟无带刀的近侍来保护皇帝!怎么这样的大事来了,你竟然犯这样的错误!   然而,当她看见皇帝那张刀痕累累的御案旁,掉落着布满泪迹的废太子诏书时,她心里对这个仇恨了半辈子的男人产生了同情: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因为他心里无处安放的孤独,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冰冷寂寞感!无论后宫嫔妃、朝中臣子,都在他的心灵之外,隔着堵高高的墙,他防范了这个,猜忌了那个,最后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靠。他唯一勉强可以信赖的,也只剩自己骨肉儿女——可偏偏,他养出来的,是几头无情无义的恶狼!   御案翻倒着,那张矮矮的雕漆桌子之后,躺着刘义隆冰凉的身体。   刘劭忙着排除宫里的隐患,忙着准备登位称帝,都没有顾及到自己好歹要做出的“孝道”的姿态,连父亲的尸首都没有收拾一下。   谢兰仪凝望着他,他遍身是血,淋淋漓漓地被裹在斑斑赤红中,手指全部断离手掌,颈部的血口子狰狞得如一张大笑的嘴巴。而他却平静地闭着眼睛,合着嘴,白里透青的肤色在殷红的血迹中显得格外白、格外青。谢兰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沾满了粘腻的血,他的皮肤已经没有了温度——其实,他也有火热的时候,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从我阿父算起,这乱世中的英雄人物大约都难以善终……谢兰仪平静得超乎自己的想象,她回头对女儿说:“阿母的针线包没有随身带着,你的在不在?”   英媚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发不出来,好久才结结巴巴说:“在的……阿母……我好怕!……”   “怕什么!”谢兰仪轻轻呵斥着,却连一眼都没有关注女儿此刻惊恐的眼神,只是伸手从她手中接过绣着精致图案的针线包,小心从里头抽出细细的银针,又拿出丝线,一团一团比对着,找到了白中隐青的一色,脸上露出了些满意的笑容。   刘劭进殿时,看着谢兰仪俯伏在刘义隆身畔,跪在血泊里,半个身体靠着他被染得赤红的前襟,沾染得一身也是噩梦般淋漓的红色。可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用哄孩子入睡的甜美歌喉轻轻地、慢慢地,哼着无名的曲子。而她的手上,银针不时在刘义隆的伤口处划过一道道的银光。刘劭杀人时尚未觉得惊怖,检查尸首时尚未觉得惊怖,此刻,此情,此景,却让他毛骨悚然,觉得周身瘆的慌。   谢兰仪慢慢把一个个血口子缝了起来,掉落的手指也细致地缝回到了手掌上。她露齿对刘劭笑道:“陛下素来是爱修饰洁净的人,哪怕穿着葛布,也不肯稍有沾污,也不喜欢破损。他完完整整地来,也得要完完整整地走。”   刘劭见那针线活儿,真是做得极好!死人的皮肉不会再流血,因而伤口抿得整齐,远看竟吻合成一片,近看却见针脚密密如蜈蚣百脚一般,由不得人不寒毛站班。刘英媚已经吓得几乎要晕倒,蜷缩在一旁话都说不出来。谢兰仪却还对她道:“英媚,打些水来,我给你父皇洗干净。”   刘劭咽了一口唾沫,对两旁的心腹道:“这女人怕是要疯了!快把她拉开!还有一些有儿子女儿不宜赐死的先皇的嫔妃,一道塞车里,给朕送出宫去,看着好恶心呢!”他想了想:“江夏王府里地方大,先都送他那里去。”   两个披甲的近侍连忙上前要把谢兰仪拉走,谢兰仪嚷道:“慢!”她指了指缝在刘义隆脖子上的一根线头,示意他们稍等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那根线头。   他的颈脖处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可他们曾经的耳鬓厮磨,仿佛就在昨日。相伤,只因为相爱。他们以一根银针作为两心相识之初,便也以这根银针终结他们的相知,也算是有始而有终。   车儿……,谢兰仪在心里说,我一直晓得你的痛苦,只不过从来不愿意去承认而已。我原谅了你的薄情和恩情,却再无法原谅自己了!只为一切的孽因,俱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你!   她的嘴角还带着刘义隆的腥腥的血渍,终被最后拉离了他的身边。   *******************************************************************   自从北魏退兵,刘义恭从彭城来到建康,只因为刘义隆身边实在少不得一个能帮他尽心打理国事的信臣。这位从小被父亲宠爱,长大又得哥哥信任的翩翩男儿,喜欢带一脸和煦的微笑,却只是为了掩饰他所缺乏的独立和自主。   阿兄死得莫名其妙,太子刘劭再一口咬定是“徐湛之弑君”,刘义恭也明白那不过一句掩饰的瞎话而已。事情从前到后一推导,自然明白始末:刘义隆意欲废太子,而行事不密,泄露了出去,手握兵权的刘劭带兵逼宫,他手下的亲信将领张超,第一个冲进玉烛殿,而后,便传来皇帝的死讯——这一切,简直是不言而喻!   刘义恭心里愤恨如潮水,可是,对着刘劭派来的人,他恭恭敬敬地低头道:“那么,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子赶紧登极,处理国事吧。”   来人深为满意,笑笑对刘义恭说:“皇叔忠心耿耿,陛下必然激赏!”刘义恭笑得勉强,转脸见几驾大车驶来,下来一群宫中人,大半都是哭哭啼啼的。他知道这是“新皇帝”的谕旨,悄悄叹口气道:“都安置下吧。看看王府里还有多少用度,侍应她们,能够丰厚些,就丰厚些吧。”   他并无要事,却觉得满脑子都是事,一头的焦躁。   宫中送出来的这些妃嫔公主,不论曾经得宠与否,都是自己的嫂氏和侄女,一个都不宜怠慢,可是府中地方再大,毕竟也有限,只能腾出后院大家挤挤罢了。这拨人还没安置妥当,突然一个仆妇报来:“郎主,后面说新蔡公主发烧惊厥,要延请医士。”   刘义恭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新蔡公主已经许婚下嫁,一定要请城里最好的医士,莫酿出大病来!”他想了又想,一跺脚道:“我先去瞧瞧情况!”   刘英媚躺在母亲的怀里,烧得满脸通红,闭紧眼睛,时不时惊颤一下,可是和她说话,她却似乎没有什么知觉,倒是偶尔口出呓语,俱是尖锐的惊叫,以及喃喃地呼唤“父皇”。刘义恭不免也感觉心疼,几欲坠泪。他对谢兰仪道:“谢容华,这症来得好像凶险。可知道起病的缘由是什么?一会儿医士来了,我也好早早告知,让他对症施治。”   谢兰仪腮边泪痕宛然,却没有哽咽啼哭的种种模样,她抬眼瞥了瞥刘义恭,突然问道:“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快乐!   不过我还是打算利用这几天假期好好休息。   快结文了,就不要催我日更了。 ☆、杳杳长暮   刘义恭愣了一下,安慰道:“容华不用担心。小王已经派人请医士去了,建康城里几个医术高超的我都认识,放心吧。”   谢兰仪低头看了看昏睡着的刘英媚,又左右瞥了瞥,才说:“江夏王就打算这样了?奉新主,继续做藩王?”   刘义恭不由头上出汗,欲待呵斥,却在她凌厉目光的逼视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嚅嗫道:“我能怎么办?……”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   谢兰仪摇摇头说:“陛下自误,便是误在犹豫不决。时机哪里是放在那里等人的?刘劭乃是元凶,想必江夏王不会不知道。”   这是自家隐秘的宅子,可刘义恭还是反射似的回头到处巡睃了一番,谢兰仪盯着他额角晶莹的汗珠,这位出了名的美男子脸色苍白,跟个孩子似的惶遽不安,没有主心骨。可他毕竟是藩镇多年的江夏王,少顷还是平缓过来,低声道:“阿兄待我,我心里明白。但是,这毕竟是他儿子。”   谢兰仪“咯咯”地笑了:“敢问大王是没有读过《孝经》么?乱臣贼子,谈什么君王!谈什么人子!”   刘义恭惨白着一张脸,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谢兰仪抚了抚怀里的刘英媚,冷笑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愿意与英媚一起,生殉陛下!”   “可是……”   谢兰仪已然看出刘义恭的纠结犹豫,这已经冒烟的火苗,只消滴些油蜡,自然会撩拨得蓬勃/起来。她轻声道:“大王当年出镇江陵,陛下手书《诫弟书》给殿下。以前车子对我诵过其间几句:‘今既分张,言集无日,无由复得动相规诲,宜深自砥砺,思而后行。宜应慨然立志,念自裁抑。何至丈夫方欲赞世成名而无断者哉!’言之谆谆,教诲意深。殿下今日可曾‘慨然立志’?又可曾‘赞世成名’?”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刘义恭,见他已生愧色,便不再多逼问了,而是楚叹一声道:“不过,世事危急,并不是匹夫之勇就有用的。只愿殿下心中存有正气,自然会有得用的时机。”   刘义隆当年对这个弟弟关爱备至,谨小慎微的刘义恭也颇为感念,想到兄长死状的惨烈,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拱拱手道:“谨受教!”又说:“玉秀随夫尚在历城,如今到了这样的时候,若有机缘,也当告知她实情了。”   谢兰仪潸然泪下,点点头:“谢大王厚恩!”   刘义恭不知为何,对这个镇定自若而聪慧天成的嫂子有莫名的笃信和倚赖,想了想低声道:“事情传出去,只怕几边会反。娘娘以为,谁最可靠?”   谢兰仪略感茫然,但是看着刘义恭信赖的眼神,还是镇定下心思道:“寿阳一役,四皇子能耐可见一斑;六皇子、七皇子年幼,也未见功业和建树。如今讨贼之机,即为乱世,不是立身稳健、聪明见机的雄才,不足以成大事。如此看来……”她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这个深宫妇人,可否能够决策于千里之外,她想着当年听刘义隆所讲的彭城的战事,想着拓跋焘竟然会青睐的那个三皇子刘骏,不由道:“论历练,论智慧,论才干,其实三皇子甚佳,否则,佛狸也不会求他为佳婿了。”   刘义恭点点头说:“好。我等候时机。”   谢兰仪深深朝他顿首一拜,此刻才泣涕如雨:“多谢大王!”刘义隆死了,她的心也如灰烬了,一切似在她意料之中,却终于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无处言说愧疚,却挣着一口气,再做一回“报仇”的决策。   陛下,我这一身罪孽深重,将来到得地下,亦不知该归从于谁。她失焦地望着离去的刘义恭,木然地抚着怀里烧得滚烫的刘英媚。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她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面对自己,生命的意义只剩下了做她认为对的事。此刻,病中的刘英媚小声地呻唤,谢兰仪茫然地眨着眼,蓄了许久的泪水尽数洒在女儿的脸上。   *******************************************************************   太子左卫沈庆之,是太子的信臣,彭城一役,和江夏王刘义恭也成了莫逆之交。恰逢新帝改元,先帝骨殖尚未下葬,宫中为庆祝刘劭登极、殷氏封后,已然八音辉煌,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沈庆之借着这样普天同庆的大典,与刘义恭在江夏王府里饮酒作乐。   三巡之后,微醺的沈庆之摇头叹息道:“下面大约是多事之秋了。我向陛下递了几次辞呈,皆俱不准,这年头,想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都这么难!”   刘义恭笑呵呵为他添上一盏酒,殷勤地劝他饮下后才说:“陛下大修太极殿和玉烛殿的事,沈公可知道?”   沈庆之脸色难看地点点头,又晃晃脑袋,自己取过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滋溜”喝了,然后才叹息说:“可叹我随着高祖北伐,那时候北府军何等强悍!先帝虽然弱些,但也是一心进取,不贪享乐的。如今这位……”   如今这位所谓的“大修”两殿,便是把宫中朴素的建制一概拆除,用已经空乏的国库,大肆散漫铜钱,恨不得拿官帑的金银,都贴在墙柱上才好。“高祖皇帝留下的旧衣、耕耒,全部烧掉了;原来的乌木御座嫌简陋,重新运来蜀地的金丝楠木打制……”沈庆之大约酒有点多了,牢骚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他摇着头,只差把“作孽”二字说出来。   刘义恭却很冷静,见杯中酒尽,便为沈庆之又满上一杯,笑道:“这倒是小事。昨儿他听说姊夫王僧绰曾经把严道育的事私下里告诉过先帝,又偷偷劝过先帝废太子,一怒之下便把姊夫斩了。长沙王、临川王、桂阳侯、新渝侯……大约是睚眦之过吧?都已经诛杀了。昨日议先帝谥号,文臣拟了几个美谥,他的脸色就难看起来,非说不当,最后叫什么‘中宗景皇帝’。难不成,贬损一下先帝,于他也有好处?”   沈庆之冷笑道:“军报我已经看见了,南谯王刘义宣、武陵王刘骏、南平王刘铄、竟陵王刘诞都起兵造反了!檄文传过来,写得真不赖!那几个小的,兵力差点,或者母氏在京,还在观望,但风向一转,大约定是倒戈的。以后的天下,不知道谁坐得稳!”   刘义恭微微失神,旋即笑道:“听说他素习武事,胜券极大?”   “狗屁!”沈庆之翻个白眼,“我跟着他这么多年,我还不晓得他?花拳绣腿,草包一个!其他人我不熟悉,三皇子和我在彭城时,那气度胆识,就甩他老远!”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静静的屋子里只传来更漏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又一滴,沉闷得令人发疯。   刘义恭首先打破了这沉默,他的声音仿佛都沙哑了:“我明日趁陛下临轩,举荐你去游说武陵王,你愿不愿意去?”   沈庆之“滋溜”“滋溜”大口大口地饮酒,面色酡红,却看不见了刚刚的那细微醉意。突然,他把酒杯在地上一摔,盯着破成几爿的碎瓷片,粗着嗓子道:“去!”   世事便极快地翻覆了。   沈庆之以皇帝使节之名出建康,可旋即投奔刘骏,他既谙兵略,又懂建康城内外布防,刘骏简直如虎添翼。当年共战拓跋焘的几员猛将柳元景、臧质、薛安都等,亦都归从刘骏,四位藩王奉刘骏为首,集结四方雄师,讨伐逆贼刘劭。当刘骏大军一路开到瓜步时,刘义恭抛下家人儿女,打开建康城门,直往新亭矶口,说服水师缴械降于刘骏。   在石头城亲自督战的刘劭这才发现自己高兴得早了。大势已去。   他唯一的法门,只剩下急急忙回到建康,闭上城门,捉拿刘义恭、刘义宣以及刘骏尚在京都居住的家人儿女,准备杀掉泄愤。   刚刚退了烧的刘英媚,又陷入了新的恐惧阴影。江夏王府中留着刘义恭的二十几房妾室和他的十二个儿子,还有留在京师中的刘骏的几个儿子,以及刘义隆的妃嫔女儿们,尽数被逼到侍中省的空屋之中挤着。刘劭亲自来到侍中省内,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这黑压压一群人问:“逆贼刘义恭的儿子在哪里?”   一旁的小黄门忙指了出来。刘劭拔出腰中长剑,狠狠刺进刘义恭长子的胸膛内,随即拔出剑,又刺第二个……刘义恭儿子多,刘劭杀得手软,皇帝的衮服上洒满了鲜血。   刘英媚虽隔着些距离,但剑刃入胸时“哧哧”的声音,胸血喷溅时“噗噗”的声音,还有人临终前的惨呼哀嚎,透不过气时的胸中啸鸣,尸身轰然倒地时的巨响,一次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复着,她双眸睁得几乎要生出血丝来,口中干涸,恐惧得叫不出声,只好紧紧拽着谢兰仪的衣襟。   她身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却伸手触了触流淌过来的鲜血,然后举起手笑嘻嘻道:“阿姊!你看!好不好看?”   刘英媚瞥了瞥那个笑得傻乎乎的小男孩,只觉得他满手滴滴答答的殷红,还散发着阵阵腥气,不由胸中作呕,本能地拼命后退。那个小男孩把湿漉漉的手擦在她的裙子上,见她害怕得哭都哭不出来,不由恶作剧成功般高兴地笑了,边笑边说:“阿姊,你长得可真好看!穿石榴色的裙子更好看!”还一个劲地举着鲜红的血手往起凑。   转眼,刘劭的剑已经指到这个男孩的胸前,小男孩瞪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突然咧嘴一笑。刘劭正累得喘气,问左右道:“这个是谁家的?”   小男孩昂起头,清晰地主动回答:“孤乃武陵王世子,法师也!”   刘劭似乎有些茫然,旁边人忙说:“是,是刘骏这个逆贼的嫡长子刘子业,小名叫做法师。”刘劭几番举剑,可手上似乎乏了力气,便把剑递给身边的一名亲卫道:“你帮我杀!”   那人却赔笑道:“陛下!这小逆种自然是逃不脱一死的。不过,现在逆贼刘骏势头正旺,我们是不是留这个孩子为质子,也好有胁迫他的砝码?”   刘劭眨巴着眼睛,终于点点头说:“好吧。朕正好也乏了,让这杂种多活几天罢!”看了看喷着无数鲜血点子的衮服,终于自己也恶心起来,脱下外袍丢在地上,道:“走!”   谢兰仪这时才仿佛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震耳欲聋。她四下一看,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的尸首,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或睁或闭,却都没有了光彩。她心中一阵作恶,却不仅是因为死人的可怖,更是对自己又添罪孽的深疚。   这令见者心悲的场境中,却有一个小男孩,爬在地上故意抹了两手鲜红,然后咧着缺了牙的嘴巴,小恶鬼一般又爬过来,执意地把鲜血抹在刘英媚的裙子上,做成他心中漂亮的石榴红裙。谢兰仪终于忍不住开口骂他:“小世子!你面前的,可是你的姑姑!”   这个叫刘子业的孩子,细看长得挺俊俏,可他长大着嘴巴,呆愣愣的表情中却有着令人心寒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变态露个面……   刘裕痛哭:我这生的是神马子孙啊???? ☆、报应不爽   老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刘劭弑父篡位,天下共讨;建康城里的人,当时或不敢明着与皇帝作对,但一旦见义军到达城外,纷纷奔降,势不可挡。纵使刘劭杀了刘义恭所有的儿子,也不过是泄了私愤而已。刘劭窘迫到城中已经没有男丁供驱使打仗,只好招募了些健妇来对抗包围建康城的义军,可惜,这样的强弩之末,没有了任何意义。刘劭在他登上皇位区区三个月后,被弟弟刘骏的军队打得狼狈地逃窜,藏匿在武库的枯井了,没藏多久,便被一个小小的武官捉住,披发跣足带到建康台城上。   宫中豕突狼奔,乱成一团,刘濬和其他几位年幼的宗室,趁乱出逃,恰见刘义恭前来。刘濬滚下马,赔笑道:“五叔!可见到你了!三弟他来了么?”   刘义恭冷淡地点点头说:“是陛下!陛下已经君临万国。”   刘濬愣了愣,又道:“那么虎头是不是来晚了?”   刘义恭道:“是晚了些。”正待叫人拿下他,刘濬涎着脸道:“三弟——哦不,陛下素来仁厚,我与他交情也好,可能饶我一死?”刘义恭心觉好笑,点点头说:“那么,你面见陛下请罪吧。”   刘濬喜道:“还请五叔关说,若是给我一官半职,我犹能效忠陛下!”他不知是天然蠢笨还是此刻糊涂,见刘义恭未置可否,便自己上了马,讨好般说:“刘劭用心太过险恶!叔父虽然前往城外,但毕竟是自家亲戚,他怎么着也不该杀叔父的十二个儿子!……”   话没说完,他已经看见回头过来的刘义恭脸色青白扭曲,那张俊秀的面庞可怖异常。刘义恭一字一顿问:“元凶刘劭,把我的十二个儿子,都杀了?!”   刘濬点点头说:“可不是……”   刘义恭仰头一阵长啸,突然回身一剑刺在刘濬的胸口,把他刺翻下马后犹不解恨,又狠狠在他胸腹上戳了几十剑,捣成了一滩烂肉,这时才泪如雨下,呼着“作孽!”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   刘劭被押解到新皇帝刘骏的营前,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问清弑君弑父属实,他只有死路一条。   观者如堵,最后只能用栅栏把民人隔开,而深受刘劭祸害的人方许进来。刘义恭颤颤巍巍走来,人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他诘问刘劭:“我弃暗投明,何罪之有?你要杀我十二个儿子?!”   刘劭面无表情说:“这事儿,是对不住叔父。不过,你也别说什么弃暗投明,原是你叛我在先。若是你不背叛,我自然也会好好待你……”他的话没说完,刘义恭劈脸两个巴掌上去,又是一大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刘劭,你不仅没有良心!也没有脸皮!”   刘劭被反绑着,身子斜仄了一下,脸上流淌下来的唾沫让他极其恶心,可是两手俱不自由,只能甩了甩头,冷笑道:“良心?你们哪个又有良心?我阿母被陷害致死的时候,老东西的良心又在哪里?我为母亲报仇,难道就不是孝顺?”   刘义恭扑上去,想再打他,被两旁人抱住道:“殿下!殿下!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刘义恭只来得及狠狠踹了他一脚,悲痛愤懑无处发泄,最后冷笑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陛下已经下旨,处斩你和刘濬的所有儿子,而妻妾女儿等一律赐死!”他挥一挥手,刘劭的四个儿子,都在冲龄,哭哭啼啼被拉了上来。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那一枚枚小小的头颅一一摆放在刘劭面前。   刘劭撇过头,闭上眼睛不肯看,身边的人强自把他的脖颈扭转过去,撑开眼皮,逼他直视着自己孩子的死状。刘劭见儿子们身首异处地倒在血泊之中,又见刽子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来到他自己身边,突然仰天长叹道:“刘骏!你个王八蛋!我刘宋皇族,怎么会同室操戈到这个地步?!刘骏!你个王八蛋!你今日杀我,将来你的子孙也个个都不得好死!!”   刽子手的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嘴上,牙齿齐根断落,刘劭满口鲜血,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刽子手娴熟地伸手一拉他披散的头发,露出后脖子,挥刃而下,刚锋慢慢从他脖颈的骨节中划过,几乎不必伤刀刃,便砍下了一颗罪恶的头颅。   被赐死的刘劭的皇后殷玉英,揽着刘劭的几个女儿,哭着躲避面前的鸩酒:“你们刘家骨肉相残,为何枉杀我这无罪的人?”   监刑的司官见她不肯乖乖自尽,恶声恶气道:“你既然受封为皇后,就已然是有罪之身了!你今日不是自己喝下这酒,便是我给你灌下去。你想明白了,最后要留点尊严不要?”   殷玉英饮泣着,慢慢伸手接过那被碧莹莹的酒,边哭边笑着说:“这样的罪过,是无妄之灾……他心里哪里有我?他心里只有那个夫人王鹦鹉……等时日到了,他还不是封王鹦鹉为后?……”司官见她还在拖延,终于丧失了耐心,哪管她疯疯癫癫的言语,捧着她的手腕,捏着她的下巴颏,把一杯毒酒倒进了她的口中。   已被刘劭纳为夫人的王鹦鹉,吓得心胆俱裂,对那司官道:“我要求见谢太妃!”   得知此事后,谢兰仪皱着眉,忖了半日才说:“好吧,我听听她要说什么。”   王鹦鹉被带到谢兰仪面前,见她一身麻布素衣,面色并不冷峻,而是带着几分空茫,王鹦鹉讨好地磕了一个头,才说:“娘娘!妾当年蒙娘娘的厚恩,在蓬门小户间被拔擢起来,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命!先帝刚刚薨逝的时候,陛下——不不!元凶刘劭——原来想杀死先帝的妃嫔,还是我在一旁劝他,说我深深感念娘娘的厚恩,元凶刘劭才肯放娘娘一条生路。娘娘,如今也饶我一命吧!”   谢兰仪蹲身在她面前,使自己可以直视王鹦鹉谄媚的双眼。王鹦鹉瞧着面前人双泪滚落,颊边却浮起带着笑意的小涡:“王鹦鹉,我罪孽深重,终将一死以报先帝,如今苟活,不过是为了见先帝大仇得报而已!你呢?你又凭什么来洗脱自己的罪孽?”   王鹦鹉感到可怖,但还想抓住最后的稻草,她急急道:“我……我天天给先帝念经!我给先帝祷告!我……我做一切可以赎罪的事!”   谢兰仪目光中稍显出一些茫然,但她缓缓起身,背了过去,王鹦鹉瞧着她素白纤弱的背影,天鹅般的修颈缓缓仰了起来,听得出她叹息声中的泪意。俄而,谢兰仪轻轻摆了摆手。王鹦鹉身边的武士面色狰狞,冷笑道:“你不用求了!陛下已经下旨,你和严道育这个女巫,也是蛊惑太子,害死先帝的凶手,就是死,都没的让你们俩那么便宜,都是褫去衣服在大街上鞭杀,你就好好‘享受’着吧。”   谢兰仪听着王鹦鹉绝望的哭号声渐行渐远。她的手死死拽着窗户边的素纱帷幔,远处晴光方好,眩白的日光照得人眼迷离,望不清远处究竟是怎样的景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像这望不清的远方一样,快到迷离的尽头了,可胸臆中还有一口气撑着:刘昶已经在他的封邑,刘英媚已经许嫁,或许都可以放心了,她唯一还想见一见自己和刘义康的女儿——刘玉秀。   *******************************************************************   新皇帝刘骏登极,他大约自己也没有想到。不受宠的先帝皇子,和他不受宠的母亲路惠男,走到了人生最大的辉煌处。仪表堂堂而胆略过人的刘骏起先几件大事做得深得人心:重新为刘义隆上庙号和谥号,称为“太/祖文皇帝”;为死去的徐湛之、江湛、王僧绰等人正名;又重新建制百官,祭祀太庙;封原来的武陵王妃王宪嫄为皇后,封嫡长子、世子刘子业为太子;发告诏书,发回征召入伍的男丁回乡种田,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可是紧跟着,令人惊疑的一些细节出现了:后宫里,王皇后独守空闺,常年不得临幸;而皇帝不宿在皇后宫里,也不爱宿在妃嫔宫里,倒爱宿在皇太后路惠男的宫里。更可怕的是,入觐皇太后的百官命妇,略有些姿容的,有时竟会被皇太后留宿整夜;有些命妇回家之后,双眼红肿,甚至有寻了自尽的;有些命妇则莫名其妙被称“暴病”,随便送了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到家,人就不见了!   其间种种,让人担忧、畏惧而心寒。   谢兰仪很快听说,刘义恭的养女刘玉秀,上表给皇帝刘骏,请求将自己被废为庶人的父亲刘义康的棺椁,移入刘氏宗室的陵寝。刘骏一口应下,但要求刘玉秀亲自入京督理一应事宜,并亲自入宫向太后和皇帝谢恩。   谢兰仪冷汗涔涔而出:刘骏已经将他叔叔刘义宣的几个女儿,亦即他的堂姊妹,纳入宫中淫戏。刘义宣气得在封地起兵造反,被刘骏平定之后处死了。若是刘骏他真是如此不问人伦,甚至以乱纲为乐,那么,刘玉秀危乎殆哉! 作者有话要说:  走了一狼,又来了一豺。   头三个正常皇帝之后,刘宋变态史正式拉开帷幕…… ☆、坠心陨涕   谢兰仪延后了自己回到义阳郡儿子身边的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寂寞得几欲发疯,可是自己不知道。她眼前影影憧憧都是人影,飘忽过来,又飘忽过去。她的侍女文绮只听得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洞前喃喃地自语,一时是“车子”,一时又是“车儿”。侍儿不知皇族的小名,只觉得女主人疯了一般,尽量伺候得小心,却也能避开就避开了。   谢兰仪苦苦地打听,终于从宫中得知了新皇的谕旨:恢复刘义康宗室的身份,并将他以侯礼,葬回皇室的旧茔中——意味着,刘玉秀已经觐见过了!   刘义恭遣人来告诉她,隔日刘玉秀将要到新营造的墓前祭拜,又说,已经为谢容华备好了车辆。   谢兰仪泪落如雨,唤文绮到箱笼中取来素色布匹,一刀一剪,亲自裁剪缝纫,整整熬了一天一夜,做成一套素服。   文绮不敢多言语,小心拧了一把热手巾,给谢兰仪敷眼,她哭得红肿而布满疲劳的血丝的眼睛,在温热的手巾下刺刺的疼痛。“文绮……”谢兰仪的声音倦怠得几乎嘶哑了,“你以前说,你们老家那里对再醮的妇人身死后有什么说法来着?”   文绮更不敢说话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在她和气的再三催问下硬着头皮说:“我们老家那里的风俗做不得准的……妇人若是再嫁,自然是与前夫义绝,但也未必葬入后夫的坟茔,多是自己单独营葬一处,虽是在地下孤苦,也好过了到了地下被锯成两截分给两任丈夫罢……”   谢兰仪怔怔地听着,倒没有再流泪,过了好久,她才醒过来似的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呼道:“糟糕!赶紧帮我换衣裳,该走了。”   刘裕葬于建康外钟山东南的初宁陵,而刘义隆的陵墓挨近着,定名为长宁陵。谢兰仪的辎车慢慢驶过陵前的神道石兽,那一个个昂首向天的石麒麟形制精巧,沉甸甸的青石色映在耀目日光下,夹杂着的石英的炫光让人心里茫茫:枉死的帝王可能在地下的长宁陵中“长宁”?她知道,刘义康附葬父兄陵墓其后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之下,随着距离的渐渐缩短,她的赧然和抱愧几乎要把自己淹没。   远远地转过一条幽径,谢兰仪让辎车停了下来。她已经看到,在苍翠的松柏之间,刘义康的墓碑简陋而拙朴,一位素衣女子跪在半人高的青草丛间,正在揩抹碑上的灰尘。她背影纤纤,长发袅袅,谢兰仪不知自己以何面目与多年暌违的女儿刘玉秀相见,只好远远下车,小心地慢慢顺着草间的石子路悄悄走了近前。   “玉秀……”她的声音羞惭得如蚊蝇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是分明觉得脑子中一片嗡嗡,脸“腾”地就热了起来。   草丛间那素衣女子转过头来,热泪盈眶,而声音带着些欣喜:“阿母!”   谢兰仪张口结舌,脸上的温度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心底间一脉冰凉、可怖,甚至超出了她面见刘义隆尸首的那一刻。   “玉……玉秀……”她惊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探手想要抚一抚女儿的脸颊,可手伸在半路,怎么也不能再前进,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玉秀再不能听懂母亲的喃喃自语,却慨然笑了笑,自己抚过自己的脸颊:“阿母可是被惊着了?没事,已经不疼了。”   她的两颊,长着密密的斑疮,细密的血泡和红肿的丘疹一层摞着一层,渗出脓血,又结成硬痂,宛如紫褐色的鳞片,层层累累地附着于脸上,与白嫩粉润的下巴、额头、鼻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玉秀自嘲地说:“是很丑吧?可是没有办法呀!五叔告诉了我我的身世,我才发觉,原来我每晚上做的那些梦其实不是梦,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却被埋在心底下,自己都淡忘了的。阿父于我的恩情,我一介女子,实实只有这一个法子相报了……”她微微张着好看的唇,舌尖抵住了千言万语,终于,那唇角向上扯起了漂亮的弧度,两行泪却艰难地从坑坑洼洼的脸颊流到了下颌。她轻声说:“六叔家几个堂姊妹的事我听说了……我与当今陛下,在彭城时曾有一面之交……我怕……生出孽缘……”   谢兰仪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女儿的脸颊,粗糙如鳞甲的肤质,丑陋得惊人。刘玉秀带泪笑道:“阿母不用担心。草乌头加浓醋,敷脸则溃烂(1),当时痛半个月,以后这张脸就不怕旁人觊觎了……那日入宫果然无事。”   刘玉秀犹记得,她一到建康,新皇刘骏就迫不及待招她在太后所居的宫殿觐见。她带着面纱,谨慎地走进去,宫殿甬道的黄门侍宦,个个脸上都有洞若观火的邪笑;太后宫中,宫女们着装半裸,令见者心跳神迷;而太后御座之前,负手站立着刘骏,那势在必得的表情更令人生畏。   “玉秀妹妹。”刘骏声音带着蛊惑般的浮靡调子,伸手几乎要触及她的衣衫,“自家人,不必多礼。四叔当年枉死,朕自然是要给他正名的。不过妹子的孝心有多深,朕倒想见识一见识。”   他迷醉般的伸手拉她的胳膊,迷醉般的说:“当年彭城一晤,思念至今……妹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实在难以忘怀。”“太后在上!”刘玉秀急急地抽自己的胳膊,“请陛下顾念妾的颜面一二。”刘骏却回首笑道:“阿母,妹妹不好意思呢!”那拉着袖子的手丝毫未松,反而更加蛮横了起来。路惠男呵呵地对刘玉秀笑,言语间充满着对儿子的宠溺:“你莫怕,皇帝他待姊妹极好的!”   他伸手摘她的面纱:“妹妹这是何意——”   话未说完,他自己噎住了。刘玉秀镇定地从他僵住的手中不动声色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盈盈下拜道:“妾理当早说:妾脸上生毒疮,容貌已毁,至今尚在流脓血。怕污了陛下和太后的眼,故而用面纱相遮。”她坦然地直视着刘骏。这次,换他的表情局促不自在了。刘骏的脸抽搐了好几下,又不甘心地打量了一番刘玉秀婉约的身姿和明眸皓齿,可她脸上大片的斑痕如噩梦一般,实在不敢再看,亦无法想象晚来烛光下相对时,或探手抚摸时,是何种“销魂”的滋味……   刘玉秀全身而退,并为父亲求得了恩典——骑虎难下的刘骏不好反悔,只能准了她的上表。   谢兰仪心痛得如万箭穿胸,这样的世界,求生、求存,为什么这么难?!   “你的丈夫……”谢兰仪艰难地说,“我倒也没见过,不知他……”   刘玉秀呵呵一笑,摇摇头云淡风轻地说:“他是他,我是我。我毁容以保贞洁,又不是为了他的面子。”谢兰仪可想而知,女儿已经遭遇了什么。但刘玉秀显得很淡泊,望着岩石缝隙中长出的小松树,脸上的笑意非常真挚。“阿母,其实么,当我不再是江夏王的女儿,很多事情就变了——可是我不恨这样的变化,因为,这样才是实情。”   谢兰仪听着女儿说话渐渐带了些梦幻般的欣喜:“阿母,你知道么,我长久以来一直做一个梦,梦见清凉的白月亮挂在窗户外头,梦见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有人爱抚地捏我的脚丫,为我盖被子……我一直以为那是梦,总想着,有那样甜蜜的爱,人这一生,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玉秀!”谢兰仪终于嚎哭失声,“这不是梦,这是你小时候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情!可是……我对不起你阿父!我改适他人,罪孽深重!”   “阿母!”玉秀柔软的手轻轻揩抹着母亲脸上的泪痕,如今的小女孩,早已经长得和母亲差不多高了,因而也可以坦然地把母亲拥进怀里,她流着泪,但也笑着,说,“我晓得你必有苦衷。阿母,我感谢上苍,让我有这样的父母,让我享受过这样的关爱,也让我如今还能以感念敬畏头顶神明之心,感激一切。过去的事,再怎么萦怀,也没有用了;未来的事,再怎么担忧,也是没有用的。我,还有义阳王和新蔡公主,最希望的自然是阿母能够每日悦然,让我们小辈也有孝顺母亲的福气——阿母可知,我不孝于亲这么多年,心里有多么愧疚呢!”   谢兰仪心头訇然作响,她泪光朦胧的双眸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女儿刘玉秀,她疤痕累累的肌肤恰恰闪耀着最美的华光,大约,因为她一直在笑。谢兰仪不由追念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悲恸欲绝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白月光下抵足而眠,刘义康对她切切地嘱托;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宁愿死于末吏之手而不肯自尽,只为了告诉他深爱的妻子:好好活着!   谢兰仪跪倒在墓碑前,探手抚过冰冷的青石,可渐渐地,她感觉到了手指的温暖,仿佛触着刘义康柔软火热的肌肤。“车子……”她泣不成声,可绵绵的哀思下,终于有了解脱束缚,在歧路之中找到正途的松弛感。   刘玉秀以“叛国庶人之女”的身份归于夫家。   谢兰仪来到义阳,请儿子刘昶在城郊僻静处,为她修了一座清修的家庵。   春花灼灼,秋树摇摇,她终于可以坦然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1)纯属瞎编,切莫尝试。   ---------------------------------------   只能这样了。感觉还算逻辑自洽…… ☆、如昨日死   在南方的民间,渐渐传诵起这样一首歌谣,诉说着皇家骨肉相残、惨绝人寰的历史:“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刘骏在众人期待中继位,然而一旦大权得掌,冷血的性格渐渐显露出来。如果说逼淫大臣之妻,与自家堂姐妹乱伦,还只属于皇帝私德不修的话;那么,当刘义宣打着除昏君的旗号,起兵造反,而镇守广陵郡的刘诞则被传出有附逆的迹象后,刘骏的作为就显得过激了。   “叛逆”的两个祸首,一个是叔父,一个是弟弟,成王败寇,被杀倒也不稀奇。但刘骏恼恨广陵的民众依附他们俩,不肯及时投降,在广陵城破之后,居然下达了屠城令,一时间富饶繁荣的广陵胜地,成了人间地狱,手无寸铁的男子们无辜被杀,女子们则麻绳缚颈,全数为奴婢,连冤屈都没有地方伸。   这样的暴行传到北魏,果然令北人齿冷——都说拓跋焘是残暴的君主,但至少从来不屠自家的城,而南方的刘家,子弑父、弟杀兄、兄屠弟,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丑恶事,居然毫无掩饰。   不过与刘义隆总是打算乘虚而入不同,现在拓跋氏焦头烂额,自身难保,所以亦无暇乘乱南顾。   太后郁久闾氏仗着自己的兄长是柔然的汗王,自己又是皇帝的母亲,对飞扬跋扈的宗爱自然不肯买账。宗爱恨得牙痒,逼凌皇帝拓跋余杀母,逼得越发紧了。这样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当年少而行事不够周密的拓跋余和几个亲信商议着除掉宗爱的时候,事机不秘,被宗爱发觉了。   在平城握有实权,尤其是掌握着禁军便利的宗爱,终于发狠,乘拓跋余夜间祭庙之机,安排几个小黄门杀死了他。   外间的一切如果用一堵门墙隔开,充耳不闻的话,谢兰修在女儿的武威公主府里,日子却甚是过得的。女儿很是孝顺,供奉母亲极其周到,也肯常来陪伴。其他时间里,拓跋昀简直就是家里的女王,常见她对驸马李盖颐指气使,是说一不二的骄纵性格。不过,她倒也肯善待李盖的前妻和他的儿女,对李盖的几名姬妾,也和颜悦色。李盖因之也很知趣,人前对公主毕恭毕敬,一言都不会违拗;人后也不大在妾室房中淹留,与公主是真心的恩爱。   谢兰修有时谆谆地劝她:“阿昀,你对驸马也客气些!我看他对你真是没话说,这样的好男人,哪里去找?当年牧犍的事,你也当反思才对,不要让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了!”   阿昀在母亲面前还是个孩子,她跪坐着把头倚在谢兰修的怀里,边扭动身子边咯咯笑着说:“阿娘,我懂的!你可真啰嗦!你光看到我欺负他,哪里看到过他欺负我?!”   “他还欺负你?”谢兰修白了他一眼,“不被你欺负就够好了!”阿昀皱皱鼻子,深表不满,但又转而剥了一个南方贩来的珍贵的柑橘,一瓣一瓣塞在谢兰修的嘴里,涎着脸问:“甜不甜?好不好吃?”见谢兰修点头,比自己吃到了还高兴。   谢兰修道:“今晚吃炙肉吧?要现烤现切的才好吃。我也许久不做了,不知会不会手生。着人去叫驸马一起来吃吧。”“我亲自去叫!”阿昀起身,“阿娘肯做炙肉,那可是他天大的面子!”   她目送着女儿欢蹦乱跳地出去,有些诧异时光对那些旧时记忆的改变,不过,阿昀能够常常展露笑颜,总归让她略略放心了些。她亦起身,疏散了一下筋骨,觉得腰肢里还是有些别扭,便出了自己的院门,只带了一个服侍自己的侍女,打算沿着公主府园子的小径散散心。   新侍女还是自己回到平城以后,拓跋焘就拣选出来放在飞灵宫的。可惜直到他身死,这个女孩子才来到她身边。女孩子长得也有三分像阿萝,名字也叫做“阿萝”,谢兰修几回问她本名,都忸怩着不肯说。不过,和原来的阿萝比起来,这个新“阿萝”活泼得几近莽撞,散步没散多久,她就突然指着园子一角说:“咦,不是公主么?”   园子一角,风光旖旎。成片成片的蔷薇形成了花墙,浓郁的绿,在下面衬着娇嫩的粉,风吹时花浪阵阵,簌簌地掉了一地粉红的花瓣,铺成一片地毯,可花墙似乎并没有因之减却红粉之色,依然是成片的芬芳。在花丛浓密处的一个角落,日光照不到,所以不仔细看就会几乎使阿昀的绿衣被那绿叶掩藏起来。但她轻轻的笑声仍然像银铃一样传过来。   “我不,我不!你敢……”大约又是在作了,花叶阴影中,只见她的身体扭来扭去。谢兰修定睛一看,揽着阿昀腰肢的,便是她的丈夫李盖。李盖咬着牙笑骂她:“我有什么不敢的?”伸手在怀里人的屁股上拍了几下,虚空的掌心,传来空乏的声音,却惹得怀里的娇小身躯扭得越发厉害,扭到最后,反而乖乖地伏在他的怀里,任他搓来捏去,最后她扬起头,而他低下头,唇齿相凑,花墙边阒然无声。   谢兰修怔怔地看着这情浓似酒的一幕,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脑海中白皑皑一片,什么都没有。她一瞥眼,身边的新阿萝正张着嘴瞪着眼瞧得起劲,不由轻轻一拉她,皱了皱眉。   她们俩转身离去,走了好远谢兰修才嗔怪道:“你呀,不该看的,少看!”   那个新阿萝的脸“腾”地通红,绞着衣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兰修微微笑道:“夫妻之间,有更甚于画眉者。等你过几年出府嫁了,就懂了。”这下,阿萝的脸红得漫过了耳朵根,头低得快垂到胸脯上去了,突然抬头贸然道:“陛下曾吩咐,要奴服侍太妃一辈子!”   谢兰修愣了愣,才想到这个鲁莽的小丫头还搞不清“先帝”和现在皇帝之间的区别,可是欲待嘲笑她,心里和鼻尖都是酸酸的,她勉强笑了笑说:“他不懂体谅人……哪有女孩子的一辈子,就这样糟蹋的。”又安慰一脸懵懂悲切的阿萝说:“你倒也不用担心我。我在公主府里,什么都不缺。”   她缺的那一块,无人可知,被她深深掩埋着。尤其今日见到女儿女婿两情谐悦的这一幕,仅存的担忧也消逝了大半。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谢兰修盥净双手,细心如雕花一般切着嫩牛肉和牛心,又小心地检视了炭火及香料,才开始慢慢炙肉。   阿萝道:“奴去请公主和驸马来。”   谢兰修笑嗔道:“多事!别去喊。”   她如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一般,在第一份炙肉快熟的时候,果然看到阿昀和李盖相携着走进院门,阿昀进门就喊:“好香!”   谢兰修在炙肉上方升腾起的青烟里,分明地瞧见阿昀红润得闪光一般的脸色,女儿家的娇羞,两情相悦的愉快,或许还有刚刚腾云行雨的美快,为她的昳丽再添荣光。谢兰修微微笑着,把两块炙肉一块放进李盖的盘中,一块则放在阿昀的盘子里,笑着对阿昀说:“多吃点,阿娘不知还能做几次呢!”   阿昀边吃边笑道:“烟熏火燎的,阿娘是别老辛苦着做了!不过——”她转头对丈夫说:“这可是侍奉先帝的手艺!你今儿捡着大便宜了!”   李盖笑道:“不过今日吃一顿,明日是要戒荤腥了。宫里刚刚传出来的消息:皇帝陛下,薨逝了。”   谢兰修眼睑一跳,蓦然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李盖平常值守宫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稍稍犹豫了片刻,挥手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们都走开,才低声道:“宗爱弑君。昨天的事。消息一直封锁着,但封不久,大约这一两天就要为陛下发丧了。”   阿昀咋舌道:“他一个没根系的宦官,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连弑两位君王?”   李盖的脸色肃穆起来,他一直几乎是垂着眼睛,此刻稍微一瞟岳母的神色,却见她目光灼灼,仿佛见到猎物的神俊苍鹰,凝视着炭火上一块炙肉,却浑然不觉炙肉已经烤焦了。   谢兰修突然抬眼道:“这次,宗爱准备立谁呢?”   “他现在权势熏天,没有办不到的事。大约……”李盖仰起头想了想,“他之前撺掇陛下将四五两位皇子夺爵发到远地,现在大约只有从先帝的侄子里选了。”   谢兰修冷冷笑道:“侄子?他不知道先帝不光有嫡子,还有嫡孙呢?!”却也没有多说,伸手用长长的铁箸把那块焦糊的肉挑出来,毫不怜惜地扔在一边。其他肉似乎也不准备烧了,因为她闲闲地把铁箸搁置在一旁,用手巾擦了擦油腻的手指,才气定神闲对拓跋昀和李盖道:“阿昀,有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   她未等阿昀说话,已然挺直了腰板,坦荡荡直视着阿昀的眼睛,云淡风轻地说:“我不是你的亲娘。” 作者有话要说:   ☆、拨乱反正   谢兰修以异常平静的语调将拓跋焘当年偷梁换柱的事告诉了阿昀和李盖。李盖紧紧揽着妻子,怕怀里战栗的小人儿会晕厥过去。阿昀却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冷冷问:“阿娘今日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谢兰修眼睑低垂了一瞬间,旋即又抬起来,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水,压制着那股冰冷的暗流:“不为什么。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回宫。”   阿昀的嘴唇颤抖着:“阿娘是嫌我不孝?供奉不周?”   “不是……”谢兰修咬牙忍住悲酸,“阿昀,是我夺走了你母亲的命,我没有脸再住在你这里。”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   “太妃!”李盖道,“这是多事之秋!太妃还是先……”阿昀却大喝道:“阿娘!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谢兰修顿了顿步子。少顷,拓跋昀听见她低沉的声音:“阿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管怎样,阿析总归是我亲生的。你父皇……总归是……和我……”她仰起脸来,让泪水不至于流下来,努力地把每一个字吐清楚了:“有过‘死生契阔,执子之手’的约定!”   她绝然地离开武威公主的府邸,皇宫之中,已经没有她的住处。好在谢兰修与当权的宗爱关系甚好,因而她回宫,也没有被怀疑,一路通畅,就来到了后宫里。飞灵宫早已赏赐给拓跋余的嫔妃居住,如今拓跋余死了,他的后妃亦被驱赶到后面的大院子里,空空如也的飞灵宫连那株已经长到两握粗细的梅树,也被连根刨起了。谢兰修看了看萎顿在地上的死树,什么都没说,对跟从的几员宫中黄门道:“我去瞧瞧冯氏太妃——当年我们关系最好。”   西苑供奉先朝妃嫔的地方虽然也算“宫里”,条件已经差了很多。谢兰修到冯清歌那里时,恰见冯清歌手里拈着针线,细细补缀着一件男孩子的布袍。   “这……是皇孙的?”   冯清歌冷漠地抬头看了谢兰修一眼,便垂下眼帘,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好半天方道:“皇孙?这是什么辈分?如今外头瞬息万变的,我竟闹不清了,谢太妃倒是要指教指教我才是。”   谢兰修默默地看着她又飞针缝补了起来,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天日头有些大,陪伴她来的黄门宦官们都不耐烦立在太阳底下晒,谢兰修也很体谅地让他们在阴凉处喝酪浆。好容易一件衣服的绽口缝好,冯清歌扬声对屋里喊:“阿雁,还有一件昨儿个挂破了的,拿出来让我补好吧。”   里头走出来一个小姑娘,比拓跋濬略大些,眉目清俊,一脸的灵气,虽则是宫女打扮,但气宇轩昂却不似宫女。她见外人也不怯,笑眯眯对谢兰修道:“这位娘娘,见着面善。”   冯清歌斥道:“你那么多话做什么?”   阿雁吐了吐舌头,笑道:“皇孙今儿写字写得累了,也想出来玩会儿,不知姑母批准不批准?”   原来这就是冯雁——冯清歌之兄冯朗的女儿。谢兰修上前抚了抚冯雁的头发,笑问道:“你每日随皇孙一起读书写字?”冯雁闪闪眼睛望着谢兰修,带着三分试探说:“我一个微贱的宫人,哪有资格随皇孙读书写字?”她见谢兰修拉起她的手,轻轻搓了搓中指侧边的薄茧,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皇孙又没有陪读,只得有时候我愣充罢了。南人的诗书,写得也确实好,读着齿颊生香。”   谢兰修笑道:“你对皇孙好,又爱读书,自然是好的。将来,你嫁给他做新妇好不好?”   冯雁脸一红,却没有忸怩的样子,斜着妩媚的眸子笑道:“我哪有那个福气?”   谢兰修拉着她的手说:“福气原是自家找的,不靠人家给的。”她突然转脸对不屑一顾的冯清歌说:“皇孙承蒙妹妹照顾。老话说:‘马不伏枥,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如今皇孙伏枥已久,妹妹可曾做好让他趋道的准备了?”   冯清歌警觉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兰修盈盈一拜,压低声音说:“你放心。我只有有万全把握,才敢劳动妹妹。只是这事情,需得先和妹妹招呼好,免得临了乱心慌神,便为不妙了。”她撂下这样莫名其妙的半截子话,转身翩然走了。冯雁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才附在冯清歌耳边说:“姑母,她长得好像阿濬啊!”   “胡说什么!”   冯雁有些委屈地抬起眼睛,既似在看姑母的神色,又似在回忆谢兰修的模样,最后轻声咕哝着:“真的像啊!”   谢兰修这日最后,才来到皇太后赫连琬宁住的宫中。其时郁久闾太后和儿子一道被杀了,宫中来自柔然的禁卫被宗爱一步步血洗,也正是骚动不安的时候。谢兰修在四处无人的清净的佛堂,看着赫连琬宁念了半天的地藏经,才突兀道:“他弑二君,外间马上会有动作。”   敲击木鱼的声音顿了顿,随后又响了起来。谢兰修跪在赫连琬宁身后的蒲团上,轻声道:“我今日和阿昀说了一段往事。这个秘密,也该叫太后知晓才是。”赫连琬宁却道:“不必说了。我懂。”   这次轮到谢兰修吃惊了,赫连琬宁淡笑道:“陛下在冷宫,不料隔墙有耳。阿修,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们区区妇道人家,能够做什么?”   谢兰修平了平心思,才说:“君子见机。我今日回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是抱着破釜沉舟,和宗爱同归于尽的想法来的。但是,必须来见太后,万一我失败了,请拿这个秘密来保全阿昀——她不是谢氏的女儿,不应受牵连。”   赫连琬宁今日头一回转过脸来,仔细看了看谢兰修的脸。她的脸上平静若止水。赫连琬宁读书不多,可谢兰修的神色让她瞬间想到了书上那些侠士,敢于坦然微笑着面对一切结果。   *******************************************************************   宗爱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着案桌面儿,好半天才对明堂里争执不下的群臣道:“这么件小事,怎么你们做起来这么难?太武帝的儿子虽然没有中用的,明元帝的孙子里又不是没的挑!”   古弼高声反抗道:“太武帝有子有孙,为何要挑选旁系?生生地给人笑话!”   宗爱怒气勃发,但古弼横眉立目,一副再不识时务就要扑过来打人的模样。宗爱想着这尖脑袋的老家伙曾经当着拓跋焘的面把皇帝的棋友给痛揍了的事,决定还是忍一时之气,以后再寻机会慢慢对付这老东西。他的目光转向高允:“高博士认为呢?”   谁知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的高允,今日竟然也像没明白他宗爱的心意和暗示似的,大声说:“是呵,要么是临淮王(四皇子拓跋谭),要么是楚王(五皇子拓跋建),再不然……太武帝曾大赞嫡皇孙有贵相,当年去了王号,就是太武帝打算立嫡皇孙为皇太孙呢!”   “胡扯!”宗爱勃然大怒,挥袖起身。正打算着怎么处置这两个可恶的唱反调的家伙,他的一员亲信匆匆到了明堂,对宗爱耳语了几句。   高允眼尖,发现宗爱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时机到了!他暗暗想着,不顾一切上前扯住宗爱的袖子,哭道:“太武帝死得惨!他生前的遗愿,难道我们做臣下的不该实施么?”宗爱急了,挥掌打在高允脸上。高允半边脸紫胀起来,却没有撒手,倒是古弼更不要命,上前一拳打在宗爱脸上,骂道:“你这个逆贼!还想猖狂!”   宗爱被打得踉跄两步,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恨恨地指着高允和古弼道:“把这两个乱臣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旁边他的亲信要来动手,高允却发出尖锐得裂帛一般的声音,指着那两个黄门恶恶地笑道:“你们不去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依附这个弑君的逆贼能不能够长久?!”   “不能!”   屏风后传来朗脆的女声,声音听似柔弱,而实则铮然:“诸人听着:逆天行事,必无善果!闾太后带来的柔然的禁军,已经起反了,宫中五门,四门皆是柔然人。我先在劝宫中侍宦放下刀剑时就说了:他宗爱不过是个没根系的阉人,跟着他,还指望着能推他上帝位?左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依附他的,将来都是要为他殉葬的。你们思量着值不值?!”话语停顿片刻,笑意盎然:“所以么,后宫里的黄门侍宦,都倒戈了!”   “谢兰修!”宗爱勃然。可是没等他起身发号施令,两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要命的,两柄刀的主人,都是黄门宦官!   形势立刻翻转来,原本还对宗爱有些惧怕的朝臣,突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一只纸折的老虎,顿时有了底气。高允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把宗爱的一块肉连皮咬了下来,淌着一嘴的血,在宗爱的哀嚎声中朝南面的天空大哭道:“先帝,景穆太子!你们的大仇能报了!”   宫外很快听到消息,不可一世的黄门总管、冯翊王宗爱,被内外倒戈,宫中禁军起反,朝堂群臣一拥而上,竟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住了。后宫宦官,识时务的,都留了条命;不识时务的,不是死于柔然禁军之手,就是死于朝臣所率死士之手。因而宫外曾经依附宗爱的大多数人,也都选择及时投降。而后,高允古弼等群臣,拥立“世嫡皇孙”拓跋濬为新君,迅雷不及掩耳地处置了禁中作乱的柔然的军卒,厘清宫中黄门,又将宗爱动用五刑后枭首,灭其三族。   闹腾了八个月的这场乱战,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蝶梦如归   拓跋濬还穿着冯清歌为他补缀的布衣裳,当他离开西苑的时候,步子方正,隐然有了皇帝的风仪。只是临去前,他回顾伴随自己的侍女冯雁,悄然笑道:“阿雁,等我!”   一向显得活泼烂漫、又无畏无怯的冯雁,此刻却突然红了眼眶。   拓跋濬继位之后,除了处置宗爱等乱臣,其他实施的都是善政,尤其为自己的父亲拓跋晃正了名,追尊为景穆皇帝。他下朝回来,前往太后赫连琬宁那里请安,仰头问自己的嫡祖母:“太皇太后,宫里还有哪些事亟待处置呢?请太皇太后示下。”   赫连琬宁赫然想起了那个人。她若是皇帝亲祖母,按国朝法制,就该赐死以免乱政;若不算……赫连琬宁有些犹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都是旧例,何况她谢兰修平日掩藏得好,一旦玩弄手腕,缜密细心,一击制胜,果然颇为厉害。赫连琬宁从头想一想拓跋焘在日宫中的旧事,从贺佳缡,到沮渠花枝,再到太子和崔浩,谢兰修总是在不动声色间为云为雨,大象无形。赫连琬宁深觉自己无能驾驭这样一个女人,但当着拓跋濬的面,她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等皇帝拓跋濬走了,身边人不由劝道,“太皇太后虽然茹素信佛,可也该知道,不留威胁实乃是为了年轻的小皇帝能够在位置上坐稳了。再可惜她,该下决心时还是要下决心的!”   “好吧。”赫连琬宁终于下了决心,“多几个人,传唤她过来。”   她过来得风姿袅袅。她如今无儿、无女,无喜、无悲,全部没有了,全部放下了,就显得超脱了。她盈盈地向赫连琬宁下拜,然后抬起清亮无瑕的眸子问:“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赫连琬宁有些愧于出口,嚅嗫了好半天才说:“宫中有些旧事,说出来,伤皇帝的颜面……我想了又想,你既然为先帝爱重,想来长伴他于地下,是求而不得的事了。”她把最艰难的话吐出口,乱跳的心脏就平复了,便也不言语,静静地盯着谢兰修,等她的回复。   谢兰修容色平静,过了一会儿就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身后恤典……”   谢兰修笑道:“我算什么人,敢要这个恤典?若是我追封皇后,贺皇后算什么?先帝当年的谋划,不是成了他的污点?”她眼中有些晶莹的光,但是始终没有落下双颊半点,只是最后说:“只有一件事,求太皇太后成全。”   赫连琬宁凝视着她,终于出声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谢兰修声音发颤,却说得很清楚:“狐死首丘,妾想葬回南边去。”   赫连琬宁诧异道:“你不想入先帝陵寝?”   谢兰修这时忍不住落泪了。朦胧中,似乎在做梦,一件件往事画面似的映在眼前。她第一眼见拓跋焘时,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么多年的纠葛。爱过、恨过,寂寞、孤苦、相疑、相亲……当最后,她看见他躺在榻上,嘴角挂着鲜血,再也没有温暖的呼吸了的时候,心里某一处轰然倒塌。   那天,她没有哭,看着宗爱得意的笑脸,她露出的是笑容,让宗爱以为他们同心同德。今日,她终于可以畅快地为她的佛狸流眼泪,痛快地回忆他对她柔情的一点一滴,那些窒息般的疼,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哪怕痛楚得入骨入髓,却也是无忧无惧、自由自在的相思。   谢兰修哽咽着俯低身子:“我无颜陪伴在他的身边……”   赫连琬宁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凝望着谢兰修颤抖的背影,好久才说:“先帝灭佛、好战,杀人无算。因果轮回,违错不得。你回到南边,找一座寺庙,为他念念经,修修来世,也不枉他一直对你的心意。”   谢兰修头脑中轰然一鸣,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太皇太后赫连琬宁。赫连琬宁脸上流露的是真正的慈悲之色,淡淡笑着:“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欢他的。就和我一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流泪眼对流泪眼,彼此灵犀相通地弯起唇角。   *******************************************************************   平城,划分中原与北方辽阔的草原,既是一所门户,亦是一座跳板。宽阔而水流舒缓的桑干河流经平城,几道支流更给了这片土地以滋养。谢兰修坐在河边,河水略显浑黄,但在阳光下浮光耀金,衬着远处巍巍的群山,呈现出连绵起伏的绿色、青色、紫色……这般的壮阔河山,已经成了第二座故乡,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一阵薰风吹过,岸边碧绿的蓬草此起彼伏,谢兰修的素衣毫不显得违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再次流连地望了望这片山水,而后,从身边的提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副围棋。揭开雕漆的盒盖,谢兰修轻轻握起一把白子,白子是玉石雕琢的,落下手心时自然地发出琳琅的清音,凉润可爱。   但这些可爱的小物事,被谢兰修慢慢地抛到了桑干河中。河水再缓,玉石也没有动静地沉了下去,很快不知所踪。   她这样慢慢地抛着,如一个在岸边打水漂的顽童,脸上带着迷幻的笑意。抛完白子,再抛黑子,最后连盒子一起甩进水中,雕漆的盒子颇为醒目,在水里沉浮了一阵,渐渐沉了下去。   提盒里还有一串念珠,看起来被烧灼过,焦痕宛然,却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她细心地把串绳打开,这些珍贵的奇楠木珠,一颗颗也到了水中——奇楠木沉重,很快也都不见了。   谢兰修目送着这些物品,她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但不知道它们会到何处去。“甚好,甚好!”她拍拍手,闻到掌心里甜辛的奇楠香,自语道,“阿析,让它和你一样,归于尘土吧。”   她站起身,不远处停着一驾朴素的辎车,车帘被风吹起,御夫正在饲喂马匹。谢兰修也不急,含着笑看着,直到听见耳畔有人泣声喊她:“阿娘!”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所以撇过脸,抬手止住了阿昀飞奔而来的步伐。阿昀不由自主地定住了,口气却还是那个深受恩宠、骄奢跋扈的公主的腔调:“阿娘这就走了?连和女儿说句‘珍重’都不愿意?!”   “大长公主。”她这样称呼这个曾经绕于膝下,疼爱不够的孩子,语气淡然而绝然,“你的阿娘,在先帝的陵寝里,睡了好多年了!”   “我不认识她!”阿昀气势汹汹的,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只知道,你养大了我,却抛弃了我!”   谢兰修微微抬起了手,旋即意识到自己离女儿好远,已经不可能再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了,所以又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轻轻地说:“阿昀。其实,点醒我的,是你!‘人,当一切都舍得了,也就豁然开朗了’。阿昀,我放下你,你也放下我吧!”   “阿娘!”阿昀和谢兰修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她的手颤巍巍地向前伸着,仿佛是要握住母亲的襟摆,握住她温暖的手,可是手指徒劳地空气中抓着,什么都抓不到,却也不敢上前。她哭着说:“我常常在梦里梦见那个孩子!她虽然口唇青紫,虽然御医说她活不过两岁。可是我一直记得,她最后的呼吸喷在我的手心里,一点点变浅,终至消失……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痛!阿娘!你不知道!”   谢兰修眼睫湿润,终于摇摇头说:“阿昀,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怎么去救赎你呢?”   阿昀收敛了一点泪意,说:“可是如今,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李盖的孩子。阿娘,你陪我,把这个孩子带大,好不好?”   谢兰修张了张嘴,惊诧和不忍的神色最终还是幻化为唇角的翘起:“恭喜公主!能够放的,就放下;能够把握住的,就好好爱吧!”她遽然转身,素衣翩然,在风中宛如化作了一只硕大的白色蝴蝶,从梦中而来,归梦中而去。   *******************************************************************   一载恶战,十年难复。   史册载:“刘宋地界,洪旱相间。青州人相食,兖州人相食,徐州人相食,广陵人相食……”谢兰修的辎车在茫茫的荒草间寻觅路径,却常在界碑上惊诧地看到那些曾经代指繁华的名词,如沙、如尘、如烟,淹没于半人高的蓬草之间了。   她唤御夫停下,在一座青砖瓦的小庵堂前敲了敲门。里头好久才传来动静,沉甸甸的,入耳心惊:“谁?何事?”   谢兰修波澜不惊了许久,此刻却怔忪起来,好半天才双手合十道:“义阳郡外,稍见繁华。我一路从北行来,饥渴交迫,不敢言餐饭,但请赐一碗清水解渴。”   门打开。她照镜子似的望着那张面庞,眼前模糊一阵,清楚一阵,又模糊一阵,清楚一阵……   “镜”中人亦复如是,好半天才说:“上苍垂怜!”   辎车的御夫终于舒了一口气,安然地卸下马匹,任它们在浓郁的草丛间觅食。马儿“咴咴”有声,兴致高昂。   谢兰修抬起手,遮着眼睛上方,看了看来路,日头照灼下,到处浮跃着一层金色,远处一点看不分明。“今后……”   谢兰仪微笑着摇摇头:“你看那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1)没有今后了,只有当下。”   白骨青山,艾萧蓬草,兴亡存续,儿女情长。没有什么花月情根,再割舍不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啊啊啊,很眼熟是不是?这属于向孔尚任致敬!   ---------------------------------------------------   鞠躬谢谢一直追文的众位!   今天晚些会上一篇后记,可以不看,因为与故事无关,只是讲讲历史上那些人的命运。   另外,期待大家的留言评价,这将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下一部文什么时候开还没有确定,可以的话,请戳作者专栏。再次叩谢! ☆、附录   有考据,并会特别说明小说中我为行文而更改的地方。   【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拓跋氏,原是拓跋焘的妹妹,公元437年嫁北凉哀王沮渠牧犍为皇后。而牧犍之妹兴平公主则嫁给拓跋焘。其他故事发展略同于小说。后来武威公主去世后,仍与沮渠牧犍合葬,原因很值得探究。   牧犍被拓跋焘杀时,武威公主已经有了一女,而且这个女儿长成了。武威公主心疼女儿,拓跋焘也对这个外甥女颇为疼爱,因而破格封这位沮渠氏的女孩子也为“武威公主”,史称“小武威公主”。小武威公主出嫁高潜后,念及自己一氏已经无人,所以将自己所生的高氏之子,改姓沮渠,继嗣娘家,这个儿子最后还是要求恢复本姓,袭亲父之爵。   【拓跋濬】   拓跋濬为拓跋晃长子,从小深得祖父拓跋焘爱重,常跟随在太武帝左右,被称为“世嫡皇孙”。宗爱杀死拓跋余的时候,殿中尚书长孙渴侯与尚书陆丽等人拥立拓跋濬为帝(其实不是高允哦!但是人物太多会昏头的对不对?)。拓跋濬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兴安,史称文成帝。   政治贡献不多废话了,不过在他祖父大肆灭佛之后,这位文成皇帝复兴佛教,着名的云冈石窟便是从他开始兴建。(我去过!╰(*°▽°*)╯)拓跋焘是其间唯一站立着的一位皇帝佛像,据导游大人说代表着对他灭佛的赎罪。233……狐狸你惨了几千年了……   拓跋濬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风评不坏,更重要的是,他的皇后冯氏——亦即文明太后——是北魏仅次于孝文帝的重要角色。   【冯氏(文明太后)】   阿雁的小名,大约出于后人杜撰。但是作为北燕王室的后人,冯氏及其后几位冯姓皇后、皇妃的故事,在宫史中大放异彩。孝文帝的大冯后小冯后,可以yy的话题简直了!!   冯雁(先这么叫吧),没入宫中为奴婢,得到了姑母——太武帝昭仪冯氏——关心和教导,而且居然被当时的皇孙拓跋濬看上了。拓跋濬即位后,冯雁先贵人,后皇后。拓跋濬长子献文帝拓跋弘母亲李氏,被追封皇后,估计也是死于子贵母死的风俗。拓跋弘继位后,冯雁以嫡皇后而被尊为太后,把持朝政,但在高允的影响下,她吸收汉法、重用汉人、推行汉化,朝野一片欣欣向荣。后来的孝文帝拓跋宏,也是在这样的影响下,对汉化的推进做出了几近激烈的改革。   为政,冯雁是个开明的太后,但是感觉她也是个权势欲很旺盛的女子。拓跋濬在世之初,非常喜欢她,但是到了后期,夫妻却不太和睦。拓跋濬死时,冯雁蹈火自尽,被左右救下。而其后,她以太后听政,干预朝政,终于引起了皇帝拓跋弘的不满。拓跋弘杀死冯雁的亲信大臣,而后把皇位传给长子拓跋宏,退位成为太上皇(感觉里面有故事对不对?),未过多久,冯雁便下毒杀死了皇帝拓跋弘。   太皇太后冯雁,更加专断独行,一次几乎差点把孝文帝拓跋宏饿死在宫中,还有一次差点把孝文帝打死,但小小年纪就很腹黑的拓跋宏,默默承受,并以他的孝行,终于让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网开一面。冯雁此时年方而立,性致正高,男宠无数,故事和佳话并存。拓跋宏默默地看着,恭敬地遵从着祖母的爱好。在他的婚姻上,也是默默接受祖母的安排——两个皇后都姓冯啊姓冯,然后呢,一个被称为冯废后,一个被称为冯幽后,这里的故事狗血有趣得要命,不过两女的命运大家自己想吧。   【高允】   故事里把他写得好心机婊,其实人家是个真正的君子嘛!(晚上不要来打无良作者……)   高允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经典代表。曾经在崔浩国史案中,高允差点被杀,太子拓跋晃相救。后来高允就一直感念太子,太子死后不顾一切在拓跋焘面前大哭,拓跋焘居然被他哭得心软,情商很高地表示理解。Orz……   诛杀宗爱时,高允又很心机地在背后出谋划策。后拜中书令、封咸阳公,他历仕北魏五帝,以太和十一年去世,享年九十八岁!!!!!!!死后追赠为侍中、司空公、冀州刺史、将军,谥号文。   【古弼】   古弼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一辈子的大名都没有绰号来得闻名遐迩——其实大名也是从绰号来的:头太尖,像支笔,便被称作“笔头”,后来以“笔”为大名,再后来觉得“笔”字不如“弼”字风雅,又改以“弼”字为名。这个始末,○| ̄|_……   拓跋焘很看重古弼,把他称作“国宝(大熊猫笑了)”,他的着名故事,本文里都写到了,但是最后扶持拓跋濬登位是我编的。所以拓跋濬对他不好。他继位后,古弼与张黎因议论不合旨意而获罪,遭到罢官免职。二人免职之后,有埋怨诽谤的言论,他们的家人上告他们使用巫蛊手法,因此都被处死了。   还有拓跋焘的那些妃子呢??狗血故事是神马?   对不起,史书无载……从皇后赫连氏起,全部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下篇,刘宋的那些人们。 ☆、附录   【刘骏】   刘骏登极前的故事已在文中写到,包括他和路太后那段“美谈”的考据……   这个人嘛,怎么说,才能是有的,不然不会使沈庆之倒戈,也不会夺取天下。据说诗文也写得不错。   但是!品德太低劣了!刘义隆的儿子女儿貌似都没有教育好。这点其实远不如拓跋焘家的孩子。(狐狸哭:就是,可是作者你把我们家教育写成啥样了?!)他有没有跟自己老娘那啥留给大家yy,但是他淫/乱大臣之妻,酷爱自家堂姐妹都是不争的事实。和堂姐殷贵妃(刘姓堂姐被刘骏改为姓殷)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那些变态的事情穿插,倒真是情深款款啊!最后刘骏几乎是为情而死啊衰……   然后,刘劭开刘宋儿子杀爹的先例,刘骏则把自家叔叔、兄弟、侄子……有威胁的都杀了,然后他儿子小变态刘子业更是以杀人为乐。但是!最开始开这个恶例的其实还是刘义隆自己:他把弟弟刘义康给杀了。所以呢,也是有因果的。   他们自家人自相残杀也就罢了。刘骏屠扬州城实在是罪大恶极。而且刘骏好奢靡,和他爸完全不一样,本来就衰微的国力越发被糟蹋得厉害。后来刘宋的衰弱趋势非常明显,刘骏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是推动最大的那个了。   还有不能忍的,刘骏死后,被小变态儿子追谥为孝武皇帝,庙号世祖。“孝”啊亲!没看出来……“祖”啊亲!大概刘宋个个都是“祖”没有啥“宗”。   【刘昶】   史载,他是宋文帝刘义隆第九子,母亲谢容华。所以我这么yy了。他的故事其实很有意思,如果往下yy的话,简直又是部小说!   刘昶,在宋封义阳王,小变态刘子业即位后怀疑刘昶有异心,刘昶被迫带着一名小妾逃往北魏,然后被北魏当宝贝一样任用啊:历任侍中、征南将军等职,官至大将军,封宋王。还以公主下嫁,而且死了一个公主,赶紧地再补上一个公主,结果又死了第二个公主,又补上了第三个公主,“朝廷嘉重之,尚武邑公主,拜侍中、征南将军、驸马都尉,封丹杨王;岁余,主薨,更尚建兴长公主;公主复薨,更尚平阳长公主。”——空前绝后,就怕一个不周到人拍拍屁股走了。他的女儿据载也嫁给北魏王室。   但这个刘昶脾气很古怪,大约和他当时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土到异族谋发展的苦闷心态有关。他去世时孝文帝为之举哀,加以殊礼,备九锡,给前后部羽葆鼓吹,谥曰明。   【刘英媚】   刘英媚,生卒年不详,母氏不详,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第十女,前废帝刘子业的亲姑姑。把她定位谢兰仪的女儿,其实作者好后悔啊好后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也就罢了,居然插在变态身上……   刘英媚留名,大约就是因为小变态的缘故。她先封为新蔡公主,嫁给卫将军何瑀之子何迈为妻。何迈的母亲豫章康长公主刘欣男是宋文帝的妹妹,因此刘英媚与何迈是表兄妹的关系。   刘子业继位后,宣其姑刘英媚入宫见面,逼迫与她发生关系,并让她离开丈夫何迈。刘子业把刘英媚留在后宫,称她为“谢贵嫔”(好吧,我其实就是因为这个“谢”字来yy的),而对外谎称刘英媚已经去世。刘子业又杀了一名宫女,毁了容送到何迈府中,用公主的礼仪殡殓埋葬。然后,刘子业封谢贵嫔为夫人,并特别许可,允许刘英媚乘坐有龙旗鸾铃的御车,出入时,所过街市实行戒严。公主的丈夫何迈平素豪爽,有侠士风范,而且蓄养了许多为他效死的人。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就计划趁刘子业出游时,将他废黜,拥立晋安王刘子勋为皇帝。事情走漏风声刘子业亲自率兵杀了何迈。   刘子业很快被叔叔刘彧干掉了,刘英媚后来的下落不明。也是个悲剧人物。   【刘铄】   宋文帝第四子,母为吴淑仪。在寿阳时,这位皇子的不作为就不多说了,毕竟那时候他还小。后来刘骏称帝,刘铄进司空,然后——赐药死,追赠侍中、司徒,谥“穆王”。(这刘骏是神马哥哥!)   【刘诞】   宋文帝第六子,母为殷修华。他是个很有才华的皇子,在宋文帝北伐、宋孝武帝讨伐刘劭和平定刘义宣等战争中屡立功勋。刘义隆也曾考虑过是不是立他为太子。   后来,刘骏他叔刘义宣的女儿被刘骏带到宫里就没有回来(成皇妃了),刘义宣觉得侮辱,起兵造反。镇守广陵的刘诞以北魏常常入侵边境为理由,修治城防,积聚粮草军械,训练军队。当时就传出他要造反的谣言。孝武帝下令将他降爵、削职,刘诞抗命不受。刘骏命沈庆之率军讨伐。刘诞坚壁清野,焚烧广陵外城的民房,将居民迁入城中,而后闭门自守。刘诞在重重围困中投书城外,辩称自己无罪,更宣扬孝武帝秽乱宫廷的丑行,刘骏大怒,下令斩杀刘诞心腹的亲族上千人。   从四月到七月,广陵久攻不下。最后沈庆之亲临战阵,终于攻破外城、内城,刘诞被杀,传首建康,其母亲、妻子也在城破时自杀。孝武帝认为广陵全城附逆,下令屠城,经沈庆之劝阻改为五尺以下得以活命,城中女子被赏赐给军队,男子则尽数被杀并被筑为京观(按,京观,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   【沈庆之】   沈庆之早年曾抵抗孙恩起义(刘裕时期了,此人是老将啊!)此后一直在家种地,三十岁后方才得到征虏将军赵伦之的赏识,担任宁远中兵参军。他作战勇猛,善于谋略,两次参加北伐。虽然原是刘劭的太子左卫,但在北伐中与刘骏相识,后来倒戈助刘骏讨平刘劭、鲁爽、刘诞等人的反叛;历任建威将军、征虏将军、领军将军、镇北大将军、车骑大将军,封始兴郡公。前废帝时期(就是小变态刘子业),沈庆之为顾命大臣之一,官至侍中、太尉。因屡次直言进谏,触怒了前废帝,被赐死,时年八十岁,谥号忠武。明帝(刘彧)继位后,赠司空,改谥曰襄。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终了,并且不会再写番外了。再写一定会画蛇添足的。   完美主义疾病发作,会不定期地修改错别字,不要误以为是伪更。   特此说明。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